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便起身,然後走到外邊。由於天時過早,還不能到郝維仙小姐家去,所以我便在街上閒逛,向郝維仙小姐住的那個方向走去。那不是到喬那裏的方向,我可以明天到喬那裏去。我一路想着我的女恩主,幻想着她為我安排的一切錦繡前程。
她收養了埃斯苔娜,現在也等於收養了我,她不可能不對我們兩人的聯姻作出精心的安排。她要把恢復荒蕪家園的重擔交付給我,要我重新把陽光引進黑暗的房間,把停止走動的鐘重新撥準,把冰冷的壁爐再次燃旺,把蛛網撕開,把一切害蟲消滅,簡而言之,要我像傳奇的年輕騎士一樣,做出光輝的事業,然後和公主成婚。我停下步子向我經過的宅邸張望,一排憔悴的紅磚牆,所有的窗户都已堵塞;剛健強壯鬱鬱葱葱的綠色常春藤沿煙囱攀爬而上,四面伸開它的嫩枝和筋蔓,好像是老人筋肉結實的胳膊,構成了一處豐富多彩、引人人勝的神秘所在,而我就是這神秘所在的英雄。埃斯苔娜是這兒的靈氣,是這兒的中心,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雖説她已經俘獲了我的靈魂,雖説我把我全部的幻想和希望都傾注在她的身上,雖説她對我童年時代的生活與性格的形成有着巨大的整體性的影響,但我不會説她有什麼優良的品質,她只是迷了我的心竅,即使在這具有浪漫意義的早晨也是如此。我在這裏特別提到這一個問題,是出自一種明確的目的,因為這是一條線索,順着這條線索我被引進了不幸的迷宮。就我個人的親身體會而言,世人那種對情人的傳統看法不可能永遠是真的。不容辯駁的真相是,當我以一個男人的情感愛上埃斯苔娜時,僅僅是因為我發現有一種內在的抑制不住的情感非愛她不可。一旦愛上了她,我就再也不能不愛她。我自然瞭解這對我會帶來多少的悲傷與痛苦,而且這些悲哀時時刻刻纏繞住我,日日夜夜縈繞在心頭。我愛她是違背常理、是妨礙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滅希望、是斷送幸福、是註定要嚐盡一切的沮喪和失望的,可是,一旦愛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愛她。雖然我知道這一切,可是我對她的愛一分也不會減少,也不會使我有所剋制,相反,我卻更把她奉為人間最優秀的絕代佳麗。
我計算好散步的時間,來到大門前,剛好是昔日來到這裏的時刻。於是我伸出顫抖着不聽使喚的手拉了門鈴,立即背轉過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量使激烈的心跳平穩下來。我聽到裏面邊門打開的聲音,聽到從院子裏走過來的腳步聲。當大門隨着生鏽的鉸鏈吱呀一聲打開時,我有意裝着沒有聽見。
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使我驚得回過頭來。更使我吃驚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穿深灰衣服的男人。我真沒有料到在郝維仙小姐的家門口,在這樣一處所在,竟遇到這樣一個人。
“奧立克!”
“噢!小少爺。不光你變了,一切都變了。不過,還是快進來。不然,把大門老開着,這是違反主人命令的。”
我一走進去,他便關上門,又上了鎖,把鑰匙抽出來。他只顧領我向裏面走去,走了幾步轉過面孔來對我説:“我現在可到了這裏了!”
“你怎麼會來到這裏的?”
他用帶有責備性的口吻説道:“我是用兩條腿走來的,行李是用車子推來的。”
“你以後就好好呆在這裏了?”
“小少爺,我看我可不是在這裏搗亂的。”
對於他講的話我不敢確信,在心中細細推敲着,他那些帶有責備語氣的話。這時,他緩慢地把他遲鈍的眼光從鋪石地面上抬起,然後從我的腳尖移到我的雙腿,再移到我的胳膊,最後移到我的臉上。
“那麼你已經離開鐵匠鋪了?”我問道。
“你看這裏像個鐵匠鋪嗎?”奧立克答道,用受了侮辱般的神氣向四周望望,“你説,這裏像不像鐵匠鋪?”
