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醒來,覺得心情和往日不同。往日,或者乾脆説一輩子,老馬醒來後的心情總是灰禿禿的——老馬六十多歲的人了,已經有資格用“一輩子”這個詞。今天他的心情不那麼灰禿禿,這叫他有點不情願相信,好像這心情與往日的不同純屬他沒有醒透所致。他於是又使勁兒醒了醒,唔,這回是真醒了。老馬心裏盛着一點貨真價實的愜意,並且清晰地找到了這愜意的緣由:只因為一會兒——早飯之後他的老伴要出門幾天,而他,儘可以在這獨處的幾天裏放肆地吃蒜。
老馬一生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就是喜歡吃蒜。但是,這個通俗而又廉價的嗜好並不總是能夠順利地被滿足,原因是他的老伴絕不能聞大蒜的氣味。她對他説,蒜味兒讓她腦仁兒疼。“腦仁兒”這個形容使老馬想到杏仁兒、桃仁兒,這都是水果的核心啊,腦仁兒便也可以説是人腦的深部了。老馬沒有權利讓老伴的腦袋深部疼痛,也想過戒掉吃蒜,終於沒能成功。他曾經在白天上班時——大多在午飯時的單位餐廳裏抓空兒吃些蒜,下班前再使勁刷牙漱口嚼口香糖。雖然經歷了整整一個下午,可一進家門就被嗅覺異常靈敏的老伴發現。她擋着門不讓他進家,她鄙夷地盯着他説,你這人怎麼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蒜味兒怎麼在你嘴裏胃裏能存活那麼長時間?老馬很沮喪,只好回到大街上散步,指望着在長夜來臨之前慢慢散掉嘴裏和腸胃裏的濁氣。
老馬常在這樣的散步中拿自己和同齡的男人作些比較,他覺得自己在哪方面都不如他們。首先他覺得自己髒。這髒並不是由於他不洗臉不洗澡,只是再怎麼洗也洗不出來的那麼一種意思。好比一件新衣服,第一次洗得不認真,以後就永遠透着那麼不清楚、不明快了,有人把這樣的衣服或人稱為“自來舊”。老馬常常暗想,自己當屬於人羣中的“自來舊”吧。他不願意照鏡子,鏡子裏那張萎靡不振的、汗毛孔裏滋着油的臉他不怎麼敢看,那會使他對自己的評價更低。或者,老馬在年輕時對生活也是有過一番抱負的。不過也可能,他對生活的要求從來就不高。退休前他在一個局裏工作,直到退休,他始終是個不重要的科裏一個不起眼的科員。而他大學裏的同班同學,分明有人做到了省長那個級別。人是不能和人比的,人比人,氣死人。這來自民間的常理老馬一向是認可的,他的麻煩在於,即使他不和什麼人攀比,他自己的生活裏也經常出現不大不小的倒黴事。比方他們局大門口的不鏽鋼電動柵欄門,上班時間自然是打開的,幹部職工出出進進一向無阻,偏偏有一天老馬早晨進大門時,這電動柵欄門突然啓動且快速閉合,一瞬間就把正騎自行車行至門口的老馬給死死擠住。傳達室的師傅趕緊按動電鈕想把大門啓開,誰知那開關一下子失靈了。騎在車上的老馬雙手撒開車把高聲呼救,但他就像一隻被鉗子緊緊鉗住的活螃蟹,可以手舞足蹈卻終是難以脱身。那次事件使老馬的右腳踝骨受了輕傷。他沒有得到同事更多的慰問,因為——就因為這事出在了老馬身上。有人彷彿就是為了攤上某種事才來到這個世界的,還説老馬吧,別人不容易碰見的事都能叫他趕上。
一次他偶爾聽科裏哪個消息靈通人士説,別看咱們是幹部,實際還不如局裏一個司機。司機修車,一年光是拿修理廠的回扣就拿多少啊。這信息使老馬心裏生出幾分不平衡,他一生都沒想過高攀什麼,現在往低處看看,原來他活得還不如一個司機活泛——老馬私下裏是把司機放在低於自己之處的。這樣一想老馬就有點把握不住自己。不久上邊有領導要來局裏視察工作,老馬這個科負責接待。科長派老馬去買些花生瓜子、水果茶葉什麼的,老馬就在這件事上搞了點小動作——吃了一小點回扣,雞毛蒜皮的,卻很快就被科里人發現並有確鑿的證據。老馬受到科長批評,當月的獎金也被取消。這事真是難看:老馬這麼一個有着幾十年工作經歷的人。不過看看四周,過錯比他嚴重得多的人有的是,怎麼偏就他被抓住了呢?
