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不叫南京路,叫大馬路。事情有一半就發生在大馬路旁邊。要我説,我還是喜歡上海的那些舊名字,一開口就是大上海的味道。有些東西新的招人喜歡,有些就不一樣了。就説名字,不管是人名還是地名,總是舊的好。舊的有意思,有嚼頭,見得了世面。舊名字不顯山不露水,風風雨雨、朝朝代代全在裏頭,掐一掐全是故事。名字一換香火就斷了,聽在耳朵裏再也不是那麼回事了。
我是怎麼到上海來的?全是命。你要相信命。多少人在做上海夢,他們的夢埋進了黃土,深更半夜變成了鬼火還在往上海衝。可我十四歲就成"小赤佬"了。叫"赤佬"是上海罵人的話,不好聽。話要反過來説,你不到上海你能成為小赤佬?誰不想上大上海?十里洋場吶!可你來得了嗎?來不了。老天爺不給你洋飯碗,你來了也活不下去,你連路都不會走。那時候上海人是怎麼説的?"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喇叭一響,你還沒有還過神來,汽車的前輪就把你吞了,後輪子再慢慢把你屙出來。你的小命就讓老虎吃掉嘍。我扯遠了。上了歲數就這樣,説出去的話撒大網都撈不回來——我怎麼來到大上海的?還不就是那個女人。
所有的下人都聽説小金寶和唐老爺又吵架了。小金寶的嗓子是吵架的上好材料。老爺最初對小金寶的着迷其實正是她的嗓子。老爺常説:"這小娘們,聲音像鵝毛,直在你耳朵眼裏轉。"老爺説這幾句話時總是眯着眼,一隻手不停地搓摸光頭。他上了歲數了,一提起這個年輕女人滿臉皺紋裏全是無可奈何。但老爺身邊的人誰都看得出,老爺的無奈是一種大幸福,是一種上了歲數的成功男人才有的喜從心上來。老爺是上海灘虎頭幫的掌門,拉下臉來上海灘立馬黑掉八條街。洋人在他面前説話也保持了相當程度的節制。但老爺到了晚年唐府裏終於出現了一位敢和他對着幹的人,是一個女人,一個年紀可以做他孫女的俏麗女人,一個罌粟一樣誘人而又致命的女人。她不是老爺的妻,也不是老爺的妾,老爺只是花錢包了她,就是這樣一個騷貨和賤貨硬是把老爺"治住了"。唐府的下人們私下説,男人越是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就越是賤,人人順着他,他覺得沒勁,有人敢對他橫着過來,他反而上癮了。男人就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像螃蟹,橫着衝了他過來。小金寶是個什麼東西?男人的影子壓在身上也要哼嘰一聲的貨,她就是敢把屁往老爺的臉上放!老爺撓着光頭就會嘿嘿笑。下人們心裏全有數,他就是好小金寶的這一口!
老爺在英租界的上好地段為小金寶買了一幢小洋房。這麼多年來小金寶一直叫喊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貼身丫頭。老爺給她換掉五六個了。老爺弄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仇恨小姑娘,長短肥瘦都試了,沒有一個合她的意。老爺不高興地説:"換了這麼多丫頭,你總不能讓我給你找個帶把的吧?"小金寶白了老爺一眼,扭着腰説:"為什麼不能?我們沒把的伺候你們男人,為什麼帶把的就不能伺候伺候我?"老爺一臉無奈。老爺順眼看了一眼立在門房的二管家。"我就要一個帶把的!"小金寶説完了這句話生氣地走了,她在臨走之前拎住老爺的兩隻招風耳晃了兩晃,老爺的光頭弄得像只撥浪鼓,但小金寶的這一手分寸卻是極好,生氣、發嗲、撒嬌和不依不饒全在裏頭,看得見七葷八素。老爺望着小金寶遠去的屁股心裏癢癢的,故意虎着一張苦臉。老爺背了手吩咐二管家説:"再依她一回,給她找個小公雞。"二管家低下頭,小心地答應過。臨了老爺補了一句:"好好挑,挑一個沒啼的。"
我跟在二管家的身後走向那扇大鐵門。大鐵門關得很嚴,在我走近的過程中,左側的一扇門上突然又打開了一道小鐵門。開門人又高又大,皮膚像白蠟燭,滿臉都是油光,他的手背與腮邊長滿亞麻色雜毛,眼珠子卻是褐色的。最讓人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睫毛,在他關注別人時他的睫毛總讓人覺得他是個假人。他的兩道褐色目光緊盯住我。我提了木箱望着他,腳下被門檻絆住了,打了一個踉蹌。二管家伸出手扶住我,一臉不在乎地説:"別怕,他是個白俄。"白俄伸出兩隻大巴掌,在我的身體上上上下下拍了一遍。二管家對他説:"小東西才十四。"白俄馬上對二管家討好地一笑,這一笑把我嚇壞了,我貼到了二管家的身邊。二管家笑着説:"第一次進唐府都這樣。"
