七月十日下午三點五分,我搭乘的飛機抵達羽田機場,取回行李後我搭上單軌電車前往濱松町。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東京,前兩次都是跟在朋友後面什麼都不必煩惱,但這次所有事情都必須自己決定。
我從濱松町轉搭山手線電車去澀谷。前往帝都大學的轉車路線是橫井告訴我的,橫井是北海道大學的學生,他的説明相當詳細,託他的福這一路都還算順利,但我很不適應的是在東京不管走到哪裏人都很多,札幌或函館那邊根本沒得比,這裏連買張車票也得排隊好久,而且明明是星期六下午,車站卻像早晨通勤時間一樣擁擠。
山手線電車上幾乎全是年輕人,我分辨不出他們和北海道的年輕人有什麼不同,可能服裝髮型有些差異,但我向來不關心時尚,連札幌現在流行什麼打扮都不知道。不過我對東京人的確有種莫名的懼意,這種感覺是我在北海道時不曾有的,或許是東京給我的印象讓我有些神經質吧。
到了澀谷人潮更多,整個車站就像《玫瑰的名字》(*是意大利小説家安伯託·艾可於一九八〇年出版的神秘探案小説。)裏的立體迷宮一樣錯綜複雜,我拿着橫井寫給我的便條紙尋找標示牌,終於找到井之頭線的剪票口。距離目的地只差最後一步了。
“在東京,最好別和車站人員以外的人問路。”
這是橫井給我的建議,他説,東京大部分的人都只沿着自己平常習慣的路線移動,根本不在意自己現在在哪個位置,向這樣的人問路只是給他們添麻煩,而且就算得到回答,內容也不見得正確。我覺得也怪不得他們,畢竟這裏要面對的是棋盤般的電車網以及宛如立體迷宮的車站。
十分鐘後電車抵達澀谷,一出站只見周圍大樓林立,馬路上滿是汽車,這個地區在我看來也是大都市,我再次深深體會這就是東京令人乍舌之處,在札幌搭個十分鐘電車就感受不到都市氣氛了。
我的視線停在一間遍佈全國的漢堡連鎖店,這兒就是約定的地點,我走進店裏點了漢堡與可樂,看看手錶,距離四點還有十分鐘。
漢堡的味道果然到哪裏都一樣,吃完已過了四點,但約好碰面的人還沒出現。我拿着僅剩少許的可樂望着店門,覺得自己好像是正在光明河車站等待馬修·卡斯伯特前來迎接的安妮·雪莉。對方真的會來嗎?就算來了,對方認得出我嗎?就算認出我了,會不會因為陰錯陽差使得對方以為即將碰面的是個男孩,卻在見到我之後大失所望,就像紅髮安妮遇到的狀況?(*此處乃是描述世界知名小説《紅髮安妮》中的劇情。主角安妮·雪莉是個孤兒,被馬修·卡斯伯特及馬麗拉兄妹收養,兩人原本想收養一個男孩,因此初次見到雪莉的時候相當驚訝。)
四點十二分,一名身穿藍色馬球衫搭米色長褲的女子走進了店內,身材高挑的她先是環顧四周,一看見我便筆直走來,兩手仍插在褲子口袋。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她的聲音頗有磁性。
“請問是下條小姐嗎?”
“對。”她點了點頭,“抱歉來晚了,教授臨時丟了件工作給我。”
“沒關係,我也剛到。”
“那就好。我們走吧。”下條小姐説着轉身就走。
“啊,好。”我急忙抓起行李跟上。
下條小姐説從這裏走到大學只需幾分鐘,於是我和她並肩走在人行道上。
“聽説你想寫父親的半生記?”下條小姐問。應該是橫井告訴她的吧。
“是的。”我回答。
“而且是用英文寫?好厲害啊,你雖然唸的是英文系,也才一年級不是嗎?”
“沒有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很了不起呢,而且好令人羨慕,你會想寫父親的半生記,可見你一定有個好父親,哪像我爸,只是個混吃等死的牙醫,腦袋裏只有錢。”下條小姐又説了一次,“真的好羨慕。”
“請問……”我説:“剛剛你為什麼一眼就認出我了?”
