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報到名字之後,我做了個深呼吸,查看了一下領帶結,站了起來。同時,大熒幕上開始播放幻燈片,首先出現的文字是:“關於視聽覺神經信息導入的研究第七篇”。我環顧了一下整個大廳,這裏是學生們演講用的階梯教室,拉上了黑色的窗簾,幾乎座無虛席。一百人,不對,説不定這裏有兩百個人,這就是受關注的證據。不過我沒有義務向在座所有的人報告我的研究成果,我的主要報告對象,是坐在前三排的男人們。他們是從Vitec公司來的,儘管我們都只是剛來的學生,不過他們想大致瞭解一下這些人究竟有多少潛力。如果不得到他們的認可,就無法晉升。好好表現!崇史,什麼都不要想,把你的實力展現給他們看看!
“我是Reality學科研究室的敦賀崇史,關於視聽覺神經信息導入的研究,現在由我來向大家彙報一下研究成果”説話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流利,照這個勢頭應該很順利才對。我看到第二排的一個男人扶正了眼鏡,然後,第二張幻燈片跳了出來。
進入七月份後,MAC慣例要舉行一次研究發佈會。每個研究小組派出一名代表來發表本小組的研究課題。演講者沒有特別規定,只不過,若有人已經確定進入下一期Vitec公司名單,一般都由此人進行演講。所以今年就輪到了我發表演講。
“……這張圖,是現在採用的系統把蘋果和香蕉視覺信號化之後的圖像輸入實驗者的大腦裏的時候記錄下的大腦反應,實驗者並未被告知信號的內容。而下一張圖,是向同一個實驗者展示了實物的蘋果香蕉後,大腦反應的紀錄。去除一些細微的白噪聲後,就成了這種極為類似的模式。然而我們在詢問實驗者在接受信號時有沒有看到什麼的時候,一部分人説知道這是香蕉,另外一部分回答不知道。對於大小形狀都很獨特的香蕉認識起來很簡單,但和蘋果大小類似、也同屬球狀的東西有很多,那麼可能就需要給出更詳細的信息才行了”
這一週裏,我犧牲了自己的睡眠準備了這些。小山內建議我需要重點考慮的問題是“你究竟希望讓你的聽眾聽懂多少內容?”給出一大堆細節,而能理解的研究內容只有一點點,是沒有意義的。儘量把大家都能理解的出挑內容都放在前面,這樣讓評審員都覺得自己理解的話,對你的評價就會提高了,這是小山內的觀點。我本來還在談話中加入了一些自己在研究時的辛酸史,這個老教官當即命令我全部刪除。
“誰也沒興趣來聽你付出多少辛勞”小山內説,“他們想聽的,是研究進展得如何,離實用化還剩哪些弊端沒解決,投入批量成產的話能否盈利,是這些。知道了嗎?一句話概括,不要説自己的辛苦,要説這個研究有多少價值”
這和大學裏論文發表的時候不同,小山內又補充説。
“……那麼今後的課題便是,一、形狀以及顏色認知數據的細分化,二、數據錄入的高速化,三、眼球位移量和匹配提高。那麼我的發言就到這裏”我鞠了個躬,把指示棒恢復原狀,雖然響起了掌聲,但純屬禮節性的,並非在褒獎我的演講。燈亮了之後,我看見了觀眾們的表情,後面還有人伸了個懶腰。
主持人開始徵求大家的疑問,前排立刻有人舉手。是關於數據分析方法的問題,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輕而易舉回答了他。接下來的兩個問題,對我來説都是小菜一碟,就像面試時候問興趣愛好一樣簡單。眼看着我的部分就要平安結束,第三排的一個男人舉手了,主持人點了他。
“關於腦內電流的分析,還是像往常那樣出色”那個頭髮雖稀少,但應該沒到四十歲的男人先對我致以讚揚之詞。我警惕了起來,同時掃視到作為共同研究人員的小山內也坐在邊上。這個男人繼續説,“然而,前六次演講略微提到過的關於腦內化學反應的分析,這次好像您沒有説呢,這是為何呢?”
還是逃不掉啊,我首先跳出這個念頭,其實一直都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但既然被問到了,那就不得不作答了。
“關於腦內化學反應,現在正在研究當中。但正如您所知,因為需要外科手術患者的配合,所以現在我們還很難得到大量數據。因此,在下一次發言中,我們會以無法預見數量的間接刺激法為中心來進行分析”
“你們上次也是這麼説的,視聽覺認識顯然和個人情緒密不可分吧?”
