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冕典禮的前一天晚上,少年國王獨自一人坐在他那間漂亮的房子裏。他的大臣們按照當時的禮節,頭朝地向他鞠了躬,便告辭而去。他們來到皇宮的大廳中,向禮節教授學習最後的幾堂課,因為他們當中有幾個人的舉止還沒有經過教化,不用説,這是很不禮貌的事情。
這位少年——他僅僅是個少年,不過才十六歲——對他們的離去一點也不覺得難過。他把身體向後靠去,坐在他那繡花沙發的軟墊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躺了下去,睜着兩眼,張着嘴,真像一位褐色的林地農牧神,或一隻被獵人剛剛抓獲的森林中的小動物。
説來也巧,他正是獵人們找到的,他們遇到他也差不多是憑運氣。當時他光着腳,手裏拿着笛子,正跟在把他養大的窮牧羊人的羊羣后面,而且他一直把自己看作窮牧羊人的兒子。他的母親原來是老國王的獨生女兒。她偷偷地戀上了一個比她地位低得多的人一一有人説,那人是外地來的,他用笛子吹出魔術般的美妙聲音,使年輕的公主鍾情於他;另外有人説他是來自意大利裏米尼的藝術家,公主對他很器重,也許是太看重他了。他不知怎的突然間從城市裏消失了,他那幅沒有完成的作品還留在大教堂裏——那時小孩才一個星期大,他就從熟睡的孩子母親身邊偷偷抱走孩子,交給一對普通的農家夫婦去照管。這對夫婦自己沒有孩子,住在密林的深處,從城裏騎馬要一天才能到達。不知是像宮廷的御醫所宣佈的那樣因為悲傷過度,或者是像一些人所談論的那樣喝了放在香料酒中的一種意大利急性毒藥,反正那位給予這孩子生命的蒼白的少女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內就死去了。一位忠誠的差人帶着孩子跨上馬鞍走了,當他從疲憊的馬背上俯下身來敲響牧羊人小茅屋簡陋的房門時,公主的屍體正被下葬於一個打開的墓穴中,這個墓穴就挖在一個荒涼的教堂墓地裏,那裏靠近城門。據説在那個墓穴裏還躺着另一具屍體,他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外地男人,他的雙手被反綁着,打了個繩結,胸膛上留着好多血淋淋的傷口。
至少,這正是人們私下悄悄相互傳遞的説法。然而令人確信的是老國王在臨終時,不知是由於對自己犯下的大罪而悔恨,或是僅僅因為希望自己的王國不至於落入外人之手,就派人去找回那個少年,並當着宮中大臣的面,承認少年為自己的繼位人。
似乎就從少年被承認的那一刻起,他就表現出了對美麗事物的極大熱情,這便註定了將對他的一生起到巨大的影響。那些陪伴他到預備的房間侍候他休息的僕人,常常講起當他看見那些華麗的服裝和貴重寶石時會興奮地大叫起來,並且在脱去身上的粗皮衣和粗羊皮外套時簡直是欣喜若狂。有時候他確也很懷念他那段自由自在的森林生活,且始終都對佔去一天大部分時間的繁雜的宮廷禮節感到忿懣,但這卻是座富麗的宮殿——人們把它叫做“逍遙宮”——此刻他一下子成了它的主人,對他來説,這就像是一個專為取悦他而新建成的時髦的新世界;只要他能夠從議會廳或會見室裏逃出來,他便會跑下那立着鍍金銅獅的亮閃閃的斑岩石大台階,從一個屋子轉到另一個屋子,又從一條走廊來到另一條走廊,好像要一個人在美中間找到一付止痛藥,或一種治病的良方似的。