“剛剛?喔,提着大旅行包走進麥當勞的女生還蠻少見的。”下條小姐輕描淡寫地説。
走沒多久,右手邊出現一道長長的圍牆,帶着翠綠葉子的樹枝從圍牆的另一邊伸出來,原來東京也有綠色植物。
“你想先查哪一方面的事?”步入校門的時候下條小姐問我。
“嗯……只要是和家父學生時代有關的都好……”
“這麼説來應該先找出當年的教師囉?不過畢竟過了三十年,很多地方都改變了……。你父親是從事什麼領域的研究?”
“他現在在大學教書,教的好像是發育生物學(*專門研究生物的生長與發育過程,簡稱‘發生學’。)。”
“發生學呀……”下條小姐停下腳步,利落地撥了撥短髮,“學生時代的研究方向和現在不見得相同,但梅津教授或許知道些什麼,他是我的專題研究老師。”
“梅津老師?請問是梅津正芳老師嗎?”
下條小姐單邊眉毛一揚,“你認識他?”
“不認識,不過……”我從提包拿出一張賀年卡,寄件人就是梅津正芳,“和帝都大學有關係的人當中,目前與家父還有聯絡的似乎只有這位老師。”
“原來如此,看來找梅津老師準沒錯了,真巧。”下條小姐繼續向前走去,我抱着揹包緊跟在後。
我們來到一棟四層樓的白色建築前,下條小姐要我在這裏等一下便走了進去,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看校園裏的學生們來來去去,這些身穿白袍的學生每個看上去都是神采奕奕滿臉自信,三十年前的父親想必也是那副模樣吧。
什麼想寫父親的半生記云云,當然都是騙人的。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查出母親死亡的真正原因。
我相信母親是自殺。那件事發生之後,我不斷思索如何查明原因,但唯一知道真相的父親卻三緘其口,我又住在宿舍,根本找不到機會,光陰就在哀聲嘆氣之中虛度。
我終於掌握到線索是在事件發生的五年半之後,也就是今年的春天。
四月我進入札幌的某女子大學就讀,因此借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住着舅舅一家人,舅舅和舅媽有個剛上高中的女兒阿香,和我情同姐妹。我剛搬去沒多久,有一天阿香拿了一本東京區域地圖及一份老舊的班次時刻表來找我,她説這些東西是當初他們改建房子之前整理外婆遺物時在佛壇抽屜裏發現的。
“我一直很喜歡東京的地圖,爸爸也答應把這份地圖給我,後來這些東西就一直放在我那裏。你看,連續劇裏不是常會出現一些東京地名嗎?六本木或原宿什麼的,我很喜歡看地圖找出那些地方呢。”
聽到這番話我不禁笑了出來,因為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室友從家裏帶來一個地球儀,我們就在地球儀上找倒了《紅髮安妮》的愛德華王子島及《真善美》(*《真善美》是一部音樂劇作品,改編自瑪莉亞·馮·崔普的著作《真善美的故事》。)的薩爾斯堡的位置。阿香和我做了同樣的事,差別只是地名換成了六本木和原宿。
當然阿香給我看這些東西不是為了和我聊這些,她説,這本地圖和班次時刻表應該是姑媽——也就是我媽媽的東西。
阿香翻開時刻表的國內航空班機那一頁要我看,“東京—函館”的航班時刻被人以藍色原子筆圈了起來,“東京—札幌”的班機也有幾班打了記號,接着阿香又翻到函館本線電車的頁面。
“看,這裏也有幾班電車做了記號,把這個和飛機時刻表對照一下就會發現,這幾班電車是當東京來的飛機抵達千歲機場的時候,剛好能銜接搭往函館的班車,換句話説,使用這個班次時刻表的人想要來回函館與東京,只是擔心回程在羽田機場無法搭上直飛函館的班機,所以把飛往札幌千歲機場再轉電車回函館的方式也列入考慮。”
我不禁佩服這個高一表妹的敏鋭觀察力,聽到這我也明白了,能夠進出外婆家而且住函館的,只有我母親。
“阿香你好厲害,簡直就像瑪波小姐(*瑪波小姐是英國偵探小説作家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老處女神探。)!”我對她大加稱讚。
但我的興奮心情卻因阿香接下來的一句話消失無蹤,只聽她吞吞吐吐地説:
“奶奶可能是將這些東西都當成姑媽的遺物才會收進佛壇抽屜裏,因為你看,時間正好是那個意外發生不久前……”
