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玢沒來過北京,她卻到哪兒也不憷,與人交往,天生的自來熟。她先是毫不忸怩地把駙馬衚衕當成了自己的家,她打開白大省的衣櫥,刷拉拉地把白大省掛在衣杆上的衣服“趕”到一邊,然後把自己帶來的“時裝”一掛一大片。她又打量了一陣寫字枱,把白大省戳在桌面上的幾個小鏡框往桌角一推,接着不同角度地擺上了幾隻嵌有自己玉照的鏡框;其中一幀二十四寸大彩照,屬於影樓藝術攝影那種格調的,她將它懸在了迎門,讓所有人一進白大省家,先看見牆上被柔光籠罩的小玢在作嫵媚之笑。最後她考慮到牀的問題,她看看裏屋惟一一張大牀,對白大省説她睡覺有個毛病,愛睡“大”字,牀窄了她就得掉下去。她要求白大省把大牀讓給她,自己再另支摺疊牀。白大省沒有摺疊牀,只好到傢俱店現買了一張。剩下吃飯的問題,小玢也自有安排:早飯自己解決;晚飯誰早回來誰做(小玢永遠比白大省回家晚);中飯呢,小玢説她要到凱倫飯店和白大省一塊兒吃,她説她知道白大省她們的午飯是免費的。白大省對此有些為難,畢竟小玢不是飯店的員工,這是個影響問題。小玢開導白大省説,咱們不要雙份,咱倆合吃你那一份就行,難道你不覺得你該減肥了麼,再不減肥,以後我給你設計服裝都沒靈感了。白大省看看自己的不算太胖、可也説不上婀娜的身材,一剎那還想起了比她文弱許多的關朋羽,就對小玢作了讓步。女為悦己者瘦啊,白大省要減肥,小玢的中飯就固定在了凱倫飯店。説是與白大省合吃,實際每頓飯她都要吃去一多半,餓得白大省釘不到下午下班就得在辦公室吃餅乾。
凱倫飯店的中飯開闊了小玢的視野,她認識了白大省所有的同事,抄錄下他們所有的電話、BP機號碼。到了後來,她跟他們混得比白大省跟他們還熟。她揹着白大省去飯店美容廳剪頭髮做美容(當然是免費);讓客房部的哥兒們給她乾洗毛衣大衣;銷售部白大省一個男同事,自己有一輛“富康”轎車的,居然每天早上開車到駙馬衚衕接小玢,然後送她去服裝學校上學,説是順路。這樣,小玢又省出了一筆乘坐中巴的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些方便,當然她也知道感謝那些給她提供方便的人。她的習慣****謝動作是拍拍他們的大腿,之後再加上這麼一句:“你真逗!”男人被她拍得心涼肉跳的,“你真逗”這個含意不清的句子也使他們樂於回味,可他們又決不敢對她怎麼樣。動不動就拍男人大腿本是個沒教養的舉動,可是發生在小玢身上就不能簡單地用沒教養來概括。她那一米五五的嬌小身材,她那顆剪着“傷寒式”短髮的小腦袋瓜,她那雙纖細而又有力的小手,都給人一種介乎於女人和孩子之間的感覺,粗魯而又嬌蠻,用意深長而又不諳世事。她人小心大,旋風一般刮進了駙馬衚衕,她把白大省的生活攪得翻天覆地,最後她又從白大省手中奪走了關朋羽。
那是一個下午,白大省和福特公司的客户在民族飯店見面之後沒再回到班上,就近回了駙馬衚衕。這次見面是順利的,那位客户,一個歇頂的紅臉美國老頭已經答應和凱倫籤合同,他們代表處將在凱倫飯店包租一年客房。這也意味着白大省可以從租金中得到千分之二的回扣。白大省這天的確用不着再回班上了,白大省實在應該回家好好慶祝慶祝。她回家開了門,看見小玢和關朋羽躺在她的大牀上。
不能用鬼混來形容小玢和關朋羽,真要是鬼混,事情倒還有其他的一些可能。問題是小玢不想和關朋羽鬼混,關朋羽也覺得他應該娶的原來是小玢。這樣,本來可能是白大省丈夫的關朋羽,沒出兩個月就變成了白大省的表妹夫。
想來想去,白大省不像恨郭宏那樣恨關朋羽,讓她感到揪心疼痛的是,她和關朋羽交往一年多了都沒打過牀的主意,可關朋羽和小玢沒見過幾次面就上了牀。那是她的牀啊,她白大省的牀!