唐府的主樓是西式建築。石階的兩側對稱地放了許多盆花。蘭草沿了牆腳向兩邊茂茂密密地蓬勃開去。院子裏長了法國梧桐,又高又大,漏了一地的碎太陽。二管家領着我從右側往後院走。小路夾在兩排冬青中間,又幹淨又漂亮,青磚的背脊鋪成"人"字形,反彈出寧和清潔的光。我聽見了千層布鞋底發出的動聽的節奏,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裏自然要有發財的感覺。
"有錢真好。"我忍不住小聲自語説。
"有錢?這算什麼有錢?"二管家説,"大上海隨你找一塊洋錢,都能找到我們老爺的手印。"
"怎麼才能有錢?"我把箱子換到另一隻手上説。
"你越喜歡錢,錢就越是喜歡你。"
"錢喜不喜歡我?"我急切地問。
"到上海來的人錢都喜歡,"二管家不緊不慢地嘮叨説,"就看你聽不聽錢的話。"二管家是個愛嘮叨的人,一路上他的嘴巴就沒有停止啃咬。我的運氣不錯,一下子就碰上了饒舌的人。饒舌的人一般總是比寡言者來得和善。
我説:"怎麼聽錢的話?錢能説什麼話?"
"説什麼話?"二管家説,"這年頭錢當然説上海話。"
我跟了兩步,説:"我聽錢的話。"
二管家寬容地一笑,摸了我的頭説:"那你就先聽我的話——你要錢幹什麼?"
"回家開豆腐店,等我有了錢,我回家開一個最好的豆腐店。"
"豆腐店?豆腐店算個屁。"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傭,她的手裏捧了一大塊冰,涼氣騰騰。女傭從二管家面前走過時立即堆上笑,用奉承的語調叫"二管家"。二管家點過頭,鼻孔裏哼一聲,算是答應。
回頭想想二管家這人有意思。我做人的道理有一半是他教的。誰和他在一起他也會教誰,他喜歡説話。二管家這人喜歡説話,就像我現在這樣。人上了歲數牙齒就拼不過舌頭了。二管家這人其實心不大,能在虎頭幫唐老大的手下混得一個體面差事二管家心滿意足了。現在想來二管家這人其實可憐。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在大上海,他的心思全耗在別人的心思裏了。他整天察言觀色,瞪了一雙眼睛四處打聽,為的是什麼?在上海灘能混得像個人。他越想像個人其實越來越像條狗,上海灘就是這種地方。我到上海不久他就惹上大禍了。他本可以不死的,可他還是死了。他死在對唐老爺的愚忠上。一個人對主子不能不忠,一個人對主子更不能太忠,太忠了就愚,成了愚忠。不忠容易引來災禍,太忠則更容易招來災禍。二管家的死是他自己招來的。我當初要是懂事就勸他別那樣了。可我能懂什麼?我才十四歲。
二管家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我帶進廚房,而是把我帶進了浴室。這時候大上海的鐘樓響起了遙遠的報時聲,滿打滿算地六下。我站在浴室門口側了耳朵問:"這是什麼?怎麼這麼響?"二管家推開浴室的門説:"這是鍾,大上海的鐵公雞。"二管家進了浴室,命令我説:"全扒了,你他媽像個餿粽子。"我望着浴池,地面很大,正對爐膛口的牆面上晃着橘黃色火光,懶洋洋的。二管家不耐煩地説:"快點脱!"我一顆一顆解釦子,我的粗布藍上衣上有了汗漬漬的濕感。我把衣褲團在地上,翹着屁股泡進了熱水,不規則的乳色熱氣在脖子四周嫋娜並升騰。二管家用火鉗鈎起了我的衣褲,迅速塞進了爐膛。我還沒有來得及叫喊牆壁上懶散的橘黃色火苗頃刻間張牙舞爪了,變得洶湧澎湃。我望着火苗重新黯淡下去,忍不住心疼。二管家沒理我,只是進了水池把頭泡進水裏去,好大一會兒才伸出腦袋,他的頭髮披在額頭上,看上去非常好笑。二管家的情緒不錯,他在霧氣裏頭對我很開心地咧開嘴。我想了想,也跟着他笑,望着牆上平靜的火苗無端地幸福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能進唐府的?"
