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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陽很白,白得發黑。天空豔藍,麥子又黃了。原野又騷動了。

    一片片脊背朝着太陽。男人女人的腰們朝麥田深深地彎下去,太陽味兒麥子味兒從麥壠裏融融地升上來。鐮刀嚓嚓地響着,麥子在身後倒下去。

    隊長又派楊青跟在大芝娘後頭拾麥豄兒捆麥個兒。大芝娘邊割麥子邊打豄兒,麥豄兒打得又快又結實,一會兒就把楊青丟下好遠。

    楊青不再追趕大芝娘。她只覺得這麥田、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這天地之間動作着,説不清是悲是喜。

    人們又向前湧去,前頭一定是歡樂。新上任的隊長又朝後頭喊話:"後頭的,別絍懈着!前頭有炸子、綠豆飯湯候着你哩,管夠!管飽!"

    楊青索性坐在一個麥個子上。大芝娘也沒跑過來招引她,她們離得太遠了。如今她覺得離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個天地想得很具體:馬路邊上每一棵中國槐,每個商店門窗的顏色,甚至騎車上學時,車輪在哪裏要軋過一個坑窪……那裏,那一街一街的舊門窗裏,終將是他們的歸宿。他們會在那裏搭個窩兒。

    他們,她是指她和陸野明。

    春節過後,陸野明一直沒回端村。人們説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親——一個害風濕病的退休幹部。

    春節時,楊青找過陸野明。還邀他出來去過一個被大雪覆蓋着的公園。開始陸野明不去,推託家裏有事,推託自己感冒,推託要等一位同學。後來那些推託在楊青面前到底變成了推託。他跟她去了那公園。

    楊青想和陸野明並肩走,陸野明總使自己落後一步,彷彿是對楊青的懺悔。

    雪很厚,他們那深陷下去的腳印十分明確。腳在深雪裏陷着,發出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響。陸野明走在楊青身後,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着。他願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音變成對她的訴説:他一時一刻也沒有喜歡過沈小鳳。有了那一夜對她的厭惡,才有了對她永遠的厭惡。終於,腳下的咯吱吱變成了憤怒的語言:那個人、那個人!

    楊青理解那"語言",卻小心地在前邊踩。她腳下的聲音很小,像在勸慰着陸野明:我懂、我懂!

    雪地的行走才使楊青徹底放下心來。在端村,他們默默駕駛起的那條小船,終於到達了彼岸。她和他完整無損,她和他都沒有失掉什麼。日子報復的不是他們,她還深有所得。現在他到底是屬於她的,那來自身後的聲音便是證明:

    咯吱吱、咯吱吱!

    那個人、那個人!

    咯吱、咯吱!

    我懂,我懂!

    一個輕柔的回答。

    …………

    鐮刀又在楊青的不知不覺中揮動起來,男人女人的腰們又朝着麥壠深深地彎下去,一片脊背向着太陽。脊背們紅得發紫,有的爆着皮。

    那脊背的虔誠感動了藍天,藍天忽然涼爽下來。遠遠滾起雷聲,雨絲也開始在田野裏織羅。人們直起脊背,抱住雙肩,朝着剛剛戳起的新麥垛奔去避雨。

    楊青選了一個最近的麥垛。那個由橫三豎四的麥個子摞成的小垛,容納了她。身後是麥稈,頭上是沉甸甸的麥穗。雨水順着麥穗往下滴落,在楊青眼前形成一片閃爍着的珠簾。楊青用手接雨水,很難接滿一捧;然後就用腳接,雨水順着腳面流到腳腕,再濺上小腿。她發現自己的腳丫兒很寬、很白。細碎的汗毛稀稀疏疏地貼在小腿肚子上,雨點濺上去,很愜意。

    後來有個人站在她跟前。這個垛離有人的地方分明很遠。

    楊青先看見一雙男人的腳,又看見一張男人的臉。是陸野明。

    "我看見你在這兒避雨。"他説。

    "你回來了?"她問。

    "嗯。"他答。

    "剛到?"

    "剛到。"

    "沒想到下雨。"

    "沒想到下雨。"

    陸野明站在雨中,背對正在淅瀝着的原野,臉朝着這個充實而又無聲的堡壘。雨水順着他的眉毛往下滴。

    雨水把他的眼睛沖刷得很亮。那眼睛像對楊青説:我能進來避一下雨嗎?你看,我正站在雨裏。

    楊青放下褲腿往旁邊挪了挪身子,也用眼睛對他説:這還用問,這兒有的是地方。

    陸野明閃過那面閃爍着的珠簾,一彎腰,坐在楊青旁邊。

    他們眼前更加朦朧起來。四野茫茫,一時間彷彿離人類更遠。

    這裏分明就是一個世界。

    楊青又想起那個使她甦醒的黃昏。充實和空曠都能激動起人的甦醒。她想,發生點什麼,難道不正是這個時候?她微微閉起眼,切盼起來。

    她像在熬日子過。

    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她,沒有發生什麼。什麼也沒有發生。雨停了,雨滴仍然順着他們頭頂上的麥穗閒散地濺落。這兒那兒,他們四周是一整圈小水坑。

    陸野明在距楊青一拳的地方抱腿坐着。楊青發現,有幾個腳趾頭從他那雙黑塑料涼鞋裏探出來。楊青覺得它們很愚昧,就像幾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她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它們,彷彿是它們的愚昧,才使得陸野明忘記了她的存在——多好的淅淅瀝瀝的細雨。

    太陽很快就出來了。人們的脊背又從四面八方的麥秸垛裏露出來。他們吆喝着,感嘆着,怨那雨的短促,怨那雨的多餘。

    大芝娘又在招呼楊青,那聲音在雨後的原野上格外迅速,格外嘹亮。

    楊青站起來,抻抻自己的衣裳,轉身對陸野明説:"叫我呢。你先回點兒上換件衣服吧,我包袱裏有你的背心。鑰匙在老地方。"

