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烏雲密佈,北海道卻是萬里無雲,濕度也低,不會曬得全身汗流浹背,我任性地想這個季節要是能住在這裏就好了。
我抵達新千歲機場,接下來必須轉搭電車前往旭川。我坐上“丁香號”特快列車(*即一九八〇年~二〇〇七年九月三十日行駛於札幌與旭川之間的特快列車‘ラィラック’,一九九二年新千歲機場啓用後,部分班次往來新千歲機場與札幌之間。),看着氣質不同於東京人的乘客陸續從沿途停靠的車站走進車廂,我終於感受到自己來到了北方的城市。我的意思並不是這些人的模樣很遜或很老土,我仔細觀察北海道的人們,試圖找出與東京人的不同點,我發現關鍵在於表情的微妙差異。今早我前往羽田機場的一路上看見的行人都宛若經歷風霜的疲倦旅客,而這裏的人們在這個時間卻彷彿仍細細品味着早晨的清新朝氣,或許是因為這塊土地還處於成長階段,也或許只是因為這裏的七月很涼爽吧。
我胡亂想着這些事,不知不覺列車抵達了札幌,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先下車逛逛再去旭川。一想到媽媽一定曾在札幌遊玩,我不禁也想看看這裏的景物。
我參觀了舊本廳舍,又去看了札幌市著名的鐘塔,鐘塔的寒酸簡陋讓我大失所望。接着我坐在大通公園的長椅上吃着冰淇淋,或許因為是星期日,路上行人大多攜家帶眷,每個父親都滿臉倦意,這點倒是和東京沒兩樣。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羣,想起脅坂講介説的那些話,難道媽媽真如他所説是被巨大的勢力謀殺?那股勢力和伊原駿策有關係嗎?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動機又是什麼?
無奈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和媽媽生活了那麼長的時間,對媽媽的事卻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媽媽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是我的媽媽,我什麼都不知道居然還活了這麼久。
我決定從頭到尾把所有事情整理一遍。一切的起點從我上電視開始,媽媽反對我上電視,但我瞞着她上台了,於是怪事接踵而來。
名叫藤村的北斗醫科大學教授從旭川來我家拜訪,媽媽曾任職於那所大學,而這號人物的來訪似乎讓媽媽感到很憂心。
一名中年男人出現在我就讀的大學到處調查我,中年男人曾向我的三個朋友探聽情報,不久媽媽便被車撞死,兇手肇事逃逸,車子是賊車。
我在媽媽的遺物中找到一本關於伊原駿策與他兒子的新聞剪貼本,而就在同一天,藤村教授問我要不要來一趟旭川。
緊接着前天出現一名奇怪男子和我説了一些奇怪的話,男子自稱脅坂。
我的頭愈來愈疼,現在的心情就好象面對着兩千塊拼圖片,而且手上並沒有完成圖,每一塊拼圖片都各自存在,彼此之間不管橫向或縱向都拼不起來,怎麼排都不對勁,怎麼繞都是死衚衕。
忽然我的視野一暗,眼前出現一道人影,我抬起頭,一名年輕男子衝着我滿臉堆笑,他穿着像是不二家(*‘不二家’是日本著名的零食製造商。)包裝紙的襯衫。
“嗨,我們見過面對吧?”年輕男子揮舞着手臂,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我的冰淇淋還沒吃完,索性瞪了他一眼回道:“你是誰啊?”
年輕人有點被我嚇到,但仍不死心,“你不記得了嗎?今年四月你們入學典禮結束後,我不是跑去問你們要不要加入我們學校的社團?我們還在咖啡店裏聊了一下呀。”
“你在講什麼鬼話?我入學是去年的事了。”
“咦?你不是念前面那所女子大學嗎?”眼前的傻小子舉起長長的手臂指向西方。
“我剛剛才從東京來到這裏,你在發什麼神經啊?想泡我也得想個好一點的藉口吧。”
“不是啦,我沒有那個意思……,你真的不認得我?”
“很煩耶,你哪位呀。”
“怪了……”年輕人嘟囔着搔了搔頭便離開了,一邊走還頻頻回頭滿臉狐疑。
什麼我們見過面啊,真是老套,這句話在湘南海灘待一個小時大概會聽到五次吧,看來只要大一點的都市,居民都會失去自己的風格。
吃完冰淇淋,我拿着行李離開札幌。
抵達旭川車站的時候是下午三點。札幌的確是個大城市,但旭川也相當有規模,一出車站,林立的高樓大廈映入眼簾,棋盤格線般整齊的道路上塞滿了汽車,這幅景象和東京其實沒兩樣,不過穿越馬路的時候如果站在道路中央眺望遠方,會看見美麗的山丘稜線,這就不是在東京見得到的風景了。
車站前朝東北方延伸而出的道路當中有一條步行者專用道,兩側並排着綜合商城及高級咖啡廳與餐廳,我拿起旅遊手冊一看,這裏叫做平和通購物公園,是日本所有行人徒步區的濫觴,道路中央設有花壇、噴水池以及供行人休憩的長椅。這裏和大通公園一樣人潮眾多,坐在長椅上休息的男士看起來都像是為人父親的,每個都是滿面倦容,這點也和大通公園一樣。
從車站步行到飯店約五分鐘,道路對面的大樓也是飯店,但我住的這棟看起來比較新,應該是最近剛蓋好。我從車站走到這裏的路上看見許多蓋到一半的大樓,看來這座城市若以人的一生來比喻應該正處於發育期吧。
飯店房間以我的名字預約了兩個晚上,而且我不必付半毛錢。
服務生交給我七〇三號房的鑰匙並和我説明了房間位置,接着遞給我一個信封説是有人轉交的留言,我伸手接過道了謝之後走向電梯。
七〇三號房是單人房,當然不怎麼寬敞,但設備很新,看起來很清爽,光是沒有煙味這一點就讓我謝天謝地了。
放下行李上過廁所之後,我拆開信來看,藤村信上叫我先別用餐,要我在房裏等着,他預定六點過來和我碰頭,看來今晚的飯錢也省了,我暗自竊喜。
我衝完澡正在換衣服,窗邊的電話響了。現在才剛過五點,我一邊暗忖會不會太早了點,一邊接起電話。
話筒傳來總機小姐的聲音:“請問是小林小姐嗎?一位鈴木先生來電找您,我幫您轉接。”
“鈴木?”哪個鈴木啊?
電話接通聲響起,接着傳來模糊的男人説話聲:“喂喂,小林嗎?”
“我是。”
對方聽到我的聲音似乎愣了一下,“咦?請問小林一郎先生在嗎?”
小林一郎?這傢伙在説什麼夢話?
“你打錯了,這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什麼小林一郎。”
“咦?”電話那一頭的男人説道:“啊,這樣子嗎?大概是總機搞錯了,真是對不起。”説着徑自掛斷電話。
我一頭霧水,呆呆地握着話筒。
搞什麼呀?