我的下巴埋在水面,不解地對他搖頭。
"你討大便宜了,小子,就因為你姓唐!"二管家快活地扭動腰肢説,"在這塊碼頭,只要你姓了唐,事情就好辦了。姓了唐再進了唐府,那可就齊了。小子,在唐府裏頭,你是隻小耗子,可你再跨出唐家的門檻,貓見了你都得叫你三聲大爺;不過呢,你不能亂動,該在洞裏待著你就乖乖待著,在大上海,伸手退手,開口閉口全是大學問,你要走錯了一步,叭,夾子就把你攔腰夾住了——你就算完了。沒有第二回。大上海就這樣,你還小,這個你不懂——記住了,小耗子?"
"記住了。"
二管家摁住了我的頭,往我的頭上打洋皂。我抓了幾下,頭上響起了一大片洋皂泡沫細碎的滋滋聲,像爬過好幾只螃蟹。二管家把洋皂塞到我的手上,命令説:"好好擦——這可是東洋貨,你給我把耳後頭好好搓幾把,別他媽的給我添麻煩。"我把東洋皂握在手上,滑滑的像一條泥鰍,有一股很好的香味。東洋貨我可是頭一回碰到。我所知道的東洋貨只有"味之素",聽人説像麪粉,鮮得在舌尖上打滾。我只在縣城戲園子旁邊見過廣告,藍藍地寫成"味の素",大人們總是説"味之素"。
二管家説:"小子,你他媽真是好福氣,趕上這個時候來上海。我們老爺來上海的那陣子,大馬路上還沒有裝新燈呢。"二管家從我的手裏接過東洋皂在身上咯吱咯吱只是亂擦。"上海灘的這些大樓,別看那麼高,在老爺眼裏全是孫子,是老爺看着它們一天一天長高的。老爺在十六鋪做事那陣子,嘴上剛剛長毛,後來入了門,-通-字輩的,這個你不懂。二爺和三爺原比老爺晚一輩,排在-悟-字上的,大清亡國的那一年,老爺從英國人手裏救了他倆的命,反和他們拜了把子,結成生死兄弟,這是什麼事?可咱們老爺就這種人!老爺就是靠一身仗義打下了這塊碼頭!"
"我給老爺做什麼?"我慌忙問,內心充滿崇敬。
"想伺候老爺?"二管家聳起肩頭大度地一笑,"不吃十年素,就想伺候老爺?"
我抹了一把臉,對了二管家只是眨眼。
"你去伺候一個女人。"二管家神秘地一笑,悄聲説。
"我要伺候老爺!"
二管家對我的不知天高地厚沒有發脾氣。我真是碰巧了,二管家因為當晚的豔福變得格外寬容。他笑笑説:"是老爺的女人,老爺捧了十年了,大上海的歌舞皇后。"
"我不會。"我説。
二管家有點不高興了,"嗯"了一聲,説:"又他媽的不是讓你當主子,做奴才,誰他媽的不會?一學就會!"
我不吭聲。我的頭腦只想着老爺。我輕聲説:"我不。"
"你不?"二管家弄着手裏的泡沫,怎麼也沒料到我敢回他的嘴,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臉上拉下一道黑。"你不?等見了她,你想學就來不及了!——你不?老子混到今天這個份上,都不知道不字怎麼説。鳥小不知樹林大!上海灘多少腦袋掉進了黃浦江,知不知道為什麼?嗯?就因為説了那個字。不?手拿洋槍管,誤作燒火棍,你小東西膽子可真大!我告訴你,你先伺候個把月,你能把個把月撐下來,這隻燙飯碗你才捧得住——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從浴室裏一出來就對我進行了改裝。他讓我套上了黑色綢衣,袖口的白色翻口翻上去長長的一大塊。二管家説:"唐家的人,白袖口總是四寸寬,你可不要拿它擦鼻子。老爺可容不得家人袖口上有半點斑,記住了沒有?"我説:"記住了。"隨後二管家找出一隻梳子,把我的頭髮從中央分出兩半,沿着耳根齊齊剪了一圈。我的頭上像頂了一隻馬桶蓋。二管家幫我鉸完指甲,説:"好了,小子。從現在起你是小姐的跟班了,你要記住,是我把你帶到了上海。你要好好幹,可別丟了我的面子!將來發財了,別忘了今天!——記住了?"
