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不比早先。一過麥收知青點上電報便多起來。知青們拿上電報淨找隊長請假回平易市,躲過麥收才回來吃新麥子饅頭。
陸野明也接到了家裏的電報。他不找隊長,卻來到女生宿舍找楊青。
"楊青,你出來一下。"他説。
"你進來吧,就我自己。"楊青在宿舍裏説。
陸野明頂着門楣走進女生宿舍,楊青便掏出指甲刀剪指甲。
"電報。"陸野明把電報亮給楊青看。
楊青只顧剪指甲,並不關心陸野明手中的東西。
"家裏讓我回去。"陸野明又説。
"噢。"
楊青繼續剪指甲。她剪得很輕快,很仔細,很苦。
"你説我回去嗎?"陸野明問楊青。
"我説你應該回。"
"為什麼?"陸野明對楊青的回答沒有準備。
"因為來了電報。"
楊青還在剪,剪完又拿小銼一個個銼起來。陸野明第一次發現楊青的手指修長,橢圓形的指甲蓋很好看。
"我不回。"陸野明把電報疊了又疊,疊成鈍角,又疊成鋭角。
"你不回?"
"因為你不回。"
"你怎麼肯定我不回?"楊青銼完指甲,把指甲刀放進衣兜,雙手交叉起來,顯得格外安詳。
"你也回去?"
"大家都回。"
"那,我也去請假。"陸野明把電報展開、撫平,轉身就往外走。
"你回來。"楊青叫住陸野明。
陸野明站下來。
"你的頭髮還不理?該理了。"楊青説。
陸野明捋了捋頭髮,覺出有一撮向上翹起,很有彈性。他沒敢看楊青,又往外走。楊青卻又叫住他説:"快走吧,我可不走。"
"你……"陸野明又轉回身,疑惑地望着楊青。
"哪年麥收我回過家?嗯?"楊青聲音很輕,輕成沒有聲音的暗示。
陸野明回味一下楊青的話,總算從暗示裏領略到了希望。他把電報揉成一團故意丟在屋角,很重地推了門,很輕地跑出屋子。
楊青很愉快。因為身在異鄉,有一個異性能領略自己的暗示。再説那僅僅是暗示嗎?那是駕馭,駕馭是幸福的。
下鄉第一年,楊青就格外注意陸野明。當時她並不想駕馭誰,只想去關心一個人。早晨起來,陸野明頭髮上老是沾着星星點點的碎棉球,楊青便知道他的被子拆了做不上。她替他做棉被,還把他劃了口子的棉襖也抱過來。縫好,又疊着抱過去。她提醒他理髮、洗涮,還常把"吃不了"的餅子滾到陸野明的飯盆裏。
陸野明很久才感覺到那關心的與眾不同,他也回報着她。
楊青對"1059"農藥過敏,那次噴棉花回來就發起高燒。村裏唯一的赤腳醫生上縣培訓去了。不知誰請來了老效。那老效急急趕進知青點,從懷裏掏出油膩的布包,雙手在褲腿上蹭掉些土末兒,往楊青腦門上使些唾沫,抽出一根大針照着印堂就扎。陸野明一把攥住老效的手腕説:"誰讓你來的?這是治病?這是禍害人。"他奪過老效的針,替他包裹好,連推帶搡把老效請出知青點。他找了輛破車,自己拉着,兩個女生護着,一去十二里,把楊青送到縣醫院。
一路走着,陸野明一看見楊青那光潔、飽滿的前額就想哭。他想,老效就在那裏抹過唾沫。
誰都知道楊青在關心陸野明,誰都不説楊青的閒話,就因為關心陸野明的是楊青。楊青懂分寸,因為想駕馭。
一次,隊長把楊青和陸野明單獨分在一起澆麥子。陸野明很高興,叫上楊青就走。楊青卻着急起來,左找右找,總算臨時抓到了花兒作伴。
花兒是小池的新媳婦,春天剛跟人販子從四川來到端村。
陸野明一路氣急敗壞,楊青和花兒又説又笑。她引她説四川話,問她為什麼四川人都愛吃辣椒。
陸野明的氣急敗壞,花兒的四川口音,都給了楊青滿足。
綠色麥田裏,灌了漿的麥穗很飽滿,沉甸甸地掃着人的腿。陸野明看機子,楊青和花兒改畦口。改幾畦就鑽進窩棚裏坐一會兒,像是專門鑽給陸野明看。陸野明跟前只有柴油機。
越到正午,陸野明越覺着沒意思。他揪了幾把麥穗塞到柴油機的水箱裏煮。煮熟了自己不吃,光喊楊青。楊青到底來到井邊。陸野明遞給她一把熟麥穗。
碧綠的麥穗冒着熱氣。放在手裏搓,那鼓脹的麥粒散落在掌上,濺得手心很癢癢。楊青嚼着,那麥粒帶一點咬勁兒。心想剩下幾穗給花兒。
"好吃嗎?"陸野明坐在麥壠裏問楊青。
"好吃。"楊青沒有坐。
機井旁邊的麥子高,麥穗蓋過陸野明的頭,齊着楊青的腰。
"跟誰學的?"楊青問。
"你坐下,我告訴你。"
楊青想了想,沒有坐。
陸野明又往楊青身邊挪挪,他的肩膀碰着了她垂着的手背。楊青往旁邊跨了跨。陸野明不知怎麼的就攥住了楊青的手。
柴油機的聲音很大。
陸野明攥得很死。
楊青努力想抽出自己的手。抽不出。
"你應該放開我。"楊青聲音很低,看着遠處。
陸野明不放。
楊青突然大聲喊起了花兒:"花兒,陸野明給咱們煮麥穗了!"