對於這種充滿新發現的旅行,這是他對此的稱謂——説真的,對他來説這可是真正地在神境中漫遊了。有時候會有幾位身着披風飄着豔麗絲帶的金髮宮廷侍衞陪伴着;但更多的時候,他常常是一個人,憑着感覺上的某種敏捷的本能,這差不多是一種先見之明吧,把握到藝術的秘密最好是在秘密中求得,況且美也同智慧一樣,鍾愛的是孤獨的崇拜者。
這段時期裏流傳着很多有關他的奇聞怪事。據説有一位胖乎乎的市政長官,代表全城市民出來發表了一大通華麗堂皇的言論,還説他看見他十分崇敬地跪在一幅剛從威尼斯帶來的巨畫面前,似乎要捍衞對新的眾神的崇拜。還有那麼一次他失蹤了好幾個小時,費了好大勁人們才在宮殿內北邊小塔的一間小屋裏找到了他,他正痴呆呆地凝視着一塊刻有美少年阿多尼斯像的希臘寶石。還有人傳説親眼見他用自己的熱唇去吻一座大理石古雕像的前額,那座古雕像是人們在修建石橋時在河牀中發現的,除像上還刻着羅馬皇帝哈得裏安所擁有的俾斯尼亞國奴隸的名字。他還花了一整夜時間去觀察月光照在安地民銀像上的各種變化。
一切稀罕的和昂貴的東西對他的確都有極大的吸引力,使他急切地想得到它們。為此他派出了許多商人,有的被派往北海,向那裏的窮漁夫購買琥珀,有的到埃及去找尋那些只有在法老的墓穴中才能找到的綠寶石,據説這種寶石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還有的去波斯收購絲絨編織的地毯和彩陶,另外很多人就去印度採購薄紗和着色的象牙,月亮寶石和翡翠手鐲,檀香和藍色琺琅以及細毛織披巾。
然而,最讓他費心的還是在他登位加冕時穿的長袍。長袍是金線織的,另外還有嵌滿了紅寶石的王冠以及那根掛着一串串珍珠的權杖。其實,他今晚所想的就是這個,當時他躺在奢華的沙發上,望着大塊的松木在壁爐中慢慢地燃盡。它們都是由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藝術家親手設計的,設計式樣也早在幾個月前就呈交給他過目了,他也下了命令要求工匠們不分晝夜地把它們趕製出來,還讓人去滿世界找尋那些能夠配得上他們手藝的珠寶。他在想象中看見自己穿着華貴的皇袍站在大教堂中高高的祭壇上,他那孩子氣的嘴唇上露出了笑容,那雙森林人特有的黑眼睛也放射出明亮的光芒。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靠在壁爐頂部雕花的庇檐上,目光環視着燈光昏暗的屋子。四周的牆上掛着代表“美的勝利”的華麗裝飾物。一個大衣櫥,上面嵌着瑪瑙和琉璃,把一個牆角給填滿了。面對窗户立着一個異常別緻的櫃子,上面的漆格層不是鍍了金粉就是鑲着金片,格層上擺放着一些精美的威尼斯玻璃高腳酒杯,還有一個黑紋瑪瑙大杯子。綢子的牀單上繡着一些淺白的罌粟花,它們好像是從睡眠的倦手中撒落下來的。刻有條形凹槽的高大的象牙柱撐起天鵝絨的華蓋,華蓋上面大簇的駝鳥毛像白色泡沫一般地向上伸展,一直達到銀白色的迴文裝飾屋頂上。用青銅做的美少年納西蘇斯像滿臉笑容地用雙手舉起一面亮光光的鏡子。桌上放着一個紫晶做的平底盆。