我問他離開葛奇裏的鐵匠鋪已經有多長時間了。
“在這裏天天都差不多,”他答道,“我沒有計算過,不知道有多久了。不過,你走後,我過了一陣就來到了這裏。”
“這話你不説我也知道,奧立克。”
他冷淡地對我説道:“噢!那你得是個學問家。”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室內,我看到了他住的房間,就在邊門裏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正對着院子。從比例上看,這間房子很小,和巴黎看門人的小房間比起來,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沒有什麼不同。各種不同的鑰匙掛在牆上,這時他把大門的鑰匙也掛在了上面。牆壁凹進去的地方擺着他的牀,上面鋪着補丁疊補丁的被子。整間屋子的面貌很不整潔。很狹窄,而且令人昏昏沉沉的,就好像是關了一隻人形睡鼠的籠子。他像幽靈似的站在窗邊一角的陰影之中,又黑又笨,真像關在籠子中的人形睡鼠,其實,他又何嘗不是人形睡鼠呢?
“過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裏有個房間,”我説道,“不過,過去也沒有看門的人。”
“沒有看門人,”他説道,“那是過去的事。後來流言很多,在這麼一大幢房子裏沒有保護措施肯定是很危險的,這個地方有逃犯,有毛賊,有壞蛋,有烏合之眾,他們來來往往。所以,有人介紹我到這裏來,説我可以對付一兩個人,我就接受了。這裏比起拉風箱和破鐵錘來可容易得多了。那是裝了子彈的,真的。”
我看到在壁爐上面放了一支槍,槍托包着銅皮,他的目光也隨着我望着槍。“好吧,”我説道(因為我不想和他談更多的話),“我現在可以去看郝維仙小姐嗎?”
“我要是知道,就燒死我!”他頂了我一句,先伸了伸懶腰,然後晃動着身子,“少爺,我的任務僅此而已。現在,我在這裏用錘子把這個鐘敲一下,你沿着過道走去,直到遇見人招呼你。”
“我想,裏面正等着我呢。”
“我要是知道,就燒死我兩次!”他説道。
他説完,我便轉向長長的過道。我記得第一次來時,我曾穿着笨重的皮靴子踏着這條過道。這時,奧立克敲響了鍾。走到過道的盡頭,鐘聲仍在震盪着餘音,我看到了莎娜-鄱凱特。大概是由於我的原因,她的面色變得黃中泛青。
她説道:“噢!是你嗎,皮普先生?”
“鄱凱特小姐,是我。我很高興地給你帶來消息,鄱凱特先生和全家人都好。”
“現在他們聰明些了吧?”莎娜陰鬱地搖着她的頭,“他們真該聰明起來。噢,馬休啊,馬休啊!先生,你認得路嗎?”
以往我在黑暗中爬這道樓梯已有許多次,還能認識怎麼走,何況這次我爬樓所穿的皮鞋比以往穿的要輕得多。這次像以往一樣,我在郝維仙小姐的門上叩了兩下。馬上我便聽到她的聲音:“這是皮普的敲門聲;皮普,進來。”
她像過去一樣坐在那張老梳妝枱的旁邊,依舊穿着過去穿的衣服,雙手交叉地放在手杖上,下巴擱在雙手上,雙眼正注視着火爐。坐在她旁邊的是一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女郎,手上正抓着那隻從來未穿過的白色新鞋,低着頭仔細地看着。
“進來,皮普。”郝維仙小姐繼續喃喃地説着,沒有抬頭也沒有轉過頭來,“皮普,進來。皮普,你好嗎?來,把我當成女王,吻一下我的手,呢?怎麼樣?”
突然,她抬起雙眼望着我,僅僅是抬起眼睛,用嚴酷的玩笑口氣又説了一遍。
“怎麼樣?”
“郝維仙小姐,你的口信我收到了,”我這時簡直不知所措地説道,“謝謝你的好意。你帶信要我來看你,所以我這就來了。”
“怎麼樣?”
