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的晚上,我是懷着複雜的心情度過的,在常去的食堂點了份套餐。現在説不定麻由子和智彥一邊正品嚐着意大利菜,一邊還用白葡萄酒乾杯呢,我呷着啤酒想象着。他們離開餐館之後會去哪裏呢?還是去喝酒嗎?如果這個餐廳裏還帶有賓館的話,他們就可以直接去能觀賞到夜景的酒吧了呢。喝上幾杯雞尾酒之後,就可以去預訂好的房間了吧。
這不是早就預料到的嗎?現在自己乾着急也無濟於事,他們兩個是戀人,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倒不如祝福智彥能夠永遠被幸福伴隨左右。我反覆對自己這麼説,可就是無法平息混亂的思緒。我去酒吧買了份火雞,回到房間,開始喝起威士忌來。我之所以不去外面喝,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會醉成什麼樣。
儘管拼命想着其他高興的事兒,但頭腦裏盡是他們兩個。現在那兩個人在哪裏,又在幹什麼呢?她欣然接受了智彥的禮物嗎,另外,她今晚決定對他以身相許了嗎?想到這裏,麻由子的裸體又條件反射似的浮現在腦海中,這是每次打飛機時頭腦裏都會描繪的景象。可惜今天沒有這種心情,勃都勃不起來,只是身體由於強烈的焦躁感而變得滾燙。電視雖然開着,可是眼睛卻完全沒有把播放的畫面映入頭腦中。大型綜合建築的貪污事件如何,巨人隊勝利與否,明天天氣怎樣,完全置若罔聞。凝視着播音員那副認真的面孔,我腦子裏出現的,卻是一張雙人牀,智彥和麻由子躺在上面。
這與我何干,突然這麼想,他們現在是戀人,有了身體接觸也無可厚非。我自己也曾經和女人有染,對麻由子而言,也只是和一個男人交往了而已,不能繼續對這種事情糾結下去了。然而,就在感覺自己下定決心後,一下子又燃起割捨不了的情懷,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不想她被人奪走。而另一方面,在思緒的某個角落,又懷着對還是處男的智彥最終有沒有如願以償的擔心,我心裏不斷矛盾着。
醒來後,我坐了起來,似乎剛才睡着了一會兒。電視里正在播放着黑白的西部片,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
咚咚咚,傳來一陣敲門聲,敲得很粗暴。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開門之前問了一聲,“是誰?”
沒有迴音,我警惕了起來,悄聲站在門口,從門孔裏觀察門外的動靜,智彥正蹲在那裏,我大吃一驚打開了門,沒想到撞倒了智彥,摔了個底朝天。
“你怎麼啦?”我抓起智彥的胳膊,扶他站了起來。智彥雙眉緊蹙,臉色發青,呼出一股濃烈的酒味。
“我要喝水”他大聲嚷道。
“你先進去吧”我拽着智彥手臂,可能動作太大弄痛了他,他的臉痛苦地歪曲着。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智彥醉成這樣,自己的醉意轉眼間煙消雲散。
讓他喝了水之後,剛想要扶他躺下,“我頭暈”他説,然後當場嘔吐了起來。智彥提出要幫我清掃,我命令他待着別動,轉身去拿清理工具。我不禁想起了大學時代的聯誼。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智彥坐在我的牀上,情緒穩定了下來,但臉色還是出奇的難看。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盤腿坐在地上,抬頭看着智彥問道。但智彥並未作答,他兩手抱着頭,一直默不作聲。沒法子,我只能轉換起電視頻道來,不過換來換去都是一些低俗的節目,最後只能再次調回西部劇。
這時,智彥嘴裏嘟囔着,“什麼?”我問他。
“她拒絕我了”他的聲音比剛才響亮了些。
“被拒絕了?什麼事?”
“我們進了房間之後,她對我説,這樣不行”他雙臂交叉放在膝蓋上,腦袋擱在上面。
我總算明白過來,智彥今天晚上果然在賓館訂了房間。
“説不定今天不太方便呢”我説,“女人嘛,會出現各種情況,你也知道”
但智彥搖着頭,“不是生理的問題,她自己説的”
“那麼”又是什麼原因呢,這句話我沒能説出口,畢竟我沒權利在這裏打破沙鍋問到底。
智彥説,“今天先回去吧,她這麼跟我説”
“嚯”我凝視着房間髒兮兮的牆壁,一時不知該説什麼是好。
“弄到最後,我們也不過就是這種關係,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呢”
“不是這樣的吧”
“就是這麼回事,我自己知道”智彥把手指插到頭髮裏來回撓着,弄得亂蓬蓬的。“她拒絕我的,還不止這個”
我抬起頭,“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將來的事情呢,我跟她表達了想盡早結婚的意思”
“然後呢?”