老馬退休那一年,局裏組織了一次出國考察。以往的歐美線路誰也想不起老馬,這次是越南、柬埔寨,而且老馬是要退的人了,一輩子也沒沾過局裏什麼光,科長動了惻隱之心,他推薦了老馬。老馬順利出了國,回國時卻又遇見了倒黴事:在機場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返程機票了。老馬找不到機票,整個考察團都不能走。大家就在機場一塊兒幫老馬找機票。他先翻遍自己全身,然後又打開箱子和手提行李,他的所有個人物品立刻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人們在翻找他的物品的同時,也明目張膽地把他的“隱私”抖落了一個遍。其實老馬箱子裏也沒有什麼隱私,有幾樣旅館衞生間裏的香皂、浴液,馬桶旁邊的女士專用衞生袋他也收進了箱子。可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給客人準備的,別以為只有中國人財迷,別以為那些常出門的外國人就不拿。當然老馬不知道這些,他有點不願意別人看見他斂進箱子的衞生袋、浴液什麼的。可是,誰讓他把機票給丟了呢!大家亂翻一通老馬的行李,機票仍然不見。老馬幾乎要哭了,因為他從大家的臉上看出了考察團全體對他的惱火和鄙視。這叫他恐懼,他的腿一軟,不覺就跪在了散亂的箱子旁邊,一面絕望地叨叨着:我早就知道我是個倒黴蛋,我天生就是個倒黴蛋啊……老馬的失態眾人沒有料到,可能老馬自己也沒有防備。但這種必要時突然的泄氣和懦弱和自己糟蹋自己,卻能產生強硬有力的效果和某種自我保護的效應。老馬往箱子旁邊這麼一跪,即刻緩解了大家對他的惱火。開始有人和顏悦色地勸他了,還有人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是啊,一個活人已經被一張機票折磨成這樣,旁人再給他擺出冷臉子,至少是不夠厚道。就在這時,有人終於從老馬箱子的一隻皮鞋裏掏出了那張該死的機票。在飛機上人們斷不了一陣竊竊私語:真不知這老馬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非把機票塞進皮鞋不可——自己又記不住。
老馬啊,這就是老馬。他也常常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倒黴事而厭惡自己,並有一點輕微的自虐傾向。比方他的被老伴禁止吃蒜,他一邊有一點被壓抑的難受,一邊又覺得自己活該被禁止,不禁止他禁止誰?過日子其實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的事。總有一些人要對另一些人説“不許”,總有一些人要聽另一些人説“不許”。再説,總處在被禁止狀態的人(如老馬本人)和總在禁止別人的人比起來,誰活得更省心呢,其實是那個被禁止的人。比方老馬因為吃蒜而不能進家,那就意味着他也不用參與晚飯的炮製了,這不也是另一種划算嘛。世間所有的不自由裏其實都包含着某種自由。