小玢搬出了駙馬衚衕,一句道歉的話也沒跟白大省説,只給她留下一件她親自為遮掩白大省那下墜的臀部而設計製作的一件圓擺襯衫,還忘了鎖釦眼兒。倒是關朋羽覺得有些對不住白大省,有一天他跟小玢要了駙馬衚衕的鑰匙——還沒來得及還給白大省的鑰匙,趁白大省上班,他找人拉走了白大省的舊牀,又給白大省買來一張新雙人牀,還附帶買了牀罩、枕套什麼的。他認真為她鋪好牀,認真到比鋪他和小玢的婚牀更多一百分的小心。他不讓牀單上有一道褶痕,不讓牀裙上有一粒微塵。接着他又為她開了牀,就像他在飯店客房裏每天都做的那樣,拍松枕頭,把罩好被單的薄毯沿枕邊規矩地掀起一角,再往掀起的被角上放一枝淡黃色的康乃馨。就像要讓白大省忘卻在這個位置上發生的所有不快,又像是在祝福白大省開始嶄新的日子。
白大省下班回來看見了新牀和牀上的一切,那是關朋羽技術和心意的結合,是他這樣一個男人向她道歉的獨特方式。白大省坐在摺疊牀上遙望這新大牀一陣陣悲傷,因為她懷念的其實正是關朋羽讓人搬走的那張舊牀,那張深深傷害了她的舊牀。倘若她能重返舊牀,哪怕夜夜只她單獨一人,至少她也能體味關朋羽曾經在過這牀上的那一部分——就算不是和她。另一部分,小玢佔據的那一部分她甚至可以遮起來不想。在舊牀上她的心和身體都會感到痛的,可那是抓得住的一種傷痛,縱然痛,也是和他在一起的。眼前的新牀又算什麼呢,一堆沒有來歷的木頭罷了。
關朋羽的新牀帶給駙馬衚衕的是更多的悽清。好比一個男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背離愛他的女人,告別之前卻非要給這女人擦一遍桌子,拖一拖地板,扶正牆上的一個鏡框,再把漏水的龍頭修上一修。這本是世上最殘忍的一種殷勤,女人要麼在這樣的殷勤裏絕望,要麼從這樣的殷勤裏猛醒。
我的表妹白大省,她似乎有點絕望,卻還談不上就此猛醒,她只是久久不在那新牀上睡覺就是了。第一次睡她那新大牀的是我。那次我來北京參加一個少兒讀物研討會,有天晚上住在了駙馬衚衕。我躺在白大省的新牀上,她躺在那張摺疊牀上,臉朝天花板跟我講着小玢和關朋羽。她説小玢和關朋羽結婚後就不念那個服裝學校了,兩人也沒房,就和關朋羽的父母一起住。他家住在一幢舊單元樓的一樓,闢出一間臨街開了個門,小玢開起了成衣店,生意還挺不錯。白大省説他們結婚時她沒去,她是想一輩子不搭理他們的,那時候天天下班回家就發誓。白大鳴為了支持白大省,自己先作了姿態,他也不與他們來往。可也不知怎麼的,臨近婚禮時白大省還是給他們買了禮物,一台消毒碗櫃,託客房部的人轉給了關朋羽。白大省説關朋羽又託客房部的人給她送了一袋喜糖。她説你猜我把那喜糖放哪兒去了,我説你肯定沒吃。她指指房頂説我告訴你吧,讓我站在院裏都給扔到房上去了。
我閉眼想着我們頭上那滋生着乾草的灰瓦屋頂,屋頂依舊,只是女貓妞妞和男貓小熊早已不在了,不然那喜糖定會引起它們的一陣歡騰。最後白大省又埋怨起自己,她説全怪她警惕性不高啊,一不留神啊……我説這和留神不留神有什麼關係,白大省説那究竟和什麼有關係呢。
我沒法回答白大省的問題,我於是請她看電影。那次我們看了一個沒有公演的美國電影《完美的世界》,研討會上發的票。看電影時我們都哭了,雖然剋制但還是淚流滿面。我們儘量默不做聲,我們都長大了,不像從前看《賣花姑娘》的時候那麼抽抽搭搭的。白大省偶爾還打一個嗝兒,憋成很細小的聲音,只有我這麼親近的人才能覺察出她是在打嗝兒。《完美的世界》,那個罪犯和充當人質的孩子之間從恐懼憎恨到相親相近的故事使白大省激動不已,僅在銷售部,她就把這部電影給同事講了四遍。我回B城後還接到過她一個長途電話,她説她從來沒有像看了《完美的世界》以後那樣熱愛孩子,她第一次有點從心裏羨慕我的職業了,她問我有沒有可能託關係把她調到一個兒童出版社,她已經開始考慮改行了。我勸她説別神神經經的,出版社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乾。白大省後來沒再堅持改行,她不是聽了我的勸,那是因為,她彷彿又開始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