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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陌生人交流

    從前的我家,離我就讀的中學不遠。上學的路程大約十分鐘,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買早點。

    那年我十三歲,念初中一年級。正是“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因此一入學便開始了拉土、扣坯、挖防空洞。雖説也有語文、數學等等的功課開着,但那似乎倒成了次要,考試是開卷的,造成了一種學不學兩可的氛圍。只有新增設的一門叫做“農業”的課,顯出了它的重要。每逢上課,老師都要再三強調,這課是為着我們的將來而設。於是當我連“安培”、“伏特”尚不知為何物時,就瞭解了氮磷鉀、人糞尿、柴煤肥以及花期、授粉、山藥炕什麼的。這來自書本的鄉村知識並不能激發我真正的興趣,或者我也不甘做一名真正的農民吧。我正在發育的身體,樂觀地承受着強重的體力勞動,而我的腦子則空空蕩蕩,如果我的將來不是農民,那又是什麼呢?我不知道。

    每日的清晨,我就帶着一副空蕩的腦子走在上學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我要在這裏吃?子和喝豆漿,餜子就是人們所説的油條。這個時間的小吃店,永遠是熱鬧的,一口五印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衞生油將不斷下鍋的麪糰炸得吱吱叫着,空氣裏有依稀的棉花籽的香氣。這衞生油是棉籽油經過再加工而成,雖然因了它剔除不盡的雜質,炒菜時仍要冒出青煙,但當年,在這個每人每月只三兩食油供應的城市,能吃到衞生油炸出的餜子已是歡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餜子的隊伍裏,看炸餜子的師傅麻利、嫺熟的操作。

    站在鍋前負責炸的是位年輕姑娘,她手持一雙長的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着油條,將夠了火候的成品夾入鍋旁那用來控油的鋼絲笸籮。因為油是珍貴的,控油這一關就顯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顧客,只低垂着眼瞼做着屬於自己業務範圍的事——翻動、撈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這愉快的勞作而顯得十分靈巧。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來時,我發現她長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鮮的膚色,那從白帽沿下掉出來的栗色頭髮,那純淨、專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當時的年歲,無法有詞彙去形容一個成年女人的美,但一個成年女人的美卻真實地震動着我,使我對自己充滿自卑,又充滿希冀。

    關於美女,那時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見過一點可憐的圖片,也覺得那圖們分外遙遠、虛渺。鄰居的孩子曾經藏有一本抄家遺漏的《愛美莉亞》連環畫,莎士比亞這個關於美女的悲劇故事吸引過我,可我並不覺得那個愛美莉亞美麗。再就是家中剩餘的幾張舊唱片了,那唱片封套上精美的畫面也曾令我讚歎不已:《天鵝湖》中奧薇麗塔飄逸的舞姿,《索爾維格之歌》上袁運甫先生設計的那韻致十足、裝飾性極強的少女頭像……她們都美,卻可望不可即。惟有這炸餜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覺和捕捉的美麗。她使我空蕩的頭腦驟然滿當起來,使我發現我原本也是個女性,使我決意要向着她那樣子美好地成長。

    以後的早晨,我站在隊伍裏開始了我細緻入微的觀察,觀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她擦汗的手式,腳上的涼鞋,頭上的白布帽。當我學着她的樣子,將兩條辮子緊緊並在腦後時,便覺得這已大大縮短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當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圍巾又故意拉下幾縷頭髮散出來時,我的內心立刻充滿愉快。日子在我對她的摹仿中生着情趣,腦子不再空蕩,盯着黑板上的氮磷鉀,我覺出一個新的我自己正在我身上誕生。