我吃了一驚,再次仔細看班次時刻表的封面,發現我忽略了一個重點。
這份是五年半前的十二月份時刻表,沒錯,就是母親過世的那個惡夢般的十二月,換句話説,母親在發生那件事的不久前曾經去了東京。
我直接問父親這件事,父親很明顯慌了手腳,我把時刻表與東京地圖拿給他看,又把阿香的推理重複了一遍,聽着我的説明,父親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
但父親卻這麼回答我:
“你媽媽沒有去東京,你快點忘了那場火災吧。”
之後父親對我的追問完全充耳不聞。
父親的態度讓我更確定母親自殺之前去過東京,母親那趟東京之行一定隱藏了某些秘密。
説到東京,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去年年末,我曾和父親説我想念東京的大學,父親一聽大驚失色,直説絕對不能去東京、年輕女孩子一個人住那種地方絕對沒好事等等,如此情緒化且缺乏理性的言詞實在不像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會説出的話。
當時我以為父親只是怕寂寞,因為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但發現母親去過東京之後,這件往事再度浮現腦海,難道父親不讓我上東京是有什麼特殊原因?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要一有空便着手調查母親與東京的關聯,好比假裝若無其事地向舅舅他們打探情報,或是仔細調查母親的過去經歷,結果我發現母親在東京似乎沒有任何朋友,東京對母親而言也不是熟悉的土地,如此一來只剩下一種可能性——母親的東京之行關係着曾就讀帝都大學的父親的過去。
此外,我還發現另一個母親東京之行的線索。阿香找到的東京區域地圖上有個地方被劃了記號,那一頁是世田谷區的地圖,上頭的“祖師谷一丁目”被人以鉛筆圈了起來,我仔細檢查其他頁面都沒找到類似的記號。
世田谷區祖師谷一丁目。這裏可能就是母親東京之行的目的地,從地圖上判斷那一帶似乎沒有什麼大型機構,所以母親應該是前往某人的住家。
我把函館老家家中所有的通訊錄及書信文件徹頭徹尾查了一遍,沒看到位於世田谷區祖師谷的住址。
説不定父親帝都大學時代的友人當中有誰住在那裏,我有股衝動想立刻前往東京,但這時我手上的線索還太少,就算去到東京也只是手足無措查不出個所以然吧。
就在暑假將近,我開始焦急的時候,出現了一個關鍵線索。那是一張照片,看見照片的瞬間,我便下定決心要好好調查父親在帝都大學的往事,我確信朝這個方向絕對沒錯。
前往東京之前,我想先找到和帝都大學醫學院有關的人,而和我參加同一個義工社團的橫井説他有個高中學姐目前是帝都的學生,於是我請橫井幫我介紹那位學姐,她就是下條小姐。
“久等了。”
聽到身後有人呼喚,我回過神,下條小姐走了過來,雙手擺出“X”的手勢説:“梅津老師在上課,我們等等再來吧。嗯……你今晚不用趕着回去吧?”
“嗯,我訂飯店了。”
“所以明天晚上才回北海道?”
“對,我已經訂好明晚的班機,六點前抵達羽田機場就行了。”
“好,那我們時間很充裕。”下條小姐微微一笑交抱雙臂説:“不過接下來要去哪裏呢?你還想知道關於父親的什麼事?”
“請問哪裏查得到名冊?”
“名冊?哪一種名冊?”
“醫學院的名冊,只要查得到畢業生姓名和聯絡方式……”
“啊,原來如此。”她彈了一下手指,“那我們去圖書館,走吧。”她話一説完便邁開步子。
帝都大學的圖書館相當氣派且莊嚴,在我就讀的大學恐怕只有校內的大禮堂能相提並論。走進圖書館,裏面宛如博物館一樣靜謐,我把行李寄在一樓櫃枱,跟着下條小姐走進位於二樓的特別閲覽室。閲覽室裏沒有書,室內並排着許多空空蕩蕩的桌椅,只有房間角落站着一名像是服務人員的年輕男子。
下條小姐拿出學生證走向男子,他們似乎原本就認識,兩人一邊辦手續一邊閒聊了幾句關於足球的話題,男子面帶微笑看了我一眼,突然神情有些驚訝。
“這位是你朋友?”他問。
“朋友的朋友。”下條小姐説:“很可愛吧?”
“是啊,不過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呃,到底是哪裏來着?”
