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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

    從現在開始後退二十年,嫦娥在離B城150公里外的西部山區種莜麥。那村子名叫小道兒,單聽村名,就知道那地方有多麼狹小。嫦娥是小道兒的媳婦,就在那一年,二十年前,她丈夫開拖拉機從崖上摔下來,讓嫦娥成了寡婦。那時候嫦娥二十歲不到。須知寡婦嫦娥還帶着一個剛滿六歲的兒子,那景況,真是叫人看着難。可是,突然間,正像很多小佟家喜歡描寫的那樣:“一個偶然的機會”,小道兒的嫦娥走進了B城,走進了該城有名的佟家佟先佟家中,並在不久成為佟先生的太太。到如今,二十年過去,嫦娥給佟先生做妻子的”妻齡”也有十幾年了,推算她的年紀,該是四十大幾。假使你們現在的嫦娥,也許還能從她身上看出二十年前在山裏種莜麥的影子,這:“影子”主要表現在她那豐滿的兩腮。山風和日照的緣故,使她的兩腮數十年如一日地呈現出一種新鮮的紅暈。紅暈之於人臉,按常規染在顴骨的居多,不知為什麼嫦娥卻在腮幫子上承接了它。叫人暗想,名佟家佟先生當初説不定就是看上了這鮮豔的腮幫子,才動意要娶嫦娥為妻的。文人有時喜歡感情用事,且眼神兒犀利,胸中的詞彙也比常人略多。誰能保證當他看見嫦娥的時候沒有想到”香腮”一詞呢。香腮這詞兒談不上高雅,還有點兒肉麻,可是它引人動一種念頭,想要品嚐的念頭。從現在開始後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歲。那時候全中國稍微識字的人對小説都有好感。佟先生憑一部寫海外赤子(發了洋財的)萬里歸國尋親,終於和荒山僻壤結髮之妻相認的長篇小説立足文壇,然後就不斷奔忙於筆會和講座,一時間看了不少名山大川,培育了不少文學青年。媒體稱他”大器晚成”。正是該過好日子的時候,佟太太卻得了一種不治之症。這不治之症先從皮膚潰瘍開始,到後來毛髮脱落;再後來,佟太大連光也見不得了,光加速着皮膚的潰爛。佟太太需終日躺在門窗緊閉,黑色窗簾緊閉的房間裏,吃喝拉撒均在”暗中”完成。這真是一種中國治不好,外國也治不了的病,佟先生急得快要瘋了。佟家雖有女兒三人,但三個女兒誰也不能盡孝於生母牀前。老大老二在外地念大學佟家裏只有念初中的老三。保姆換了幾位,都因嫌棄俺太太而先後離。幸虧佟太太一個多年的同事,想起在佟家的深山裏有一位新近喪夫的表侄女嫦娥,便把嫦娥引薦到佟先生跟前。

    嫦娥將六歲的兒子留在小道兒,隻身一人來到日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裏盡心盡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體無完膚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世之日也該是嫦娥離開佟家之時,可是嫦娥卻留了下來,她的職務也由看護改做了女傭。