我瞪了話筒一眼掛回話機,住飯店居然還會接到打錯的電話,看來打電話的男人和那個總機小姐兩人之中一定有一個是冒失鬼。
不過……總覺得不大對勁,不,應該説是我的耳朵覺得不大對勁。剛剛那個男人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不,不是聲音,是説話的語氣,聲音本身倒是很模糊。
我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決定不管了,我可沒閒工夫想這些,在藤村抵達飯店之前,我得化好妝才行。
妝化到一半電話又響了,接起來一聽,又是剛剛那個總機小姐説有轉接,我本來想和她抱怨剛剛的事,嫌麻煩又算了。
電話是藤村打來的,他先説了聲:“遠道而來,辛苦你了。”
“還好,不怎麼辛苦,沒想到東京和北海道這麼近。”
“你有這種感覺表示你還年輕呀。啊,我現在正要過去,你都安頓好了嗎?”
“好了。”
“那麼我們在飯店大廳碰面吧,我應該會準六點抵達。”
“好的,恭候大駕。”
掛上電話,我加快了化妝的速度。
來到一樓大廳,我在櫃枱前的整排沙發中挑了一張坐下等藤村,就在時針即將指向六點二分的時候,飯店大廳的自動門開啓,一名身穿灰色西裝的瘦小紳士走了進來,我記得這個身影,媽媽出車禍的前一天來我家公寓的人就是他。
他在櫃枱前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我,大廳裏坐在沙發上的只有我和另一位中年伯母。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緩緩朝我走來,於是我站了起來。
“你是小林雙葉小姐吧?”他的聲音和電話裏一模一樣,“我是藤村。”
我雙手交疊身前恭謹地鞠了個躬,“真是非常謝謝您的幫忙,還麻煩您幫我安排機票和飯店……”
藤村輕輕揮了揮手,“別和我説這些硬邦邦的客套話,免得影響了食慾。不過話説回來……”他眨着眼睛一邊打量我的長相和全身,喃喃地説:“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沒想到竟然這麼……”
對方強烈的視線讓我不禁縮起身子。
“啊,對不起。”他連忙致歉,“你的母親小林志保小姐把你養育得太完美了,我只是忍不住讚歎這一點,如果造成你的不舒服還請見諒。”
“不,請別這麼説。”我笑着搖了搖頭,但我確實有些不舒服。
藤村説他知道一間好餐廳,於是我上了他的車,十分鐘後我們抵達一間日式料理屋,餐廳附近是住宅區,與購物公園附近的熱鬧氣氛相較之下靜謐多了。
藤村報上姓名,身穿深藍和服的女侍便帶我們來到一間精緻小巧的包廂,牆邊有着小小的壁龕,包廂不大卻氣氛十足,很像政治傢俬下收賄的場所。
來這裏的車上,我對藤村説自己並不挑食,他便隨意點了幾樣料理,接着他問我想喝什麼,我説喝茶就好。
“那我也喝茶吧,回去還得開車。”藤村説。
女侍出去後,藤村轉過身端正了坐姿説道:
“今天你遠道而來,想必很累了,請多吃些美味佳餚補充體力。”
“謝謝。”我鞠躬説道。
“話説回來,令堂的事真是令人深感痛惜啊,只要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請讓我盡一點綿薄之力。”
“是……,多謝關心。”我又鞠了個躬。
就這樣,藤村每説一句話我就得鞠一次躬,重複了大約三次,到第四次的時候,紙拉門拉開了,女侍送上料理。
每一道料理的分量都很少,裝在小小的碟子上,這一餐以海鮮為主,烹調得很用心,但每當我將料理一口塞進嘴裏,才剛品嚐出“原來這是鮑魚”或“這好像是蟹膏”,小碟子已經空空如也,我不禁開始擔心這些東西真的填得飽肚子嗎?
“請問……當初我母親在北斗醫科大學做的是什麼工作?”我逮住後續料理尚未送來的空擋切入正題。
“簡單來説就是研究助理。”藤村放下了筷子,“醫科大學並不只是將現有的醫療技術傳授給學生而已,同時必須進行許多放眼未來的研究,所以需要研究助理。”
“我母親做的是什麼樣的研究?”明知人家講了我也聽不懂,還是問了出口。
藤村思索了一下説:“以體外受精為主的不孕症治療研究。”
“喔……”幸好他的回答並不難懂,“試管嬰兒(*‘體外受精’是讓卵子和精子在身體之外的環境下受精,然後植入女性子宮內使產生着牀及懷孕,及一般俗稱的‘試管嬰兒’技術;而‘人工受精’則是以人工方式將精液注入女性體內以取代性交途徑使其妊娠,屬於‘體內受精’。)的研究嗎?”
“是的,不過當然不止試管嬰兒的範疇……”
此時女侍進來送上新的料理。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在東京出生長大的母親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工作,關於這一點,藤村先生您是否知道些什麼?”我試着換個方向問。
“這我倒是聽小林小姐提過。”藤村等女侍離開才開口,“小林小姐從高中時期便對這個領域的研究相當感興趣,她評估過各校的論文發表數量等等之後,最後選擇了北斗醫科大學。”
“喔……”以媽媽平日的勤奮好學來看,的確很有可能,媽媽挑選大學的動機和我完全不一樣。我接着問道:“可是,她為什麼會對體外受精的研究這麼感興趣?”