窗外,他可以看見教堂的大圓頂,隱隱約約的像個氣泡浮動在陰暗的房屋上面。無精打采的哨兵們在靠近河邊的霧濛濛的陽台上來回地走着。在遠處的一座果園裏,一隻夜鶯在唱歌。一縷淺淺的茉莉花香從開着的窗户飄了進來。他把自己的棕色捲髮從前額朝後掠去,隨後拿起一隻琵琶,讓手指隨便地在弦上撥弄着。他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垂去,一股莫名的倦意襲上身來。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並且是如此興奮地感受到美的東西的魔力和神秘。鐘樓傳來午夜鐘聲的時候,他按了一下鈴,僕人們進來了,按繁雜的禮節為他脱去袍子,並往他手上灑上玫瑰香水,在他的枕頭上撒上鮮花。待他們退出房間後沒多久,他就入睡了。
他睡着後做了一個夢,夢是這樣的:
他覺得自己正站在一間又長又矮的閣樓裏,四周是一片織布機的轉動聲和敲擊聲。微弱的光線透過格柵窗射了進來,使他看見了那些俯在織機台上工作的織工們憔悴的身影。一些面帶病容臉色蒼白的孩子們蹲在巨大的橫樑上而。每當梭子飛快地穿過經線的時候,織工們便把沉重的箱座抬起,梭子一停下來又立即放下筘座,把線壓在一起。他們的臉上露出飢餓難忍的表情,一雙雙乾枯的手不停地震動着,顫抖着。一些贏弱的婦女坐在一張桌邊做着縫紉。房間裏充滿了刺鼻的臭氣,空氣既污濁又沉悶,四壁因潮濕而滴水不止。
少年國王來到一位織工跟前,看着他工作。
織工卻怒衝衝地望着他説,“你為什麼老看着我?你是不是主人派來監視我們幹活的探子?”
“誰是你們的主人?”少年國王問道。
“我們的主人!”織工痛苦地大聲説,“他是跟我一樣的人。其實,我和他之間就這麼點區別——他穿漂亮的衣服而我總是破衣爛衫,我餓得骨瘦如柴,他卻飽得難受。”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少年國王説,“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戰爭時代,”織工回答説,“強者把弱者變為奴隸,而在和平年代富人把窮人變成奴隸。我們必須靠幹活來餬口,可是他們給的工資少得可憐,我們會給餓死的。我們整天為他們做苦役,他們的箱子裏堆滿了黃金,我們的子女還未長大成人就夭折了,我們所愛的那些人的臉變得愁苦而兇惡。我們榨出的葡萄汁,卻讓別人去品嚐。我們種出的穀物,卻不能端上我們的飯桌。我們戴着枷鎖,儘管它們是無形的;而我們是奴隸,雖然人們説我們是自由人。”
“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嗎?”少年國王問道。
“所有的人都這祥,”織工答道,“不論是年輕的或是年老的,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小孩子或是終年艱辛的人們都一樣。商人們壓榨我們,我們還得照他們的話去做。牧師們騎馬從我們身邊走過,口中不停地數着念珠,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們。窮困張着飢餓的雙眼爬過陰暗的小巷,罪惡帶着他的酒精面孔緊隨其後。早晨喚醒我們的是悲痛,晚上伴我們入睡的是恥辱。但是這些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我們中的一員。你的神情是多麼的快樂啊!,説完他滿臉不高興地轉過頭去,並把梭子穿過織機,少年國王看見梭子上面織出的是一根金線。
他心中猛地一驚,趕緊問織工,“你織的是什麼袍子?”
“這是少年國王加冕時穿的袍子,”他回答説,“你問這幹什麼?”