“少來了,拿這種藉口泡妞是沒用的。”
“不不,是真的,我真的見過她。”
“我們應該沒見過面吧。”我説。
“咦?真的嗎……?”男子看着我喃喃説道。
“別耍嘴皮子了,快把名冊拿來吧,不然我會去打小報告説你怠職喲。”
下條小姐話剛説完,男子雙手一拍説:
“我想起來了,昨晚的電視節目!”
“電視節目?什麼啊?”下條小姐問。
“你上過電視吧?就是那個星期五晚上十一點的音樂節目。”
他説的那個節目名稱我聽都沒聽過,應該是北海道沒播的節目。
“裏頭有個單元是讓業餘樂團上場表演,昨晚那個樂團主唱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就是你吧?”看他説得煞有介事,搞不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搖了搖頭説不是。
“咦?真的不是嗎?”
“你在説什麼夢話,人家可是剛剛才從北海道來東京呢。別瞎扯了,快做事吧。”
男子一邊喃喃自語:“我是説真的呢……”一邊走進隔壁房間。
房門一關上,下條小姐便小聲對我説:“你得小心點,在東京到處都是像這種找藉口搭訕的男人。”
我笑着回答知道了。
男子抱着一疊厚厚的檔案走了出來。
“資料請勿攜出閲覽室,也請勿影印資料。”他一邊將檔案交給下條小姐一邊説道。男子説這兩句話時用了敬語,或許是職業習慣吧,接着他瞄了我一眼,又喃喃説着:“真的太像了,只要我看上的女生,我是絕對不會忘記長相的。”
“你怎麼還不死心呀。”下條小姐罵道。
我們挑了靠窗邊的桌子。
“這是醫學院的畢業生名冊,你先找出你父親的名字吧,應該找得到。我再去確認一下梅津老師的時間。”
“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目送下條小姐走出房間之後,我翻閲陳舊的名冊。這份名冊並不是統整舊資料重新編制,只是把每一屆的畢業生名冊裝訂在一起,所以前幾頁的紙張褪色很嚴重,印刷品質也很差,畢竟這所大學已經有七十多年的歷史,畢業生名冊也有想當年紀了。
從父親的年齡不難推測他的畢業年度,找出他的名字不費什麼力氣,我在第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中找到了“氏家清”這個名字,而“梅津正芳”就在父親名字的正下方。
每個名字旁邊都記載了此人畢業後的發展,以父親為例,上頭寫着北斗醫科大學研究所,那是一所位於旭川的大學,與父親同期的畢業生只有父親進入這間研究所,其實看下來很少人繼續攻讀研究所,或許因為大部分畢業生的目標都是執業,所以畢業後多半在不同的際遇下各自成了醫生吧。
我無意間想到一個疑問——父親為什麼要選擇位於旭川的大學研究所?是因為旭川距離父親的故鄉苫小牧比較近嗎?不,如果是這個原因,父親打一開始就不會選擇就讀帝都大學。
我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但這的確是個疑點。
我查了一下前幾期的畢業生出路,想看看是否有人和父親一樣進入北斗醫科大學,但一直往前翻都沒看到,看來父親的決定確實頗突兀。
我放棄追查想翻回印着父親名字的那一頁,翻到途中,突然“北斗”兩個字躍入眼簾,我愣了一下停下手。
這一頁的內容並不是畢業生資料,而是醫學研究室的人事資料,我看見“北斗醫科大學”這串字。
「久能俊晴原任第九研究室教授,昭和××年三月十五日起轉任北斗醫科大學教授。」
人事資料上印着這樣的文字。
這位久能教授既然負責第九研究室,應該是父親在帝都時的直屬教授。久能教授轉任北斗醫科大學一年之後,父親也進入了北斗醫科大學研究所,這麼説來,父親是追隨這位久能教授的腳步才進入北斗嗎?
還是有疑點,如果父親一直在這位久能教授底下做研究,為什麼父親的生活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包括通訊錄及所有書信都不曾出現久能這個名字。
現在似乎不可能立即找出答案,我決定先換個方向調查。我以父親的畢業年度為起點查閲每一名畢業生的住址,我想找的是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地址——世田谷區祖師谷一丁目。
但沒多久這個方向也遇上了瓶頸,我遍尋不着住在這個地址的人,雖然勉強找到一位住在祖師谷四丁目,但此人的畢業年度晚了父親十年,不大可能和父親扯上關係。
我託着下巴陷入沉思,雖然早知道事情不會太順利,還是難掩失望,難不成“世田谷區祖師谷一丁目”這個地址沒有任何意義?東京區域地圖上出現那個記號是基於毫不相干的理由?