    後來我們搬了家。再後來我真的去了有着柴煤肥和山藥炕的那個廣闊天地。我不能再光顧那家小吃店了。

    當我在鄉間路上,在農民的院子裏遇見陌生的新媳婦時,總是下意識地將她們同那位炸?子的姑娘相比,我堅信她們都比不上她,直到幾年後我返回城市,又偶爾路過那家小吃店時,發現那姑娘還在。五印的鐵鍋仍舊沸騰着,她仍舊手持細長的竹筷在鍋裏撥弄。她的栗色頭髮已經剪短,短髮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邊沿紛飛。她還是用我熟悉的那姿式擦汗。她抬起臉來,臉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紅潤,還是被爐火烤得通紅。她沒了昔日的愉快,那已然發胖的身形也失卻了從前的靈巧。她滿不在乎地掃視着排隊的顧客,嘴裏滿不在乎地嚼着什麼。這咀嚼使她的操作顯得缺乏專注和必要的可靠,就彷彿笸蘿裏的餜子其實都被她嚼過。我站在鍋前,用一個成年的我審視那更加成年的她,初次懷疑起我少年時代的審美標準。因為,站在我面前的實在只是一名普通婦女。此刻她正從鍋裏抽出筷子指着我説:“哎,買餜子後頭排隊去!”她的聲音略顯沙啞,眼光疲憊而又煩躁。好像許多年來她從未有過愉快,只一味地領受着這油煙和油鍋的煎熬。

    我匆匆地向她指給我的“後頭”走去,似乎要丟下一件從未告知他人的往事,還似乎害怕被人識破:當年的我,專心崇拜的就是這樣一位婦女。

    又是一些年過去,生活使我見過了許多好看的女性,中國的,外國的,年老的,年輕的……那炸?子的師傅無法與她們相比,偶爾地想起她來,彷彿只為着證實我的少年是多麼幼稚。

    又是一些年過去,一個不再幼稚的我卻又一次光顧那家小吃店了。記得是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剩坐的一輛麪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此時,門口只有一隻安靜的油鍋,於是我走進店內。我看見她獨自在櫃枱裏坐着,頭上仍舊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目光渙散,不時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臉上沒有熱情,卻也沒有不安和煩躁,就像早已將自己的全部無所他求地交給了這店、這櫃枱。櫃枱裏是打着蔫兒的涼拌黃瓜。我算着,無論如何她不過四十來歲。

    下午的太陽使店內充滿金黃的光亮,使那幾張鋪着乾硬塑料布的餐桌也顯得温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種願望,非常想告訴這個坐在櫃枱裏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許多年前我對她的崇拜。

    “小時候我常在這買餜子。”我説。

    “現在沒有。”她漠然地告訴我。

    “那時候您天天站在鍋前。”我説。

    “你要買什麼?現在只有豆包。”她打斷我。

    “您梳着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着白涼鞋,您……”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幾乎怪我打斷了她的呆坐,索性別過臉不再看我。

    “我只是想告訴您,那時候我覺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經學着您的樣子打扮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轉過臉來。麪包車的喇叭響了,車子已經修好,司機在催我上車。

    我匆匆走出小吃店,為我這唐突的表白尋找動機,又為我和她那無法契合的對話感到沒趣。但我忘不了她那聲意外的“嗯”,和她那終於轉向我的臉。我多麼願意相信,她相信了一個陌生人對她的讚美。

    不久,當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來臨時,我又乘車經過這個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還是她手持竹筷在鍋裏撥弄。她的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捲髮又從帽沿裏滾落下來,那些新燙就的小發卷兒為她的臉增添着活潑和嫵媚。她以她那本來發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現着從前的靈巧,那是一種更加成熟的靈巧。

    車子從店前一晃而過,我忽然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對她唐突表白的動機。正因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經啓發了你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為着用這一份陌生的感激,再去喚起她那愛美的心意。那小吃店的門口該不會有“歡迎衞生檢查團”的標語吧?城市的飲食業,總要不時迎接一些檢查團的;那小吃店的門前,會不會有電視攝像機呢?也許某個電視劇組,正借用這店作外景地。我慶幸我的車子終究是一晃而過,我堅信願意堅信的:她的煥然一新分明是因為聽見了我的感激。

    當你克服着虛榮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裏處處會充滿陌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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