這時少年國王大叫一聲便醒了,天啊!他原來是在自己的房間裏,透過窗户他看見蜜色的大月亮正掛在熹微的天空上。
他又一次睡着了,再次做起了夢,夢是這樣的:
他覺得自己躺在一艘大帆船的甲板上面,一百個奴隸在為船划槳。船長就坐在他身邊的地毯上。他黑得像一塊烏木,頭巾是深江色的絲綢做的。厚厚的耳垂上掛着一對碩大的銀耳墜,他的手中象着一架象牙天平。
奴隸們除了腰間的一塊破爛的遮羞布外,全身上下光溜溜的,每個人都與旁邊的另一個鎖在一起。驕陽熱辣辣地射在他們身上,黑人們在過道上跑來跑去的,同時皮鞭不停地抽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伸出乾枯的雙臂往水中划動着沉重的槳。鹹鹹的海水從槳上飛濺起來。
最後他們來到一個小港灣,並開始測量水的深度。一陣微風從岸上吹來,給甲板和大三角帆上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紅沙。三個阿拉伯人騎着野毛驢趕來朝他們投來標槍。船長拿起一張弓,射中了他們其中一人的咽喉。他重重地跌進了海浪之中,他的同伴也倉皇逃佔。一位面蒙黃色紗巾的女子騎着駱駝慢慢地跟在後面,還不時地回頭看看那具死屍。
黑人們拋了錨,降下了帆,紛紛來到艙底下,拿出一根長長的吊梯來,梯下綁着鉛錘。
船長把繩梯從船側扔下去,把梯的兩端系在兩根鐵柱上面。這時,黑人們抓住一位最年輕的奴隸,打開了他的腳鐐,並往他的鼻孔和耳朵裏灌滿蠟,還在他的腰間捆上了一塊石頭。他疲憊地爬下繩梯,便消失在海水中了。在他入水的地方冒出了幾個水泡。另外一些奴隸在一旁好奇地張望着。在船頭上坐着一位驅趕鯊魚的人,他在單調不停地擊着鼓。
過了一會兒潛水者從水中冒了上來,喘着粗氣攀梯而上,右手拿着一顆珍珠。黑人們從他手中奪去珍珠,又把他拋到海里。而奴隸們已靠在槳旁入睡了。
他上來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帶上一顆美麗的珍珠。船長把珍珠都過了秤,並把它們放進一隻綠色皮革的小袋子中。
少年國王想説點什麼,可是他的舌頭好像給粘在了上牙齒後面,他的嘴唇也動彈不了。黑人們在彼此談着話,並開始為一串明珠爭吵起來。兩隻白鶴圍繞着帆船飛個不停。
這時潛水者最後一次冒出水來,帶上來的珍珠比奧馬茲島所有的珍珠都要美,因為它的形狀如同一輪滿月,白得超過了晨星的顏色。不過他的臉卻蒼白異常,他一頭倒在甲板上,鮮血立即從他的耳朵和鼻孔中迸射而出。他只是顫抖了一下就再也動彈不了啦。黑人們聳聳肩,把他的屍體拋向船舷外的海水中。
船長笑了,他伸出手去拿起那顆珍珠,他一邊看着它,一邊把它放在自己的前額上並鞠了一個躬。“它應該用來,”他説,“用來裝飾少年國王的權杖。”説完他朝黑人們打了個手勢示意起錨。
少年國王聽到這裏,突然大叫一聲,便醒了過來,透過窗户,他看見那些破曉的長手指正在摘取衰弱的繁星。
他再一次入睡了,做了夢,夢是這樣的:
他覺得自己正徘徊在一個陰森森的樹林中,樹上懸掛着奇形的果子和美麗而有毒的鮮花。他經過的地方,毒蛇朝他嘶嘶地叫着,羽毛華麗的鸚鵡尖叫着從一根樹枝飛到另一個枝頭上。巨大的烏龜躺在熱乎乎的泥潭中睡大覺。樹上到處都是猴子和孔雀。
他走着走着,一直來到樹林的邊緣,在那兒他看見有好大一羣人在一條幹枯的河牀上做苦役。他們像螞蟻般地蜂擁至岩石上。他們在地上挖了好些深洞,並下到洞裏去。他們中的一些人用大斧頭開山劈石,另一些人在沙灘上摸索着。他們連根拔起仙人掌,並踏過鮮紅的花朵。他們忙來忙去,彼此叫喊着,沒有一個人偷懶。
死亡和貪婪從洞穴的陰暗處注視着他們,死亡開口説:“我已經疲倦了,把他們中的三分之一給我,我要走了。”
不過貪婪卻搖了搖頭。“他們是我的僕人,”她回答説。
死亡對她説,“你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
“我有三粒穀子,”她回答説,“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給我一粒,”死亡大聲説,“去種在我的花園中,只要其中的一粒,我要走了。”