然而,有朝一日能夠自由吃蒜仍舊是老馬生命中一個既卑微又熱切的期望。這時,醒透了的老馬帶着這近在咫尺的期望從牀上坐了起來。他側耳細聽,卧室外邊沒有動靜,老伴肯定已經走了。老伴和老馬分房睡覺已經多年,昨晚臨睡前她已經向他交代了這幾天他一個人在家應該注意的事情:查煤氣表的可能來,煤氣卡放在哪裏;冷水錶裏的存水不多了,水錶好像有點不準——不過還是先抓緊去小區的物業公司買10噸水。老伴把事情交代清楚,也就算和老馬告了別。老伴一生瞧不上老馬,卻也從來沒想要離開他。在這不鹹不淡的幾十年裏,他們甚至缺少短暫的分開。如果不是在外地工作的女兒要做乳腺癌手術,老伴也不會連續幾天離家。現在,老馬穿好衣服來到客廳,又推開老伴房間虛掩着的門觀察片刻,在確認房子裏真的沒有老伴之後,便疾步進了廚房,拉開櫃櫥的最下邊一隻抽屜,拿出預先藏好的兩頭蒜,三下兩下地剝起來。這時有人按門鈴。老馬不覺渾身一激靈:莫非她丟了什麼東西又折回來取?慌亂中他把蒜藏進抽屜趕緊去開門——他從來不敢怠慢老伴的門鈴聲。門開了,唉,原來是單位的出納給他送工資來了。老馬接了工資信手放在門廳的餐桌上——這不算寬綽的門廳也兼作着老馬家的餐廳,然後他虛讓了出納一下請他進來坐坐,出納説不啦不啦,老馬你是剛起牀吧?邊説邊告了辭。老馬關好門,想想,出納都看出他是剛起牀,可不是嘛,牙也不刷臉也不洗就站在廚房裏剝蒜,老馬你是着的什麼急呀。
老馬一邊嘲笑自己一邊趕緊刷牙洗臉,接着趕緊回到廚房繼續剝蒜。眼看着那些象牙色的、光溜溜、鼓繃繃的小蒜瓣在他手下越聚越多,老馬心中那鬼祟的激情和曖昧的慾望説什麼也按捺不住了,他抓起一瓣丟進嘴裏猛嚼,一股熱辣辣的蒜香伴着脆生生的響動在老馬口腔裏爆炸。這就是幸福了,咀嚼中的老馬暗自思量。那麼,早飯就大蒜當是福中之福了。想到這兒,老馬手疾眼快地把老伴留給他的剩粥和剩饅頭片在煤氣灶上熱熱,旋即坐在門廳的餐桌上開始了他激情四射的早飯。老馬的早飯習慣是傳統中國式:他得喝粥,主食饅頭包子油條皆可。但是喝粥吃饅頭就蒜,卻不是一般中國人的習慣。有個老相聲形容這種不和諧的搭配時説:有喜歡糖葫蘆蘸蒜的,就有喜歡切糕蘸蝦醬的呀。意指其荒唐。老馬不管這些,他吃任何東西都可以就着蒜。反過來,他吃蒜也可以不就着任何東西。這個早晨的老馬,已經兩頭大蒜下肚的老馬,一臉熱汗,渾身通泰,每個毛孔都洋溢着熟騰騰的無須躲閃的蒜氣,健康的,又臭又香的。老馬整個人不覺就帶出那麼一點終生少見的理直氣壯的得意。
這時又有人按門鈴。
老馬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似乎要把滿身的蒜味兒立即埋進腸胃深處。門鈴又響了一聲,喑啞的,猶豫的,這麼一細聽,聽得老馬倒放心了:這不會是老伴,她按門鈴是命令式聲音,急迫又果斷,好比一生對老馬所有的發令。這麼一想,老馬就把呼吸調到了正常,站起來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揹着帆布工具包的青年出現在老xx眼前。不過他不是正面對着房門,而是轉身要走的樣子。
正在享受大蒜的老馬本來不願意此刻有人造訪,但是,正因為幾頭大蒜下肚,經常打不起精神的老馬,現在是精神昂揚力量充沛。尤其當他看見門口沒有老伴,門口是個全新的陌生人,可這個陌生人按了門鈴又轉身要走,老馬就非常想把他攔住,他覺得現在他既有攔住這人的力量又有攔住這人的權利。他對陌生人説,哎,是你按的門鈴嗎?
陌生人含混地答應了一聲。
老馬説那你怎麼按了門鈴就走啊。
陌生人説,你這是201,我找錯門了。
老馬説你想找誰家?