那位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女郎抬起了她的眼睛,詭詐地望着我。這時我才認出,這一對眼睛就是埃斯苔娜的眼睛。她是大大地變了,變得更加楚楚動人,更具有女人的魅力,她的一切都值得羨慕讚歎,她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而我比起她來,什麼長進都沒有。我看着她,不由在幻想之中又無藥可救地變成了粗魯的尋常孩子了。我感到我和她之間有距離,而且兩者懸殊很大,她簡直是不可高攀的天仙。
她把手伸給我。我結結巴巴地説我能又見到她真是太高興了,我很久很久就盼望着這一天的來到。
“皮普,你覺得她的變化很大嗎?”郝維仙小姐問道,神情是那般熱切。她用枴杖敲了一下她們兩人之間的一張椅子,示意要我坐在上面。
“郝維仙小姐,我一進來時,真看不出這副面容和形體中有任何埃斯苔娜的影子,不過現在定下心來一看,和過去的樣子非常地——”
“什麼?你説她還是原來的埃斯苔娜?”郝維仙小姐打斷了我的話頭説道,“那時她又驕傲又會傷害人,你不是想躲開她嗎?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這一問把我的心緒給打亂了,慌亂地説那些都是昔日舊事,當時我也不懂事,等等。埃斯苔娜微笑着,神情十分沉靜。她説我的看法是對的,不過她當時也的確很難對付。
“你看他變了嗎?”郝維仙小姐問埃斯苔娜。
“他變化很大。”埃斯苔娜望着我説道。
“不像那時粗魯了,也不像那時俗氣了?”郝維仙小姐一面説着,一面用手摸着埃斯苔娜的頭髮。
埃斯苔娜大笑起來,看着手上的那隻鞋,然後又大笑起來,然後又看看我,最後把鞋放了下來。她依然把我當作一個孩子,另一方面又在誘惑我。
我們坐在幻若夢境的房間中,周圍依然是曾經迷惑我心靈的那種神秘氣氛。談話中,我知道她剛剛從巴黎歸來,不久又準備奔赴倫敦。埃斯苔娜依然保留着往日的驕傲和任性,不過現在她的驕傲任性只是為了襯托美貌,至少我認為,不能把驕傲任性和美貌分隔開來去看。説句老實話,見到她,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對金錢、對上流社會的可悲熱望,這些熱望不斷地擾亂了我的童心;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使我為貧賤出身、為喬的粗魯而羞愧的那些失控的志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的幻覺,她的面容會在熊熊的爐火中浮現,會從鐵砧上敲打出來,會在深夜的黑暗中顯現,從鐵匠間的木窗外伸進來張望,僅那麼一會兒,便又在黑夜中消失了。總而言之,我不能和她分離,無論是過去,無論是現在,她都深藏在我內心,成為我生命的生命。
我們説定,白天我和她們在一起,晚上回旅館休息,然後明天返回倫敦。接着,我們繼續談了一會兒後,郝維仙小姐要我們兩人到那座荒蕪的花園中去散步,她還説,等我們散步回來後,我要像過去一樣用車子推着她轉幾圈。
於是,埃斯苔娜和我便通過一扇門進入了花園。記得我曾經就是因誤人了這扇門而遇上那位蒼白麪孔的少年紳士的,也就是現在的赫伯特。這時我內心萬分激動,甚至在微微顫動,多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她卻十分平靜,決不會對我有任何崇拜。在我們快走到當年比試的地方時,她停下腳步,對我説道:
“那時候我也是個奇妙的小東西,那一天我躲在一處偷看你們打架,看得很清楚,而且還看得很高興。”
“你那一天還給了我重賞呢。”
“有這回事嗎?”她用一種隨意的淡忘神情答道,“我不會忘記你的那個對手,我非常討厭他,因為他給帶到這裏來就是要折磨我的,我被他糾纏得真動了氣。”
“現在他和我已經是好朋友了。”我説道。
“是嗎?我想起來了,你正在他父親的指導下讀書?”
“對”
我簡直是勉勉強強地説出這個字的。這完全像一個小孩子的口氣,其實她待我不是更像待一個小孩子嗎?