“您所言即是”
“獲得了情緒這個參數後,才能對化學反應有一個精確的把握,這點絕對不可否認。但是,如果對此不加以考慮的話,剛才我所展示的腦內反應圖表的一半以上都沒有任何意義,特別是第四張圖表”
放映員多管閒事地在大屏幕上回放了那張圖表。
“當然我們並非未加考慮,我們以後打算將這類圖從化學反應的觀點來分析。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得不承認,結論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沒法子,我只好退一步,“當然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非常低的”並做着最後反擊。
男人滿足的點點頭,坐了下來。之後,主持人宣佈時間已到,我的演講結束。
“還是被問到了呢”回到休息室後,我對小山內説。他也一臉無奈的笑容。
“那個男人是化學部的,叫杉原。以前是研究腦部麻醉的”
“我聽到過這個名字,怪不得呢”
“要是那傢伙來了的話,你真該多準備一點呢。你取了化學反應的模擬數據吧?”
“雖然有,但沒什麼用。對方可不是能隨便糊弄過去的泛泛之輩啊”
“那倒也是”
我們視聽系認知系統研究小組一直難以逾越的一個瓶頸,就是先前那個提問者質疑的腦內化學反應。用猴子做試驗,無論如何也得不出和計算相同的結果,有的時候竟然還會得到完全相反的結論。最後,我們一方面不能放棄對動物的外科手術,同時必須使用人體來進行試驗,嚴重阻礙了研究的進程。
“不過你不用擔心,Vitec肯定會認可你的實力”小山內拍拍我的肩膀,“你也累了,去研究室的牀上躺一會兒,昨天你肯定沒睡吧”
“嗯,是啊”我鬆開了領帶,“不過我還想聽聽其他小組的演講”
“我覺得肯定聽不到像你這麼精彩的了”小山內安慰我説。
我最想聽的,是智彥的發言。上個月,叫筱崎的研究員激動地吹噓着他們獲得了多麼了不起的成就,從那時候起,他們小組的行動開始鬼鬼祟祟起來。比如智彥和麻由子很晚還留在研究室、並嚴格限制外部人員入室,而且他們房間的窗簾一直拉着,從外面根本無法看到裏面的行動。
真的是獲得什麼跨時代的成果了嗎?看來只能這麼認為了。但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們,很多人認為那只是發表研究成果前的突擊式工程而已。事實上,在發表前經常會有這種事,而且本來各個研究小組都是保密主義者,禁止小組成員外其他人入內的研究組不佔少數。
即便如此,我心裏一直放不下的,不用説,正是智彥和麻由子的關係。這幾天,我幾乎沒和他們打過照面,即使在食堂裏吃午飯的時候,也多半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偶爾遇到的時候,問了他們最近在忙些什麼,也往往得不到明確的回答。
由於態度過於冷淡,使得我甚至產生懷疑,智彥並非出於研究的原因,而只是不想讓我接近麻由子罷了。我永遠忘不了,我和她打完網球后他投來的那種陰鬱眼神。
然而,從智彥談論研究以外話題時候的態度來看,事實並非如此,他還是以前那個智彥。只是身處這樣的環境,連續進行與研究完全無關的談話甚是困難。我們小心翼翼地選擇話題,並多次出現令人發窘的沉默。然後,最重要的是,由於需要對研究內容保密,智彥成為了麻由子接近我的一種妨礙。因為從表情上就能看出來,她想要跟我説的是關於研究的事。而同樣看穿了這點的智彥絕對不會放任不管。
在這幾天裏,我沒能和麻由子説上話,這使我略微有點焦急。為了準備研究發言稿,我也在研究室裏熬了幾天夜,智彥房間的燈亮到很晚,而且經常鎖住,我有時候還會浮想聯翩。當然我知道,房間裏並非就他們兩人,他們在裏面也只是搞研究而已。
快輪到智彥小組發言了,我脱去西裝外套,拉開領帶走進了會場。雖然開着空調,但自從Vitec總公司來訪以來,在個盛夏裏我的西裝一直沒有離身。
會場已經暗了下來,主持人開始了介紹:
“嗯,接下來,我們要請上下一個發表小組——Reality工科研究室的記憶加工研究組。他們的課題是‘關於過往式虛擬現實發生時間錯誤的可能性’演講人是須藤隆明”
什麼?我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台上分明站的是須藤教官。智彥去哪兒了?同組成員的席位上一個人也沒有,別説智彥了,連麻由子和筱崎的影子也沒有。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目光重新回到須藤教官身上,他用淡淡的口吻開始發言了。
