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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證據

    從遠處傳來了叫聲,剛開始聽不清説什麼,過了一會兒聲音清晰了起來。敦賀先生!敦賀先生!那聲音是這麼叫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從一片漆黑的視野邊緣,慢慢開始泛起了光亮。模糊的影像連成焦點後,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

    崇史不斷眨着眼睛,腦袋昏昏沉沉的,視網膜上不斷播放着奇怪的圖像。他意識到自己正倚靠在牆上,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又立刻想了起來,這裏是筱崎伍郎的房間。

    “你沒事吧?”直井雅美擔心地問,從下方窺望着。

    “嗯,沒事,只是站着有些頭暈”説着,他揉了揉眼睛。

    “我嚇了一跳,是不是貧血啊?”

    “應該不是,可能有些累吧”

    “工作很辛苦吧?”

    “也不是”

    現在換了個工作崗位呢,這話他憋在喉嚨口沒説出來。

    “嗯,我們剛才説到哪兒了?”崇史按着太陽穴問道。

    “説到葬禮”雅美説,“我爸爸的”

    “啊,沒錯”

    崇史回憶起了一個場面,和出殯的儀式非常類似,幾個男人抬着長長的箱子,智彥站在邊上。儘管不知道為何之前沒想起來,但不管怎樣,這個記憶已經在他腦海裏逐漸成形。

    那個箱子裏裝的一定是筱崎,崇史猜想,理由就是在那之後立刻就傳來了筱崎辭職的消息。事實上筱崎並非是辭職,而是被偷偷的運到了某個地方。

    筱崎的身體肯定出現了某種異常情況,這種可能性很大。

    但作為崇史來説,當然不能把這事告訴雅美。本來已經對筱崎的生死產生了疑問的她,要是再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會完全絕望的。並且連他自己也開始認為,筱崎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總之繼續在這個房間裏呆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崇史考慮着。他到這裏只是想確認,筱崎的失蹤是不是被巧妙地掩飾起來了。

    他正想離開房間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一個紙袋。裏面的東西剛剛做過確認,那是筱崎在MAC時期穿的工作服和安全靴。

    崇史推測,筱崎那天應該身上也穿着這些吧,如果他真的被裝進箱子搬走了的話,那一定是某個人從他的身體上回收了這些,又特地放到這兒來的。這些繁瑣的事,一定也是掩飾工程的環節之一。

    崇史重新察看起工作服和靴子,都不是很髒,但也不像是洗過的樣子。仔細一看,工作服的袖口上,還沾着幾根細長的毛髮一類的東西。那是刷子的毛吧,崇史猜測。

    “特定讓你帶我過來,不過還是發現不了新線索啊”離開筱崎的公寓,來到青梅街道的時候,崇史説。

    雅美搖搖頭,“這也沒辦法,只要有人能真的擔心着他,我就沒有那麼孤助無援了”

    “你能這麼説我就好受些了”他看着路上來往奔馳的車輛,轉身想攔出租車,“我送你吧,現在有點晚了”

    “不用了,我坐電車回去”

    “但是”

    “沒關係,我想在伍郎住的街道上多走一會兒”

    “那倒也是”崇史點着頭,心裏不免有些難過,他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把那天晚上看到智彥幾人抬走‘棺材’的事兒告訴她。“這樣也好”説着,他環顧了一下週圍。

    突然,右眼的餘光掃到了奇怪的景象。

    有什麼東西在迅速移動,崇史本能地把臉轉向那裏,卻只看見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年輕人在歡聲笑語地散步。再往遠處望去,一輛汽車從岔道開了出來,向青梅街道飛馳而去,那是輛黑色的轎車。

    崇史想起幾天前去智彥房間的場景,那個時候他也有一種被監視着的感覺,監視他的男人也同今天一樣開車逃跑了。

    自己一直在被跟蹤嗎?和直井雅美見面到前往筱崎伍郎的住處?

    頓時,全身的雞皮疙瘩一下子冒了出來,緊接着心頭湧上一股怒氣。

    到底是怎麼了,我為什麼要遭這種罪?你們要監視什麼?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雅美似乎注意到情形有些不對,問道。

    “噢,沒什麼”崇史裝出平靜的語氣説,“那你自己小心點”

    “有事請你一定要再聯繫我”

    “你也是”

    崇史凝望着雅美深鞠一躬後邁開腳步的背影,腦子裏卻開始思考起別的事情。

    次日的中午,崇史乘上了“小玉號”新幹線。車上的空位很多,不過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車門口,旁邊沒有其他乘客。

    他從東京站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説自己想休帶薪假,主任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二話不説就批准了。因為部下提出休假的時候,是禁止詢問理由的。

    崇史看了眼手錶,拿起放在地上的運動揹包,馬上就要到靜岡了。

    自己現在有兩個選擇,崇史想:一是把須藤或者麻由子這些對此次事件的真相有所瞭解的人找出來,質問他們事情原委。而另外一個則是自己先找個地方藏身,直到恢復記憶。

    然而他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後者,本來把麻由子等人找出來就難於上青天,何況在記憶尚未恢復的時候鬧太大動靜也不會有好結果。