    女傭嫦娥的烹調手藝並不高強,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做飯,液化氣沒有了,佟先生便打電話給液化氣站要他們送氣上門。十分鐘後,送氣的師傅就扛來了新罐,換走了舊罐。佟先生付過煤氣費,又掏出兩塊錢送氣費給師傅。嫦娥將這兩塊錢看在了眼裏,她多嘴多舌地對佟先生説,敢情不是白送啊。佟先生説兩塊錢買這麼好的服務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説:“往後這活兒叫我劫了吧,你把那兩塊錢給了我。”佟先生對嫦娥使用的那個“劫”字十分敏感,那個“劫”字給佟先生眼前這個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氣,卻更有一股子粗魯和率真,聽起來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換氣的時刻,嫦娥扛上煤氣罐就走。少時,她便將一滿罐新氣運回院來運上三樓(佟家住三樓),運進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麼把煤氣罐弄走又弄回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這些形容詞,這些形容詞加上嫦娥的英勇氣概令佟先生有幾分慚愧,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兩條細瘦的胳膊,他相信它們本是沒有縛雞之力的。他覺了一點不自在,不是作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為男人的不自在。於是他便故作輕鬆地摸出兩塊錢放在煤氣灶上説,説話算話,一次兩塊。哪知嫦娥哼了一聲説,看我這一腦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兩塊?佟先生説,你説個數。嫦娥倚住灶台,歪着頭又哼了一聲:“哼。”後來佟先生髮現,“哼”本是嫦娥的口頭語,大多時候,它既不表示輕蔑,也不表示氣憤。所以,到了後來,當她真的用它來表示氣憤或輕蔑時,不僅失掉了應有的分量,反而還有點無可奈何的意味。現在嫦娥倚住灶台衝着佟先生説“哼”,佟先生體味到的就不是輕蔑和氣憤。那是什麼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覺得有那麼一丁點兒似嗔似怨,有那麼一丁點兒拿着自己不當外人。不過當時的佟先生,剛從喪妻的悲痛中緩過神兒來的佟先生,彷彿並不反對有個女人在跟前來那麼點兒似嗔似怨,來那麼點兒拿着自己不當外人。更何況,“哼”過了之後的嫦娥又説了句她那從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説的話呢:“力氣從身上長出來,就是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給嫦娥加了三塊。

    又一回,傍晚時分,佟先生出門散步,不小心將鑰匙鎖在屋內,一抬頭正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聽罷,向三樓陽台注目一陣,便直奔單位的鍋爐房而去。不一會兒,倏先生就見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鋁製叉梯直奔他的單元而來。這次伶先生不再驚異於嫦娥的力氣,轉而驚異於嫦娥的信息量了。他想,她是打哪兒知道這院內的鍋爐房裏,有一架能夠得着三樓陽台的大叉梯呢?看來這方面的靈敏度,鄉下人一般都高於城裏人。嫦娥支起叉梯,對準佟家陽台,便毫不猶豫地攀梯而上。那時伶先生雙手扶梯仰望着登高的嫦娥,就看見了一個平常從未見過的角度。她那壯碩的屁股在他的仰視之下顯得格外飽滿有力,那真是一個沉甸甸的壓得住陣腳的屁股。一瞬間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潰爛之前的肌體反倒成了“紙紮人”。佟先生在潛意識裏開始渴望一個康健的生命,一個身上有的是力氣的生命。於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鑰匙開始,佟先生和嫦娥的關係再經過些演變,他們就結了婚。

    對於佟先生和嫦娥的結婚,院裏的人們理所當然的都表示出驚異。幾年過去,院裏對於嫦娥的落户佟家仍然顯出些排斥。

    這裏所説的“院裏”是佟先生的所在單位,這是聯繫着一批文人的單位,佟先生的同事都從事着一些和文化有關的研究。四樓的錢先生研究民間瓷繪;二樓的柳先生研究古BC國王——羅跋的最後的日子;一樓的麻先生專搞儺戲溯源。在五六十年代的舊體制下,這個院叫過“院”,當“中心”一詞在國內悄然興起後,它改叫了“中心”。這中心不大,只兩座四層小樓,一座辦公,一座為宿舍。兩樓擺放的位置呈L形。“L”之間有塊空地,原是要蓋一微型民間藝術博物館,因資金遲遲不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着。日久天長,“中心”的人們便這塊空地戲稱為“微型館”了。微型館顧名思義必是微型的,可它還沒有微型到火柴盒那麼大小,興建起來的頗費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館”成了大人乘涼,孩子們騎車。踢球的好去處,人們多在此敍説着天氣,報道着肉。蛋價格的漲落,傳遞着必要的。可公開。可不公開的信息。那時有關佟先生婚姻進展的信息,就始幹這微型館。其實遠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鑰匙之前,麻大太——研究儺戲淵源的麻先生的大太,就對柳大大——研究古BC國王最後日子的柳先生的大太,我怎麼看着佟先生的眼神兒不對呀。柳太大説,得了吧你。麻大太説,不信你就等着。柳太大終於等到了佟先生和嫦娥的結合,微型館的信息很富預測性。