"記住了。"
二管家用手擦去了玻璃上的水汽,我從鏡子裏一下看見了一個穿着齊整的小少爺。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我。洋皂真是不錯,我的臉皮也比先前白了。我的身上洋溢着一種洋皂的城市氣味,我看了一眼二管家,這老頭真不錯,就是囉嗦了點。我回過頭,邁出了步子,做了上海人走路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逍遙城"三個大字是由霓虹燈管構成的,多種不安穩的色彩迅速閃耀即刻又迅疾死亡,行書的撇捺因燈管的狂飛亂舞失卻了漢字的古典意韻,變得焦躁浮動又急功近利,大街兩邊燈光廣告林立,一個個搔首弄姿,像急於尋找嫖客的婊子。我從汽車裏一站上水泥路面就感受到夜上海的炎熱。汽車喇叭一個勁地添亂,它們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汽車被各種燈光泡成雜色,受了傷的巨形瓢蟲那樣花花綠綠地來回爬動。一個鄉村婦女慌張地橫越馬路,車喇叭尖叫了一聲,婦女打了個愣,隨即被車輪子撞倒了。二管家在我的肩上輕拍一下,我急忙回過頭來。"上海有句話,"二管家關照我説,"汽車當中走,馬路如虎口,你可要當心。"
我尾隨在二管家身後走進逍遙城。屋裏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嗡嗡作響交織在一塊。煙霧被燈光弄成淺藍色,浸淫了整個大廳。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吸氣老是不到位,我擔心這樣厚的空氣吸到肚子裏會再也吐不出來的。我的腦子裏空洞如風,腳步變得猶疑,彷彿一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地窖裏去。這樣的場面使我恍如遊夢,伴隨着模糊的興奮和切實可感的緊張膽怯。我不停地看,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來對四處看個究竟,別一不小心踩出什麼亂子。但二管家已經回頭兩次了,臉上也有了點不耐煩。這個我相當敏感。我內心每產生一處最細微的變化也要看一眼二管家的。這個城市叫"上海"真是再好不過,恰如其分,你好不容易上來了,卻反而掉進了大海。上海是每一個外鄉人的洶湧海面。二管家在這片汪洋裏成了我的惟一孤島。不管他是不是礁石,但他畢竟是島,哪怕是淤泥,這個愛嘮叨的老頭總算是我的一塊落腳點。我機警而緊張地瞟着他,二管家第三次回頭時我吃驚地發現他離自己都有兩扁擔那麼遙遠了。我兩步就靠了上去,腳下撞得磕磕絆絆。我一跟上他心裏又踏實了,膽怯裏躥出了少許幸福,見了大世面。我側過了臉,慢慢地重新掛下下巴,痴痴地看領帶、手錶、吊扇這些古怪物什。四隻洋電扇懸在半空,三個轉得沒頭沒腦,有一隻卻不動,四隻木頭葉片傻乎乎地停在那兒。我望着這隻吊扇腳底下邁不出力氣了。我曾聽説過的,大上海有許多東西它們自己就會動,從早動到晚,我望着電扇臉上遏止不住開心,終於真正走進了大上海,終於成了大上海的人了!我十分自豪地想起了鄉村夥伴,他們這輩子也別想看見洋電扇的。但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又記起了二管家,慌忙趕了上去。
坐在吧枱的幾個,正在討論一匹馬。"它三歲,是一匹母馬,馬場上叫它-黑閃電-,我叫它達琳,"小分頭大聲説,他的顴骨處佈滿酒意,隨風扇的運轉極為浮動,"我認準了它,兩年的血汗全讓它砸了,下午槍一響,達琳第三個衝出去,最後一百碼它還在第二,我準備跳黃浦江了,他媽的維克多最後一圈它摔倒了,達琳一馬當先,什麼叫一馬當先?嗯?就是他奶奶的發!夠你淌八百年臭汗!"
"馬票又漲了吧?"身邊的一個問。"長了長了,"小分頭説,"馬場那幫傢伙真黑,六塊了,少一個子兒也不行,他媽的上個月還是五塊。"
"不行了!"三四米遠處突然站起來一箇中年人,"煙土不行了,開窯子也不行了,軍火還不到時候,要發,這會兒只能在鹽上發,要得甜,加把鹽,古人就這麼説了,安格聯子爵是什麼眼光?滙豐銀行白花花的銀子是什麼?是白花花的鹽巴!"