“這就要談到她當時的價值觀了,那時候小林小姐對於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生物職責相當不滿。”
“社會地位與……什麼?”對話突然轉進艱深的內容。
“簡單來説,女性無法隨心所欲地參與社會活動是因為肩負着育子的職責。假設有一對夫妻,兩人同樣在工作,分擔着相同分量的家事,擁有相同的收入,但女方若懷孕就必須辭去工作或至少離開工作崗位好一陣子,這時候就會變成男主外、女主內,一旦陷入這種狀態便很難恢復原狀,而且包含企業在內的整個社會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女人結婚懷孕之後就會離職,所以打從一開始就不敢把重要職務交給女性,如此一來,女人根本不可能獲得與男人平等的社會地位……。以上大概就是小林小姐的想法,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我也有同感。”我吃了一口墨魚切片,“不過現在的女性社會地位比以前好多了。”
“但相對地懷孕的女性減少了,這一點從出生率下降就看得出來,小林小姐的論點在這裏也能得到印證。”
“我也有一些朋友為了不讓小孩影響工作,已經打定主意不生小孩了。”
“嗯,這很正常,現代的女性已經捨棄生物職責選擇了社會地位,但這並不能怪女性,應該怪這個男性社會沒有努力創造出一個能讓女性兼顧兩方的環境。”
“沒錯。”我握起拳頭在膝上敲了一下。
“話説回來,現在雖然我也認同這樣的想法,但在二、三十年前,很多年輕女性本身都認為女人只要負責生小孩、養小孩、把老公照顧好就行了,可以想見小林小姐當年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那我母親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不清楚她是否有具體的計劃,但我相信她很想徹底改變女性的生育機制。剛剛你説過,你朋友認為小孩會妨礙工作所以不想生小孩,但這樣的觀點嚴格説來並不正確。現在很多職業婦女其實是認為,只要丈夫願意主動照顧孩子,那麼生小孩也無妨,換言之,會妨礙工作的並不是小孩本身,而是懷孕和養育小孩的任務,小林小姐也是這麼認為的。進一步看,養育小孩的任務可由丈夫或其他人代勞,懷孕卻不行,如果一位女性在公司接下了重要工作,正準備大展長才卻懷孕了,不只會造成公司困擾,本人也很懊惱吧,所以小林小姐認為應該開發出一種技術,讓職業婦女不必使用自己的身體便能獲得自己的小孩。”
“簡單來説,就是找代理孕母吧?”我説出曾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的名詞。
“代理孕母也是手段之一。”藤村點頭,“體外受精原本的目的是治療不孕症,但小林小姐卻認為其優點不止於此。事實上我今天來找你之前查閲了一些從前的研究報告,其中一篇就是小林小姐所寫的,標題是‘關於代用母體的必要性’,她在報告中提及了無法懷孕或不想被懷孕拖累的女性可將自己夫妻的受精卵植入其他女性體內的構想,這正是不折不扣的代理孕母概念。但小林小姐的理想更高遠,報告中提到她的最終目標是開發出一套能讓所有女性不再受懷孕之苦的生育機制,也就是透過人工子宮生下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宮……”藤村説得口沫橫飛,我卻只能愣愣看着他的嘴角。他所説的這些內容和我熟悉的媽媽根本無法聯想在一起,我甚至懷疑他説的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小林志保。
“請原諒我嘮嘮叨叨地説了這麼多,總而言之,小林小姐認為體外受精這方面的研究有助於提升女性社會地位,所以才會大老遠跑來這裏研習。如果你對這份研究報告有興趣請隨時和我説,報告都保存在微縮膠捲(*即microfilm,一種透過微縮攝影技術得以長久並大量儲存資料的介質,具有國際標準化、對原文獻真跡重現、並有利資料永久儲存的特點。亦稱‘微卷’。)裏,很容易複製的。”藤村説完這番話,露出一副終於大功告成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喝起茶來。
“藤村先生也是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嗎?”
“當時是的,現在則是在研究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他自嘲着説。
“我母親後來為什麼放棄研究?”
聽到這個問題,藤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應該是因為有了孩子吧。”
“那個孩子就是我?”
“是的。”
“我母親離開大學的時候是怎麼和大家説的?”
“這個嘛……,她其實是先斬後奏。有一天她突然回東京去,就這麼離職不做了。她本人沒和我們提起她懷孕,但我們早就隱約看出來了,所以我們才會猜想她離職的原因是懷孕。她向來主張不該讓懷孕奪走女性的工作權,沒想到自己也陷入了這樣的窘境,想來真是諷刺啊。”
“這麼説您也不知道是誰讓她懷孕的?”
“可以這麼説……”藤村含糊帶過,接着他一臉嚴肅地望着我,“其實我這次請你過來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求證這件事。小林小姐是否曾和你提起她的對象,也就是你的父親?”
“她只告訴我他們還沒結婚就分手了,沒告訴我父親是誰,也沒説他活着還是死了。”
“這樣啊,果然……”
“請問……您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正想湊向前問個清楚,紙拉門又拉開了,我只好端正坐姿在坐墊上坐好,一邊偷瞄藤村的表情,只見他一臉茫然地望着女侍端上桌的料理。
“真想我並不清楚。”女侍離開之後他説:“不過我做了一番猜測。”
“什麼樣的猜測?”
“這個嘛,”藤村舔了舔嘴唇,“我猜你的父親應該就是那個人吧……”
“是誰?”我顧不得料理了,放下筷子追問藤村。
藤村別開臉望着空無一物的空間好一會兒,似乎下定了決心才轉頭看着我,只見他喉頭一動吞了口唾液。
“我在猜應該是久能教授吧。”
“久能教授?”
“永久的久,能力的能,他當年是我和小林小姐的頂頭上司。”
“為什麼您會認為是他?”
“因為第一,我們每天在一起工作,這是我的直覺。小林小姐非常尊敬、信賴而且仰慕教授,能夠讓小林小姐願意投懷送抱的人,除了教授我想不出第二人。再者是現實的因素,當時的她整天忙於研究,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和校外人士交往,而且久能教授一直是單身,就算談戀愛也很正常。”
“研究室裏沒有其他人嗎?”
“當時久能研究室的人員除了我和小林小姐,還有一位姓氏家的助理教授,雖然我們與其他研究室不是完全沒來往,但大部分的研究都只由我們四人執行。”
“這些人現在在哪裏呢?”
“我就如你所見一直留在北斗,氏家助理教授現在則任教於函館理科大學。”
“久能教授呢?”
“教授他……”藤村張着嘴,眨了幾次眼之後才説:“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去世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一邊放鬆肩膀一邊緩緩吐出氣。
“是病逝嗎?”
“不,是意外,一場發生在風雪之夜的車禍,教授的車撞上了路邊護欄。”
又是車禍……,和媽媽一樣。我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厭惡。
“可是光憑以上這些理由並不能斷定讓我母親受孕的人就是久能教授吧?”
“你説的沒錯。”藤村點了點頭,“我會認為小林小姐的對象就是久能教授,其實還有另一項根據——久能老師曾親口説出一段很接近這個臆測的話。”
“他承認是他的種?”
“不不,沒那麼直接。他只是説,他雖然沒結婚,卻有一個好幾年沒見的女兒,事到如今已不奢望能以父親的身份與女兒相見,但為了女兒的將來着想,他很希望至少能夠讓這個女兒認祖歸宗。教授大概説了這些話,當時我馬上就猜到他指的正是小林小姐的小孩,但我無法理解的是教授為什麼事隔多年才突然提起這件事。”藤村看着我靜靜地説道:“幾天之後,老師便過世了。”
我震驚不已,背上彷彿被人重重敲了一記,好一陣子説不出話,藤村也低頭默然不語。
“他是自殺的?”我終於開口了。
“我不知道。至少在警方的記錄上那是一場意外。”藤村交抱雙臂,“不過他説了那樣的話之後便發生意外,教人很難不做聯想,而且我們後來才知道老師當時得了癌症,他一直沒告訴我們。”
“癌症……”
“是啊。老師是個意志力很強的人,不過畢竟無法戰勝對死亡的恐懼吧。”面對滿桌菜餚,藤村終於又拿起筷子,卻又旋即擱下説道:“老師的那番話讓我很在意,所以後來我曾問過小林小姐,老師有沒有寄信給她,因為我覺得如果老師真是自殺而死,一定會寫下遺書寄給小林小姐,而在遺言中承認子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我母親怎麼回答?”雖然我心裏大概有數,還是開口問了。
藤村一臉苦澀地搖了搖頭,“她説沒收到任何信件,於是我明知失禮,還是鼓起勇氣問她小孩是不是她和久能老師的,她大發雷霆矢口否認,還叫我以後別再打電話給她。”
我暗忖,想也知道媽媽會有這種反應。
“後來您怎麼處理?”