    嫦娥把這院裏對她的排斥,總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個山裏人,又是二茬。她的苦惱,多來自佟家內部。佟家的三個女兒首先對她表示了強烈的反對:在外地念大學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聲明,畢業後決不再回日城;正在佟先生身邊的老三則不斷向兩位姐姐訴説着嫦娥佟家後的細枝未節,還詳盡描述了嫦娥如何將她那七歲的兒子留柱領進了佟家。原來,這嫦娥與佟先生結婚不久,謊稱留柱患有厭食症,以治病為名將留柱接來日城。老三對老大老二説,哪裏是厭食症啊,貪食症還差不多。一上飯桌見了食物便風捲殘雲似的,小髒手舉着筷子在菜盤裏亂搗亂戳,桌下還不時爆一個個又響又臭的屁。老三説着,雙手比畫着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説直到她把留柱趕出佟家門,她一坐上飯桌還能看見那一個個的屁在桌子底下游蕩。佟先生對留柱倒是產生幾分側隱之心,但,留柱到底沒能在佟家留住。後來當留柱長大成人,每來日城,總是偷着打電話叫嫦娥出來(嫦娥教會了留柱打電話),孃兒倆找個小飯館見面。他們不擇飯食地吃飽,嫦娥再塞給兒子兩條不好不壞的煙,間或也有一雙佟先生穿過兩三回便擱置起來的皮鞋。老三頂住了留柱,卻仍然覺得在院裏有些抬不起頭。她把母親的遺像放大了一張三十六寸的懸在客廳,以此震懾嫦娥。嫦娥卻不惱——至少臉上不惱,有時還端詳着遺照,發表些可高可低的評論。這使得老三氣上加氣,截長補短就在飯桌上説些含沙射影的話。她説她同佟家有個小保姆,趁主人上班,夥同男友佟家中財物席捲一空,跑了。嫦娥對此更不在意,還淨撿老三愛吃的做。她給她搓蒞麥卷兒,給她蒸大餡兒韭菜包子,給她炸羅卜丸子。這幾種氣味濃烈的山鄉吃食不僅老三愛吃,佟先生也不討厭。俺佟先生原本就出身佟家,婚後為了處處隨和大太,把自己的飲食愛好也忘得差不多了。媳嫦娥在佟家的出現,似乎讓佟先生的腸胃先獲得了一次大解放。

    老三吃飯香甜,對嫦娥的貢獻並不讚許,臉仍然陰沉着。嫦娥還是不惱。也許她是想,哼,是你爹娶的我,又不是你娶我。也許她是想,哼,也得讓佟家閨女生一陣子氣吧,誰讓我一步登了天呢。

    嫦娥終於又熬走了老三,老三也去外地上大學了。沒有老三的日子,被佟先生稱做“和平時期”。寫作之餘,佟先生就不免以平和的心緒回顧一下自己的婚姻。回首這第二次婚姻,不能説叫他滿意。當嫦娥鮮豔的腮幫子和壯碩的屁股日復一日平平安安地擺在佟先生眼前時,接踵而來的日子除了和平,還顯出了平淡,平淡中亦有些從前難以覺察的枝杈。老三的離佟家,無疑使嫦娥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感,她一下子好像成佟家中所有空間的佔有者。在這些顯出空曠的空間裏,她最願意更多地盯着佟先生、努力使自己像個城裏的賢妻,或者説城裏一個佟家的賢妻。她常在吃完飯。刷完碗之後,點上一支煙(老三的離佟家還使嫦娥學會了吸煙),走進佟先生的書房,搬把椅子坐在佟先生書桌旁邊,盯着倏佟先生在稿紙上寫字,間或也發出一兩聲感嘆:“哼,寫小説可不是個容易事兒。”那時佟先生便像受了驚嚇似地抬頭看嫦娥,他多半會看見她牙縫裏的韭菜或某種麪食的渣滓。為了避開眼前的嫦娥,佟先生便打發她到隔壁房間替自己抄幾頁小説(在小道兒,嫦娥是上過初中的)。誰曾想,這嫦娥先是把佟先生的稿子辨認明白謄寫清楚,很快就不滿足於這些了,她為佟先生改起了小説。有一次她舉着一頁稿紙興沖沖地闖進書房對佟先生説:“鬧了半天名人也出錯兒呀,你看你把個閨佟家-好看-寫成了-受看-,叫我給你改過來了!還有,這兒……”沒等嫦娥把話説完,佟先生火了,他奪過嫦娥手中的稿紙,將她趕出書房,並告訴她今後不準再進。這使嫦娥大惑不解,她想,原來男人都是有脾氣的。