“自從你的命運轉變以後,和你交往的夥伴也變了。”埃斯苔娜説道。
“這是很自然的。”我答道。
“這也是必然的,”她用高傲的口吻補充道:“以往適合於做你朋友的人,如今就再不適合於做你的朋友了。”
本來,在我的良心深處,我也不能確定是否還有一點躊躇中的願望,去看一看喬;如今聽了她的評論後,即使有這一點願望,也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時,你還不知道近在眼前的遠大前程吧?”埃斯苔娜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表示所謂那時是指打架的時候。
“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走在我身邊,完全是一副成熟老練、盛氣凌人的架勢,而我走在她的身邊卻一臉的年少幼稚、恭敬服帖。我強烈地感到我們兩人之間在氣質上的懸殊,要不是我被女恩主挑選出來專門做埃斯苔娜的伴侶,我的內心會有多麼地痛苦啊。
整座花園裏雜草叢生,四處蔓延,很難找到可落腳之處,所以我們兩人在花園中轉了兩三圈,便離開花園,走進酒坊的院子。我正正經經地指着一處對她説,我過去第一次來到這裏時,曾看到她在這些酒桶上面走來走去。她只是淡淡地、漫不經意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説:“真有這回事嗎?”我又告訴她,她就是從這間屋子出來給我吃肉和喝啤酒的。她説:“我忘了。”我問她:“你記不記得你讓我哭了起來?”她搖搖頭向四處望望,説:“忘了,忘了。”聽到她左一聲忘了,右一聲記不起了,這對我的心靈又是一次觸動,使我在深深的內心又一次哭起來,而且這次內心的哭泣是所有痛哭之中最傷心的一次。
這時,埃斯苔娜卻像一位聰慧美麗的少女一樣,深有情意地對我説:“我是無心的,無心做的事情也就記不到心上去。”
我説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含義是,對她説的話我不得不鬥膽懷疑,我心中有數,哪一位絕色佳人會無心呢。
“哦!我確有一顆心,是可以用刀刺、用子彈射的心,這我毫不懷疑,”埃斯苔娜説道,“而且當然,這顆心一停止跳動,我也就停止活動了。不過,我剛才説的不是這層意思,我當時對人太不温柔——太無情——沒有同情——廢話。”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神情專注地打量着我。這在我的心靈上喚起了怎樣的感受呢?她的那種神情是不是有些像郝維仙小姐呢?不。也許她的行為舉止在某些方面是有點像郝維仙小姐的行為舉止,可是哪一個孩子不與大人有一點相似呢。但凡與大人朝夕相處,和外界又不聯繫的孩子,等到少年時代消逝,在面容、表情上是會留下這些相似,儘管兩者的整個容貌是迥然不同的。可是我還無法追尋到郝維仙小姐的痕跡。於是,我又望了她一眼,看到她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裏望着我,而剛才出現過的那種神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所看到的是什麼呢?
這時埃斯苔娜説道:“我可是認認真真的。”與其説她皺起了眉頭,可由於她的額頭那麼平坦光滑,所以不如説她的面孔顯得一團愁雲,“要是今後我們會被推到一起,相互相處,你得相信我所説的話。你不用説!”我正想開口説些什麼,而她霸道地止住了我,繼續説:“不管對誰我都沒有動過真情,我也根本沒有什麼感情。”
不一會兒,我們走到已長久廢棄的制酒作坊裏,她指着一處高高的走廊對我説,她記得她曾站在那裏看到我站在下面哭。我知道那就是我第一次到這裏來看到她走過的那處走廊。我的眼光隨着她潔白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腦海中霎時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捉摸不定的聯想。我不由自主地驚了一下,這一下竟使她把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頃刻之間,那幽靈般的聯想又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所看到的是什麼呢?
“怎麼回事?”埃斯苔娜問道,“你又被嚇住了?”