我往前走了幾步,一個老頭在另一處敞開了衣襟不以為然地搖頭,他顯然聽到了中年人的大聲叫喊,他慢悠悠地對身邊的説:"白花花的鹽是錢,白花花的俄國娘兒們就不是錢。"老頭伸長脖子壓低了聲音説:"俄國娘兒們可真不含糊,幹起活來捨得花力氣,我剛買了五個,用了都説好!"身邊的那個失聲而笑,拿起了酒杯,討好地和老頭碰了一下。
我聽得見他們的叫喊。他們説的是中國話,每個字我全聽得清,可我一句也不懂。我弄不懂上海人大聲吵鬧的到底是什麼。這時候左邊站起一個穿白衣服的,他打了個響指,大聲説:
"香檳,Waiter,香檳香檳!"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舉起手,高聲補充説:
"冰塊!冰塊!"
"逍遙城"裏的女招待都認得二管家。二管家一到就把外上衣脱了,套在椅背上。二管家真是有派頭,金牙齒、手錶和皮鞋他全有。我們家鄉的人説,裝金牙的要笑,帶手錶的要撈,穿皮鞋的要跳。二管家不笑,不撈也不跳,財大氣粗的派頭全在走路的樣子裏頭。二管家在歌台前坐好了,為自己要了一杯酒和一顆冰塊。二管家沒有忘記為我點一盤冰淇淋。我沒敢動,二管家用手背把冰淇淋推到我面前,用下巴示意我吃。我端起盤子,舀一口送進嘴,沒有來得及嚼我就吐了出來。我用手捂住嘴,又卑怯又害羞地望着二管家。二管家正端了杯子,冰塊在杯中泠泠作響。"怎麼了?怎麼吐了?"我説:"燙。"二管家就笑。他的背靠到椅背上胸脯笑得擴展開來。"這是冰淇淋,小子。"他説,"只有有錢人才能在夏天享到冬天的福。"我不放心,小心嚐了一口,心裏頭有底了。我學着二管家的樣,吃一口停一次。台上的燈光突然變了,紅紅的一堵牆上放射出霧狀紅光。幾隻銅質喇叭一起吹起了曲子,拐了十八個彎。碩大的舞台上斜着走上來一排姑娘,她們的裙子極短,裸露出整條大腿,大腿在紅色霧光的照耀下有點不真切,毛茸茸的樣子。她們頭頂的旋轉吊燈也打開了,吊燈的轉動光束打在她們的皮肉上,整個人弄得斑斑點點,如大動春情的金錢豹。
十幾個姑娘甩胳膊扔腿狂舞了一氣,一個鮮紅高挑的女人沒頭沒腦地走了上來,她一登台台下響起了一片歡呼與唿哨。二管家把兩隻手舉得很高,帶頭鼓起了巴掌。二管家低下頭小聲對我説:"小金寶!"我望着舞台上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從頭到腳就覺得她是假的,不像人。她的長髮歪在一邊,零零掛掛的,藤蔓一樣旋轉着下來,她對着台下弄出一個微笑。在另一陣歡呼中她把兩片紅唇就到了麥克風前。她的歌聲和她的腰肢一樣搖擺不定,歌詞我聽不清楚,只有一句有個大概,好像在説誰,"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這句話小金寶唱了十幾遍,整個大廳裏就聽見她一個人在哼,"假正經,你這個假正經——"
客人們三三兩兩走進了樂池。台上的姑娘們舞得也格外起勁。二管家的臉上一直保持了微笑,他不停地喝,很突然地向我側過身。
"小東西,王八咬過你沒有?"
二管家的話在大廳裏極不清晰,我幾乎沒有聽見。二管家不高興地放下杯子,伸出右手把我的腦袋扭轉過來,讓我與他面對。二管家大聲説:"你有沒有被王八咬過?"