我聽見開門聲,抬頭一看,下條小姐正面露微笑走過來。
“有收穫了嗎?”
“啊……嗯,很有參考價值。”給人家添了那麼多麻煩,總不好意思説出“斬獲甚少”。
“那就好。”接着下條小姐閉上一隻眼搔了搔太陽穴,語帶歉意地説道:“梅津老師説他今天實在抽不出時間,想問你能不能改約明天見面。明天中午。”
“我是無所謂,但明天是星期日,不會太打擾嗎?”
“沒問題的,老師説氏家的女兒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面呢。”
“嗯,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回到一樓取回行李,和下條小姐一道走出圖書館。我在裏面待了一個半小時,即使是白晝漫長的七月時節,天色也開始暗了下來。
“你難得大老遠跑來,要不要順便參觀一下校園?我可以當嚮導喲。”
“啊,那就麻煩你了。”
“行李重不重?”
“不要緊的。只是讓你陪我這麼久,會不會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説出了一直掛懷的事。
下條小姐輕閉雙眼搖了搖頭,“如果覺得麻煩,我一開始就不會答應這件事了,橫井和我只是單純的學弟學妹關係,我又沒義務幫他。”
“可是讓你幫了這麼多忙……”
“目前還沒幫上什麼忙吧?而且像你這麼努力的女生相當令人讚賞呢,大學女生多半滿腦子只想着玩樂和談戀愛,這幾年女性社會地位雖然逐漸提升,可是那種讓人擔心大學畢業之後就活不下去的女生依然滿街都是,就是這些女生在扯我們的後腿,從小到大,只因為身為女性,我受到太多不公平待遇了。現在也沒好到哪裏去,每次都被拿來和那種女生相提並論,想到就讓我很火大。但現實是殘酷的,這樣的狀況恐怕還會持續下去,所以像你這麼努力的女孩子,我很希望你能繼續保持,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沒關係。”
下條小姐説得如此慷慨激昂,我不禁感到無地自容,只想把自己像海灘球一樣泄了氣之後壓得扁扁的塞進旅行包。如果她知道我根本沒打算寫父親的半生記,搞不好會氣瘋了。我在心裏偷偷雙手合十對她道歉——請原諒我吧!為了查出母親過世的真相,我非這麼做不可。我也藉着這些話希望能稍解自己的良心不安。
我們兩人從圖書館出發,繞了一大圈之後走向醫學院,途中看到各式風格的建築物,有讓人聯想到明治時代的古老建築,也有生硬而略嫌冰冷的現代化建築。
“這裏是從前的學生會館,從創校一直使用到大概二十年前,後來是因為太過老舊,基於安全考量才封館的,看起來很有氣氛吧?”
