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敍事八

    我得出這個結論不是從歷史處,是在林康那裏。我時常用即時的當值婚姻當作參照去做史學研究。這是我的方法論。平庸的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就是天才,天才男人結婚後一不小心也會平庸。我是前者。我在婚後的第一個清晨依然不能領悟這一點。我們是"五一"結的婚。在那樣的日子裏全世界的勞動人民精神飽滿,性慾旺盛,是結婚的大好時光。我們在五月二日上午九時醒來,身心疲憊而又爽朗。內心寧靜如水,沒有騷動與慾望。雖説同居日久,畢竟稍有慌亂。婚姻使我們理直而氣壯,在全世界勞動人民大團結的日子裏,我們春心勃發,風起雲湧。林康醒來後我們又吻了一陣,她像一隻啄木鳥,吻得又開心又迅速。我們誰也不願先起牀,衣褲鞋襪扔得一地,仍舊可見昨日的忙碌。十點我們終於起牀了。這次起牀對我們雙方意義重大。我們為對方穿上內衣外褲,一切都顯得興致勃勃。我們的起牀延續了一個小時,其中間隔了諸多親吻與撫摸。林康就在這時候説了那句偉大的話,她説,當新娘真好。

    婚後的林康開始了社交。她認識了一大幫風姿綽約的女人。林康説,梅莉的雞心項鍊那麼大,都像鴨心了,你看看我的。林康説,小杜她丈夫上月在股票上發了,三個小時淨賺四萬八。林康説,人家媛媛那才是戒指,真正的南非鑽戒,哪像我,整個一銅箍。林康説,華蘭蘭家有高保真松下卡拉OK了,話筒都是松下牌的,金色,上面有英文Panasonic。林康説,朱彤的衞生巾廠開了兩年,小汽車都駛到公共廁所了。我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面對書本或地圖,聽林康説外面的世界。林康敍述的樣子像受過驚嚇,又激動又惶恐不安。我攬過林康的腰,儘量温和地説,麪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林康説,麪包當然有,你娶我還不就是買了塊麪包。林康説這話正是她當新娘的第十七天。書上説新娘的第十七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二十四小時。我記起了這句話。懷着這樣的心情我審視我的妻子林康,我的心頓時涼下去。林康婚後的第十七天大失水準,出奇地難看。林康轉過了身,她的步行動態也出了問題。這世界變化真快。

    我不是一個敏鋭的人。我對世界的變化相當地遲鈍。我並不經意世界的五彩繽紛與瘋狂穿梭。世界在輪子上,朝自己不明瞭的方向轟然撞擊,一路閃耀金銀火光。商業與市場在風蝕人們的神經,人們既興高采烈又憂心忡忡。儘管我不敏鋭,可我知道世道的變化已經來臨,正跨越我家的門檻。金錢在半夜敲我們的家門了,像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那樣,0333|i⌒|0222|7|7⌒|,命運敲響了我的家門。林康和我吵一次命運就向我逼近一次。我感覺到了世界的力量,可我不知道世界在哪裏。我漫無目的走上大街,大街上佈滿陽光,各色人等行色匆匆,所有擦肩而過的人都留下酸臭的汗味。人體的這種分泌物充滿了醜惡性質,它使肉體與精神變得黏稠。焦躁的喇叭聲宣泄了司機的內心煩倦,反映出人類對自身目的過於熱切與缺乏節制。我走了一會兒就累了,累透了,都不知道城市在哪兒了。我回到家,捧起書。我並不想研究歷史或學問,我只是讓浮動起來的心再降一降、靜一靜,有能力迎接林康。

    天氣開始變熱。我們新婚的新鮮勁頭似乎過去了。我們的牀笫之事有了些節制,大熱天我不再冥想,人也疲沓起來。林康一日接一日地憂鬱下去。她終日盤算我們兩個中的一個"下海"或"跳槽"。我提議説,我們到卡拉OK廳裏去坐坐,興許有點樂趣。我們選擇了最便宜的一家,最低消費每人人民幣三十元。我們坐在空調冷氣裏,手執冰鎮雪碧,四處一片暗藍。林康説感覺好多了。乘着興致我為她點了幾首歌,她唱得很開心,就是低音低不下去,調子起高了,高音部分又吊不上來。我注意林康的大臂上又有了清爽滑膩的手感。一下子又回到初戀歲月,整個晚上林康就熱烈地説,再唱一首,我就又為她再點一首,臨近子夜告別歌廳的時刻,林康又説,再一首,最後一首,唱完了就回家。

    我們的好心緒沒有能耐到回家。從卡拉OK廳裏出來我們的皮膚就像燒着了。世界是逃不掉的,它永遠是老樣子。你躲來躲去還是要回到世界裏去。在路燈下面林康的情緒壞了下去,臉上又出現了憂鬱,她的臉色在路燈下慢慢地難看起來。林康説,什麼時候家裏能裝上空調,小日本的空調一個要一萬多。我説,要不你到日本去。林康説,能去早就去了,沒那個命。我説,日本人可是給我們打回去的。林康笑起來,説,算了吧,你算了吧,中國人個個都是皇帝的心,太監的命。我説這話可説差了,你就沒有嫁給太監。林康説,你就剩那麼一點能耐了。這句話我聽了不開心,內心的厭煩如夏夜一樣升騰,我和林康在城市的夏夜款款而行,在城市的夜景裏構成了又一幅愛情與婚姻的苦難即景。我開始了心不在焉。我不時打量踽踽獨行的少女,她們像蝙蝠,在夜的顏色裏華麗地飛行。我其實不是一個花花腸子的男人,我弄不清楚這一刻我為什麼這樣看女人和姑娘。這不好,尤其當着妻子的面。林康説,你看什麼?林康顯然發現了我內心世界的新動向,女人做了妻子在這上面都是有眼力的。我説,看什麼?我什麼都沒看,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對吧,你弄錯了吧,林康説,是對我心不在焉吧。我説,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什麼天仙。林康站住了。我也只好停下腳步。不打自招!林康惡狠狠地説,林康這麼説着兀自走了。我無趣地走在後面。我認為林康應當説"此地無銀三百兩",這樣説文雅些。"不打自招",這樣的話完全是拉板車的人用的。我追上林康,説,看你氣壯如牛,完全可以拉板車去了。林康又停下腳步,兩隻手抱在懷裏,冷笑着説,怎麼嫁到你們陸家來的就得拉板車?

    林康這話委實有些過分了。她這話是衝着我父親來的。我父親幾乎拉了十年板車。我的童年就在板車上一路吱呀着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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