    楊青説完撲着身子向前邊的歡樂奔去,剛才的遺憾被丟在那個橫三豎四的小垛裏。

    找到大芝娘,楊青又回身向後看。陸野明正在麥茬地裏大步走。

    "看,陸野明回來了。"楊青對大芝娘説。

    大芝娘看着陸野明的後影,一時找不出話説。她想起沈小鳳那兩對枕頭。

    楊青身上有了勁,她決心跟緊大芝娘。

    第二天陸野明回隊割麥子,一天少話。收工時沈小鳳在一片柳子地裏截住了他。陸野明想繞過去,沈小鳳又換了個地方擋了他的去路。

    麥茬地上升起一彎新月,原野、樹木正在模糊起來。

    "你就這麼過去?"沈小鳳説,口氣就像通常那些對着自己男人的女人。

    "不這麼過去,怎麼過去?"陸野明索性站住,面對沈小鳳。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她説。

    "不回來到哪兒去?"他説。

    "我不希望你對我這麼説話。"

    "怎麼説?"

    "像那天晚上一樣説。"

    "那天晚上我説了好多話,你要哪句?"

    "要你最願意説的那句。"

    "我最願意説-你走開,我過去-"

    "你沒説過這句。"

    陸野明不言語,兩手插在褲兜裏,眼睛死盯住那越來越模糊的地平線。腳下有一羣鵪鶉不知被什麼驚起,撲撲拉拉飛不多遠,跌撞着又落下來。

    "我那封信呢?"沈小鳳又開始追問起陸野明。

    "我收到了。"

    "收到了為什麼不回信?讓我好等。"

    "你願意等。我不能一錯再錯。"

    "你錯了?"

    "錯了。你沒錯?"

    "我沒錯。"

    "沒錯寫什麼檢查?"

    "那是不得已、不情願。不情願就等於沒寫。"

    "我願意寫。"陸野明説。

    "這麼説,你不愛我?"

    "不愛。"

    "不愛,為什麼把我變成這樣兒?"

    "所以我錯了。"

    "你回來就是要對我説聲錯了?"

    "就是。"

    "那以後,我還是你的嗎?"

    "不是。"

    "我是,就是,就是!"

    黑暗中,陸野明又感受到了那雙小拳頭的捶打,比平時要狠——那雙雪白的小拳頭。接着,那頭亞麻色的頭髮也潑上了他的胸膛。

    "你……"陸野明站着不動。

    "你什麼?你説,你説。"沈小鳳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你是你自己的。"陸野明到底推開了她。

    他繞過一蓬柳樹棵,踏着沙土地,大步就走。

    陸野明疾步走,想趕快逃出這片柳子地。他用心聽聽後面的動靜,沈小鳳好像沒有追上來。陸野明這才放慢腳步,無意中卻又來到那個麥秸垛旁。當他意識到這是個錯誤路線,沈小鳳早從垛後轉出來截住他。

    頃刻間沈小鳳已不再是剛才的沈小鳳。她撲到他的腳下,半卧在麥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雙腿,哆嗦着只是抽泣。陸野明沒有立即從她的胳膊裏掙扎出去。他竭力鎮靜着自己,低頭問她:"你……你還有什麼話要説嗎?"

    "有。"沈小鳳説。

    "那你説吧。"

    "聽不完你不許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個孩子。"

    "那怎麼可能!"陸野明渾身一激靈。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陸野明又開始在沈小鳳胳膊裏掙扎,但沈小鳳將他抱得更死。

    "我願意自作自受。到那時候我不連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鳳使勁朝陸野明仰着頭。

    "你……可真沒白在大芝孃家久住。"

    "就是沒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簡直是……"

    "是不要臉對不對?"

    "你自己罵出來還算利索。"

    陸野明趁沈小鳳不備,到底從她那雙胳膊裏抽出自己兩條腿,向旁邊跨了一步,説:"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開始。"

    陸野明走出麥場,沈小鳳沒再追上去。

    她沒有力氣,也不再需要力氣。她只需要靜聽。她又聽見了"乳汁""乳汁",再聽便是那徹夜不絕的紡車聲:吱扭扭,吱扭扭……那聲音由遠而近,是紡車聲控制了她整個的身心。

    當晚,沈小鳳沒回知青點。大芝孃家沒有沈小鳳。

    第二天有人為沈小鳳專程去過平易市,平易市沒有沈小鳳。

    端村、太陽下、背陰處都沒有沈小鳳。

    遠處,風水在流動,將地平線模糊起來。

    又是一年。

    知青們要選調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臨走前,人們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幹酒。晚上,有人領頭敲開供銷社的門,打來一暖壺。女生們也參加了,還托出她們保存下的凍柿子、冰糖塊、榆皮豆。人們只是喝酒、吃柿子,沒人開始一個話題。

    後來,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便齊聲唱起那個電影插曲: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的鋤頭咱們的犁。

    窮幫窮來種上咱們的地,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到最後只剩下了男生,並且歌詞也作了更改: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一大羣回平易。

    上來下去為什麼呀,

    你問問我來我問問你,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

    陸野明沒唱。

    楊青也沒唱。

    陸野明綽起煤鏟添爐子。他狠狠地捅着爐子,狠狠地添着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個晚上都燒掉。

    楊青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薯幹酒,沒覺出那酒的過分刺激。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陸野明扔了煤鏟,蹲在牆角吃凍柿子。牆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個霜天。一掛掛大車載着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萬籟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裏噴吐着團團白色哈氣。

    近處,那麥秸垛老了;遠處,又有新垛勃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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