“她説需要些時間來慢慢考慮”
“這又不是拒絕你咯”
“不,我心裏明白,她很為難的,那是一種婉轉的拒絕”他頭越搖越猛烈,“今天她的樣子一直很奇怪,説話的時候也一直心不在焉的,我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話題,結果都勞而無功。她可能覺得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唉,到最後還是搞成這樣了”他口齒開始有些不清楚了。
由於不知道兩人究竟進行了怎樣的談話,我無法判斷智彥的猜測正確與否。從他的這番話聽起來,事情可能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糟糕,不過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對於戀愛完全沒有自信的他,現在卻擁有了麻由子這等出色的女性,產生了多餘的擔心,唯恐她會離自己而去。所以説,他此刻的心情可能相當於常人失戀時的低潮。
話又説回來,麻由子心裏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呢?她是受了我昨晚一番舉動的影響了嗎?這種可能性應該是最高的。
説不定,麻由子最終選擇了我,而不是智彥?
怎麼可能!我立即打消了這份湧上心頭的微弱期許。
之後,智彥帶着呆滯的目光,囉裏囉唆地絮叨,或許麻由子對自己懷有的是同情,她果然和其他女人沒有分別。和他相識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知道,他會是這種粘液質的醉酒方式。不過,今晚對他而言的確是個特殊的日子。
整整一個晚上,我用盡了各種安慰之詞,“你別放在心上啦,智彥。這種事經常發生的呢,她也總得謹慎考慮一番的啊,只是還沒下定決心罷了,她是喜歡你的,我保證”——
一陣又一陣的自我厭惡、焦躁和嫉妒交替向我襲來。不可否認,得知麻由子依然沒被智彥所擁有之後,我的確鬆了口氣,並且對他報以幸災樂禍的心情。
不久後,智彥躺在牀上打起了呼嚕,我替他蓋上了毛毯。
我關上燈,正要往地上躺下的時候,只聽見智彥叫了一聲“崇史”
“怎麼了?”我問,他沒有立即回答,本以為他還在夢鄉,他出聲了。
“麻由子真是個出眾的女人啊”
“是啊”
“不管哪個男人,都會被她吸引的吧。不被吸引都不可能”
“……可能吧”
“但其他男人還能找到別的女人,有很多選擇,並不一定非麻由子不可”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
“可是我只有麻由子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女人了”
我依然不吭聲。
“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讓她被誰奪去”
我一直沉默,儘管知道智彥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回答,但我卻無能為力。
天亮了之後,智彥不見了蹤影,他在牀上留了一張條子:“給你添麻煩了智”
星期一——
實驗告一段落之後,我去自動販賣機買冰咖啡。自動販賣機吐出紙杯,放上碎冰塊,加上濃縮咖啡和適量水的時候,我向窗外眺望起來,然後驚奇地發現,在這個遠處景色都似乎被蒸得搖晃起來的炎炎夏日,網球場上竟然還有人。更驚訝的是,打球都是教官,雖然MAC有不少以體力好著稱的的教官,但從來沒想到有那麼多。
我從自動販賣機上取出紙杯的時候,注意到邊上站着一個穿牛仔褲的人,視線慢慢往上移,發現麻由子正衝我微笑着,笑容有些複雜,並略顯僵硬。
“呵”我説,“好像覺得很久沒有見到一樣呢,明明只有兩天”
“是啊”她把零錢投入販賣機,按下了冰綠茶的按鈕,立刻傳來了紙杯掉落和放冰塊的聲音,“今天你沒來食堂吃飯嗎?”
“我出去吃的,好多年沒吃雜樣煎餅了”
“雜樣煎餅?哦?”我也要吃,看情形她似乎想這麼説,然而最終沒有説出口,而是接着問,“為什麼不在食堂吃呢?”
“要説為什麼嘛,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味道和平時一樣糟糕,“那時候不也説了嘛,已經恢復到以前那樣一塊吃飯了”所指的‘那時候’就是送她禮物的時候。
“我不也説了麼,我不希望如此,所以不想接受你的禮物”
“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戲啊”
麻由子嘆了口氣,“真是傷腦筋,為什麼會弄成現在這樣呢”
“我的本意並不是想讓你為難”
“可事實上我的確很為難”
“對不起,我該向你道歉”
“你不後悔嗎?”