陌生人説301,説自己是小區物業公司的水工。
提起物業公司,老馬更不想放這人走了。我正想找物業公司呢,他對陌生人説,你先別去301,你先進來看看我們家的水錶。這水錶肯定有問題,為什麼説呢,我們上次剛買了30噸水,怎麼不到兩個月就又該買啦?我們家只有兩口人,兩口人打着滾兒用,50多天也用不了30噸水啊。現在又不是夏天,我們又不是天天洗澡,就算天天洗澡也用不了這麼多水。我説你呀,你必須進來先給我查查這表。
老馬的態度是不由分説的,陌生人卻顯得猶豫,也許還有幾分不易覺察的慌張。但這猶豫和慌張顯然敵不過老馬的不由分説,於是他跟着老馬走進了老馬的家。
其實老馬也未必想到陌生人這麼聽話,他一向缺少讓別人聽他發令的體驗。現在他發令了,陌生人居然聽令了,老馬終於體驗了命令別人的愉悦。他愉悦着自己,領陌生人穿過狹窄門廳的小餐桌,拐進與廚房相鄰的衞生間。陌生人摘下身上的工具包,站在水錶跟前似是而非地鼓搗了幾下。如果是明眼人,會本能地發現一點破綻,因為這個所謂的水工顯然鼓搗不成什麼,而且他連冷水錶和熱水錶都分不清。他鼓搗不成什麼,就又回到門廳,急於離開的樣子。他站在餐桌前對老馬説,他也不知道這表有什麼問題,領導沒批准,他也不能做主把表摘下來。他説回去彙報之後再説吧。
陌生人的態度很讓老馬惱火。尤其在他剛剛體會了對這人不由分説的命令之後。老馬的一生多半是處在被別人不由分説的狀態中的,所以他覺得他還遠不夠盡興,他願意把這一生罕見的愉悦狀態繼續進行下去。他的這種情緒,直接影響了他對“水工”本來應有的理性推斷。他開始厲聲譴責站在門廳裏的這個人。他説你們物業公司的問題大啦,這剛剛是一個水錶的問題,還有煤氣表呢,誰能保證不是偽劣產品?你們的經理吃了賣水錶的多少回扣呀,一塊水錶看着少,這個小區有多少户,總有上千户吧,一千塊水錶是多少錢,最後挨坑的是業主你們知道不知道!業主是什麼人?業主不是活該被你們物業公司領導,業主是養活着你們的人!可是你看看你們,對養活着你們的人是什麼態度?讓你進來檢查一個有問題的水錶都這麼不痛快。今天我告訴你,你必須把這個壞表給我摘下來,給你們經理送去,再給我換塊新表來。要不然我就上業主委員會去告你們……
陌生人低眉順眼地聽着老馬譴責,不爭辯也不反駁,當然,也沒有要去摘水錶的意思。就為了陌生人的低眉順眼和他的不爭辯不反駁吧,情緒激昂的老馬還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意外滿足感。原來人都有看別人低眉順眼的慾望,對別人低眉順眼一生的老馬今天終於也嚐到了別人對自己低眉順眼的甜頭。這真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甜,和吃蒜不同,這甜不是暴烈的,是絲絲縷縷地從心尖兒往裏滲。感受着這奇異的甜頭,老馬越發覺得自己高大起來無所不能起來,他忽略了陌生人並不行動的可疑,只一個勁兒地繼續着他的譴責加教育或者説教育加譴責。他由可能是偽劣產品的水錶説到業主的權益,由業主的權益説到現在政府是多麼強調誠信強調以人為本,而真正實現以人為本又是多麼艱難,人到底意味着什麼呀,漢字裏“人”最好寫了,生活里人最難活了……很可能他在這樣的即興演講中還想到了自己作為一個人的一生,他所有的平庸所有的倒黴事所有的低眉順眼難道不都是因為人們——包括他的老伴,在對待他的時候從來沒有把他當個平等的人嗎?很可能他還想到了那次他找不到飛機票,因為害怕眾人的集體責難突然就跪倒在機場的醜態。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每逢想起那次的醜態老馬都不敢閉眼,生怕當時的情景會再現。老馬頭上冒着熱汗,滿嘴噴着不散的蒜氣,藉着不請自來的某種珍貴的快感連想帶説連説帶想,從務實説到務虛又從務虛返回務實,最後,他終於向面前這個沉默而懦弱的“水工”喊出了他此刻打算實施的計劃:他説既然你做不了經理的主,我也就不再怪你。他説他現在就要給小區物業公司的經理打電話,叫他到老馬家親自檢查那個肯定有問題的水錶。他説把你們經理的電話告訴我你聽見沒有。