“我要是相信你剛才所説的話,我自然被嚇住了。”我把話題引開道。
“就是説你不相信我所説的,很好。不過,不管怎樣我已説清楚了。郝維仙小姐在等你去幹那個老行當呢,雖然我認為這個老行當和其他陳舊的東西都可以丟在一邊了。好吧,我們到園中再遛上一圈,然後再回去。來!今天我要對你狠一些,你可不許哭;你來當我的僕人,扶着我走。”
她美麗的長裙一直拖在地上,她用一隻手撩起裙角,另一隻手輕輕地捆在我的肩頭上,我們就這樣走着。我們在廢棄的花園裏走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對我説來,這一天的花園真是百花齊放、羣芳鬥豔,即使那老牆縫裏長出的青黃野草也成為我從未見到過的奇花異草,成為我記憶中最值得珍視和回味的東西。
我們兩人之間,從年歲上講相差並不多,也難説不可相配,雖然看上去她要比我大一些,但我們還是年齡相仿的。我這時想人非非,覺得我們的女恩主是有意選擇我們並相配成對的。正想得興高采烈時,忽然感到埃斯苔娜那種絕色佳麗是多麼難以接近,那傲慢的態度是多麼折磨人。哦,我這不幸的可憐孩子!
最後我們回到屋內,我意外地聽説我的監護人已經來看望過郝維仙小姐,是為了他們之間的業務,待會兒還要回來吃飯。擺着發黴宴席的那間屋子裏,那盞發出寒意的枝形吊燈在我們出去時已經被點亮。郝維仙小姐正坐在她的椅子中等着我。
我推動椅子,好像又推回了已消逝的過去時光,我們又開始圍着那早成為塵土的婚宴慢慢地兜圈子。在這陰森森的房間中,椅子上坐着一個殭屍般的人,用眼睛死盯住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卻如出水芙蓉一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光彩奪目、美麗絕倫,也更使我心蕩神迷。
時光就是如此流逝,用餐的時刻就快到了,埃斯苔娜離開我們幹她自己的事去了。我推着椅子在長桌的中部停住,郝維仙小姐從椅子中伸出一條衰弱乾枯的手臂,把手提成拳頭放在已經發黃的桌布上。埃斯苔娜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張望,郝維仙小姐則舉起手對着她做了一個飛吻,神情之熾熱好像要一口把她吞掉,説來也真可怕。
埃斯苔娜出去後,剩下我們兩人,她轉過臉來對我低語道:
“她美嗎?她風度好嗎?她生得豐滿嗎?你愛她嗎?”
“郝維仙小姐,誰見了她都會愛她的。”
她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摟到她面前,坐在椅子上説:“你愛她吧,愛她吧,愛她吧!她是怎麼對待你的?”
我還沒有回答(其實我感到這個問題實在太難回答了),她卻又説道:“你愛她吧,愛她吧,愛她吧!如果她喜歡你,愛她;如果她傷害你,也愛她;即使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還是要愛她——慢慢隨着年齡的增長,你會更堅強,心碎也會更痛苦——你要愛她,愛她,愛她!”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如此滿懷情感、熱切急迫,我也從來沒有聽她説過如此的話語。在她説得情緒激動時,我感到她那隻摟住我脖子的細細手臂上的肌肉在微微顫動着。
“皮普,我告訴你,我收養她是為了有人愛她;我把她撫養成人,讓她受教育,是為了有人愛她;我把她造就成一個完美的女人,就是為了有人愛她,你愛她吧!”
