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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子之章 十

    晚上六點多,我所搭乘的波音客機從羽田機場起飛,順利的話,一個半小時之後就會抵達新千歲機場。豐先生如果已經幫我傳到話,那麼我將在那兒遇見小林雙葉小姐。

    雙葉小姐,我的另一個分身。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存在,如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存在。

    窗外除了雲層什麼也沒有,我回頭凝視着自己的雙手,從拇指試着一根根彎曲,完全正常我是個正常的人類,我會思考,我會因為書本內容而感動。

    但我並非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我是高城晶子的複製品,像我這樣的人類能有多大價值呢?冒牌LV會被賤售,珍貴文件的拷貝可隨意銷燬,偽鈔無法像真鈔一樣在市面流通,而我的存在或許也和這些東西一樣毫無價值可言。真要説我有什麼價值,頂多是身為珍貴的實驗成果罷了,下條小姐會對我那麼好也是因為我擁有這樣的價值。

    曾經被我喚作母親的女人不過是個分身製造器,至少我父親是這麼看待她的,而同樣地,我父親或許只是把我視為過去所愛的女人的複製品,對他來説,我的價值只到這種程度。

    我無法否認自己愈來愈憎恨父親,他為了私慾而利用母親的身體,玩弄他人的生命,這是多麼重大的罪孽。

    但如果父親沒犯下這個罪呢?一想到這裏,我的腦袋便一片混亂,因為那代表我將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我是不是不存在比較好?我煩惱到幾乎掉下淚來。的確,我不是沒想過與其活得這麼痛苦,不如從一開始就沒被生下來,但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過去的種種回憶雖然渺小,對他人而言那麼微不足道,卻是我最最珍惜的瑰寶。

    我試着讓自己輕鬆地看待這件事,我告訴自己身為他人的分身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就和長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雙胞胎沒兩樣。但不論我再怎麼美化自己的處境,事實就是兩回事。長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雙胞胎都是帶着各自的存在目的來到這世界,只是長相碰巧成了另一人的“分身”,但我從一開始存在的目的就是他人的“分身”。

    我也試着單純就生物學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即使基因及每一顆細胞都相同,也不代表人格就會相同,實際上我所度過的人生與“高城晶子”這個“原始版本”的人生正是大相徑庭,而今後我們可能也將繼續以不同的方式過着不同的人生。

    但我還是無法教自己不在意自己被生下來的目的,以“分身”身份誕生的我,因為是“分身”而受到父親的疼愛,也因為是“分身”而失去了母親,這樣的我想要成為“分身”以外的另一個人或許只是痴人説夢。

    我思考良久得到的結論是,我根本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天地雖大,卻沒有我容身之處,我試着化為語言説了出口:“沒有我的位置……”

    “咦?”坐我旁邊的上班族男士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繼續看他的報紙。

    我不應該存在的。

    這麼一想,突然有種像是使勁壓住疼痛臼齒的快感,而且不知怎麼的,內心多少輕鬆了一些。

    七點三十七分,飛機抵達了新千歲機場,拿着行李走向出口,我的內心充滿奇妙的情緒。見到小林雙葉小姐的時候我該露出什麼表情呢?該説些什麼呢?

    我很害怕,但真的很想見她一面,有種彷彿即將與童年玩伴重逢的懷念心情;但對於高城晶子我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走在出口通道上,我的心跳愈來愈快,接機人們的臉映入我的眼簾,我屏住呼吸放眼望去,這些面孔之中或許有一張臉和我一模一樣。

    但那位分身似乎不在這羣人之中,我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失望,一方面覺得遲早要見面的人還是早點見的好,一方面又心生怯意。

    出了出口便來到一個橫向的狹長形大廳,右手邊立着一張等身大的人形立牌,旁邊就是吸煙區,再過去一側是禮品店,另一側是團體旅客櫃枱,中間夾着禁煙區的一排排長椅,那兒就是約好碰面的地方。

    我在最前排的椅子坐了下來,再次環顧大廳,心跳依然很快,我從揹包取出我最喜歡的《紅髮安妮》文庫本小説,不論大小旅行,我一定會把這本書帶在揹包裏,數不清度過多少遍了。

    但唯獨今天我完全無法靜下心來閲讀,於是我將它放回揹包,決定拿出離開東京時所買的國產檸檬,看起來很美味,我買了兩顆。

    我只打算拿出一顆,另一顆卻從揹包掉了出來滾到地上。

    “啊……”我慌忙站起來,視線仍追着地上的檸檬。

    就在這時,眼前出現一道人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皮鞋與折線清晰的深藍西裝褲,我吃了一驚抬起頭,一名身材矮小但肩膀頗寬的男人正低頭看着我。男人約四十五歲上下,戴着淡茶色眼鏡,薄薄的唇露出微笑。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他説。

    “是的,請問您是……?”