“我也束手無策呀。”藤村嘆了口氣,“既然小林小姐否認,我也沒辦法説什麼,但我又想不出其他有可能和久能老師交往的女性,我還是認為久能老師口中的女兒就是小林小姐的孩子。我抱着這樣的想法活了十幾年,直到前幾天才終於再見到小林小姐。”
“所以那時候您和我母親又聊起久能老師?”
“聊到了,不,應該説是我主動提起的,我拜託她説出真相。我和她説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久能老師的骨肉,我們這些老同事及校方一定很願意提供你們母女日後各方面的協助,這樣對孩子的將來也比較好。”
“但我母親還是不承認?”
藤村點了點頭,“她叫我別再提起這件事。”
我回想藤村當初在公寓門口與我母親對話——“如果你改變心意了,請和我聯絡。”“我不會改變心意的……”原來那兩句話是這個意思。
“諷刺的是,那次碰面竟成了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我聽到小林小姐去世的消息就一直在想,我還是應該讓小孩知道父親是誰,我認為我有這個責任。”藤村正眼凝視着我,“這就是我請你來旭川最大的目的。”
“可是,”我説:“這一切都只是臆測吧?既然我母親和久能老師都過世了,事到如今應該無法求證了不是嗎?”
藤村停頓了片刻,緩緩説道:
“如果有辦法求證,你願意試試看嗎?”
“有辦法求證?”
“有。”藤村斬釘截鐵地説:“做血液檢查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可是久能老師的血液……”
“還保存着。以前我們做實驗的樣本只能從自己身上取得,所以我那邊還冷凍保存了一些老師的血液。”
“這樣啊……”我不明白為什麼體外受精的研究要用到血液,但我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就算測出的血型符合親子關係,也不見得是親生骨肉吧?”
“我們使用的是DNA鑑定法,這是一種精確度極高的鑑定法,又叫做DNA指紋比對,據説誤判機率只有一百億分之一。”
“一百億……”
“如何?”藤村看着我説:“我不會勉強你,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讓我做這個鑑定,我認為這麼做對你比較好。”
我沒回答他,兀自思考着。我不知道接受鑑定是不是真的對我比較好,不管那個久能是不是我父親,我想應該不會對我接下來的人生帶來任何改變。既然這件事過去從未出現在我的人生裏,未來想必也不會太重要吧。
問題在於媽媽。若想解開包覆着媽媽的龐大謎團,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應該是確認我的父親,或許我還能因此查出媽媽為什麼遇害。
“請問做這個鑑定大概需要多久時間?”我問。
“這個嘛,應該一、兩天就足夠了……。你決定接受鑑定了嗎?”
“是的,麻煩您了。”
藤村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你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我會安排讓你儘快接受鑑定。請問你明天有行程嗎?”
“目前沒有計劃。”
“那麼就由我來聯絡飯店吧。説真的,現在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當然在鑑定結果出來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藤村似乎終於恢復了食慾,又開始動筷了。
“請問那位久能老師是什麼樣的人?”
“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他是天才。”藤村用力點頭,似乎為了讓自己的話更具説服力,“他的思想比一般學者先進太多了,他一方面腳踏實地、鍥而不捨地做研究,又能夠提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大膽假設,我們光是跟上老師的步調就追得焦頭爛額了。”
“看來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身上會流着這樣的人的血液。”
“不,説不定你體內也沉睡着了不起的才能,只是你沒察覺。而且久能老師不只是一位傑出的學者,他的為人處世也很了不起,好比……”
“請等一下。”我伸出右手比了手勢打斷他的話,“請別再説下去了,又還沒確定久能老師就是我的父親。”
藤村先是一愣,連忙改口説道:“沒錯,嗯,這麼説也是。”他頻頻點頭,“不過有一點我必須補充,當年小林小姐辭掉大學工作回東京的時候,追到東京試圖帶她回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久能老師。”
“帶她回來?追到東京?”
“是啊,老師拼命調查小林小姐的住處,還向小林小姐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詢問,但你舅舅不肯吐露她的行蹤。”
我想起舅舅和我説過媽媽因懷孕而回到東京,不久便有個教授找上門。
“總之就如你所説,一切都看鑑定結果了。”但藤村的態度似乎對鑑定結果胸有成竹。
用完餐走出店門的時候,女侍交給藤村一個小餐盒,我正在想那裏面是什麼,一坐上車,藤村便把小餐盒遞了過來,“這給你帶回去。你剛剛一定沒吃飽吧?這裏面是散壽司,可以當宵夜。”
“啊,真是非常感謝。”雖然覺得很不好意思,我還是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説真的我覺得今晚好像完全沒吃到東西。
藤村送我到飯店門口。
“那就明天見了。”我説完正要下車,藤村又叫住我説:“明天上午我會打電話給你。”
“恭候來電。”我一面回答一面走下車子。
目送藤村的豐田CELSIOR完全消失在街角之後,我沒走進飯店,而是沿着來時路信步而行。剛過九點,又難得來到這個地方,一直待在房間裏太可惜了,何況我有點想喝酒。
我拿着藤村給我的宵夜漫步了十分鐘左右,看見一棟仿小木屋造型的兩層樓建築,二樓出入口剛好有兩名年輕女子走出來,室內傳出抒情樂,只見兩名女子沿着外側樓梯走下,樓梯扶手也是原木材質。店名叫“巴姆”,聽起來有點遜,但剛才那兩名年輕女子的打扮還頗時髦,我決定進去看看。
店內有許多像是巨大原木切片的大桌子,每張桌子旁邊都聚集了一堆年輕人,宛如被砂糖吸引的蟻羣。
我在吧枱喝着波本威士忌蘇打,過來搭訕的年輕男子一個又一個,最常問的問題是“你在等人嗎?”不然就是“你住這附近嗎?”看來男人只要看見女人獨自喝酒就會忍不住問這些問題。我本來是為了派遣無聊和他們聊上兩句,但果然愈聊愈覺無聊,最後他們一定會説出這句話:“要不要去別的地方玩?”這是我就會拿出小餐盒説道:“抱歉,我得把這個送去給爸爸。”每個男人聽見這句話,都會各自在心裏對“爸爸”下一個定義,然後乖乖離去。
沒有男人過來搭訕的空擋我便獨自思考着關於我父親的事,久能教授真的是我父親嗎?藤村的推理相當具有説服力,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總覺得無法釋懷。如果藤村説的都是真的,那麼媽媽為什麼沒和那個人結婚?為什麼要回東京?