蹊蹺之處不光是智彥等人失去了蹤影,他發表的這個課題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儘管乍看上去標題很複雜,但簡而言之,是用某種顯示屏傳遞信息的過往虛擬現實裝置情況下,能夠使人對時間的流逝產生多大的錯覺。如果顯示屏裏的世界和現實世界裏的時間流逝相同,不用説,會有即時的體驗感。但一旦顯示屏的時間流逝比實際要慢呢?本人以為自己過了一整天,但實際上只過了一分鐘,這種情況會不會發生呢?這就是他的發言內容。
有關這個內容,其實早有定論,從結論來説,這種情況只有在極為苛刻的條件下才會發生,除此之外不會發生。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人體內部有時鐘,睡眠時間無法騙過受此時鐘控制的飢餓感,疲勞的恢復也是同樣道理。虛擬現實裝置經常會有把現實虛擬混淆的功能,但只有在短時間內有效,時間一長,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發生。
問題在於,為什麼智彥的小組會現在搬出這種古老的課題,還由教官親自來發表?我本以為他們是舊瓶裝新酒,但就須藤教官的發言來看,只是把已經確定的東西重新翻出來談一遍而已,幻燈片也盡是別處抄來的。
15分鐘後,須藤教官發表完了,在有限的時間內,他的發言還是相當簡練的。
主持人照例徵求大家的詢問,原以為大家會對這種內容忿忿不平,沒想到誰都沒有一句怨言。也可能發表者是教官的原因吧,提出的問題也都很温和,毫無尖鋭性可言。
到了休息時間,前排的審查員紛紛站了起來,看到他們,我心裏納悶起來。怎麼比我演講的時候少了幾個人呢?我迅速環視了一下,發現至少有三名成員沒了蹤影,裏面還包括向我提問的杉原。
真是怪事,審查員理應聽完所有的發言才對,難不成他們預先就知道須藤教官的發表內容是老生常談,而破例提前離席了?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先找到智彥再説。我走出階梯教室,直奔記憶加工研究組的房間而去。那傢伙,到底在幹什麼?
走到他們的研究室旁,看到房門正開着,我祈禱着麻由子能從裏面走出來,但事與願違,裏面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大個男人。看到正面後,發現他不是日本人。茶色的頭髮,額頭突出,我對這張臉有印象,可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看見過。
又走出一個人,這位我認識,其實也就是剛見過,是Vitec的杉原。老外和杉原似乎在談論着什麼很嚴重的事情,和我擦肩而過,根本沒朝我看一眼,看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討論的話題上。
我走近了他們出來的那扇門,沒聽須藤教官發言的杉原,為何在這個研究室裏呢?而且還帶了一個老外——
想到這裏,我回憶起了我是在Vitec公司的社內報上見過那個洋人,他是洛杉磯總公司來的研究主任,名字是叫弗雷德……吧,據説是個腦部解析專家。為什麼這個男人會出現在這裏呢?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敲門再説,杉原他們既然從裏面出來,那智彥等人肯定在裏面。正當我拳頭要擊到門的那一刻,後面傳來一個聲音,“您有何貴幹?”
我回頭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剛才在台上發言的須藤教官。
“噢,我想找智彥,哦不,三輪君有點事情”我放下手,回答道。
“急事嗎?”
“也不是,只是想問他點事”
“那麼”説着,須藤教官在我身前進了門,“能不能以後再説呢,我們現在要開個會”
“是嗎”
“不好意思”
我點點頭,準備往回走,但立刻又回頭叫了一聲“須藤先生”,正要拉上門的教官回過了頭,站在原地,“您剛才的發表是怎麼回事?”我問道,教官聽到後揚起眉毛。
“什麼叫怎麼回事?”
“你們不可能為了做那種發表天天開夜車吧?而且為什麼不是三輪發言呢?”
須藤教官聳聳肩,“這個嘛,我們也有自己的理由”
“這個理由不能告訴我吧?”
