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幾天,我現在看來,就像毫無形狀,令人困惑的萬花筒,金喬被送到一傢俬人療養院,我只在探病時間才能見到她。
我想,她自己的醫生一定會堅持他對這整件事的看法,他一定不瞭解這是怎麼回事。他的診斷很清楚——感冒所引起的支氣管炎,只不過還有一些稍微不大正常的症狀。可是他説,“這件事常常有,沒有哪個病例是很‘典型’的,而且有些人確實對抗生素沒反應。”
當然,他説得沒錯,金喬是得了支氣管肺炎。她的病也沒什麼特別神秘的地方,只是她突然之間染上了這種病,而且病得非常嚴重。
我跟“家庭科”的心理學家見過一次面,他是個像知更鳥一樣的奇怪的人,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厚鏡片後面的眼睛也眨個不停。
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其中有一半在我看來都沒什麼意義,可是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因為他煞有介事地對我的答案點頭。他完全不肯作任何承諾,也許他這麼做很聰明。偶爾,他也發表一點他的行話。我想,他對金喬試過好幾種催眠術,可是誰也不肯多告訴我什麼。也許是因為根本就沒什麼好告訴我。
我避開了自己的朋友,但是卻覺得實在忍受不住寂寞。最後,在極端失望下,我打電話到花店給芭比,問她願不願意出來跟我吃頓飯,她表示願意。
我帶她到“幻想園”去,芭比像小孩子一樣快樂地閒聊着,我發覺有她作伴讓人感到很舒暢。可是我請她出來,並不只是為了覺得安心舒暢。吃完一頓可口的飯,她放鬆了心情之後,我開始小心地探她的口風。我覺得芭比可能知道一點事,但是她自己卻不十分明白。我問她記不記得我的朋友金喬,芭比説:“當然記得。”一邊張着她的藍色大眼睛,問我金喬的近況如何。
“她病得很重。”我説。
“真可憐。”芭比儘可能露出關心的樣子。
“她惹上了一件事,”我説:“我想她曾經請教過你的意見,是什麼‘白馬’的事,讓她花了不少錢。”
“喔!”芭比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原來那個人是‘你’!”
有一會兒,我不瞭解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後來我才想到,芭比一定以為我是有個病弱的太太,妨害了金喬快樂的那個男人。她對我吐露我們的愛情生活感到非常興奮,所以我提到“白馬”時,她也沒有太警覺。她興奮地地問道:“有沒有效?”
“有點不對勁,”我説:“狗死了。”
“什麼狗?”芭比茫然地問。
我發現芭比對單音節的字都比較有反應。
“那件事似乎對金喬有點反作用,你以前有沒有聽過這種事?”
她沒聽説過。
“當然,”我説:“她們在馬區狄平村‘白馬’所做的事,你也知道吧,對不對?”
“我不知道‘白馬’在什麼地方,反正在鄉下就是了。”
“我從金喬嘴裏,聽不出她們到底做些什麼……”
我小心地等待着。
“光波,對不對?”芭比含糊地説:“反正是那種事。從外星球來的,”她又説:“跟俄國人一樣!”
我想芭比一定是在運用她有限的想像力。
“差不多,”我同意道:“可是一定很危險,我是説,金喬病得那麼嚴重。”
“可是應該是你太太會生病死掉,不是嗎?”
“對,”我默認了金喬和芭比所派給我的角色,“可是事情好像不大對勁——起了反作用。”
“你是説——”芭比盡力動了動腦筋,“就像麻電的感覺一樣?”
“對極了,”我説:“就是那樣,你以前有沒有聽説過這種事?”
“喔,不大一樣——”
“那是怎麼樣吧?”
“喔,我是説如果有人事後不付錢,我就知道有一個這樣的人,”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恐懼,“被殺死在鐵軌上——是從月台上掉到火車前面。”
“也許只是意外。”
“不,不,”芭比震驚地説:“就是‘她們’害的!”
我又在芭比杯子裏倒了些香檳。我覺得,只要能從她那個稱為腦子的東西里把零零星星的事實拉扯出來,也許會對我有所幫助。也聽説過一件事,也吸收了大概其中的一半,混淆在一起,不過別人對她所説的話都不大在意,因為那
“只是芭比説”。
令我着急的是,我不知道該問她些什麼。萬一我説錯了話,她會馬上警覺地閉上嘴,什麼都不肯再告訴我。
我説:“我太太身體還是很弱,不過好像沒有再變壞了。”
“那真糟。”芭比啜着香檳,同情地説。
“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
芭比似乎也不知道。
“你知道,是金喬——‘我’可沒有安排任何事。我能跟什麼人聯絡嗎?”