此外還有一個疑點,藤村説追到東京來想把媽媽帶回去的人就是久能教授,但根據舅舅的説法,他當時曾問媽媽那個教授是不是我的父親,媽媽哈哈大笑直説不是,舅舅説媽媽那個笑容應該不是裝出來的,我也覺得舅舅的直覺錯不了。
我反反覆覆地想着,在店裏耗了將近兩個小時之後才離開。
回飯店的路上,我故意繞遠路到購物公園逛了一圈,路上的行人明顯變少了,我坐在長椅上稍事休息。
如果那個久能真的是我父親,那麼這和媽媽的遇害是否有關?根據藤村的説法,他來拜訪媽媽與媽媽被撞死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真的嗎?
“我都糊塗了,真相到底是什麼呢……”我不禁咕噥着。
這時數道影子落在我腳邊,眼前出現三名男子。
“小姐,你好像很寂寞呀?”一名金髮雞冠頭的男子在我身旁坐下,混雜了酒臭與煙味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我當場想站起身。
“別逃嘛。”另一名光頭男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側坐下,剩下那個長得像蜥蜴的男子則蹲在我前方。
我環顧四下,運氣真背,周圍完全不見行人,或許是看見這三個傢伙之後都躲得老遠了。
“抱歉,我和人有約。”我邊説邊迅速站起來,這次我沒被按住,但金髮男和光頭男跟着站起身將我包夾在中間。
“那我們送你去赴約吧。”光頭男説。他説話的時候,濃稠的唾液附着在齒縫間,我曾在新宿歌舞伎町被這樣的男人纏上。
“你想去哪裏我們都能送你一程,儘管吩咐不用客氣。”蜥蜴男嘻嘻笑着一邊將臉湊了上來。我暗忖,要是我大聲呼救不曉得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我決定閉嘴等待逃走的機會,只要能逃開,我有自信不會被追上。
“好了,我們走吧。”蜥蜴男靠得更近了,我全身雞皮疙瘩直冒,不知道是光頭男還是金髮男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忽然間,蜥蜴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男人出現眼前,只見蜥蜴男一頭撞上一旁的花壇不停呻吟。
光頭男朝那個男人衝了過去,男人似乎什麼也沒做,但光頭男卻當場翻了一圈,背部狠狠撞上後方店鋪的鐵卷門發出轟然巨響。
我趁機拔腿就逃,路上行人卻變多了,這些人剛剛不出現,現在才跑出來礙手礙腳的。我速度一變慢,便聽見後頭有腳步聲追上來,我正想加速逃逸,身後的人喊道:
“喂,等一下!雙葉!”
我停下腳步回頭一看,一名身穿無袖汗衫搭牛仔褲、一身汗水的男人正朝我走來。
“啊!”我當場愣住指着對方。
“別到處晃來晃去啦,怎麼不趕快回飯店去?”男人説話的時候,肩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他就是那個小號阿諾——脅坂講介。
脅坂講介送我回飯店的路上什麼都沒説,不管我問什麼,他都只回答“啊”或“喔”敷衍過去,直到送我到電梯前他才開口:“趕快睡覺,別看什麼影片了。”
我瞪了他一看,電梯門剛好打開,他按住電梯門比手勢要我進去。
“你打算什麼都不解釋就這麼消失?”我問。
“有機會再解釋,今天已經很晚了。”他説這句話的時候完全沒看我。
我走進電梯,沒按樓層按鈕而是按着“開”,此時我瞥見電梯內側貼着一張飯店餐廳與酒吧的介紹圖片。
“十樓有酒吧呢。”我抬頭看他,對他嫣然一笑,“營業到凌晨一點喲?”
他將防水連帽外套披在肩上想了片刻,一邊瞪着我走進了電梯。我按下十樓的按鈕。
我們做吧枱,他點了一杯健怡可樂。
“你不喝酒?”
“我母親告訴我,縱容酒精傷害身體很愚蠢。”
“你沒聽過酒是百藥之長嗎?”我點了一杯馬丁尼。
“你喝太多了。”他還是老樣子,拿開吸管直接抓起杯子將可樂灌進嘴裏,“你已經在‘巴姆’喝了兩個小時,之前和北斗醫科大學的藤村吃飯時應該也喝了酒吧?”
我一聽差點沒被酒嗆到,“你跟蹤我?”
“跟好幾個小時了。”他不耐煩地説:“藤村送你回來之後,你怎麼不乖乖回飯店?”
“等等,我們一件一件説好嗎?我開始有點火大了。”我將馬丁尼一飲而盡,“首先,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當然是因為你在這裏。”
“別跟我耍嘴皮子,我們前天才第一次見面,當時我雖然説了要來北海道,我可沒告訴你詳細地點。”
“不,你説了要來旭川。”
“旭川這麼大,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裏?”
“就是啊,所以花了我不少苦心呢,還害我用掉一堆電話卡。”
“電話卡?”
“你那天説要去北海道,我立刻猜到這趟旅程一定和小林志保小姐的過世有關,否則天底下有哪個女兒會在母親剛過世不久便出門旅行?所以啦,我決定盯住你。”
“這麼説來,從我出了家門你就一直跟着我?”
“我很想這麼做,但我知道不可能,這個時期飛北海道的班機肯定班班客滿,我勢必只能眼睜睜看着你搭飛機離開羽田機場,雖然也可以等鋪位,但那樣太不保險了。”
説的也是。我暗自點頭。
“那你是怎麼來北海道的?搭電車?”
“這我也考慮過,但是沒訂位就跳上開往北海道的電車,光想都覺得可怕,而且電車的機動性太低無法隨機應變,所以方法只剩一個。”
“該不會是……開車?”
“答對了。”
我嚇得倒抽一口氣,“從東京?”
“是啊,昨天出發的。”
“你開了多久?”
“久到我不敢去想。在青森搭上渡輪的時候已經是今天早上了,開了一整天的車,我在船上睡得跟死人一樣。”
聽到他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我甚至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你怎麼找到我的?”
“沒開車的時候我就拼命打電話到旭川每間飯店,詢問有沒有一位叫小林雙葉的房客。找到你住的飯店時我正在道央高速公路(*道央高速公路為北海道最重要的一條高速公路,目前全長約六百八十一公里。)的休息區裏,當時我感動得都快哭了,正想掛電話,總機小姐居然已經幫我把電話轉接到你房間,我還真有點慌了手腳呢。”
“啊!”我不禁喊了出聲,“原來那個人是你!今天傍晚的時候那個自稱鈴木……説什麼打錯電話的傢伙。”
“我當時連忙拿手帕搗住話筒,看來那聲音真的瞞過你了。”脅坂講介搔着鼻頭。
“為什麼要瞞我?”
“那還用説,因為我想暗中跟蹤你呀。打完電話後我再度開車狂飆,抵達飯店門口大概六點左右吧,正想確認你在不在房間,就看見你和那個藤村走了出來,所以啦,我就一路跟在你們後面。”
“聽起來真不舒服。”我點了一杯琴萊姆,“你就這樣一直監視我?”
