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着陣陣襲來的頭痛坐在大通公園的長椅上,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但公園裏全家出遊的遊客不多,應該是非假日吧,不過反正今天星期幾對我來説都一樣。
我的頭痛得要命,大概是酒喝多了,我試着計算自己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但愈算頭俞痛,還是放棄了。
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從剛剛就一直處於呵欠連連的狀態,不過這很正常,因為我一夜沒閤眼。昨天晚上我從千歲搭計程車來到札幌市的薄野(*位於札幌市中央區的地名,以夜店、特種行業眾多聞名。),我問計程車司機哪裏有安全、便宜又營業到早上的夜店,計程車司機説了一間位於車站南邊的店。一走進店內,傳來六〇到八〇年代的黑人靈魂音樂,店裏有一塊小小的舞池,一直有人在跳舞,看來是店內員工及常客。其實我比較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喝酒,但待在這樣嘈雜的地方或許能讓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沒的,我決定在吧枱的角落坐下。
不出我所料,不斷有男人過來搭訕,或許是因為我穿着牛仔褲掛着腰包,他們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來的。我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打發時間,適時澆些冷水不讓他們覺得有機可乘。
“喂,你被男人甩了嗎?”有個傢伙這麼問我,我反問他為什麼這麼問,他説:“因為你一臉寫着我剛被甩啊。”我心想,難道我現在的心情就是失戀的感覺嗎?我不曾經歷過真正的失戀,如果失戀就像現在這麼難受,我以後還是別隨便談戀愛好了。
夜店在清晨五點打烊,一位員工問我要不要去他家休息,我隨口找個理由拒絕了。我走在清晨的札幌市區裏,薄野的街道上到處是嘔吐物。
我隨意逛了一會兒,走進一家七點開店的咖啡店點了早餐套餐,吐司我只吃了不到一半,咖啡卻續了兩杯,用完餐後,胃果然有些刺痛,我走出店門來到大通公園殺時間。
我整個人癱在長椅上,恍惚望着經過身旁的行人,熙來攘往的人潮彷彿向我誇耀世界依然轉動,唯獨我被遺留在這兒。
我試着咀嚼“失戀”這個字眼。當然,我並沒有失戀。若説脅坂講介完全不吸引我,那是騙人的,但即使想到以後可能再也無法見到他,我也沒太沮喪,這種程度的失望對現在的我來説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我試着分析自己現在的心情,的確很接近失戀的狀態,為什麼呢?
我想了很久得到一個結論,或許原因就在於,我覺得自己的期待遭到了背叛,換句話説我心裏一直有着期待,那麼,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與高城晶子初次面對的那一幕清晰浮現腦海,雖然我的出生之謎是後來才從她及脅坂講介的口中得知,但當我看見她的那個瞬間,我便明白了這整件事的本質。
她就是我。
不僅如此,我就是她。
於是這一刻,期待誕生了,而且開始膨脹。我聽着他們説了許多話,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希望這個人、這個應該是我的本體的女人能夠愛我這個卑微的分身。
但她並不愛我,非但如此,她還表示了厭惡之意,她説我讓她感到恐懼。的確,她會討厭我恐怕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我從長椅站起來拍了拍屁股離開公園,我像其他行人一樣走在路上,隨着人羣移動給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裏。我已經曉得了所有真相,繼續逗留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任何好處,但我就是無法下定決心前往機場搭飛機回東京,有股莫名的力量把我留在這裏。
我走到百貨公司林立的街上,於是我仔細觀察每個展示櫥窗,玻璃窗內的人偶模特兒有些穿着泳裝,有些則早早換上了秋季套裝,這些都是女的人偶。我想找出一個長得像我的,卻怎麼也找不到。
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我會期待高城晶子愛我,難道我把她當成我的母親?不,不是的。我的母親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小林志保,那個又兇又不會説好聽話的媽媽。因為有媽媽的愛,我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我希望得到的是高城晶子的認同。我是違反她的意志之下製造出來的分身,這個分身如果要被認可是一個獨立的人類,最快的方法就是獲得她的疼愛。
雙胞胎或是更單純的親子關係也是同樣道理,這些人也是互為分身,但他們每個人都能被視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正因為他們明白對方愛着自己。
我在櫥窗前佇足了好一會兒,正打算繼續往前走,突然某樣東西吸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櫥窗裏的一面鏡子,鏡子上映出我的臉孔,但一時之間我覺得那不是我,而是一個來自遙遠世界、正凝視着我的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我……
這個詞撼動了我心裏的什麼,我的胸口湧上一股熱流悄悄地翻攪。
氏家鞠子……
不知為什麼,光是默唸這個名字就讓我陷入懷念的情緒,我忽然好想知道她的想法,好想知道她心中的煩惱,而且,我好希望讓她知道我的心情。
我無從得知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產生這樣的反應,但這股衝動是確實存在的。受傷、疲累、絕望不已的我,最終能夠得到慰藉的,只有那位與我擁有相同命運的分身。
於是我朝着札幌車站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