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金喬打電話給我。
“我有事要告訴你,”她説:“是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記下來。”
我拿出筆記本。
“説吧。”
“布萊德利,伯明罕市政廣場大廈七十八號。”
“老天,這是幹什麼?”
“天知道!恐怕芭比也不一定真的知道。”
“芭比?這是——”
“對,我在芭比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説過,只要試試看,我可以從她那兒打聽出一點消息。只要她肯軟化態度,事情就好辦了。”
“你怎麼打聽出來的?”我好奇地問。
金喬笑笑。
“反正是女孩子談悄悄話,你不會懂的。問題是,女孩子往往不把彼此之間的悄悄話當一回事,她覺得不要緊。”
“就像工會組織一樣。”
“可以那麼説,反正我們一起吃了頓午飯,我隨便吹了點我的愛情生活——説我跟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在一起,他太太是天主教徒,怎麼都不肯離婚,所以他痛苦得要命。她是個殘廢,雖然整天都痛得不得了,可是至少還有好幾年可以活。要是她現在死了,倒還好些。我説我很想到‘白馬’去試試看,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做,而且不知道費用會不會很貴。芭比説一定很貴,因為她聽説她們漫天開價。我説:
‘喔,我有繼承一大筆遺產的可能。’——你知道,我有個有錢的叔公,雖然我並不希望他死,可是這總是事實。也許她們願意用記帳的方式?可是該怎麼着手呢?於是芭比就告訴我這個名字和地址。她説要先找那個人談妥才行。”
“真不可思議。”我説。
“是啊。”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又不敢置信地問:“她坦白地告訴你這麼多?一點都不害怕?”
金喬有點不耐煩地説:“你不懂,女孩子的悄悄話算不了一回事,而且馬克,要是我們所想的事是真的,這件事多多少少都得公開一點,對不對?我是説,她們一定要不斷有新的‘顧客’才行。”
“我們真是瘋了,竟然會相信這種事。”
“好,我們瘋了,你要不要到伯明罕去找布萊德利先生?”
“好,”我説:“我就到伯明罕去找他——要是真的有這個人的話。”
市政廣場大廈是一棟巨大蜂巢式的辦公大廈。七十八號位在三樓,玻璃門上用黑色字體整潔地印着:C、R,布萊德利,佣金代理商,下面又用較小的字體寫着:請進。
我走了進去。
外面那間比較小的辦公室空着,裏面一道半開的門上寫着“非請勿入”。門後一個聲音説:“請進來。”
裏面那間辦公室比較大,擺了一張桌子,兩張椅子、電話、一個檔案架。布萊德利先生就坐在書桌後面。
他是個瘦小的黑皮膚的人,黑眼珠十分精明,身上穿着黑色套裝,看來十分威嚴可敬的樣子。
“麻煩你把門關上,好嗎?”他愉快地説:“請坐,那張椅子很舒服。抽煙嗎?不抽?好了,有什麼要我服務的地方嗎?”
我看着他,不知道該從何説起,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最後,我想我是顧不了一切,拼命迸出一句:
“多少錢?”
我很高興地發現,他吃了一驚,我想是因為他沒料到,會有這種人闖進他辦公室。
他揚揚眉。
“哈,哈,”他説:“你不喜歡浪費時間,對不對?”
我仍然堅持我的立場。
“你怎麼説?”
他用略帶責難的態度輕輕搖搖頭。
“這不是辦事的方法,我們應該一步一步來。”
我聳聳肩。
“隨你便,怎麼一步一步來?”
“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對不對?我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目前,”我説:“我還不想告訴你。”
“很謹慎。”
“是的。”
“那麼請問是誰讓你來的?我們有彼此都認識的朋友嗎?”
“這也不能告訴你,反正我有個朋友的朋友認識你一個朋友。”
布萊德利先生點點頭。
“我很多顧客都是這麼上門的,”他説:“有些人的問題相當——複雜。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吧?”
他無意等我回答,徑自作了回答。
“賽馬佣金代理,”他説:“也許你對賽馬有興趣,對不對?”
他的語氣中似乎有些遲疑。
“我不是賽馬迷。”我暖味地説。
“馬有很多方面可以玩賞:賽馬、打獵、坐馬車兜風。我最有興趣的是運動方面。賭馬,”他頓了頓,然後似乎很無意地問:“有哪一匹馬你特別感興趣的嗎?”
我聳聳肩,終於破釜沉舟地説:
“白馬……”
“喔,很好,非常好。恕我冒昧,你本身看起來就像匹黑馬。哈哈!別緊張,用不着緊張。”
“那是你的話。”
我有點魯莽地説。
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變得更温和了。
“我很瞭解你的感覺,不過我可以保證,你一點都用不着擔心,我本身是個律師——當然已經取消了資格。”他又用動人的聲音説:“不然我就不會在這兒了。不過請相信,我對法律十分了解,我所處理的每一件事都絕對合法。這只是賭注的問題,隨便什麼都可以打賭,不管是明天下不下雨、俄國會不會把人送到月球上、或者你太太會不會生雙胞胎,都可以打賭。也可以賭乙先生會不會在聖誕節之前去世、丙先生會不會長命百歲等等。反正你支持你的判斷、直覺,或者隨便你怎麼稱呼它。”
我覺得就像在手術前一再接受醫生的保證一樣。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真像醫生在診室中的態度一樣。
我緩緩地説:“我對‘白馬’還不大瞭解。”
“所以你不放心?不錯,很多人都會為這個擔心。老實説,我自己也不大瞭解,可是它的確有效,而且效果非常神奇。”
“要是你能解釋清楚這一點——”
我已經認定了我所扮演的新角色的性格——謹慎、迫切,但是卻很害怕。布萊德利先生顯然經常碰到這種個性的客人。
“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我立刻做了個決定,我想説謊不是好辦法。
“我——知道——我和幾個朋友去過,是他們帶我去的。”
“是個可愛的舊酒店,很多歷史情趣,她們也把它修復得非常好。那你一定見過我的朋友格雷小姐?”