“是啊。尤其和你見面的人是北斗醫科大學的教授,我更不能跟丟。我早就查清楚小林志保小姐的經歷了,北斗醫科大學正是她的母校。”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藤村的身份?”
“不,是後來查出來的。”
“怎麼查?”
“那間料理屋的女侍告訴我的,只要肯花時間和金錢,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查得到。”脅坂講介若無其事地説。
“接下來你還是像跟屁蟲一樣緊跟着我不放?”我喝了一口琴萊姆,故意語帶輕蔑地説。
“多虧我的跟蹤,你才沒被剛剛那些傢伙怎麼樣。”他挺着胸膛説:“當女生有難,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必須伸出援手,這也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我學習格鬥技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對了,你還沒跟我道謝呢。”
“你沒出手相救,我也不會有事的。”
“是嗎?我如果沒把那個雞冠頭小子摔出去,你現在大概已經成了狼嘴上的可憐小羔羊了。”
“我會逃得像獵豹一樣快,而且你摔出去的那個傢伙不是雞冠頭,是光頭。虧你身為雜誌記者,觀察力這麼差。”
“咦?真的嗎?我記得是雞冠頭呀……”他粗壯的雙臂交抱胸前歪着腦袋,這模樣還滿可愛的。
“不過,你救了我是事實,我就和你道聲謝吧。”我朝他高舉杯子,“謝謝你。”
“這種感覺挺不錯的。”他笑着説:“不用送我什麼謝禮了。”
我正想回他一句“那還用説”,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大喊一聲“糟糕”,手往吧枱一拍,“我把小餐盒忘在長椅上了,那是人家送我的宵夜呢。”
“真是遺憾啊,話説回來那個藤村竟然連宵夜都替你準備了,還真是貼心,他和小林志保小姐到底是什麼關係?”
“二十年前他們好像待過同一個研究室。啊啊,我本來好期待那個宵夜呢。”
“真是放不下的傢伙。這麼説,你認為這次的肇事逃逸事件,揭開謎底的關鍵就在於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他興致勃勃地問道。
“我沒想那麼多,只是想見見這個知道媽媽過去的人而已。”
“可是他是二十年前的同事耶。”
“這個人在媽媽過世的前一天曾去過我家。”
“咦?真的嗎?”
“這種事情我騙你幹什麼?”我簡單説了藤村來我家時的狀況。
“真可疑,這個人絕對不單純。”他沉吟着,“這次會面是你提議的?”
“是藤村提議的,他問我要不要來旭川一趟,不過就算他沒這麼問我也遲早會來。”
“原來如此,是他把你叫來的,這麼看來這傢伙更可疑了。”脅坂講介左掌包住右拳,把指關節捏得劈啪作響,“那他和你説了些什麼?”
“聊了很多,例如媽媽從前的工作內容之類的。”
“聽起來挺有意思的。”他的眼神亮了起來,“能不能説給我聽聽?”
“也沒多有意思,簡單説就是以體外受精為主的不孕症治療研究……,大概是這類工作吧。”我以朗讀課文的語氣,把從藤村那邊聽來的名詞現學現賣複誦了一遍。
“喔,體外受精啊……”他似乎不特別意外,點了幾次頭,“北斗醫科大學的確在體外受精研究這方面相當有名,藤村有沒有和你提到體外受精的實際執行技術?”
“沒有,我也不想聽。”
“是嗎?”他似乎有些失望,“還有呢?”
“還有?”
“藤村還和你聊了什麼?”
“很多呀。”
“那就説來聽聽啊,他把你大老遠叫來應該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對你説吧?”他問得開門見山,我卻不想把關於我父親是誰的那段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於是我將杯子擱在吧枱上説道:
“我們的確談了些要事,但那和媽媽的死因不見得有關,而且是私事,我還沒大嘴巴到把所有事都告訴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
他身子微微一縮,視線遊移了一會兒,再次凝視着我説:
“不是我自誇,我這個人多少有點本事,而且為了調查你母親的死因,我也已經有覺悟可能需要冒一些險,再加上我在各方面都有人脈,利用出版社的資料庫蒐集情報也會事半功倍。你想想,肇事逃逸的案子另有隱情不就是我告訴你的嗎?像我這麼有用的人,你應該好好利用才對吧。”
“我會好好利用的,可是這不代表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對你坦白呀?”
“但你瞞東瞞西的,我要怎麼幫你?”
“我需要你幫助的時候自然會跟你説。在那之前……”我面朝他在胸前比了個“X”的手勢説:“別纏着我。”
脅坂講介搖搖頭,“你一個人是查不出真相的。”
“我一個人查不出,多了你的幫助大概也查不出。”我丟了這句話便把手肘撐到吧枱上,這時他抓住我的肩膀説:
“相信我,我一定幫得上你。”
“別亂碰我。”我瞪了他一眼。
“啊,抱歉。”他慌忙縮回手。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我説:“你想把我媽媽過世的真相寫成報導。”
“寫報導對我來説不重要,我上次已經説過了。”
“誰相信你呀。”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抓了抓自己的平頭説:“好吧,那至少告訴我一件事,你還會不會和藤村碰面?”
我心下一驚,“你問這幹什麼?”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鋭利,“果然還約了下次。”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問這幹什麼?”
“我這麼問是推測你們交談內容的重要程度,你還會和他碰面,表示你們剛剛的會面談了相當重要的事。”
我的眉毛向上揚起。
“你又要像跟屁蟲一樣跟蹤我?”
“誰教你什麼都不跟我説,我只能這麼做了。”
“你跟着我又能知道什麼?”
“至少,”脅坂講介將手肘撐在吧枱上,“能夠知道你是否平安。”
我一聽不禁愣住,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
“少扯了,我會遇到什麼危險?”
“我也不知道,不過根據目前的情報來看,那個叫藤村的學者千萬輕忽不得。”他一臉認真地看着我,“你最好別再和他見面,我有不好的預感。”
“神經病,懶得跟你説了。”我站了起來。
“等一下。”他抓住我的右手。
“別碰我!”我登時甩開他的手,可能我喊得太大聲,店裏幾名客人轉頭看向我們。我急着想離開,他卻突然開口:
“不讓我碰,卻願意讓那傢伙碰?”
店內的客人聽到這句話,視線全投了過來,我大步走回脅坂講介面前,朝他的臉頰用力揮出右掌。
啪!清脆聲響之中,我的右掌傳來一陣衝擊,周圍響起一片“喔喔”的驚呼。脅坂講介一隻手肘仍撐在吧枱上,整個人卻像蠟像似的動也不動,其他客人也彷彿瞬間停格一片靜默。
我轉頭朝店門快步走去,進電梯之後手掌才漸漸麻了起來。
隔天,電話鈴聲將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游泳似地在牀鋪上划行,拿起話筒無精打采地説了聲“喂?”