下條小姐指着一棟四四方方的紅磚建築物,這棟建築物非常適合雪景,似乎再多加一根煙囱就能吸引聖誕老人光臨。
我發現窗上裝了窗扉,不禁佇足多看兩眼。
“怎麼了?”下條小姐問。
“沒什麼……。這些建築真是漂亮啊。”
“對呀,那個時代的建築家很有品位呢。”
於是我們欣賞了好一會兒。
下條小姐邀我到車站附近的意式餐廳用餐,她食量不算小,吃起東西卻是有條不紊,而且一邊吃還能一邊和我説很多話。例如大學的事情、研究的事情、以及她想學會所有醫術之後遊走全世界的夢想,而我則是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麪一邊聆聽她的每一句話。
“我覺得男生遇到你都要甘拜下風呢。”
“就工作方面,或許吧,不過我可沒放棄當女人。女人都是有母性的,沒了母性,女人就活不下去,也無法繼續奮鬥,這不是單純生不生小孩的問題喔,母性是一種包容全宇宙的能量。”下條小姐拿起白酒斟滿一杯,酒瓶剛好空了,她晃了晃酒瓶笑着説:“我好像有點醉了。”
“我能理解你説的。”我也深深覺得“母性”真是一個好詞,忽然間我想起了母親,眼淚差點掉下來,我趕緊喝口水緩和情緒。
我們走出餐廳,約好明天的見面時間之後,我便與下條小姐道別了。坐在電車上,我不禁心想,真的很慶幸自己遇到這麼好的人,回程買個禮物給橫井謝謝他吧。
我訂的飯店位於濱松町。走進房間,我從揹包取出一張照片。
就是那張讓我下定決心來東京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舅舅給我的,他説他偶然在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張奇怪的照片。首先,發現這張照片的地點就很令人在意,它混雜在外婆的遺物中被收在佛壇的抽屜裏,説到佛壇的抽屜,阿香的班次時刻表和東京地圖也是在那裏找到的,也就是説,這張照片很可能也是母親前往東京時帶在身上的東西。
這張黑白照片大概巴掌大,有兩人入鏡,拍攝地點似乎是在某種建築物前方,兩人背後是一面紅磚牆,牆上的窗子裝有窗扉,兩人的影子清晰地延伸到牆面。
右邊那個面露笑容的年輕人正是父親,頭髮黝黑,臉上肌肉緊實,當時應該不到二十五歲,父親伸出開領襯衫袖子的手臂看起來削瘦而白皙。
但舅舅之所以説這張照片奇怪,問題當然不是出在父親,而是站在父親身邊的那個人。
那個人比父親矮很多,身穿窄版長裙搭配白色女上衣,應該是個女的,但如果遮住服裝就無法分辨性別了。
因為那個人沒有臉,被人拿黑色簽字筆塗掉了。
第二天,我把行李放進濱松町的投幣式置物櫃之後便前往帝都大學,我和下條小姐約好正午在昨天那間漢堡連鎖店碰面,今天她早到了五分鐘。
“昨晚睡得好嗎?”
“嗯,睡得很熟。”
“是嗎?那就好。”
“真是對不起,你難得的假日還浪費在我身上……”
“不用這麼客氣,反正我也沒有約會對象。”她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
星期日的大學校園裏果然人變少了,遠處不斷傳來吶喊,下條小姐説那應該是體育社團練習時發出的聲音,附近可能有個運動場吧。
我請下條小姐再帶我去昨天那棟舊學生會館看一下,她笑着説:“看來你愛上那裏了。”我只是微笑不語。
漫步在老舊的紅磚建築前,我將眼前的景象與腦海裏那張照片的背景對照,牆壁的形狀、窗扉的模樣,全部如出一轍。錯不了,那張照片是在這裏拍的。
母親來東京的原因一定和那張照片有關,這麼説來,那個臉部被塗掉的女子是誰便成了最大的關鍵。我有預感,只要解開這個謎,其他疑點都會迎刃而解。
我們和梅津老師約好在他的教授休息室見面,走過充滿藥味的木頭走廊來到一個房門前,門牌寫着第十研究室教授休息室,下條小姐敲了門。
“哎呀,歡迎歡迎!遠道而來辛苦你了。”
教授的臉圓得像是拿圓規畫出來的,沒有頭髮,眉毛也很稀薄,眉毛下方是兩道“ヘ”字形的眼睛。
教授讓我們在接待沙發坐了下來,首先由下條小姐再次説明我來此的目的,當她提到父親的半生記時,我不禁微微低下了頭。
“呵,原來如此,有個願意幫自己寫傳記的女兒真是令人羨慕啊。”教授一面搖晃着肥胖的身軀一面點頭。
“那麼我在隔壁房間等,兩位慢慢談。”下條小姐對我微微笑了笑便走出房間。
“她很精明幹練,對吧?”房門關上後,教授説道。
“是啊,非常精明幹練,我好欣賞這樣的人。”
“男同學在她面前都抬不起頭呢,嗯,先不談這些,你父親都還好嗎?”
“他很好,託您的福。”
“是嗎?那就好,平安就好。呵,和他也將近十年沒見了,他剛回北海道那段時間我們還常聯絡呢。”説到這裏,教授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一沉,調整了一下坐姿説:“那場火災真的很遺憾,我很想出席你母親的葬禮,可惜實在抽不出時間。”
“沒關係的,請別這麼説。”我輕輕搖了搖頭。
“這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呢,我很想請你代我向氏家問好,但聽下條説氏家並不知道你到東京來,這麼説來應該是不方便託你問候了?”