“是啊,你肯定也有你們自己的內部情況吧?不能對外部人員説的情況,比如腦內化學反應之類的”説着,須藤教官會心一笑,走進了房間。
研究發表會的結果,我得了第一名,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慶賀的。Vitec公司傾注了全力的‘次度現實空間相關’這幾年一直名列第一,事後我並未因此受到什麼特殊的表揚。儘管如此,研究發表結束後,我還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打算暫時放鬆一段時間。
發表會的次日,我久違地遇見了智彥和麻由子。是在我去食堂吃午飯的途中,經過他們研究室前偶然碰到的。喂,智彥先叫我,語氣和以前沒有任何變化。
“恭喜你得第一名啊,不愧是崇史”智彥要和我握手。
“你為什麼沒有發言呢?”我對此沒有理會,而是厲聲問他。
“這個,有各方面的原因咯”他收回伸出的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皺起眉頭。
“須藤先生也是跟我這麼説的”
“簡單地説,現在還沒有到能發表的階段,還需要‘加一點N’”所謂的‘加一點N’,指的是增加樣本的數量。
“昨天,我看到Vitec公司的杉原從你們房間裏走出來了呢,另外還有一個老外……是叫弗雷德吧”
聽我這麼一説,智彥露出為難的神情,“你説的是布賴恩?弗雷德先生吧?他確實來了我們研究室,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兒,就是想來看看實驗裝置”
“在研究發表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
“弗雷德又不是審查員,因為杉原先生和他比較熟,所以跟發表會主席請了個假,來幫忙當翻譯”
我的視線從情緒有些激動的智彥身上轉向麻由子,但此時她似乎想一切都交給智彥解釋,低頭不語,這也使得我非常不舒服。
“筱崎説你們得到了非常有意義的結果呢”
“所以説他誇大其詞了嘛”
“是嗎?我倒覺得你們倆有意在隱瞞着什麼呢”
智彥表情有些不耐煩,瞥了一眼麻由子,然後又看着我。
“喂,崇史啊,我們既然幹了這種工作,免不了會有一兩個秘密的呢,難不成我任何事都要向崇史彙報?”
麻由子在一旁對智彥投以吃驚的表情,我也略感意外。從初中以來,智彥還從沒對我説過這樣的話。
我點點頭,並且越點幅度越大。
“你説得沒錯,你沒有什麼都告訴我的義務”這句話一方面是出於賭氣,另一方面也是真心的。或許我真的有必要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係,現在畢竟和可以共享秘密的學生時代不同了。“不好意思,我以後再也不會問了”
智彥尷尬地閉上了嘴。
“我們去食堂吧”麻由子歡快地説,我們倆慢吞吞的邁開步子。然而在食堂,只有麻由子一個人在説話,我和智彥都用陰沉的表情隨聲附和着。
儘管智彥説了那種話,但我內心還是掛念着他們在進行的研究。一想到智彥自己都默認對我有所隱瞞,這種掛念就越發強烈了。
在研究發表會前忙成那樣的他們小組,在會後也恢復了原狀。所以大家都理解成了他們只是為發言而忙碌着,只有我持否定態度。那種程度的發言,根本用不了怎麼準備。
我有一種猜想:在發表研究的那天,除了本會場之外,另外還有一個地方也在舉行研究發表會。這個場所,不用説,正是智彥小組的研究室。
關於這點,我略有耳聞:Vitec公司真正關注的研究內容,在公司內部是不會發表的。通常連報告書也不會寫,僅是把主要的關聯者聚集起來,秘密地進行討論。
要是這樣的話,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須藤教官的發言,只是一種障眼法。不對,或許連同我的發表在內,那天所有的演講都是形同虛設的幌子罷了。研究發表的內容,會由Vitec的主要技術人員一次性送到MAC去,誰都不會起疑心。
這麼説,這唯一的成果,是由‘記憶加工研究組’也就是智彥發現的嗎?腦海裏又浮現出筱崎的話來:那是個顛覆Reality學科常識的重大發現——
我不得不承認我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理,並且頗為焦急,難道智彥比我做出了更傑出的研究成果嗎?對此我沒有絲毫祝福的心理,對此我非常痛恨自己,但卻感到無能為力。
懷着這樣的心情,我迎來了七月九日,對我們而言,這是有着特殊意義日子的前一天。七月十日是麻由子的生日。
傍晚,我離開MAC之後,一直在附近徘徊。天空陰沉沉的,凝重又潮濕的空氣把身體壓得透不過氣來。每當汽車在身旁駛過,揚起的沙粒都會粘在皮膚上。我不斷用手絹擦着臉,藍白相間格紋的手絹轉眼就變得髒兮兮的。
説是徘徊,其實也並非漫無目的踱步,目的地的確存在,我只是在猶豫該不該往那裏去。話雖如此,我現在確實在向那兒慢慢接近。我意識到自己事實上只是裝作猶豫的樣子,以此緩和一下自己此行所產生的罪惡感。
不一會兒,我來到一家珠寶店跟前。這裏我之前來過,去看望感冒卧牀的智彥途中,麻由子曾在這裏駐足過一會兒。
那枚藍寶石胸針還在嗎?她看似非常想要的那枚胸針。
今天我也和智彥二人一塊兒吃了午飯,打那以後,我和智彥之間一直存在一種尷尬的氛圍。心情就像調音不良的收音機一樣波長髮生了偏移。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迴避他們。是不想破壞和智彥之間的友情嗎?不對,另一個自己説道,因為想和麻由子在一起。説得更確切一些,是想親眼見證一下他們倆的關係究竟發展到了何種程度。本來覺得自己該對麻由子斷念,甚至不想和他們多接觸,但此刻的我卻做出了完全相反的舉動。
午餐時,智彥對於麻由子生日一事隻字未提。顯然,他希望第二天晚上由自己單獨幫她過生日。他一定是擔心,如果把這事對我一説,説不定我也會要求加入。只是智彥卻沒有説出,“明天你就不要來打擾我們倆了”,這是為什麼呢?難道説,智彥憑藉那敏鋭的洞察力發現了什麼嗎?