“我什麼也不會給你的,”貪婪説,説着她把手藏在自己衣服福邊的裏面。
死亡笑了。他拿起一隻杯子,並把它浸在水池中,等杯子出來時裏面已生出了瘧疾。瘧疾從人羣中走過,三分之一的人便倒下死去了。她的身後捲起一股寒氣,她的身旁狂竄着無數條水蛇。
貪婪看見三分之一的人都死去了,便捶胸大哭起來。她捶打着自己乾枯的胸膛,哭叫着説:“你殺死了我三分之一的僕人,你快走吧。在韃靼人的山上正舉行着一場戰爭,雙方的國王都在呼喚你去。阿富汗人殺掉了黑牛,正開往前線。他們用長矛敲擊着自己的盾牌,還戴上了鐵盔。我的山谷對你有什麼用,你沒有必要呆在這兒吧?你快走吧,不要再到這兒來了。”
“不,”死亡回答説,“除非你再給我一粒穀子,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貪婪一下子捏緊自己的手,牙齒也咬得緊繃繃的。“我不會給你任何東西的,”她喃喃地説。
死亡笑了。他撿起一塊黑色的石頭,朝樹林中扔去,從密林深處的野毒芹叢中走出了身穿火焰長袍的熱病。她從人羣中走過,去觸摸他們,凡是被她碰着的人都死去了。她腳下踏過的青草也跟着枯萎了。
貪婪顫抖起來,把泥土放在自己的頭上。“你太殘忍了,”她叫着説,“你太殘忍了。
在印度的好多城市裏正鬧着饑荒,撒馬爾罕的蓄水池也乾枯了。埃及的好多城市裏也在鬧饑荒,蝗蟲也從沙漠飛來了。尼羅河水並沒有衝上岸來,牧師們正痛罵他們自己的神愛西斯和阿西里斯。到那些需要你的人那兒去吧,放過我的僕人吧。”
“不,”死亡回答説,“除非你給我一粒穀子,否則我是不會離開的。”
“我什麼東西也不會給你,”貪婪説。
死亡再一次笑了,他將手放在嘴上在指縫中吹了一聲口哨,只見一個女人從空中飛來。
她的額頭上印着“瘟疫”兩個字,一羣飢餓的老鷹在她身旁飛旋着。她用巨大的翅膀藍住了整個山谷,沒有一個人能逃脱她的魔掌。
貪婪尖叫着穿過樹林逃走了,死亡跨上他那匹紅色的大馬也飛馳而去,他的馬跑得比風還快。
從山谷底部的稀泥中爬出無數條龍和有鱗甲的怪獸,一羣胡狼也沿着沙灘跑來,並用鼻孔貪婪地吸着空氣。
少年國王哭了,他説:“這些人是誰?他們在尋找什麼東西?”
“國王王冠上的紅寶石,”站在他身後的一個人説。
少年國王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香客模樣的人,那人手中拿着一面銀鏡。
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並開口問道:“哪一個國王?”
香客回答説:“看着這面鏡子,你會看見他的。”
他朝鏡子看去,見到的是他自己的面孔,他大叫了一聲就驚醒了。燦爛的陽光瀉入房屋,從外面花園和庭園的樹上傳來了鳥兒的歌唱。
宮廷大臣和文武百官走進房來向他行禮,侍者給他拿來用金線篇織的長袍,還把王冠和權杖放在他面前。
少年國王看着它們,它們美極了,比他以前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美。然而他還記得自己做的夢,於是便對大臣們説:“把這些東西都拿走,我不會穿戴它們的。”
羣臣都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甚至笑了,因為他們認為國王是在開玩笑。
可是他再次嚴肅地對他們説:“把這些東西都拿開,不要讓我見到它們。雖然今天是我加冕的日子,但是我不會穿戴它們的。因為我的這件長袍是在憂傷的織機上用痛苦的蒼白的雙手織出來的。紅寶石的心是用鮮血染紅的。珍珠的心上有死亡的陰影。”接着他對他們講述了自己的三個夢。
大臣們聽完故事後,互相對視着,低聲交談説:“他一定是瘋了,夢還不就是夢嗎,幻覺只不過是幻覺罷了,它們不是真的,用不着在意。再説,那些為我們做工的人的生命又與我們有什麼相干的?難道一個人沒有看見播種就不能吃麪包,沒有與種葡萄的人交談過就不能喝葡萄酒了嗎?”宮廷大臣對少年國王説道:“陛下,我懇求您把這些憂傷的念頭拋開,穿上這件美麗的袍子,戴上這頂王冠吧。如果您不穿上王袍,人民怎麼會知道您就是國王呢?”