“真是非常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道歉的。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任何事情都好,只要能多瞭解父親的學生時代……”
“嗯,我對氏家印象很深刻呢,要形容他,大概只有優秀這兩個字了。我可不是因為你是她女兒才吹捧他喔,腦筋像他那麼敏鋭的人非常少見,而且他比別人加倍努力,教授對他也相當信賴,他還在大學部的時候教授就常託付重要工作給他。”
“您説的教授,是久能教授嗎?”
我這麼一問,梅津教授用力點頭,“沒錯,就是久能老師,老師可説是發生學的先驅,氏家非常尊敬久能老師,久能老師似乎也當他是繼承者。”
“可是後來久能老師到北斗醫科大學去了?”
我這麼一説,教授的“ヘ”字形眼睛微微張開了一點。
“嗯,那件事一言難盡,畢竟久能老師的研究太創新了,所以該怎麼説呢……和其他教授們理念不合吧。”
“教授之間曾經發生爭執嗎?”
“不不不,沒那麼嚴重啦,只是對學問的看法不同而已,常有的事。”
梅津教授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可是為什麼久能老師會調去旭川那麼遠的地方……?他是北海道人嗎?”
“不,不是的,是北斗醫科大學主動邀請他過去任教的,當時北斗醫科大學剛創校,正在四處挖角吸收先進技術的權威人才。”
“所以隔年家父也追隨久能老師前往北斗醫科大學?”
“應該説是老師叫氏家過去幫忙吧,做研究很多時候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
接下來梅津教授聊起幾件學生時代的回憶,雖然也有少部分遊玩的回憶,但大部分是關於做研究的辛苦與付出,有些甚至與父親毫不相干,我不禁有些不耐煩了起來。
“請問當時這所大學裏有多少女學生?”趁梅津教授講到一個段落的時候,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改變了話題,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是因為那個臉部被塗掉的女子。
“女學生?幾乎沒有女生吧……,嗯,我看不是幾乎沒有,是完全沒有喔。”教授撫着下巴。
“一個也沒有?”
“嗯,因為這裏不是適合女生唸的大學,現在雖然多了文學院或生活科學院什麼的,但當時只有醫學院、工學院和經濟學院。你為什麼突然問起女學生?”
“啊,沒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父親有沒有和女同學交往過……”
教授登時笑了出來。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氏家雖然很認真做研究,畢竟不是聖人,應該多少交過女朋友吧?”
“可是學校裏完全沒有女學生……”
“是沒錯,不過會和其他大學交流嘛,從前的學生也和現在差不多,喜歡和帝都女子大學之類的學校組一些共同社團。啊,對了,”梅津教授手在膝上一拍,“我記得氏家也參加過社團呢。”
我不禁湊向前,“真的嗎?”
“嗯,那個社團叫什麼來着……,我記得不是登山社那種嚴肅的名稱,大概是健行同好會之類的吧。”
“健行同好會……”
這是我第一次聽説父親在學生時期也玩社團,父親完全沒和我聊過他帝都大學時代的事。
“您也認識那個社團的成員嗎?”
“不,都不認識,氏家在我們面前不大提社團的事。”
“是嗎……”
最後一個問題,我問梅津教授是否見過我母親,我猜想母親過世前那次東京之行説不定曾來拜訪。
“見過一次面,有一次我去北海道出差順道拜訪氏家,當時他們剛結婚,你母親看起來很温柔賢淑呢,她的過世真是令人惋惜啊。”梅津教授説這些話的時候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我向梅津教授道了謝走出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間的下條小姐應該是聽到聲響也走了出來。
“有收穫嗎?”
“嗯,收穫不少。”
我們離開教師休息室大樓,我告訴下條小姐健行同好會的事,她停下腳步看着我説:
“看來你的運氣非常好呢。”
“什麼意思?”
“我剛好認識一位曾經加入健行社的人,而且他的年紀和你父親差不多。”
若真是如此就太幸運了。
“請問那個人在哪裏?”