“是——是的,當然,她是個很不平常的女人。”
“是啊,是啊,你説得對極了,她不但是個不平常的女人,也有很特殊的法力。”
“她所説的事,實在——嗯——很不可能吧?”
“對極了,這就是問題所在,她説她能做的事,的確都很不可能!每個人都這麼説。例如在法庭上——”
黑珠子似的眼珠,筆直盯着我的眼睛。布萊德利先生特意又強調一次説:
“例如在法庭上,這整件事都會顯得很可笑!要是那個女人站起來承認殺人,説她是靠遙控、意志力之類的玩意兒殺人,法庭一定不可能接受她的認罪。就算她説的是真話,在法律上也沒有效力。法律上沒有靠遙控殺人這種事,認為太荒唐可笑了。這件事最美妙的地方就在這兒——要是你靜下來想一想,一定也會很欣賞這一點。”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保證,因為英國法律上沒有懲治靠神力殺人的條例。要是我僱人用刀、棍殺人,我就是共犯。但是如果我要塞莎·格雷用巫術殺人,法庭上不承認有巫術的存在。照布萊德利先生的説法,這件事最美妙的一點就在這兒。
我情不自禁產生的懷疑立刻爆發出來,我大聲説:
“去他的!這太不可能了。我不相信!不可能有這種事!”
“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的。塞莎·格雷是個很不平常的女人,當然也有些很不平常的能力,可是我們總不可能完全相信她的話。你説得對,這種事太不可思議了。這種時代,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坐在英格蘭一間平房裏,發出腦波之類的東西,讓別人無緣無故地生病死掉。”
“可是她説她做得到?”
“喔,當然,她有法力——她是蘇格蘭人,那族人都有預知力。真有那麼回事!我相信——我堅決相信,”他俯身向前,用力搖着食指説:“塞莎·格雷的確能事先知道某人什麼時候會死。這是天賦,她真的有這種本事。”
他又靠回椅背審視着我,我等着他説下去。
“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有人很想知道——譬如伊麗莎姑婆什麼時候會死,你必須承認,知道這種事往往很有用。沒什麼不仁慈的地方,沒什麼不對——只是為了方便,知道該訂什麼計劃。譬如説,到十一月的時候,會不會有一大筆錢的收入?要是能確定這一點,就可以做些有用的選擇。死是很難説的事,要是有醫生的鼓勵,伊麗莎姑婆也許會再多活十年。你很喜歡那老太太,那是當然,可是要是早點‘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死,又是多有用呢!”
他頓了頓,又略微俯身向前。
“我的作用就在這兒,我是個喜歡打賭的人,什麼都賭——不過當然得依我的條件。你來找我,當然,你總不至於希望拿位老太太的死來打賭,那對你心理上會造成很大的負擔。所以我們不妨這麼説,我們雙方約定好賭金之後,你打賭伊麗莎姑婆到聖誕節仍然生龍活虎,談笑風生,我打賭她不會。”
黑珠子似的眼珠又在我臉上打轉……
“這樣做一點也不違反什麼,對不對?事情很簡單,我們兩人在這件事上意見不同,我説伊麗莎姑婆就快上西天了,你説不會,於是我們訂下合同,我説在兩星期之內伊麗莎姑婆的訃聞就會見報,你不相信。要是你對了,我付錢給你。要是你錯了,你——就付錢給我。”
我看着他,試着裝出一個人想除掉一個有錢老太太時的感覺。不,我還是換了敲詐者想想:有人敲詐了我好多年,我實在沒辦法再忍受下去,我要他死,自己又沒有勇氣殺死他,可是我願意用任何代價——對了,任何代價——來換取他的生命。
我開口了——聲音很嘶啞,彷彿我真是那個人。
“條件呢?”
布萊德利先生的態度馬上改變了——很高興,高興得有點可笑。
“你剛才説的就是這個,對不對?‘多少錢’真嚇了我一跳。從來沒有人那麼快就談到這一點的。”
“你要什麼條件?”
“那要看情形決定,有幾個不同的因素。大體上説,要看所賭的金額有多少,有時候也要看顧客能得多少好處來決定。敲詐者之類的,也許會看客人出得起多少錢做決定。我把話説在前面,我可不跟窮客户打賭,除非是像我剛才説的那種情形。那時候,又得看伊麗莎姑婆有多少財產而定了。反正條件是雙方都同意的,我們彼此都想從這件事上得到一點好處,對不對,總之,賭注通常是五百比一。”
“五百比一?太不合理了吧。”
“我的賭注一向如此。要是伊麗莎姑婆已經一隻腳跨進墳墓,你就不會來找我了,對不對?預測一個人在兩週之內會死,當然得下點大賭注,五萬鎊賭一百鎊並不算太過份。”
“要是你輸了呢?”
布萊德利先生聳聳肩。
“那就太糟了,我只好付錢了。”
“我輸了當然該付錢,可是萬一我不付呢?”
布萊德利先生向後靠着椅背,半閉起眼睛説:
“我不該多談這個,真的不該。”
儘管他的音調很柔和,我卻覺得一陣寒慄。他沒説什麼威脅的話,可是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那意味存在。
我起身説:“我——我要考慮考慮。”
布萊德利先生又恢復了愉快有禮的態度。
“當然要考慮考慮,做任何事都不要衝動。要是你決定了,就再來找我,我們再仔細談談。不用急,慢慢來。”
我走出去時,耳中仍然迴響着他的話。
“不用急,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