    回首這第二次婚姻,佟先生也不能説不滿意。首先嫦娥屬於低消費型的女人,她不講究吃喝,不用化妝品,永遠不曾生病,永遠穿自己納底子做的布鞋。她從郵局或銀行取回的稿費,一向如數交與佟先生。後來俺佟家老大老二大學畢業都去了美國,逢年過節寄些美元給佟先生,嫦娥對美元既不稀罕也不打聽。其次,凡佟先生礙於身份和尊嚴不便出面的事,喚一聲嫦娥就行了。嫦娥會守着一排啤酒瓶子。一捆廢報紙,為佟先生和小販一分錢一分錢地往上爭價;也會為俺先生和封陽台的工人一塊錢一塊錢地往下壓價。當陽台封完,樓下堆滿碎磚。爛瓦。水泥。沙子時,又是嫦娥從鍋爐房借來推車。鐵鍁(鍋爐房似乎有嫦娥取之不盡的東西),一趟趟地把那成堆的廢料裝上推車運出院子。她一趟趟從街坊鄰里眼前走過,面不改色,走得但然。樓上的佟先生看看樓下的媳嫦娥,一剎那覺得她好似一名受僱於佟家的壯工,才悟出,他娶嫦娥,決非以浪漫主義為基礎,那實在是純正的現實主義啊。

    出了大力之後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又表現出幾分輕鬆。她開始大模大樣地洗澡,但她不在衞生問裏,她習慣邊走邊把衣服脱完。這使佟先生常常覺得,嫦娥本不是去衞生間,而是下河。嫦娥一邊往“河”裏走,一邊脱下汗濕的背心舉到俺先生眼前説:“你聞聞你聞聞,叫汗漚得都餿啦!”佟先生連聲説着“好,好”就退進書房關起門。嫦娥洗淨自己,換上乾爽的衣服,看看書房緊關着的門,這裏轉轉,那裏轉轉,才想到,也許該去院子裏坐一會兒。

    嫦娥來院裏乘涼其實是萬不得已。

    面對那些文佟家屬和後裔,嫦娥常覺出些自己的不能入夥。那裏的談吐常使她感到費解,費解着就會生出些寂寞。最讓嫦娥不可思議的是,嫦娥不在場時,人們也些豬肉的注水,菜的缺斤短兩,佟家添了外孫,佟家裝了一拖二變頻空調……只待嫦娥一出現,她們就突然改變話題。柳太太對麻太大説,奧瑞特超市剛進了澳洲“培根”;錢太太對柳太大説,佟家的吐司爐今天早飯時怎麼也彈不起來。麻太太開口就是她業務上的事,退休前她是電視台的化妝師,退休後受僱於一間婚紗攝影工作室,專化新娘妝。錢不少掙,説話格外氣粗,也顯出些雲山霧罩。比方她説,妝化得好壞,也看化妝師的心情。遇上她高興時,她能把個凡人化成毛阿敏;遇上她不高興,她能把個新娘子化成。眾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坐在遠處的嫦娥也笑了,她聽懂了。但當人們發現嫦娥也笑着享受了她們的談話,便心照不宣地令這談話夏然而止。半天,柳太大的女兒,一個叫大橙的才開闢了新話題。大橙在市交響樂團拉弦貝司,喜歡叉腿站立於眾人面前,很是顯出些職業特點。她説,練“柴5”(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樂)最難,指揮又不趕勁,指揮個二胡齊奏還差不多。錢太太問,“柴5”有沒有標題,“柴6”是《悲滄》。大橙説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分譜上沒寫着。“你想,一個弦貝司拉那麼快。”大橙説着,胳膊在腹前快速搖擺。“柴5”終於又驅走了嫦娥。