    “我是你父親的朋友,專程來接你的。”

    “我父親?”

    男人伸出右手拇指指向他身後,機場出入口站着兩名男士,一位身材高挑的我沒見過,另一位就是我父親。父親直望着我似乎想對我説什麼,但當我和他四目相接,他只是一臉無奈地別過了頭。

    “爸爸……”我呆立當場不知該説什麼。

    “請和我們走,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須告訴你。”他特別強調“重要”這個字眼,接着不等我回答便拿起了我的旅行包。

    “請等一下,到底是什麼事?”

    “這個等等再説吧,沒時間了。”他説着手繞到我背後。

    “請先讓我和父親談談。”

    “晚點你們有很多時間可以談。”

    “等一下……,我和別人約好在這裏碰面了。”

    “別擔心。”他往我背上一推,“我們會聯絡小林雙葉小姐的。”

    我吃了一驚轉頭看他,為什麼他知道我要和小林雙葉小姐見面?還有,為什麼他知道我今天會回札幌?

    男人推着我走到父親身旁,父親雙眉深鎖一徑低着頭。

    “爸爸,這是怎……”

    我話才講到一半,矮小男人便説:“有話待會兒再説。”另外那名年輕男子帶着父親往出口走去,我和矮小男人則跟在後頭。

    出了機場,路邊停着兩輛車,父親他們坐進前面那一輛,矮小男人則要我坐後面那一輛。

    “請讓我和父親同車。”我對矮小男人説。

    “一下子就到了,忍耐一下吧。”他邊説邊將我推進車內。

    在駕駛座上待命的司機是一位體格壯碩的男子,他似乎擦了柑橘香味的化妝品,味道很刺鼻。

    車子離開機場之後立刻上了高速公路,這條是道央高速公路,我知道車子正在北上。

    “我們要去哪裏?札幌嗎?”我問身旁的矮小男人。

    “不,還要再過去一點,反正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是個好地方,可惜現在是晚上看不到風景。”他説着淡淡一笑。

    “您説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請快説吧。”

    “別急,事情總有先後順序。”他稍微側向我,靠上椅背翹起二郎腿,“那件重要的事,其實是想請你救一個人。”

    我沒回話,只是凝視着男人,我沒料到他會説出“救人”這種詞,腦袋一時之間無法思考。

    “有個人生了很重的病。”男人臉上的詭異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嚴肅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肯定撐不了多久。當然他一直在接受治療,但這些治療都只是死馬當活馬醫,若要徹底治好他的病,必須克服一個相當困難的關卡。”

    “請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要克服這個困難的關卡必須取得你的幫助,説得明白一點,我們需要你的身體,由於你的身體具有某種特殊性,只要利用這個特殊性就能治好那個人的病。”

    “特殊性……”

    “我們已經和氏家老師取得共識,這一點我想你看到氏家老師和我們一起出現在機場應該就明白了。別擔心,我們要請你幫忙的事情非常簡單,你只需要在醫院病牀上躺個兩、三天就行了,你大可放鬆心情,而且我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保證不會讓你有一絲一毫的不愉快。”矮小男人的嗓音清澈宏亮,説起話來毫無窒礙,雖然不知道他的職業是什麼,但他似乎很擅長與人交涉,即使是面對我這樣的年輕一輩依然客氣地使用敬語,不過這反而更讓我提高警戒。

    “請問那位生重病的人是誰?”我問。

    男人板起了臉搖搖頭説:“很抱歉,關於這一點目前還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訴你這個人對於日本來説非常重要,這個人如果現在去世,整個日本將頓失方向,就是這麼一位重要的人物,而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他的話我都聽得明明白白,卻毫無真實感,腦中一片空白。

    “我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只見他臉色微微一沉,似乎有預感我會説出棘手的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只要不是與那個人有關,我會盡可能回答你。”

    “和那個人應該沒有直接關係,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確認什麼?”

    “您剛剛所説我身體的特殊性……”我迎面望着他,試着調整紊亂的呼吸卻辦不到,只能以顫抖的聲音接着説:“您所謂的特殊性和我是複製人有關嗎?”

    一瞬間男人臉色大變,外表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他彷彿被扯掉一層看不見的面具,面具下方的臉孔冷酷得讓人不禁顫抖。

    “既然你連這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彎抹角了。”他的眼底閃耀着冷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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