“一位藤村先生的來電。”電話另一頭傳來總機小姐爽朗的聲音。
我心想怎麼這麼早就打來了,轉頭朝牀邊電子鐘看了一眼,上頭顯示着“10:25”,我揉揉眼睛再看一次,這次變成“10:26”,我抓着話筒從牀上一躍而起。
“喂?”話筒傳來藤村的聲音。
“啊,早安。昨晚謝謝您的招待。”
“別客氣,昨天的晚餐分量不多,有沒有害你半夜肚子餓?”
“沒……沒有,沒那回事。”其實昨晚睡覺前,我把冰箱裏的零食全吃光了。
“對了,小餐盒吃了嗎?”
“吃了,非常好吃。”總不能告訴他我把小餐盒忘在購物公園裏。
“是嗎……,那就好。”電話裏的藤村輕輕咳了一聲,“那麼……方便請你過來接受檢查嗎?”
“好的,請問我應該幾點過去呢?”
“我想想……,那就一點吧。”
“好的,我一點到。”
“你知道怎麼過來嗎?”
“知道,我有地圖。”我不打算坐計程車,我想搭公車到站之後步行前往,感受一下這個媽媽住過的城市。
“請記得不要走到醫院那一棟,直接過來大學這邊,正門左手邊有警衞室,你和警衞説一聲他就會和我聯絡,我再派助理去接你。”
“那就麻煩您了。”我掛上電話的同時也脱掉了睡衣,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日子我還是照樣睡過頭?
簡單梳妝打扮之後,我來到飯店一樓咖啡廳點了熱三明治與咖啡,咖啡廳裏只有兩名身穿西裝的男人與一對年輕情侶,年輕情侶一看見我便低頭竊笑,看來他們昨晚也在酒吧裏。都怪脅坂講介那傢伙,害我在這種地方也如坐針氈。
不過他那句惹得我賞他一巴掌的話“不讓我碰,卻願意讓那傢伙碰?”確實讓我有些在意,當時只覺得是侮辱,但後來想想,真是如此嗎?若單純以字面意義來看,這也可以是一句普通的問句,因為今天我去藤村那裏接受鑑定,某種意義上的確算是“讓那傢伙碰”。
話説回來,脅坂又不知道我和藤村的談話內容,不可能提到鑑定的事。
昨晚到現在我腦袋裏一直想着這個問題。
吃完早餐回到房裏,我撥了電話回石神井公園的自家公寓,電話轉到答錄,答錄機裏也沒有新的留言,接着我撥到阿豐家,他立刻接起電話。
“這邊一切正常,你那邊呢?見到那個藤村教授了嗎?”
“昨天見到了。”
“喔,有沒有問出什麼?”
“嗯,有啊,回去再告訴你。”
“喔,好……”我沒有馬上把取得的情報告訴阿豐似乎讓他有些寂寞,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説:“你打算在那邊待幾天?”
“我也不知道。”雖然阿豐看不見這邊,我還是邊説邊搖頭,“説不定今晚就想回去了。”
“希望你早點回來。”
“好,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正要過去你家,不過昨天是星期天,我想應該沒有郵件。”
“嗯,麻煩你了。”
掛上電話,我不禁深深覺得阿豐人真好,看來他真的很擔心我。
中午過後,我走出飯店到旭川車站前搭上公車,公車朝着東方筆直前進,開了數公里後,我下車步行朝北方走去,一開始周圍都是平凡的獨棟住宅,不久便出現了集體住宅區,雖然不像東京練馬區的光之丘集體住宅區那麼大,這裏的公寓數量也不少,可見即使在北海道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是獨棟住宅。
我望着右手邊的集體住宅區朝北方前進,眼前出現一棟七層樓高的淡褐色建築,這裏就是北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我在醫院大門前左轉沿着水泥牆走了一陣子,看見醫院的西側有另一道門,牆上嵌了一塊牌子寫着“北斗醫科大學”,裏頭空無一人,寬廣的停車場上停了無數汽車。
一如藤村所説,大門左側有警衞室,戴着眼鏡的警衞老伯看上去百無聊賴。我上前説我想找藤村教授,老伯問了我的姓名之後把電話機拉向身邊。
等待的時候,我四處看了看,校園非常寬敞,建築物之間彷彿高爾夫球場種了草坪,道路也很美觀,地上完全看不見垃圾,簡直像迪士尼樂園一樣。
來接我的助理是一名瘦得像骷髏的男子,氣色非常差,頭髮留得很長,醫院裏如果有個醫生長這副德行恐怕會影像醫院聲譽吧,他胸前掛的名牌寫着“尾崎”。
我們沒交談幾句便一同往校內走去。骷髏男走在筆直的道路上,背景是綠油油的草坪,他微髒的白袍迎風搖曳,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覺得自己來到一個很不得了的地方。
我跟着他走進一棟低矮的白色建築,在瀰漫着淡淡藥味的走廊上走了一陣子來到一扇門前,門牌上寫着“藤村”,助理敲了敲門。
門內馬上有回應,門往內側開啓,應門的正是藤村。
“客人來了。”助理的聲調毫無抑揚頓挫。
“辛苦了,你去準備一下吧。”
助理聽到藤村這麼吩咐,轉身沿着剛才的走廊離去,腳步飄飄搖搖像個幽靈似的。
“你真準時。”藤村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着請我進去。
這間休息室空間狹長,像是合併兩間三坪大的房間,內側窗邊有張大桌子,桌旁的牆上有一扇門,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間。
房間中央擺着看起來等級普通的接待沙發及矮桌,藤村請我坐下,於是我在人造皮革制的沙發坐了下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進醫學院的教授休息室呢。”
“我想也是。你念的是什麼科系?”
“國文系。”我不想讓他繼續追問課業上的問題,所以四處張望了一番説道:“沒想到這房間看起來挺普通的,我還以為會像醫生的診療室。”
藤村苦笑着説:“因為我不是醫生,是研究人員。”
我點點頭,接着我看見牆上貼着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長相奇特的動物,乍看有點像綿羊,仔細一看卻發現皮毛很短,而且毛色比較接近山羊。
“那是我們實驗室培育出來的嵌合體(*‘嵌合體’原文為‘Chimera’,典出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怪物。‘嵌合體’動物指的是部分組織細胞基因中混入其他生物體基因的動物。)動物。”藤村察覺了我的視線。
“嵌合體動物?”
“就是合體而成的動物,照片裏那只是山羊與綿羊的細胞混合而成的。”
“是雜種的意思嗎?”
“不,不是雜種。所謂雜種指的是身上每一個細胞裏面都同時擁有山羊和綿羊的染色體,換句話説細胞本身便是混血狀態了;但所謂的嵌合體動物身上的每個細胞不是來自山羊就是來自綿羊,嵌合體便是由這兩邊的細胞組合而成的一個個體。”
“就像拼布一樣?”
“沒錯、沒錯。”藤村頻頻點頭,“把紅布和白布縫在一起的拼布就是嵌合體,而粉紅色的布就是雜種。”
“真是奇妙的動物。”我再次望向照片,嵌合體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的獨特,神情顯得相當悠哉,“藤村先生,您現在不做體外受精的研究了嗎?”