    在記憶恢復之前,有什麼地方可以暫時藏身呢,想到這裏,他腦海裏立刻浮現了靜岡的老家。真是諷刺,在此之前從來沒怎麼回過家,也不怎麼想回家。因為產生思鄉之情的行為在他看來有一種倒退的感覺,這種事等年紀大了再考慮也不遲。

    但結合自己現在的狀況,回到靜岡的老家不失為是一種上策,因為在那裏有着自己貨真價實的過去。對於這些過去,自己絲毫不需要抱有任何不安。

    隨着列車內的廣播,‘小玉號’很快就駛入了靜岡站。這時,崇史身邊站着幾個乘客,都是白領模樣的男人。

    ‘小玉號’停了下來,車門開啓後,乘客全部下了車,卻沒有人下車。崇史暫時沒有動,停車時間是一分鐘,他用手錶計着時。

    到車門將要關上的一剎那,崇史從車廂上飛奔而下,他一下車,車門立即就關上了。他看了看周圍,似乎沒有像他那樣等到關門時點才下車的乘客。

    他從靜岡攔了輛出租車,告知目的地後崇史回頭張望了一下,貌似沒有被跟蹤的跡象。其實,即使被跟蹤也無所謂,只要把自己關在家裏,就不用擔心被監視了。

    對於兒子突然的到來,比起驚喜,母親臉上更多的是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嗎?”這是她問的第一句話。

    “什麼事都沒有,我就是到附近出差,順便回家一趟”

    崇史這麼一説,母親終於安心了一些,開始對他問寒問暖起來。崇史有個叫小茂的哥哥在當地工作,已經成了家,所以對母親和子來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東京孤身一人的二兒子。

    崇史選擇合適的回答應和着,必要時還添油加醋一番。換工作崗位的事不能告訴她,麻由子的事也得瞞住,就更別提同居了。況且自己關於她的記憶根本就不完整。

    “三輪君還別來無恙嗎?”把兒子的近況一股腦兒問完之後,和子問道。

    “應該好着呢”崇史回答,“那個傢伙,現在在美國總公司呢”

    “美國?真的嘛,哦?他依然是那麼出眾呢”和子感慨地説。她從很久以前就有種錯覺,自己的兒子能好好學習全是託了智彥的福。

    一提到智彥,崇史不禁萌生了去一次他父母家的念頭。他還記得,以前在詢問智彥母親他近況的時候,她的回答顯得很不自然,感覺像隱瞞了什麼。

    直接去一趟跟他們談談説不定能夠抓到什麼把柄,崇史考慮。面對面的交流更容易判斷對方是否在説謊,説不定還能當場對他們進行追問。

    我晚飯時候再回來,説完崇史離開了家。

    智彥的老家位於車站前的商業街稍往裏的位置。門口豎着一塊“三津輪印刷”的牌子,這個名字是智彥父親絞盡腦汁想的,但智彥卻很討厭這個店名。因為曾在小學時期,他的同學看到這塊店牌後,就給他起了一個‘三津輪’的綽號。

    多年不見這個掛着‘三津輪印刷’牌子的玄關,崇史覺得比他印象中的要小很多,門前的道路也很狹窄。崇史意識到,這是因為小時候一切東西都看起來很大的緣故。而且事到如今,他覺得記憶已經不可信了。

    小店的玻璃門關得緊緊的,裏面拉上了白色窗簾。他試着打開門,卻發現上了鎖。

    店鋪的裏面應該是他們住的地方,崇史在玄關周圍尋找起來,在郵箱上方發現了一個對講門鈴,他按了一下,但裏面完全沒有反應。又重複了多次,還是同樣的結果。

    崇史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看到旁邊的自行車商店裏走出一個穿工作服的老先生。崇史記得他的長相,他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在這家店買的,之後也讓他們修理過幾次。不過那個老先生似乎完全沒認出他,眼神里充滿了警惕。

    “今天這家店休息嗎?”崇史指着智彥的父母家問道。

    “噢,好像是呢”自行車店主説,“突然就休業了”

    “突然?”崇史皺起眉頭,“您説的突然,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今天啊,上午還是開得好好的,到了下午就一下子關門了。然後夫婦倆提着一個去海外旅行才會帶的大包離開了”

    “您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這我不清楚”老先生咧開嘴笑着,搖搖頭。

    “他們兩人的神情如何呢?”

    “什麼意思?”

    “就是……樣子是不是很開心?”

    “那表情可稱不上開心啊”老先生抱起胳膊,“總之是匆匆忙忙的。叫他們也不予理睬,雖然可能聽力不太好。他們的樣子總給我一種被人追趕的感覺,嗯”

    被追趕?