少年國王望着他。“真是這樣嗎?”他問道,“如果我不穿王袍,他們就不會知道我是國王了嗎?”
“他們不會認識您的,陛下,”宮廷大臣大聲説。
“我從前還以為真有那麼一些帶帝王之相的人,”少年國王回答説,“不過也許正如你所説的,然而我還是不穿這身長袍,而且也不戴這頂王冠,我要像進宮時的那樣走出宮去。”
然後他吩咐他們都離去,只留一個侍者來陪他,這個侍者的年中洗了個澡,打開一個上了漆的箱子,從箱中他拿出皮衣和粗羊皮外套,這些都是當年他在山腰上放羊時穿過的。他穿上它們,手裏又拿起那根粗大的牧羊杖。
這位小侍者吃驚地睜大一雙藍色的眼睛,笑着對他説:“陛下,我看見你的長袍和權杖,可你的王冠在哪兒?”
少年國王從攀附在陽台上的野荊棘上折下一枝,把它彎曲成一個圓圈,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就是我的王冠,”他回答説。
這樣穿戴好後,他走出房間來到大廳中,顯貴們都在那兒等着他。
顯貴們覺得很可笑,他們中有的人還對他叫道:“陛下,臣民們等着見他們的國王,而您卻讓他們看到了一位乞丐。”另有一些人怒氣衝衝地説:“他使我們的國家蒙羞,不配做我們的主人。”然而,他對他們一言不發,只是朝前走去,走下明亮的斑岩石階,出了青銅大門,騎上自己的坐騎,朝教堂奔去,小侍者跟在他身旁跑着。
百姓們笑了,他們説:“騎馬走過的是國王的小丑。”他們嘲笑着他。
而他卻勒住馬緬,開口説道:“不,我就是國王。”於是他把自己的三個夢講給了他們聽。
一個人從人羣中走出,他痛苦地對國王説道:“皇上,你不知道窮人的生活是從富人的奢侈中得來的嗎?就是靠你們的富有我們才得以生存,是你們的惡習給我們帶來了麪包。給一個嚴厲的主子幹活是很艱苦的,但若沒有主子要我們於活那會更艱苦。你以為烏鴉會養活我們嗎?對這些事你會有什麼良方嗎?你會對買主説,‘你要用這麼多錢來買’,而同時又對賣主説,‘你要以這個價格賣’嗎?我敢説你不會。所以回到你自己的宮中去,穿上你的高貴紫袍吧。你和我們以及我們遭受的痛苦有什麼相干的?”