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二管家再一次伸出手,把我的腦袋撥向他自己,他的嘴靠過來,嘴裏的熱氣噴得我一臉。"你真欠這頓咬!"他點點頭説,"聽我説小子,王八咬住你,你千萬不能動,就讓它咬着,你越動,它咬得越緊。把那陣疼熬過去,時間一長,它自己就松下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點了一回頭。二管家用指甲彈着玻璃杯,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盯着我。"你要讓她高興,就好辦了。老爺包了她,她就有法子讓老爺高興,老爺一高興,她就成歌舞皇后了。在上海不論什麼事,只要老爺高興,就好辦了。"二管家點上一支煙,點煙時二管家自語説:"在歌廳裏給老爺掙錢,到了牀上給老爺省錢,她就是會用二斤豆腐哄着老爺上牀……"
我不知道他説的是誰,但我聽出來了,老爺喜歡吃豆腐,我回過頭去,大聲説:"等我開了豆腐店,我天天供老爺吃豆腐。"
二管家愣了一下,叼了香煙懶洋洋地把眼珠子移向了我,他笑起來,沒有聲音,胸口一鼓一鼓的。他笑的時候叼香煙的嘴角一高一低,有點怪,顯得下流淫蕩。二管家摸摸我的頭,説:"傻瓜姓了唐也會變得機靈——豆腐你還是自己吃吧。老爺的事,有人伺候。"二管家的目光把小金寶從頭到腳又摸了一把,對今天的一切都很滿意。
小金寶在台上一曲終了。她倒了身子,裙子的岔口正對了台下,她的目光騷烘烘地從這隻眼角移到那邊的眼角,均勻地撒給每一個活蹦亂跳的男人。
二管家把香煙架在煙缸上,站起身説:"跟我來,到後台去。"
這個叫小金寶的女人把我的一生都賠進去了。人這東西,有意思。本來驢頭不對馬嘴,八杆子打不着,説不準哪一天你就碰上了。我和小金寶就是碰上了。恩恩怨怨也就齊了。我的上海故事,説到底就是我和小金寶的故事。我怕這個女人。那時候我也恨這個女人,長大了我才弄明白,這女人其實可憐,還不如我。珠光寶氣的女人要麼不可憐,要可憐就是太可憐。怎麼説"紅顏薄命"呢。老爺花錢包了她,在上海灘她好歹也是"逍遙城"的小老闆,其實她能做的事就兩樣,就是二管家説的,在逍遙城給老爺賺錢,在牀上給老爺省錢。後來我和她一起押到了鄉下,我們像姐弟那樣好了兩天,我對她一好就把她害了。我想救她,多説了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就要了她的命。在唐家做事就這樣,一句話錯了有時就是一條命,現的。立馬就讓你看見屍。小金寶就這個命,多少人作踐她,她自己也作踐自己,沒事,一有人對她好,滅頂之災就來了。她就這個命。
小金寶沒有死在上海。她死在那個小孤島上。她把那把刀子插到自己的肚子裏去了。我就在門外,我被她關在門外,只過了一會兒血從門檻下面的縫隙裏溢了出來。我用手捂住門檻,捂住血,對她大叫説:"姐,你別流血了,姐,你別流血了。"她不聽我的話。她的血也不聽我的話。她的血和她的年紀一樣年輕,和她的性子一樣任性,由了性子往外湧,燦爛爛地又鮮又紅。血開始滾燙,有些灼手,在夏末洶湧着熱氣,後來越洇越大,越鋪越黏,慢慢全冷掉了。我張着一雙血手叫來了老爺,老爺一眼就明白了。他顯得很不高興。老爺嘟囔説:"我可以不讓人活,就是沒法不讓人死。"