陸野明不放。
"你應該放開我!"楊青聲音更低了,被機器震得有些顫抖。
陸野明抬起頭,急不可待地想對楊青説幾句什麼。在太陽的直射下,他忽然發現楊青唇邊那層柔細的淡黃色茸毛裏沁出了幾粒汗珠,心裏一下亂起來。他到底放開了她的手。
"我願意你放開我,我知道你會放開我。"楊青眼睛向下看,不知是看陸野明的腳,還是看地。"我該找花兒去了。"她説。
楊青邁過了一個麥壠,那正在孕育着果實、充盈着生命的麥棵在她腿下倒下去,又在她身後彈起來。
"陸野明,機器該上水了!"楊青跳過麥壠,回身對陸野明説。
楊青又邁過幾壠麥子,順着涼爽的壠溝朝花兒跑去。
陸野明心裏很空曠,他知道她是對的。許久,他眼前只有那幾粒汗珠。
他更愛她。她能使他激動,也能使他安靜。激動和安靜使他對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頭。原來在這塊土地上不僅是黃土和麥子;不僅是他們以往陌生的柴、米、油、鹽;不僅是電影《南征北戰》,還有激動中的安靜和安靜中的激動。
田野還在喧囂。
陸野明坐在院裏,守着一隻大笸籮擦麥子,身邊放着鐵筲,筲裏水不多,而且很渾。他把一塊屜布在筲裏涮過,擰成半乾,擦着新麥粒上的浮土。
陸野明擦好麥子,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到布袋裏,準備扛到鋼磨上去磨面。沈小鳳來到他面前。
沈小鳳是剛下來不久的新知青,家也在平易市。家門口有一面"手工織毛衣"的小牌,那是她母親的活計。沈小鳳有時也幫她母親趕活兒。
過麥收沈小鳳接不到家裏的電報,家裏不需要她回去,也不聽她支使。家裏和點兒上相比較,沈小鳳也願意待在點兒上。
沈小鳳個子挺矮,皮膚細白,雙頰常被曬得粉紅。兩條長過腰際的大辮子沉甸甸地垂在腦後,使她那圓潤的下巴往上翹。她愛哭、愛笑,看到蠍虎子嚷着往別人身上撲。
"陸野明,你擦麥子呀?"沈小鳳用自己的辮梢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陸野明只看見一雙穿白塑料涼鞋的腳。
"廢話。"他不抬眼皮。
"怎麼是廢話?"
"你不是早看見了。"
"看見了就不能再問問?讓我看看擦得怎麼樣。"沈小鳳去扒麥子口袋。
"別動。"陸野明喊。
"怎麼啦怎麼啦?"沈小鳳自顧在口袋裏扒拉。辮梢掃着了陸野明的臉。
陸野明心裏癢了一下,便是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
"你看這是什麼?"沈小鳳從麥子裏撿出一粒土坷垃,舉到陸野明眼前,"能磨到面裏嗎?讓我們吃土坷垃?"她一邊説,和陸野明蹲了個對臉,滿口整潔的白牙在陸野明眼前閃爍。
"那你説怎麼辦?"陸野明盯住沈小鳳。
"得用水淘,起碼淘兩遍,晾成半乾再磨。咱倆淘呀,去,你去挑一挑水。"沈小鳳伸手就拽陸野明的胳膊。
"幹什麼你!"陸野明站了起來。
"讓你挑水去。"沈小鳳也站了起來。
"告訴你,這星期是我當廚,不用你操那份心。"陸野明説完抓住布袋口,想掄上肩。
沈小鳳卻把一雙柔軟的手搭在陸野明手上:"我就不讓你走。"
楊青頭上沾着碎麥秸跑了進來,看見陸野明和沈小鳳,她遠遠地站住腳。
陸野明突然紅了臉。沈小鳳臉不紅,她懂得怎樣解圍。
"楊青,我們倆正商量淘麥子哪。陸野明就知道拿布擦。光擦,行嗎?"沈小鳳説。
"淘淘更好。"楊青説。
"看我沒説錯吧。"沈小鳳白了陸野明一眼。
楊青走近他們説:"沈小鳳,隊長叫我來找你,你怎麼説不去就不去了?後半晌場上人手少。"她只對沈小鳳講,不看陸野明。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幫廚。"沈小鳳説。
"行,那我跟隊長説一聲。"楊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應下來,轉身就走。
"楊青,你回來!"陸野明在後邊叫。
"有事?"楊青轉回頭。
"統共沒幾個人吃飯,幫什麼廚!我用不着幫。麥子也不用淘。"陸野明説得很急。
楊青遲疑一下,沒再説什麼,只對他們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陸野明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的笑,那笑使他一陣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討厭起緊挨在身邊的沈小鳳。
楊青鎮靜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亂了腳步。她滿意自己剛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畢竟是沈小鳳。她抓他的手,説不定還要攥起雪白的小拳頭捶打他……
街裏到處是散碎的麥秸。街面顯得很紛亂。
走出村,她又走進那瀰漫在打麥場上的金色塵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