她把愛這個詞説了一遍又一遍,無疑,這是發自她肺腑的意願。她一遍又一遍地説着愛這個詞,愛已不再是愛,而是恨,是失望,是復仇,是悲慘的死亡。她一聲聲所説的愛就是一聲聲的詛咒,即使她用“失望”、“復仇”這一類的詞來説,也比不上“愛”這個詞更像詛咒。
“讓我來告訴你,”她繼續用與剛才一樣的匆忙和熱情低低地對我説,“什麼叫真正的愛。真正的愛就是盲目的奉獻,絕對的自卑,完全的服從,無視自己,無視世界,把整顆的心、整個靈魂都交給所愛的人,任其處置,就像我這樣。”
她説到這裏,隨即瘋狂地大叫了一聲,於是我連忙抱住她的腰。因為她這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穿着她那裹屍布式的衣服,朝空中亂抓着,彷彿她立刻要向牆上撞去置自己於死地。
所有這一切不過幾秒鐘就過去了。我剛剛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回頭,看到我的監護人已到了房裏。
賈格斯先生隨身總是帶了一方名貴的絲手帕,尺寸大得頗為顯眼。這件事以前我沒有提及過。這塊手帕對於他的公務很有用處。我曾見到過他在當事人或證人面前隆重地攤開他的手帕,好像馬上就要針鼻子,可是接着又停住了,好像他沒有時間江鼻子,因為他的當事人或證人就要懺悔自己了。自然,他就用這種方法嚇得他們連忙竹筒倒豆子式地招了供。這時我看到他在房間裏,雙手正拿着那塊意味深長的手帕,眼睛望着我。當我們兩人的目光相對時,他保持着那個姿勢,默默無語,那意思分明是説:“真是你?真沒有想到!”然後他才拿手帕做正常的用途,效果驚人。
我看到他的同時,郝維仙小姐也看到了他。她也像所有的人一樣怕他。她強使自己鎮定了一下,結巴着説他和過去一樣總是很準時。
“和過去一樣總是很準時。”他一面重複着,一面走到了我們的面前,説道,“皮普,你好嗎?郝維仙小姐,讓我來推你走一圈如何?再走一圈好嗎?皮普,原來你也在這裏。”
我告訴他我到這裏的時間,又説郝維仙小姐希望我來看一看埃斯苔娜。他聽後答道:“啊!多麼漂亮的年輕女士!”然後,他用一隻大手推着郝維仙小姐坐着的椅子,另一隻大手插在褲子口袋中,彷彿口袋裏深藏着秘密。
“唔,皮普!以往你隔多長時間和埃斯苔娜見一次面?”他停下來的時候對我説。
“隔多長時間?”
“哦!你見過她多少次?有一萬次嗎?”
“噢!當然沒有這麼多。”
“有兩次嗎?”
“賈格斯,”幸虧郝維仙小姐插言;總算解了我的圍,“不必再纏住我的皮普了,你和他一起去吃飯吧。”
聽了她的話後,賈格斯便和我一起摸着黑暗的樓梯下樓。我們仍然要走進後面鋪石板的院子,到那幢獨立的房子裏去。在路上,他問我是不是常常看到郝維仙小姐吃喝,像往常一樣,他給我的選擇懸殊太大,要麼是見過一百次,要麼僅僅一次。
我考慮了一下説道:“我從未見到過。”
“皮普,你永遠別想見到她吃喝,”他愁眉苦臉地笑了笑,嘲弄地説,“自從她開始像現在的這種生活,她就從不允許別人看到她吃喝。她總是在夜裏走來走去,發現什麼東西便拿起來吃一些。”
“先生,”我對他説道,“我可不可以向你提一個問題?”
“可以提,”他説道,“不過我也可以拒絕回答。你提吧。”
“埃斯苔娜姓什麼?是郝維仙,還是——?”我再説不出了。
“還是什麼?”他説。
“是姓郝維仙嗎?”