    面對一座院子,就像面對一個人生。人生總有絕路逢生的時候,有兩件事使這院子終於接納了嫦娥。

    麻太太許久不講她的婚紗攝影工作室了,此時常她奔忙於院裏院外。嫦娥熱心地問她是不佟家裏有什麼事,看這腿不拾閒的。麻太太猶豫一番,才佟家裏的事告訴媳嫦娥。原來搞攤戲溯源研究的佟先生和專化新娘妝的麻太佟家中有一位八十老母(麻太太生母),最近突患便秘,大小醫院的各種手段都用過了,對老人無濟幹事,痛苦的老人整日在牀上翻滾。嫦娥聞聽此訊,毫不猶豫他説,叫我去看看,我先佟家拿個東西就來。説時遲那時快,嫦娥三步兩步就來到麻佟家。麻太太此時的心理一定是有病亂投醫,便快速把嫦娥引至老人牀前。嫦娥撩開老人被單,在老人肚子上一陣撫摸,又讓老人側身團卧露出下部,一邊指示麻太太快拿香油來。麻太大取來香油瓶,只見嫦娥從袖中出示一物,是一把老式鐵鑰匙。這鑰匙一柞長,扁片形,頭上有彎鈎。麻太太明白分,又想起有病亂投醫的道理,趕緊把油瓶遞給嫦娥。嫦娥打開瓶蓋,倒出些香油於手心,將鑰匙浸蘸於油中片刻,便向老人伸了過去……嫦娥的手段是見效的,不一會兒,她就把收穫之物舉到了麻太太臉前:“哼,不掏就行了?”接着又扶正老人再問些寒暖。老人握住了嫦娥的手,麻太大也握住了嫦娥的手。嫦娥説,有事叫我吧,住得這麼近便。又一次,一羣半大孩子——屬於這院中第三代吧,圍坐在院裏。仿照電視上吉尼斯吃“熱狗”大賽,比賽吃青棗,錢太大的外孫子不幸被青棗噎住,滿嘴的尖碎青棗吐不出又咽不下,小臉憋成了青紫。其餘孩子嚇得不知所措,佟家大人也聞訊趕來,圍住被噎者亂作一團。這時買菜回來的嫦娥看見了這一幕,她放下菜籃走了過去,也不説話,只伸手衝那孩子後背猛擊一巴掌,孩子伸伸脖子吐出了口中的東西,得了救。嫦娥對眾人説,我小時候吃糠糰子常挨噎,我娘給我後脊樑一巴掌,就好了。當晚錢太太領着外孫登門向嫦娥致謝,還贈她一塊去美國探親帶回來的擦佟傢俱的“魔巾”。

    嫦娥在院中的這兩項壯舉,終於拉近了她和鄰里的距離,甚至於,你常能人們在院裏説,這事兒還得找嫦娥去試試。麻太太開始稱讚嫦娥腳上的布鞋;柳太太有一次竟拿着一本佟先生的新著遞給嫦娥説,這是她一個學生買的(柳太太任職於某大學教務處),拜託嫦娥請佟先生給這學生籤個大名。這真是對嫦娥的無比尊重和極大信任啊,其實這又有何難呢。嫦娥不必看重簽名本身的難度,她應該重視柳太太這懇求的方式。再遇乘涼聊天,眾人不再避着嫦娥,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在人羣中自始至終地坐下去。沒人嫌她説話,也沒人嫌她不説話。有時天色晚了,風也涼了,人都散了,她還坐在那兒不走。書房裏的佟先生往樓下看看,只看見一個豆粒大的小紅點在漆黑的夜裏忽明忽暗的,那是嫦娥手上的香煙。佟先生從不喊她佟家。興許他是想,她在哪兒待著不是待著,在哪兒待著她也是一個人待著。