你信不信夢?我信。幾十年來小金寶反反覆覆對我説一句話,她總是説:"我要回家。"這是她死前最後一晚對我説過的話。夢裏頭小金寶披了長髮,上衣還是翠花嫂的那件寡婦服,藍底子滾了白邊。我就沒問一句:"你家到底在哪兒?"我那時不問是有道理的,我知道她答不出。我一直想在夢裏頭好好問問她。我一問,夢就醒了。夢是一條通了人性的狗,該叫的時候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就是不叫。我想來想去最後把她的骨頭遷到了我的老家,埋在一棵桑樹底下。桑樹可是她最喜歡的樹。我去遷墳的那一天是個秋天,沒有太陽。小孤島上蘆葦全死了,蘆葦花卻開得轟轟烈烈。蘆葦花就這樣,死了比活着更精神,白花花的一大片。秋風一吹,看了就揪心。島上的小樹一直沒有長大,禿了,上頭停了幾隻烏鴉。我刨開地,小金寶的骨頭一塊一塊全出來了。她手腕上的手鐲還在呢。我堅信小金寶埋到土裏的時候還沒有死透,她的手像竹子,一節一節,散了,但弓得很厲害,兩隻手裏都捏着大土塊。我堅信她沒有死透。當年上海灘上的一代佳人,而今就剩了一張架子,白的。大骨頭都糠了。我把小金寶的骷髏捧在手上,聞到了幾十年前的腥味。腦子裏全是她活着的樣子。她在我的腦子裏風情萬種,一眨眼,就成骷髏了。一張臉只剩下七個洞,牙咬得緊緊的,一顆對了一顆,個頂個。世上萬般事,全是一眨眼。燈紅酒綠,掉過頭去就是黃土青骨。大上海也好,小鄉村也好,你給我過好了,是真本事,真功夫。小金寶就是太渾,沒明白這個理,自己把自己套住了,結成了死扣。
二管家帶領我走向後台。過道又狹又暗,只有一盞低瓦路燈。剛才台上的一羣姑娘嘰嘰喳喳下台了。她們在台上很漂亮,但從我身邊走過時她們的臉濃塗豔抹,像一羣女鬼。我有些怕,腳底下又沒深淺了。
二管家用中指指關節敲響了後台化妝室的木門。他敲門時極多餘地彎下了背脊,這一細小的身體變化被我看在了眼裏。"進來。"裏頭説。二管家用力握緊了鍍鎳把手。小心地轉動。小心地推開。小心地走進去。
"叫小姐!"二管家一進門臉就變了,長了三寸。"叫小姐!"他這樣命令我。小金寶半躺在椅子上,兩條腿擱在化妝台邊,叉得很開,腿和腿之間是一盒煙與一隻金色打火機,她胡亂地把頭上的飾物抹下來,在手裏顛了一把,扔到鏡子上,又被鏡子反彈回來,爾後她倒好酒。我説:"小姐。"小金寶沒理我,卻在鏡子裏盯着門口的一位女招待。小金寶説:"過來。"女招待走到小金寶面前,兩隻手平放在小肚子前面。小金寶點點頭,説:"轉過身去。"女招待十分緊張地轉過了身。"嗯。"小金寶説,"身腰是不錯,出落出來了。"小金寶摸摸女招待的屁股説,"難怪客人要動手動腳的。""——小姐。"女招待惶恐地説。"剛才沒白摸你吧?"小金寶説,她猛地把手伸到女招待的乳罩裏頭,摳出一塊袁大頭,小金寶盯着女招待,眼裏發出來的光芒類似於夏夜裏的發情母貓。"別説你藏這兒,你藏多深我也能給你摳出來!""小姐。"女招待拖了哭腔説。小金寶用袁大頭敲敲女招待的屁股説:"你記好了,屁股是你的,可在我這兒給人摸,這個得歸我,這是規矩!"小金寶把洋錢重新塞到女招待的乳罩裏去,臉上卻笑起來,説:"你是第一次——"女招待連忙討好地叫了聲小姐。"但我也不能壞了我的規矩,"小金寶斂了笑説,"這個月的工資給你扣了,長長你的記性——去吧。"
女招待剛走小金寶就回過頭,瞟了我一眼,自語説:"這回換了個小公雞。"小金寶端起酒杯,在鏡子裏望着我,她的目光和玻璃一樣陰冷冰涼,但她在笑。"過來。"這回是對我説的。
我往前走一步,踩在了一件頭飾上,緊張地挪了挪腳步。小金寶伸出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她的手冰涼,好像是從冬天帶到夏天裏來的。我的脖子縮了一下,僵在了那裏。她的大拇指摸着我的喉頭,上下滑了一遭,問:"十三還是十四?"
"十四。"二管家在後頭説。
"十四,"小金寶怪異地看着我,"——和女人睡過覺沒有?"
"小姐……"二管家十分緊張地説。
"睡過。"我愣頭愣腦地説。"誰?"小金寶的頭靠過來,小聲説,"和誰?"
"小時候,和我媽。"
小金寶很開心地重複説:"哦,小時候,和你媽。"小金寶揚起眉頭問:"姓什麼?"
"姓唐。"二管家又搶着回答説。
"姓什麼?"小金寶迅速地掉過頭,"——讓他自己説!"
"姓唐,"我嚥下一口口水,回答説,"我姓唐。"
小金寶説:"你姓唐。"她把唐字拉得很長。小金寶説:"從今天起,你就叫臭蛋。"
"我不叫臭蛋,我叫……"
"我讓你叫什麼你就叫什麼!"
