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長大之後仍然傻里傻氣的純潔和正派,常常讓我覺得是這世道僅有的剩餘。在中學和大學裏她始終是好學生,念大三時她還當過校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她天生樂於助人,熱心社會活動,不惜為這些零零碎碎的活動耽誤學習。我竊想也許她本來就不太喜歡學習本身。她唸的是心理系,有時候她會在上課時溜回宿舍睡大覺,不過這倒也沒有妨礙她順利畢業。她畢了業,進了四星級的凱倫飯店,後來就一直固定在銷售部。在那兒得賣房,單憑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户是不夠的,得主動出擊尋找客源。她的目標是京城的合資、獨資企業以及外國公司的代表處,她須經常在這些企業的寫字樓裏亂竄,登門入室,向人家推銷凱倫的客房,並許以一些優惠條件。凱倫的職員把這種業務形式統稱為“掃樓”。聽上去倒是有一種打擊一大片的氣勢,掃視或者掃射吧,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我簡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麼來作為她“掃樓”的公關資本,或者換個説法,白大省簡直就沒有什麼賴以公關的優勢。她相貌一般,一頭粗硬的直短髮,疏於打扮,愛穿男式襯衫。個子雖説不矮,但是腰長腿短,過於豐滿的屁股還有點下墜,這使她走起路來就顯得拙笨。可是她的“掃樓”成績在她們銷售部還是名列前茅的,憑什麼呢白大省?難道她就是憑了由小帶到大的那份“仁義”麼?憑了她那從裏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
我領教過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們B城一所軍事指揮學院參加封閉式的大學生軍訓。軍訓結束時,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先別回北京,在B城留兩天,到我家來住。那時我剛結婚,幸福得不得了,我願意讓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認識我對她説過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應,在電話裏跟王永姐夫長姐夫短的好不親熱。我們迎她進門,給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時候在駙馬衚衕南口買冰鎮汽水的時光,我還特意買來了小肚,這曾經是我和白大省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媽也趕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飯。大家異口同聲地説軍訓使白大省黑了,也結實了。話題由此開始,白大省就對我們説起了她的軍訓時光。毫無疑問她是無限懷戀這軍訓的,她詳細地向我們介紹她每天的活動,從早晨起牀到晚上睡覺,揹包怎麼打,迷彩服怎麼穿,部隊小賣部都賣些什麼,她們的排長人怎麼怎麼好,對她們多麼嚴格,可是大家多麼服他的氣,那排長是山東人,有口音,可是一點兒也不土,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麼有人情味兒啊,別以為他就會“立正”“稍息”“向右轉”,就會個匍匐前進,就會打個槍什麼的,那個排長啊,他會拉小提琴,會拉《梁祝》,噢,對了,還有指導員……
整整一頓飯,白大省沉浸在對軍訓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見眼前的飯菜,看不見我特意為她買來的小肚,看不見她的姨父姨媽,看不見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見我們明快、舒適的新家。除了軍訓、排長、指導員,她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此時此刻彷彿她身在何處、與誰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許她講她的軍訓,她也會萬分滿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衞生間洗澡時,我給她送進去一塊浴巾,誰知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關在衞生間裏哭了一聲。我隔着門問她怎麼啦怎麼啦,她也不答話。一會兒,她紅頭漲臉、眼淚汪汪地出來了,她説我告訴你吧,我現在見不得綠顏色,什麼綠顏色都能讓我想起部隊,想起解放軍。話沒説完,她把臉埋在那塊綠浴巾裏又哭起來,好像那就是她們排長的軍服似的。
白大省這種不加剋制的對幾個軍人的想念,實在叫人心煩,也使她看上去顯得特別渾不知事。我不想再聽她的軍訓故事,我也擔心王永不喜歡我的這位表妹。第二天早飯後我提議和白大省上街轉轉,她還不知道B城什麼樣呢。白大省答應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緊接着她就問我附近有郵局麼,她説她昨天夜裏給排長他們寫了幾封信,她要先去郵局把信發出去。她説告別時她答應了他們一回去就寫信的,她説要説話算數。我説可是你還沒有回到北京啊,她説在當地發信他們不是收到得更快麼——唉,這就是白大省的邏輯。幸虧不久以後駙馬衚衕發生了一系列變化,要不然她對親人解放軍的思念得持續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們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經癱瘓了三年。姥姥一直跟着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媽生活,可是因為姨父和姨媽80年代初才從外地調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在我的記憶裏,她指責、呲打白大省的時間也就最長。特別當她癱瘓之後,她就把指責白大省當成了她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樂趣。她指責的內容二十多年如一日,無非是我從小就聽慣的“笨”呀、“神不守舍”什麼的,而這些時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壯工似的把姥姥從牀上抱上抱下給她接屎接尿的時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鳴從不伸手幫一幫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幾個舅舅每月寄給姥姥的零花錢,姥姥全轉贈給了白大鳴。白大鳴什麼時候往姥姥牀前一棲乎,姥姥就從枕頭底下掏錢。有一次我對白大省説,姥姥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偏心眼兒,看把白大鳴慣的,小少爺似的。再説了,他要真是小少爺,你不還是大小姐麼。白大省立刻對我説,她願意讓姥姥護着白大鳴,因為白大鳴小時候得過那麼多病。可憐的大鳴!白大省眼圈兒又紅了,她説你想想,他生下來不長時間就得了百日咳;兩歲的時候讓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點憋死;三歲他就做了小腸疝氣手術;五歲那年秋天他掉進院裏那口乾井摔得頭破血流;七歲他得過腦膜炎;十歲他被同學撞倒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磕掉了門牙……十一歲……十三歲……為什麼這些倒黴事兒都讓大鳴碰上了呢,為什麼我一件都沒碰上過呢,一想到這些我心裏就一陣陣地疼,哎喲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這番訴説叫人覺得她一直在為自己是個健康人而感到內疚,一直在為她不像她的弟弟那麼多災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還有什麼可説的呀,我再説下去幾乎就成了挑撥他們姐弟的關係了,儘管我一百個看不上白大鳴。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幾次都背過氣去。我始終在猜想她哭的是什麼呢,姥姥一生都沒給過她好臉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卻是姥姥的一萬個好。有一回她對我説,姥姥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老太太。那會兒,70年代末,商店的化妝品櫃枱剛出現指甲油的時候,白大省買了一瓶,姥姥就説,你得配着洗甲水一塊兒買,不然你怎麼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樣重要。她又去商店買洗甲水,售貨員説什麼洗甲水,沒聽説過。白大省對我説,哼,那時候她們連洗甲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説姥姥是不是挺見過世面?我心説這算什麼見過世面,可我到底沒説,我不想掃白大省的興。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後,姨媽的單位——市內一所重點中學又分給他們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屬於教師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媽帶着白大鳴搬去新居,駙馬衚衕的老房留給白大省。從今往後,白大省將是這兒的主人,她可以在這兒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或女),永遠永遠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業區,這是招人羨慕的。白大省就在這時開始了她的第二場戀愛(如果十歲那次算是第一場的話)。那時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學都知道她有兩間自己的房子。有時候她請一些同學來駙馬衚衕聚會,有時候外地同學的親戚朋友也會在駙馬衚衕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親來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這兒住了半個月。後來,郭宏就和白大省談戀愛了。郭宏是大連的家,這人我見過,用白大省的話説,“長得特像陳道明或者陳道明的弟弟”。這人話不多,很機靈,憑直覺我就覺得他不愛白大省。可我怎麼能説服白大省呢,那陣子她像着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懷念軍訓的那份激情,就能推斷出在這樣的一場戀愛裏她的情感會有怎樣的爆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