“説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否認把事情説出來很痛快,但同時也發現自己做得有點過分”
“你真的很過分呢,希望你能充分意識到這點”
麻由子用的是説笑的口吻,我不禁鬆了口氣。
“那傢伙到我家來了呢”
對於我的話,麻由子有些摸不着頭腦,可能不知道我在説什麼吧,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説,“就是你生日那天,他鐵青着臉,滿嘴酒氣,跌跌撞撞地”
麻由子把紙杯捧在胸口,垂下了目光,睫毛一動一動的,“然後呢?”督促我説下去。
“他把和你之間的事都告訴了我,雖然醉得很厲害,但大致內容我還是聽明白了”
“是嗎”她把冰綠茶一飲而盡,噓~地長嘆一聲。雖然表情很平靜,可我看得出,那是她強裝出來的。
“聽完他的話,我很難過”我對麻由子説。
她捏癟了紙杯,轉身扔到了紙簍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説,“你不要誤會哦,那天我沒有同意他的要求,並不是因為知道了你的心意,而只是想重新審視自己對智彥的感情而已。説實話,我現在還是很矛盾,就這樣和智彥結合究竟是對還是錯,我已經沒有方向了。當然,讓我產生這種動搖的,就是敦賀君你。但倘若我對智彥的情感是真心的話,照理是不會這樣動搖的,我對這樣的自己很震驚,也很失望。而同時也很慶幸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也就是説,我的舉動並非對你全是壞處咯?”
“看來是這樣了”她轉過頭,歪着腦袋。
“你告訴那傢伙不是挺好”我説。
“什麼?”
“就是我對你的所作所為”
“這怎麼能説呢?”麻由子望着我的視線帶了些怒氣,然後難過地説,“要是説了的話,倆人的關係不就無法挽回了嗎”這裏的倆人當然指的是我和智彥。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是我先背叛他的。既然如此,我就不奢望和他的友情能依然如初了”
“倆人的友情可不光屬於敦賀啊,對他也是彌足珍貴的東西呢”
“可我不想對他撒謊”我對着她的側臉説,“和最愛的女人之間產生問題,喝了個爛醉之後,智彥還是到我這兒來了。那個傢伙至今為止還是最信任、最依賴我的。可我真想告訴他,我並不值得他這麼對我”
“他會到敦賀家去找你談心,正是説明你值得被信任啊”
“可我就是那個讓他如此煩惱的罪魁禍首啊,我隱瞞這點而假惺惺去安慰他,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但你還是安慰了吧?”
“説了一大串違心話呢,心裏明明盼着他失戀”
“謊話也沒關係啊,如果能收效也不錯呢,今後你也要這樣,因為你們是好朋友”
“別説沒用的話啊”
“你説的才是沒用的話呢,花了十幾年精心建立起來的友情,難道你想要積木一樣推倒它嗎”
在我們面面相視的時候,走過去三個身穿實驗工作服的研究員,其中兩個和我關係挺好,我強顏歡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三個人走過去之後,我把自己的紙杯也投進了紙簍。
“今天智彥情緒如何?那時候情緒異常低落呢”
“嗯……怎麼説呢”麻由子擼着頭髮,“儘管看起來和平時並太大分別,的確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午飯你們還是照常一塊兒吃的吧?”
麻由子緊閉雙唇,嘴歪了一下,回答道,“今天沒有一起吃”
“沒有一起?為什麼?”
“説是有個實驗脱不開身,輪換着吃飯的”
“這種事兒還真少見啊”
“是啊”
“我想我還是按照我的打算去做的”被我這麼一説,麻由子不安地揚起雙眼,我看着她繼續説,“哪怕讓你們的感情出現一點裂痕也好”
她果然生氣了,對我怒目而視,但我繼續説了下去,“我就是這種男人”
沒想到她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低下的頭又重新抬了起來,説道,“你得向我承諾不告訴他”然後伸出右手的小指,她的指甲很短,這在年輕女性裏很少見,可能是因為做實驗的時候礙事。
我伸出自己的小指和她的勾在了一塊兒,“他總有一天會發現的,不對,説不定已經發現了也有可能”
我回想起了智彥喝醉之後來我房間的情形,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讓她被誰奪去——
“你絕不能讓他發現,為了我們三個人”
“也就是説,你對於我的告白不會有答覆之日了,是嗎?”
麻由子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的確是這樣呢”聲音不響,卻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