“人類的體外受精這部分我已經不碰了,後續的研究由其他研究室接手,現在我主要研究的是發生學。”
“發聲?”
“簡單來説,我的研究就是盡情地嘗試創造出這一類動物,常有人覺得這種研究不切實際,但我相信只要繼續努力下去,應該會找出大量培育優良家畜的方法,或是拯救即將滅絕的物種。不過我們學校是醫科大學,我能做這樣的研究全拜這裏是北海道之賜。”
我點了點頭。搭電車來這裏的路上,我隔着車窗看到好幾座牧場,提升產業優勢及保護這塊土地的珍貴自然環境應該都是科學家的重要職責。
“那麼接下來……”藤村看了手錶一眼,我以為馬上要開始DNA鑑定了,沒想到他只是喃喃地説:“怎麼這麼慢呀……”
我望着他問:“有誰要來嗎?”
“是啊,我想讓你見一個人。”
“誰?”
“一位氏家先生,我昨天稍微和你提過。”藤村從沙發站了起來,“不管了,我們先去醫院吧,助理應該準備好了。”
於是我也站了起來,就在這時桌上電話響起,藤村迅速拿起話筒。
“喂,是我。氏家先生呢?……在東京?為什麼這個節骨眼跑去東京……”説到這裏,藤村似乎察覺我在看他,“等一下,我換支電話。”説着他在話機上按了個按鈕,轉頭對我説:“不好意思,請等我一下。”
“好的。”我回答。藤村打開桌旁的門走進隔壁房間。
他應該是在隔壁繼續講電話,我卻聽不到任何對話。
我記得氏家這個名字,昨晚藤村説過這個人當初也是研究室成員之一。本來他今天也會出現在這裏嗎?
我不解地看着山羊與綿羊混種而成的嵌合體動物照片,突然聽到“喀、喀”的聲響,我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脅坂講介的臉從玻璃窗下方探了出來,原來是他手指輕敲窗户玻璃發出的聲響。
我一面留意隔壁房間的動靜,一面悄悄打開窗户。
“你在搞什麼鬼,為什麼跑來這裏?”
“我才要問你咧!”脅坂講介壓低了聲音説:“這裏不能待,快逃吧!”
“逃?為什麼要逃?”
“沒時間和你解釋了,總之快照我的話去做。”
“這個道理都説不出來,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耳朵靠過來。”他把窗户整個推開,對着我招手。
我把頭髮撥到耳後,身子探出窗外,忽然他巨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嘴巴搗來,力量之強,我想呻吟都發不出聲音,就這麼被他拖出了窗外。
他一手按住我的頭和嘴巴,另一手關上窗户,接着把我整個人抱起來,我拼命掙扎卻完全掙脱不出他的粗壯手臂。
一直到彎過建築物轉角之後他才把我放了下來,卻依然搗着我的嘴。
“你答應我不出聲我就放開手。”他凝視着我説道。
我連忙點了兩次頭,於是他放開手。
“救……”我剛要大喊,馬上嘴巴又被按住,脅坂講介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擺動,“今天説謊,明天就做賊了。”
我以眼神對他笑了笑,視線裏帶着歉意。
“昨晚糾纏你的那個雞冠頭……不,光頭男,那羣人今天早上被抬進醫院了,據説是食物中毒,看來他們吃了你留下的那個小餐盒。”
我一聽登時瞪大了眼,他明白我不會吵鬧便放開手。
“真的嗎?”
“千真萬確。我為了蒐集這所大學的情報到附屬醫院去了一趟,結果剛好聽到護士在聊。你聽好了,本來應該食物中毒的人是你,如果你認為這只是偶然我也不勉強你;不過如果你認為這不是偶然,就跟我來吧。”脅坂講介的眼神流露出熱切的期盼。
仔細想想,今天早上藤村在電話裏似乎特別在意小餐盒的事,看來我沒有食物中毒讓他相當驚訝……
我吞了口口水,問道:“你開車來的?”
“車子在醫院停車場。”他説。
於是我站了起來。
我們像遊擊兵一樣壓低身子移動,醫院停車場七成左右的停車格都停了車子。
一輛又圓又肥的深藍色汽車停在一棵巨大的七灶樹下,眼看脅坂講介朝着那輛車走去,我不禁有些失望,本來還期待他開的是本田NSX之類的跑車。
“你從東京開到北海道就開這種車?”
“MPV(*‘MPV’是‘MultiPurposeVehicle’的簡稱,意思是多用途的箱型車。)是適合長距離駕駛的車款,要抱怨等坐過之後再説吧。”
他的大言不慚還算有點道理,MPV的內部非常寬敞,坐起來滿舒適的,後座是可調式座椅,唯一的敗筆是上頭凌亂丟着發出汗臭的毛毯及換洗衣物。
“走嘍。”
“好。”話聲剛落,我又急忙大喊:“啊,等一下!”
“怎麼?”脅坂講介踩下剎車問道。
“你看那個。”我指着七灶樹的根部,那裏插了一塊小牌子寫着“伊原駿策敬贈”,“為什麼這裏會出現伊原駿策的名字?”
“為什麼這裏不能出現伊原駿策的名字?”
我一時説不出話,他放開了剎車説道:“看來背後有些故事,等一下再來好好盤問你,我們先趕快離開吧。”
車子出了停車場,我看到剛剛那個骷髏男在校門口東張西望,一定是藤村叫他出來找我。
“慘了,是藤村的助理。”
“你到後面去躲好,用毛毯蓋住頭。”
雖然很不想聽他指示,我還是照做了。不久車子停了下來。
“幹嘛?”脅坂講介的口氣很粗暴。
“請問你是來探病的嗎?”聲音一聽就是那個骷髏男。
“我朋友好像食物中毒被抬了進來,那個笨蛋,一定是亂撿地上的東西吃。”
“喔,你是那幾個人的……。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子?穿着牛仔褲,頭髮滿長的。”
“是美女嗎?”
“我也説不上來……”
我在心裏暗罵:“説不上來是什麼意思?”
“美女我沒看見,醜女我沒興趣。”脅坂講介丟下這句話便踩下油門。
車子開了好一陣子,他都沒開口,我也默不作聲。
終於車子停了下來,引擎也熄了火。
“安全了。”脅坂講介説。
我掀開毛毯,“你偶爾也洗一下毛毯吧,你母親沒告訴你男人應該保持清潔嗎?”
“只要你和我説真話,要我準備高級喀什米爾羊毛毯都沒問題。”他隔着椅背慢慢轉過頭來,“好了,快説吧,首先告訴我昨晚你和藤村聊了些什麼,你可是差點就食物中毒的,別再死鴨子嘴硬了。還有,關於伊原駿策的事也請你交代清楚。”
我嘆了口氣望向窗外,車子停在某個堤防邊,川面非常遼闊,水流平緩。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