“伯明罕有個地方可以。”芭比用懷疑的口氣説。
“那沒用,”我説:“你沒有朋友知道該怎麼做嗎?”
“艾琳·布蘭登也許知道——不過我也沒把握。”
她意外地提到艾琳·布蘭登,讓我感到相當驚訝。我問她艾琳·布蘭登是誰。
“她實在很不引人注意,”芭比説:“頭髮燙得死板板的,‘從來’都不穿高跟鞋。”又説:“我跟她以前是同學——可是她那時候就很不吸引人。她的地理成績好的不得了。”
“她跟‘白馬’有什麼關係?”
“也不是真的有關係,只是她想到有那種可能,所以就把那個停掉了。”
“把什麼停掉?”我困惑地問。
“她在C·R·C·的工作。”
“C·R·C·是什麼”
“我也不大清楚,他們就只是説C·R·C·大概是調查顧客反應什麼的,只是一家小公司。”
“艾琳·布蘭登替他們做過事?做些什麼事?”
“只是到處問人家用什麼牌子牙膏,哪一種肥皂什麼的,真是無聊透了。我是説,誰會關心那些事!”
“當然是C·R·C·了,”我覺得有點興奮。
高曼神父遇害那晚上,就是去見一個替這種機構做事的女人。還有——對了,金喬也被那種人拜訪過。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辭職?是因為做得厭煩了?”
“我想不是,那個公司的薪水很高。可是她覺得——事情並不像外表那麼單純。”
“她覺得那家公司也許跟‘白馬’有某種關係,對不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差不多吧。反正她現在在吐敦漢路上一家咖啡店上班就是了。”
“告訴我地址。”
“她一點都不適合你。”
“我可不想跟她做愛,”我粗暴地説:“我是想知道她以前做事那家公司的一點資料,因為我也有興趣參加。”
“噢,我懂了。”芭比對我的解釋很滿意。
既然不能再從她那兒打聽到什麼事,我們就喝完香檳。我送她回家,謝謝她讓我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
(二)
第二天早上,我想打電話找李俊,結果沒找到他。不過我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找到了吉姆·柯立根。
“你上次帶來看我的那個小心理醫生怎麼了?他怎麼説金喬?”
“説了一大套,不過我覺得他真的有點困惑。你知道,人總免不了會得肺炎,也沒什麼神秘的嘛。”
“不錯,”我説:“我們就知道那張名單上有幾個人是死於支氣管炎、腸胃炎、腦瘤、癲癇,或者其他經過醫生證明的病。”
“我瞭解你的感覺,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她的病更嚴重了,對不對?”我問。
“這——是的……”
“我們一定要採取行動。”
“譬如説?”
“我想到一、兩個方法,譬如到馬區狄平村去抓塞莎·格雷,威脅她把咒語倒過來。”
“嗯——那也許有用。”
“或者——我也可以去找威納博——”
柯立根尖聲説:“威納博?可是他根本是局外人,他是個殘廢,怎麼可能扯上什麼關係?”
“我不相信,我説不定會去扯下他腿上那條毯子,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能走路了!”
“我們全都查過了——”
“對了,我在馬區狄平村碰到那個藥店老闆奧斯本,我不妨把他的想法告訴你。”
於是我簡要地説出奧斯本的看法。
“那傢伙想得快發瘋了,”柯立根説:“他那種人一定要自己做的事一點都沒錯。”
“可是柯立根,告訴我,他説得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對不對?”
過了一會兒,柯立根緩緩地説:
“不錯,我承認有可能……可是一定有好幾個人知情,而且必須花很大的代價要他們保密。”
“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他的鈔票滾滾而來,不是嗎?李俊有沒有查出來,他是怎麼賺來那麼多錢的?”
“不,還沒有……我必須承認,那傢伙的確有點不對勁,有點不大好的往事。要查出他所有錢的來源,恐怕要好幾年的功夫。我相信國税局已經注意威納博好一段時間了,可是他很精明。你覺得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這場戲的主角?”
“對,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計劃的。”
“也許吧,他的確像是有那種頭腦的人。可是他總不至於殘忍到親手殺死高曼神父吧!”