    他們在躲避誰呢,崇史思考着,然而他立刻有了答案。

    他們躲的人,不就是自己嗎?

    崇史來靜岡的事,‘敵方’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非常害怕崇史會去拜訪智彥雙親,所以先下手為強聯繫了他們——

    這並非無可想象的事,以前打電話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智彥的雙親是隱瞞事實一方的人。

    大家都一個個消失了,崇史想,筱崎、智彥、麻由子、須藤。現在,又有兩個人不明瞭去向。

    崇史回到家後,父親浩司已經到家了。浩司是食品生產工廠的廠長,離退休還有三年。

    吃着母親親手做新鮮的魚類和貝類,父子二人久違地喝起了啤酒。浩司很想知道崇史的工作具體內容,能夠看出,他作為一個技術人員前輩,很希望給崇史提些意見。但崇史也只能編一些話來糊弄他。

    “你即便有各種各樣的不滿,公司也一定是想方設法為職員考慮的,你懷着這種信念錯不了的”

    聽到這話,他也隨聲附和,父親的人生觀不可能會改變。

    吃到一半,他哥哥夫婦倆帶着孩子走了進來,寶寶快滿兩歲了。看着自己父親抱起孫子,一副慈祥老爺爺的神情,崇史不禁質問自己:我到底在幹些什麼呢?就算回到這裏來,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崇史,你衣服好好在洗嗎?”吃完晚飯,和子突然問道。

    “當然洗啊,為什麼這麼問?”

    “不是也有過今年春天這種事嘛”

    “春天?”

    “你忘了?你把積下來的髒衣服一股腦兒全都快遞了回來,把那些全部洗掉可費了我一番功夫呢”

    “啊……”的確發生過這事兒,他回想起來,兩個瓦楞紙箱。

    “都是冬天的衣物,放在二樓的衣櫃裏呢,你要的話就帶回去”

    “嗯,現在還不用”

    “其他東西怎麼處理?可以扔了麼?”

    “其他的東西?”

    “就是一塊兒放在裏面的書啊,漫畫一類的東西”

    還有那些東西啊,記憶開始模糊了起來,似乎也放進去過。

    “紙箱都放在二樓的房間裏,你把不要的東西分開放吧”

    好的,崇史回答。

    在這棟房子裏,崇史的房間在二樓,是一件四塌半的日式房間,靠牆放着書桌和書櫥。他睡前會從壁櫥裏拿出被子,不過今天晚上已經鋪好了。

    崇史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抽屜裏、還有書櫥裏的東西統統翻了一遍。每一件都有印象,現在都能回憶起來,完全沒有變化,僅僅在和麻由子的關係這一點上,記憶和現實存在出入。

    在書櫥跟前放着一隻紙箱,好像就是和子説的那隻。崇史在被子上盤腿而坐,打開箱子。乍一看裏面沒有什麼重要物品,先是十本漫畫、因為沒有放的地方,扔了又覺得可惜,所以送回了老家。然後是八本小説和紀實文學、舊鬧鐘、設計糟糕的帽子,在箱底還有一些只能稱之為破爛兒的零碎物品。

    崇史嘆了口氣,隨即從那些東西里找出了一個小紙包。長度大約在二十釐米,呈細長的形狀,用包裝用紙包上後,還一圈圈纏上了透明膠帶。

    這是什麼呀,崇史回想,然而在想出答案之前,他已經剝開膠帶並拆開了包裝紙。裏面是個茶色的信封,但裏面裝的不是信,而是有什麼物品。

    他倒過信封,取出了裏面的東西。滑落之物正好被崇史左手接住。

    那是一副眼鏡,鏡框鑲着金絲,右邊的鏡片碎了。

    他對這副眼鏡的形狀有印象,不僅是形狀,連鏡框的設計、鏡片的厚度都是那麼眼熟。因為這是‘他’在高中時期常戴的那副眼鏡,神經質的‘他’硬是覺得其他眼鏡和自己不配,只戴這一副。

    ‘他’就是智彥,這是智彥的眼鏡。

    崇史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壓迫着自己的大腦,自己的記憶有種從底部浮上水面的趨勢,可同時也有一種力量抑制其上升。

    眼鏡,智彥的眼鏡,我是從哪兒弄到這個的呢?

    他感覺到自己的視野正在變窄,並非是錯覺,他無意識地閉上眼睛,並躺倒在一旁的被子上。

    大腦的熒屏上似乎要出現某個影像,可是久久不成形,就像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濃霧。

    突然,濃霧一下子褪去,一幅鮮明的圖畫在眼前展現。

    那是智彥的臉,沒有戴眼鏡,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

    崇史回憶起,自己正從上方望着他,包括那時候的心情。

    崇史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受了打擊,思維一片混亂。他不由得叫出了聲:“我殺了智彥!”

    這聲音令他自己都感到震驚:剛才是誰的聲音?我發出來的嗎?還是自己在記憶中的吶喊呢?

    不一會兒,眼前又被一團迷霧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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