    就這樣,又一些日子,佟家就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事。

    據知情人透露,事情的起因緣於媳嫦娥在早市買菜時,巧遇正在賣花的老孔。老孔原是這“中心”的鍋爐工,一個燒了幾十年鍋爐的單身漢,後來嫌“中心”工資低,就辭了鍋爐工,給近郊一個花農打工去了。當初嫦娥那叉梯。推車什麼的,一向從他手中借得。早市上,嫦娥見了老孔説,老孔賣花呀。老孔見了嫦娥説,嫦娥買菜呀。嫦娥説,叫我看看你都有些什麼好花。老孔説,新品種美國絲絨,市場價七塊錢一枝,你要買,打五五折。嫦娥從老孔的花桶中抽出一枝紅玫瑰——美國絲絨,放在鼻子底下聞聞,也沒什麼香味,但花瓣肥厚,色澤嬌豔、毛茸茸的泛着似金似銀的柔光。老孔補充説,花期比一般玫瑰長兩三倍,眼看情人節快到了,一枝能漲到十二塊。嫦娥説,敢情種花挺賺錢呢。老孔説,可不是。臨走老孔白送了一技美國絲絨給嫦娥,嫦娥拿佟家來插進一個玻璃瓶,這裏放放,那裏放放,最後決定把花安置在廚房窗台上。倏佟先生偶然看見,問嫦娥哪兒來的花,嫦娥便答,撿的。佟先生説,撿的?嫦娥説,“哼,誰還能白給我送花呀。”叫人也不出來是抱怨,還是得意。

    第二天在早市,買菜的嫦娥又碰見了賣花的老孔。嫦娥説賣花呀老孔,老孔説買菜呀嫦娥。兩人打着招呼,彼此都覺着挺高義據柳太太回憶,某日在早市,她親眼看見老孔和嫦娥蹲在一桶花前嘰嘰咕咕,達四十五分鐘之久。當教師的柳太太,習慣以課時為計算單位。

    麻大太獲得的信息就更具體些。她親眼見過嫦娥跨着大步在院中那“微型館”的館址上丈量土地,還親耳嫦娥與老孔説話的內容。當時她去傳達室取報紙,老孔就在傳達室門口站着。嫦娥從地裏出來對老孔説,我量了無數遍,至少是四畝。再後來,嫦娥便鐵了心似地要與佟先生“離”了。