我瀏覽着珠寶店的陳列櫃,讓麻由子眼睛一亮的那枚胸針還放在老地方,發出淡淡的藍光,像一張輪廓分明的女人側臉。
就算讓智彥看透我的內心,我也不管了。
想着,我往珠寶店門口一站,自動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在家庭餐館解決了晚飯後,我喝了兩杯咖啡,從餐廳離開的時候已經臨近八點了。我走向東西線的高田馬場站,到站台買了票後,我乘上了和往常反方向的電車,在高円寺下了車。
我並不知道麻由子的住址,只知道在這站下車。我走出車站,找了一個公共電話亭。拿出電話本確認了一下她的電話號碼,其實純屬多餘,因為這號碼我已經滾瓜爛熟了,曾經無數次想要撥通,卻又打消了主意。
電話鈴響了三聲,第四聲的時候她接起了電話,“喂,你好”
“喂,是我,敦賀”
“啊,是你啊”那聲音又讓我聯想到了她微笑的臉龐。“什麼事啊,真少見呢”
“我在附近,高円寺這裏”
“哎……?”她很驚訝,這在意料之中。
“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呢?”
“現在?”
“嗯,十五分鐘就夠了,有點事情”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明天不行嗎?”
“不好意思,明天不行”
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肯定是在揣測我找她何事。説不定她看穿了我真正的意圖,就算這樣也不足為奇。
麻由子終於開口了,“你那邊有沒有咖啡店一類的地方?”
我拿着聽筒,環顧起四周來,看到蛋糕店邊上有一家咖啡店,便跟麻由子説。
“那家店我知道,那你能在那裏等我嗎?我大概10分鐘左右到”
“我知道了”我放下聽筒,取出電話卡,走出了電話亭。心臟撲通撲通狂跳着,就像初中時期和女孩兒第一次打電話一樣。
説是10分鐘,我到那家店不一會兒,麻由子就出現了。她衝我笑笑,我心情緩和了一些。
“真快啊”
“嗯,因為就在邊上”她向走過來的服務生點了一杯紅茶。
“研究怎麼樣,忙嗎?”
“也可以説忙,到了忘我的地步。只是我感覺自己所做的工作裏,有一半我不理解其意思”
“內容不能告訴我吧?肯定他們不讓你説”
麻由子隨即露出為難的神色。
“其實智彥一定也很想對你説實話的呢,只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紅茶端了上來,她便停止了説話。
“沒關係,你別放在心上。那傢伙説得沒錯,研究內容是不可以隨便告訴外人的。不過你就告訴我yes或no就行,智彥真的發現了什麼嗎?”
麻由子正拿起紅茶的杯子,她又放了回去,聽了幾秒鐘,凝視着我的臉,慢慢點點頭。“那回答應該是‘yes’了呢”
“謝謝,這就足夠了”
“大概不久的將來,智彥就會親自和你解釋的”
“那就好”我喝了一口咖啡,這是今天的第三杯了。
麻由子眼珠向上翻了一下,“你要説的,就是這件事?”
“不是”我放下咖啡杯,打開邊上的提包,從裏面拿出一隻四方的小包裹,放在她面前,“我想送你這個”
麻由子直眨巴眼睛,看看我,再看看桌子上的包裹。
“明天是你生日吧?”我説。
“你怎麼知道的?”