“跟我來吧。”下條小姐兩手插在口袋,左右轉頭鬆了鬆筋骨。
我跟着她來到運動場旁邊的一座網球場,雖然是假日,球場依然相當熱鬧,四面場地都有人在打球,看他們的年齡層應該不是網球社社員。
“你先等我一下。”
下條小姐讓我在鐵網旁的長椅坐下之後便走向最右邊的場地,場子上一位滿頭白髮的男士正與一位年輕女子練習發球,下條小姐朝男士走去。男士應該超過五十歲了,體格卻相當結實,頭髮如果是黑的或許就會像四十出頭。
下條小姐與男士交談兩三句之後,兩人一起離開球場朝這裏走來,我連忙站了起來。
“這位是笠原老師。”下條小姐向我介紹那位男士,“他是經濟學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網球敵手。”
“啊……您好,我是氏家鞠子。”我鞠躬説道。
“敝姓笠原,請多指……”笠原老師突然斂起笑容,一徑凝視着我。
“老師,怎麼了嗎?”下條小姐問。
“不,沒什麼。”笠原老師揮了揮手,臉上再度出現笑容,“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老師從前不是健行社的嗎?”
“怎麼突然提起陳年往事?”笠原老師苦笑,“我是加入過,不過名為健行,可不是帶着便當在高原上野餐唱歌喲,我們爬的山雖然不像登山社那麼誇張,爬起來也不輕鬆呢。”
“請問你們社團有沒有一位社員叫氏家?他是這位小姐的父親。”
“氏家?”笠原老師粗壯的雙臂交抱胸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條小姐,“沒印象耶,是經濟學院的人嗎?”
“不是,是醫學院。”我告訴他父親的入學年度。
笠原老師帶着温柔的笑容搖了搖頭,“那他應該大我一屆,但是我不記得學長之中有這號人物,何況當時我們社團里根本沒有醫學院的學生,我想他參加的應該是其他社團吧。”
“其他社團?還有其他從事健行活動的社團嗎?”
“應該有好幾個吧,那個年代物資非常缺乏,健行類社團是最不花錢、最容易成立的社團。”
“這麼説,家父參加的是別的社團了?”我問下條小姐,一邊留心不讓失望寫在臉上。
“嗯,應該是別的。”
“你在找你父親曾加入的社團嗎?”笠原老師問。
“是的。”我答道。
“那我建議你去圖書館找找看,圖書館裏有一份檔案叫做‘帝都大學體育會活動記錄’,上面或許有記載。那份檔案是體育會五十週年時製作的,大概這麼厚吧。”笠原老師將拇指與食指拉開約十公分的寬度。
“也包括同好會的資料嗎?”下條小姐問。
“多多益善嘛,各同好會自制的名冊應該都收錄在那裏面,我曾翻過一次,裏頭連保齡球同好會、獨木舟同好會都有呢。”
“那我們去找找看吧。謝謝老師,幫了大忙。”
“真的非常感謝您。”我也道了謝。
“我很高興能幫上忙。”接着笠原老師又愣愣地看着我的臉,遲疑了一會兒説:“不好意思,請問你是東京人嗎?”
“不,我住在北海道。”
“北海道……,那麼是我搞錯了吧。”
“怎麼了嗎?”下條小姐問。
“不,沒什麼啦,只是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
“真是的,連老師都這樣。”下條小姐噗哧一笑,望着我對笠原老師説:“昨天圖書館的服務人員也説她長得很像電視上出現的女生呢,難不成老師您也看音樂節目?”
“音樂節目?我不看那種東西的,我是覺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裏見過她……”説到這裏,老師笑着朝自己腦袋敲了一下,“不可能啦,一定是我搞錯了,真是抱歉。祝你回北海道時一路順風喲。”
“謝謝您。”我再次鞠躬道謝。
然而圖書館星期天沒開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條小姐淡淡地開口了:
“我找時間幫你查吧,查到了再通知你。”
我吃了一驚,轉頭看着她,“這樣太麻煩你了。”
“這又沒什麼。不過,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説要寫父親的半生記,是騙人的吧?”
我倒抽一口氣,望着下條小姐,她只是平靜地回望我,我不禁低下了頭。
“你是……怎麼發現的?”
“因為啊……”下條小姐嘆了口氣,“你對你父親的瞭解實在太少了,連我對我那頹廢老爸的些許認識都要強過你手邊的資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説謊的……”
下條小姐温柔地將手放在我的肩上説:
“我不問你理由,等你想説的時候再告訴我吧。”她拿出一本小筆記本,“來,把你的聯絡方式寫下來。”
我忍住淚水,寫下了札幌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當天晚上,我在下條小姐的目送下離開了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