“難道富人和窮人不是兄弟嗎?”少年國王問道。
“是啊,”那人回答説,“那個有錢兄長的名字叫該隱(即《聖經》中殺害弟弟的人)。”
少年國王的眼裏充滿了淚水,他騎着馬在百姓們的喃喃低語中走過,小侍者感到好害怕,就走開了。
他來到教堂的大門口時,衞兵們舉起他們手中的戟對他説:“你到這兒來幹什麼?除了國王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內。”
一聽這話他氣得滿臉通紅,便對他們説:“我就是國王。”説完把他們的戟推開,就走進去了。
老主教看見他穿一身牧羊人的衣服走了進來,吃驚地從寶座上站起來,迎上前去,對他説:“我的孩子,這是國王的服飾嗎?我用什麼王冠為你加冕?又拿什麼樣的權杖放在你的手中呢?這對你當然應該是個快樂的日子,而不應是一個屈辱的日子。”
“難道快樂要用愁苦來裝門面嗎?”少年國王説。然後他對老主教講了自己的三個夢。
主教聽完了三個夢後,眉頭緊鎖,他説:“孩子,我是個老人,已進入垂暮之年,我知道在這個大千世界裏還有很多邪惡的東西。兇狠的土匪從山上下來,擄去無數小孩,把他們賣給摩爾人。獅子躺在草叢中等待着過往的商隊,準備撲咬駱駝。野豬將山谷中的莊稼連根拔起。狐狸咬着山上的葡萄藤。海盜們在海岸一帶興風作浪,焚燒漁船,還把漁民的漁網搶走。在鹽澤地帶住着麻瘋病人,他們用蘆葦杆蓋起小屋,沒有人願意接近他們。乞丐們在大街上漂流,同狗一起爭食吃。你能夠讓這些事情不出現嗎?你願意讓麻瘋病人同你一起睡覺,讓乞丐同你一起進餐嗎?你會叫獅子聽你的話,野豬服從你的命令嗎?難道製造出這些苦難的上帝還不如你聰明嗎?因此,我不會為你所做的事而讚揚你的,我要求你騎馬回你自己的王宮中,臉上要露出笑容,並穿上符合國王身分的衣服,我要用金王冠來為你加冕,我要把嵌滿珍珠的權杖放在你的手中。至於你的那些夢,就不要再想它們了。這世上的負擔已經太重了,是一個人難以承受的;人間的愁苦也太大了,不是一顆心所能負擔的。”
“你就是在這間房子裏説這種話的嗎?”少年國王説。他大步從主教身旁走過,登上祭壇的台梯,站到了基督像前。
他站在基督像前,在他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分別放着華麗的金盆,裝黃酒的聖餐杯和裝聖油的瓶子。他跪在基督像下,巨大的蠟燭在珠光寶氣的神座旁明亮地燃燒着,燃香的煙霧繞成一圓圈藍色的輕煙飄向屋樑。他低下頭去進行祈禱,那些身着硬挺法衣的牧師們紛紛走下了祭壇。
突然,從外面的大街上傳來了喧譁聲,一羣頭戴羽纓的貴族們走了進來,他們手中握着出鞘的寶劍和閃光的鋼製盾牌。“做夢的那個人在什麼地方?”他們大聲嚷道,“那位國王,就是那位打扮得像個乞丐,給我們的國家帶來恥辱的男孩在什麼地方?我們一定要殺了他,因為他不配統治我們。”
少年國王再一次低下頭去祈禱,禱告完畢他便站起身來,轉過頭去悲傷地望着他們。
啊!看那,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窗照在他的身上,光線在他的四周織出一件金袍,比那件為取悦於他而編織的王袍更加美麗。乾枯的枝條怒放出鮮花,那是比珍珠還要潔白的百合花。乾枯的荊棘也開花了,開放出比紅寶石還要紅的紅玫瑰。比上等珍珠還潔白的百合花,它們的根莖是由亮閃閃糾銀子做成的。比紅寶石更紅的玫魂,它們的葉子是由金子鑄造的。他身穿國王的衣服站在那裏,珠寶鑲嵌的神龕打開了蓋子,從光芒四射的聖體匣的水晶上放出異常神奇的光。他身着國王的衣服站在那兒,這裏就充滿了上帝的榮光,連壁龕中的聖徒們也好像在動。身穿國王的華貴衣服,他站在了他們的面前,風琴奏出了樂曲,喇叭手吹響了他們的喇叭,唱詩班的孩子們在放聲歌唱。
百姓們敬畏地跪下身來,貴族們收回寶劍並向少年國王行禮,主教大人的臉色變得蒼白,雙手顫抖不已。“給你加冕的人比我更偉大。”他大聲説道,並跪倒在國王面前。少年國王從高高的祭壇上走下來,穿過人羣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此時沒有一個人敢看他的臉,因為那容貌就跟天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