“是姓郝維仙。”
談話之間我們來到了餐廳,埃斯苔娜和莎娜-鄱凱特正在那裏等着我們。賈格斯先生坐在上位,埃斯苔娜坐在他對面,而我正面對着那位面色青黃的朋友。我們舒舒適適地吃了一餐,服侍大家的是一位女僕。我來來去去那麼多次,卻從沒有見過她。我猜得出,其實這麼長時期中,她一直呆在這個神秘的宅子裏,不過不為人所見罷了。飯後,一瓶精製的陳年葡萄美酒,被放在了我的監護人面前,他顯然是飲慣了這種酒的。這時兩位女士起身離開了。
在這座宅邸中,賈格斯先生總是保持着他絕對的沉默寡言,在別處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的模樣。他的目光只注視着自己,在進餐的整個過程中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埃斯苔娜的面孔。她對他説話時,他靜聽着,需要回答時他照例回答,可我發現他就是不看她。相反的是,她卻時常瞧着他,而且是用有趣和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一點沒有懷疑的神色,可他的面孔上就是找不到蛛絲馬跡的表情。在進餐過程中他時常和我攀談,一個勁地提到我的遺產問題,使得莎娜-鄱凱特的臉上越來越黃,越來越青,他卻以此取樂。他對這一切裝作無知,而且做得好像我這個人由於天真幼稚,才被他掏出了這許多真話來。我真不知道他有何本領,也確實掏出了我的心裏話。
餐廳裏就留下我們兩個人時,他坐在那裏的神態就好像手邊掌握了什麼秘密消息似的,簡直弄得我心中發慌。手中沒有別的東西時,他便端起一杯酒反覆鑑賞。他先端起酒杯對着燭光,啜一口,在嘴裏品嚐一下,再吞下去,然後又端詳一會兒酒杯,聞一聞酒香,嘗一嘗,便一飲而盡。一杯喝完他再斟滿一杯,端起酒杯重新鑑賞,弄得我頭昏腦漲。精神緊張,彷彿那秘密就在酒中,我的把柄被他牢牢掌握了。有三四次我感到非和他談話不可,可他一看出我想問他什麼,便用手端起酒杯,注視着我,把一口酒在嘴裏品來品去,彷彿要我注意,問他也是白問,因為他不打算回答。
我想鄱凱特小姐一定認為見到我就像見到了災墾一樣,會使她處於被逼發瘋的危險境地,甚至會把自己頭上的帽子也扯掉(這頂帽子實在太醜陋了,就像一根棉布拖把),把頭髮撒得滿地(我想她的頭髮在她的頭上根本沒有生根)。後來我們回到郝維仙小姐的屋中時,她果然不在那裏。我們四個人在那兒玩了一會兒惠斯特①。中途間隙,郝維仙小姐不知道怎麼又異想天開起來,從梳妝枱上取出幾件最美麗的珠寶,在埃斯苔娜的頭髮、胸口和手臂上仔細別好。這時我發現,連我的那位監護人也從他的濃眉之下偷偷地看了看她。當他發現面前的埃斯苔娜全身珍珠翠玉,有沉魚落雁之美時,也不禁稍抬了一下他的眼皮——
①類似橋牌的一種牌戲。
且不説打牌時他的那套伎倆,先是把我們手中的王牌吃掉,然後盡出一些小牌,使得我們手中的“國王”和“王后”根本無法發揮。至於我當時的感受就更不必説了。在他的眼裏,我們三個人是經不起一猜的謎,是微不足道的,很久以前他就對我們的謎底瞭如指掌了。當時,我所痛苦、難忍的是他那冷冰冰的存在和我對埃斯苔娜的深情纏綿猶如冰火般不能相容。我知道和他談論埃斯苔娜是我難以忍受的,聽見他對着她把皮鞋踩得嘎嘎直響也是我難以忍受的,看見他和她告別後就去洗手更是我難以忍受的,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之所在;問題在於我對埃斯苔娜的傾慕之情與他相距不過咫尺,在於我的綿綿情意,得與他共處一室——這種境地真使我痛苦啊!
我們玩牌直到九點,然後説好埃斯苔娜什麼時候去倫敦,一定事先告訴我,我會到驛站去接她。接下來我便向她告別了,握過她的手,舉步離去。
我的監護人也住在藍野豬飯店,而且就住在我隔壁的一間。雖近深夜,郝維仙小姐的話仍然在我耳邊迴響着:“你愛她吧,愛她吧,愛她吧!”我把這些話改成自己的語言,對着枕頭千遍萬遍地説:“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然後我的心底湧起一陣感激之情,她竟命中註定要和我這個曾經是個小鐵匠的人結成良緣。不過我又擔心,她是否像我一樣為這種命中註定而歡天喜地呢?她什麼時候才能對我感興趣呢?我什麼時候該去喚醒她那顆現在仍深藏着的、無言而沉睡的心呢?
噢,我的老天!所有這些情感我都看得如此崇高,如此偉大。可是我絲毫未覺得自己躲開喬的行為是多麼卑鄙和渺小,因為我知道埃斯苔娜會輕視他。僅在前一天,喬的手足情誼還使我感動得流了淚,然而淚水竟這麼快就幹了。願上帝饒恕我,手足之情的淚水竟這麼快就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