“智彥跟我説的”
“是嗎”她原本吃驚的表情,一下子又變成了疑惑,然後露出了僵硬的笑容,大概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吧。“我真意外呢”
“我猜也是”
“為什麼要送我禮物呢?”
“沒為什麼啊,聽到是你的生日,就送你禮物了唄,很簡單”
“嗬……”
“你打開看一下啊”
麻由子猶豫了一下後,把手伸向了包裹。用小指指甲揭開玻璃紙,小心地打開了包裝,裏面出現一個小方盒,她打開了蓋子。
“我相信你會喜歡的”我説。
她的眼睛開始放光,不過立刻眼角就浮現了一絲陰暗。
“這事兒智彥他……”
我搖頭,“不知道,我什麼都沒説,那傢伙找我商量送你什麼禮物的時候,我也沒提這個胸針的事”
麻由子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她望着胸針,陷入了沉思。
“真難辦啊”她自言自語,“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似乎在説我們三人的關係。
“老實説,我也很為難。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不知道。可能的確是不太好,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就把這個包袱丟給我了?”
“當然也不是,不過,我的確讓你為難了呢”
“是非常為難呢”説完她喝了口水,“不過……或許我不該這麼説”她看着放胸針的盒子,“我並不是不高興”
“嗯,那就好”
“但這個我不能收”
“你不用想得很複雜”嘴上這麼説,我捫心自問,真的是這樣嗎?
“就算你這麼説也不行”麻由子笑着説,但這種笑容的心境和剛才不同,她關上盒蓋,開始把包裝恢復成原樣。
“我想送你一個胸針,僅此而已”
她停下手,看着我説,“真的只有這樣?”
我叉起手腕,嘆了口氣,找不到合適的回答。
“我想保持之前的那種關係,要是接受了這個,我,就不能和以前那樣和敦賀君説話了”
“那也沒辦法呢”
“我不希望那樣,我很喜歡三人在一起聊天”
“反正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她把盒子包裝完畢,因為揭開玻璃紙的手法很好,這個包裹看上去就像從沒被打開過一樣。然後,她把它放到我跟前,“請你收好”
我依然抱着胳膊,靜靜望着包裹,然後問她,“智彥也肯定準備了禮物呢,那你會收下嗎?”
“嗯,那我多半會”
“因為你們是戀人?”
這個問題似乎觸到了她的痛處,停頓了一下之後,她回答,“是啊”
除了點頭,我別無他法,拿起咖啡杯後發現不知不覺已經喝空了。
“前幾天智彥叫我把他住處的鑰匙還給他,好像準備要交給你,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還,看來得儘早了”
麻由子把手放在腿上,手臂猛地一抖,在店裏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後,看着我説,“這事兒已經了結了”
“了結了?”
“他跟我説要給我一把備用鑰匙,是上週的事兒吧”
“然後呢?”
“我回答我不需要”
“為什麼啊?”
“沒為什麼……”麻由子聳聳肩,“只是不想這麼做唄”
“噢”怪不得智彥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提過這事兒,同時我也鬆了口氣,包含着多重意味。
旁邊的蛋糕店開始打烊了,説不定這正是個好時機,我們走吧,我提議,麻由子也點頭同意。
外面正下着小雨,她沒有帶傘。我正擔心着,她回答,“沒關係,我就住在附近,那以後見”
“請等一下”我喊住了她,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後,我拿出剛才的包裹,“我還是希望你能收下,不喜歡你扔了也行”
麻由子的眼神里帶着哀傷,這使得我的決心有些動搖,但我還是沒有縮回手。
“我是在智彥之前喜歡上你的”我説。
麻由子微張着嘴,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她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表情也變得嚴肅了。
“兩年前,你一直乘坐京濱東北線吧?”
麻由子沒有回答,臉部一直僵硬着。
“每個星期二,我都會乘山手線,兩輛電車並駕齊驅的時候,我一直會盯着你看,你那時是長髮”
她還是一聲不吭,然而正是這種沉默讓我更加確信了,果然她也和我一樣,從對面的車上朝着我看呢。
“你也……記得吧?”我問她。
麻由子看着我的眼睛,搖晃着頭。
“不記得了,這種小事”
你撒謊,我把這句話嚥了下去。事到如今,再追問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又一次把包裹伸向她,“你還是收下吧”
麻由子看了我一會兒後,右手慢慢地接了過去。
“那我先幫你保存着”她説,“直到敦賀你頭腦冷靜下來後,我再還給你”
“我很冷靜啊”
“你不冷靜”
她搖了一下頭,往深夜的大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