沉默的“水工”就在這時突然把身子晃了幾晃,接着雙膝一彎就軟軟地倒在老馬家門廳的地上。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老馬並沒有把他怎麼樣啊,這麼年輕怎麼説暈就暈了呢。慌亂中的老馬趕緊蹲下看看陌生人的臉,只見他面色正常卻雙眼緊閉,呼吸、脈搏倒還都有。難道他是被我嚇暈了不成?或者是被我要找經理的話嚇暈了不成?這麼一想,老馬有點慚愧,然而,讓老馬不敢承認的是,這慚愧裏卻又攙和着某種莫名的滿足。是的,那的確是一種滿足:原來他老馬也有今天,他也能對一個年輕力壯的活人充滿威懾力量,他也能讓一個活人低眉順眼,最後他也能把一個活人嚇暈過去。他太熟悉一個活人的這種狀態了,就像他一生中多數時間經歷的那樣,就像那年他當眾跪倒在機場那樣。從前他已經認了命,服了“軟”,今天他發現,鬧了半天他無時無刻不在竊想着叫別人也服一服他的“軟”。這竊想壓根兒就是存在的,只因為機緣的稀少不得不長期在老馬靈魂裏穿着隱身衣。如果不是暈在地上的人發出了一聲彷彿特別痛苦的呻吟,老馬的滿足感還不知要無邊無際地漫延到哪裏。呻吟打斷了他的滿足,使他猜測,該不是這人得了什麼急病吧——就算是被他老馬嚇出的病,一個陌生人,真病在他家裏他可也擔待不起。老馬這才站起來跑進客廳去打電話,給“120”急救中心打電話。救死扶傷,老馬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當他要通電話叫了對方來救人,很快從客廳裏出來時,發現門廳地上那個暈着的人已經不見了。他打開房門追出去,走廊和樓梯均不見人影。老馬的心緊縮了一下,好像剛明白了什麼。真是無巧不成書,那人聽見201門裏有人本來要走的,為什麼老馬非請他進來不可呢。那人可不是奪門而入或者撬門而入,那人可真是老馬請進來的!驚慌中的老馬趕緊回屋,進門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實的工資也不見了,確實不見了。一切都在瞬間。
老馬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癟了似的,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感慨:這個“水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這晚老馬不吃不喝和衣睡去。
老馬再次醒來並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點鐘左右。他再也睡不着,耷拉着一張更顯“自來舊”的臉爬起來看電視,一個澳大利亞的電視片,講他們那裏有一種奇怪的羊,那是一種長不大的小羊,害怕聲音,害怕風雨,害怕比它們大的動物,外界稍有響動就會導致它們暈厥,動物學家命名它們為“暈厥羊”。屏幕上的暈厥羊體態羸弱,四肢細瘦,神色懵懵懂懂,步履磕磕絆絆,説暈就暈,一天能暈數次。伴着它們的暈態,畫外音介紹説,時下對暈厥羊的存在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主張滅絕這個品種,因為暈厥羊的存在就是為了觀賞,而這是人類對動物的不人道。反對派則説,在越來越沒有安全感的這個世界,正是暈厥羊這種動物帶給人類柔軟的慰藉和確鑿的安全感。從本質上説,人類更願意和比自己弱小的東西相處,所以暈厥羊這種看似不健全的羊才成為新世紀很多家庭的寵物……
老馬一直弄不清自己應該傾向哪一派。他本能地對畫面上那些暈厥羊有好感,那是活脱兒一個他自己啊。可是,早晨暈在老馬家地上的那個人他又是誰呢?
老馬想説那人不是羊那人是——那人是人,可是什麼人才能害怕老馬這麼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呢,那人可不是手無寸鐵。老馬猛地想起那人是揹着工具包的,包裏鐵錘、鉗子和改錐都有,那人如果衝老馬一錘子下去……老馬不敢再往下想了。不管怎麼説,眼下老馬失去的只是1000多塊錢工資,他得到的可是一個囫圇個兒的、毫髮無損的自己呀,而且是一個能讓賊(老馬已肯定那陌生人是賊)感到害怕的自己。至於那害怕是真還是假,也許真假均有,但老馬這一方寧願相信那害怕是真的。如此説,那個賊的身上也就還保有着某種暈厥羊的部分。
一隻暈厥羊興許完全有能力去恐嚇另一隻暈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