    嫦娥和佟先生離婚沒費什麼周折,雖然她離開佟家就像當初她走進佟家一樣,又引起了這座院子的驚異和不屑。佟先生聽了媳嫦娥的宣佈,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夠想到的詞,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負義”什麼的。出身於佟家的他還想到,從前的鄉村,男女勾搭大多是從借東西開始的:借籮借秤,借權耙掃帚……他記起很久以前嫦娥去鍋爐房借梯子借推車,心中泛起一陣陣屈辱感。為了緩解這屈辱,便又想,一個鍋爐工和一個村婦,他們本該走到一塊兒去的。若是拖着不離,豈不顯得太看重她麼。甚至於,不如搶先一步休了她。名佟家佟先生在情緒波動最厲害的時候想到了一個非常古老的“休”字。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門户的老三,十幾年來始終是父親第二次結婚的堅決反對者。到如今,十幾年過去,她卻又成了父親第二次離婚的堅決反對者。誰也不如她知道,嫦娥與父親十幾年來的日子,本是對佟家有益無害的。她還想起,十幾年來佟先生幾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護的不是她們姐妹三人,卻是那個讓她一百個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現在嫦娥拔腿就要,怎不叫人怒火中燒呢。我佟家的大米白麪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佟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嗅,你當這兒是旅館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沒能阻擋嫦娥的離婚,就像當年她無法阻擋嫦娥的結婚。嫦娥收斂好自己的衣物,裝進一隻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參加某次筆會帶回來,指定給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氣了。最後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鑰匙,提着箱子下了樓。她把箱子綁上自行車,就直奔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過去,嫦娥和老孔雙雙出現在這“中心”的院內。卻原來,兩人一塊兒和“中心”簽了協議,租下了“微型館”,種起花來。院裏人便也明白了,嫦娥離開伶佟家並非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區一個大雜院,院裏有老孔兩間西屋。三年過去了,“中心”院內的微型館仍未建成,嫦娥與老孔在這館址上耕種的花圃就日益生機勃勃。他們種“美國絲絨”,也種康乃馨,還把韓國一個島上的名貴洋蘭移植了過來。他們按時向“中心”交納租金,據聞,“中心”把租金用做了辦公設備換代和裝備資料庫。他們還在街面上租間小房開了花店,批發零售兼營。留柱也來了,帶着媳婦。平日裏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幹活兒,嫦娥和兒媳在花店守攤。

    每逢星期一,人們會看見嫦娥出現在中心的辦公樓。她挎一隻擺着鮮花的柳編籃子,親自給每間辦公室免費贈花。她給研究民間瓷繪的佟先生送過康乃馨;給研究古BC國王最後日子的佟先生送過百合;給研究儺戲淵源的佟先生送過洋蘭;給其餘幾位女士小姐送過“美國絲絨”。花也不多送,每間辦公室僅一技。滿打滿算二十來枝鮮花,把“中心”的每個人都打點得挺愉快。出得辦公樓,她還要在花圃裏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她已同老孔結婚)和兒子留柱,必要時也遙望一下佟家的陽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見過,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險門的把手裏,也會插着一枝玫瑰——美國絲絨。

    滿院子的人都看見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紅玫瑰黃玫瑰似雲似錦,照耀着藍天,亮麗得叫人暈眩,叫人透不過氣。錢、柳、麻諸太太原想齊了勁不往這花圃跟前湊的,可這院裏除了花的波濤,餘下的地方就所剩無幾了。她們不得不一分一寸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們坐在花團錦簇之中,像從前一樣。什麼都聊,除了花。

    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無意地走進了嫦娥那間花店。嫦娥熱情地招呼説,麻大太買花呀。麻太太熱情地回應,不買花。媳嫦娥説,麻太太忙吧。麻太大忙,可不如你掙得多。聽説你和老孔把房也買了。嫦娥説,貸款買的,三居室的一個小單元。麻太太説,自個兒高興比什麼都好,管他別人説什麼呢。嫦娥説,別人説什麼呢?麻太太説,説什麼的沒有哇。嫦娥説你説説我聽聽。麻大太説,千言萬語歸成一句話吧,……其實也沒説什麼!

    此時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見她笑着把剪刀往櫃枱上一拍説:“哼,奇他媽的怪!”

    嫦娥這一聲“哼”,照例沒有輕蔑和憤慨。在麻大大聽來,那似乎是一種心中有數的不以為然,也有那麼點兒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痛快。麻太大品味着嫦娥的話回到她們那座鮮花盛開的院子,錢、柳幾位太太正在門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説,上午領着個熟人到婚紗攝影工作室去找麻大太預約化妝,老闆告訴她,他們剛聘了一位海派化妝師,如果願意可以立刻請新化妝師試試……柳太太話音沒落麻太太就急了,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將嫦娥的語言原封搬了出來:只聽她音量很大地叫道:“哼,奇他媽的怪!”麻太大的粗話讓眾人十分意外,誰都聽出,在麻太太這非同尋常的句式裏,飽含着非同尋常的憤慨。

    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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