“不一定,如果萬不得已,他也可能親自動手。也許他一定要在高曼神父把從那個女人那裏聽來的消息告訴別人之前,就除掉高曼神父。而且——”
我忽然住口。
“喂——你還在吧?”
“在,我剛想到……”
“想到什麼?”
“我還沒想清楚……只是想到要獲得真正的安全只有一個辦法。總之,我該走了,我在一家咖啡店跟人有約。”
“我不知道你已經在查爾斯的咖啡店了。”
“不,老實説,是在吐敦漢宮路。”
我掛斷電話,看看錶。
我正要開門時,電話又響了。
我遲疑着,百分之九十,一定是柯立根又打電話來,想知道我在想什麼。
可是我現在並不想跟他談。
電話又煩人地響個不停。
當然,也可能是醫院打來的——金喬——
我不能冒險不接她的電話,於是我不耐煩地大步走過去,用力拿起聽筒。
“喂?”
“是你嗎?馬克”
“是,你是哪位?”
“當然是我,”那個聲責備道:“聽着,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噢,是你啊,”我認出奧立佛太太的聲音:“我現在急着趕出去,回來再打電話給你。”
“不行,”奧立佛太太堅決地説:“你現在就得聽我説,事情非常重要。”
“好吧,那你就快點,我有個約會。”
“呸!”奧立佛太太説:“約會遲到沒什麼關係,每個人都一樣,對方反而會更看重你。”
“不,我真的——”
“聽着,馬克,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可以保證!”
我盡力忍住不耐,看看錶,説:
“什麼事?”
“我家的密莉得了扁桃腺炎,很不舒服,要到鄉下——她姊姊家去——”
我咬咬牙。
“我覺得很遺憾,可是我真的——”
“聽着,我還沒開始説呢。我剛才説到哪兒?喔,對了,密莉要到鄉下去,所以我就打電話給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傭工介紹所——好像是——”
“我真的該——”
“問他們能不能派人來?他們説現在沒辦法——其實他們每次都這麼説——不過答應儘量想辦法——”
我從來沒發覺奧立佛太太這麼瘋狂過。
“——結果,今天早上新的傭人來了,你猜她是誰?”
“我想不出來,你聽我説——”
“是個叫愛迪斯·冰斯的女人——名字很有意思,對不對?——你也認識她。”
“不,我不認識,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可是你真的認識她,而且不久以前還見過她。她在你教母海吉斯—杜博那兒做過事。”
“噢!”
“對,你去你教母家拿畫的時候,她見過你。”
“好吧,這樣很好,我想你能僱到她真是幸運。我相信她一定很可靠,敏姑也這麼説過。可是説真的,現在我——”
“再等一下好不好?我還沒有説到重點呢。她跟我聊了很多有關海吉斯—杜博夫人的事,還有她最後病死的情形,最後她説出來了。”
“説出來什麼?”
“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她説:‘可憐的太太,受了那麼多苦。她腦子裏那個東西害了她,以前她身體一直很好。看她在療養院裏,一頭美麗濃厚的白頭髮全都掉在枕頭上,真是可惜,就那樣一把一把地掉下來!’於是,馬克,我就想到我那個朋友瑪麗·德拉芳丹,她也一直掉頭髮!還有你説在查爾斯一家咖啡店看到跟人打架的那個女孩,也是一把被人抓下很多頭髮。其實頭髮牢得很,沒那麼容易就掉下來,馬克,你試着拔你的頭髮看看,一點點就好,連根拔掉!試一下!你會發現像她們那麼容易掉頭髮是很不自然的現象。那一定是一種很特別的病——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意義。”
我抓緊聽筒,頭開始有點發暈。有些片段得來的消息,這時都拼湊在一起。羅妲和狗一起在草地上——我在紐約一本醫學雜誌上看到過一篇文章——當然……當然!
我忽然意識到奧立佛太太仍然在高興地大言不慚。
“上帝保佑你,”我説:“你真了不起!”
我用力掛斷電話,然後又拿起來,另外拔了一個號碼。這次,很幸運地直接找到李俊。
“告訴我,”我説:“金喬的頭髮是不是一把一把地連根一起脱落?”
“這——我想是的,大概是發高燒的關係。”
“跟發燒有個屁關係,”我説:“金喬所得的病,也是那些人所得的病,根本就是鉈中毒。老天保佑,也許我們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