小金寶望着我,她總是那樣笑,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樣子。"我喜歡這孩子。"她説。小金寶背過身去,把手指伸到了酒杯裏去,她在喝酒的瞬間看見二管家鬆了口氣,小金寶拿起打火機,不經意地在火芯上滴上葡萄酒,然後蓋好,放回原處,拿了根香煙夾在指縫裏。小金寶面色和悦地坐下去,説:"給我點根煙。"
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説:"洋火在哪兒?"小金寶用夾煙的兩隻指頭指向打火機,説:"那兒。"
我取過金黃色打火機,聽見二管家在身後説:"這是打火機。"我把打火機正反看了幾遍,卻無從下手。二管家走上來,看了小金寶一眼,手腳卻僵住了,慢慢收了回去。我打開蓋子,蓋子卻掉到了地上。小金寶又笑起來,伸出手把打火機塞到我的左手上,再拽過我右手的大拇指,摁在火石磨輪上,猛一用力,打火機立即閃了一下。我的手像撕開了一樣,疼得厲害。小金寶回過頭對二管家説:"這孩子靈,一學就會。"我把大拇指放到了唇邊吮了吮,望着小金寶。小金寶説:"給我點煙。"
我伸出大拇指一遍又一遍搓動磨輪,火石花伴隨着搓動的聲響陣陣閃爍,我一連打了十幾下,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又看看小金寶。小金寶目光洶洶。
二管家從身上掏出洋火,慌張地划着了,他把那根小火苗送到了小金寶的面前。
小金寶沒動,就那麼盯着我紊亂的指頭,臉上掛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喜悦。她用餘光看着洋火上的火苗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一直燒到二管家的指尖。
我額上的小汗芽如雨後的筍尖蹦了出來,那隻金黃色打火機掉在了地上。我捏緊了大拇指,抬起眼,眼眶裏的淚花忽愣忽愣地閃爍。
二管家慌忙揀起打火機,對我大聲訓斥説:"你他媽怎麼弄的?你怎麼這點事都做不好?小赤佬,你還有什麼用!"二管家轉過身雙手捧了打火機,伸到了小金寶面前,嘴裏柔和下去,不停地説:"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
"算了,姓唐的會對不起誰?"小金寶起身説,"先送我回去,老爺今天還等我呢。"
汽車停在了小金寶的小洋樓門口。司機按了兩下喇叭。小洋樓黑糊糊的,有一個小尖頂。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見小樓的牆面長滿了爬牆虎。小金寶的院子裏種了一棵芭蕉,我站在路邊看見芭蕉的巨大葉片伸出來兩張,彎彎的,帶有妖嬈與焦躁的雙重氣息。小樓裏的燈亮了,傳出了一個人的走路聲。二管家推開門,他開門時的樣子讓我傷心,臉上和腰間一副巴結討好的模樣。其實我喜歡這個小老頭,我弄不懂他見了小金寶怎麼骨頭就全軟下去了。
開門女傭長了一張馬臉,因為背了光,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看清她是個女人。她的臉實在難以分得清是男是女。馬臉女傭半張了嘴巴,露出無限錯落與無限猙獰的滿嘴長牙。馬臉女傭從上到下一身黑,加重了她與世隔絕的陰森氣息。馬臉女傭十分敏鋭地發現了二管家身邊的陌生男孩,她的目光從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沒有離開。臉上沒有表情,所有的皺紋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她的目光又生硬又鋭利,像長了指甲。我立即避開了對視,再一次和馬臉女傭對視時我發現她的目光更硬更利了。
小金寶把小手包交到馬臉女傭的手上,關照説:"我要洗澡。"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客廳裏的豪華陳設,二管家就把我領到了東側的小偏房,我一跨進門檻立即聞到了一股久封的黴味。二管家摸到電燈開關打開燈,燈泡上淤了一層土,燈光變得又暗又渾,像在澡堂子裏頭。二管家説:"你就住這兒。"他説這話時伸出兩根指頭摸了摸牀框,他一定摸到了一手粉粉的黴塵,他的幾隻指頭撮在一處捻了幾下,伸到蚊帳上擦了一把。二管家用另一隻手指指着高處的一件銅質玩意,對我説:"這是鈴,它一響就是小姐在叫你。"我的眼睛全亂了。從下午到現在我見到的東西比我這十四年見到的加起來還多。二管家還在嘮叨,他説:"鈴聲響起來,你就是在撒尿也要憋回去,跑到小姐面前,先叫一聲小姐,然後低下頭,兩隻眼睛望着自己的腳尖,眼睛放到耳朵裏去,在耳朵裏頭瞪大了——記住了?"
我沒有吱聲。我的耳朵裏響起了不遠處洗澡的水流聲。我沒有説"記住了"。我小聲對二管家説:"我不住在這裏。"二管家顯然料不到這句話。他的眼睛盯住我,瞳孔裏伸出了兩隻拳頭,我掛下腦袋,他拎住我的耳朵,嘴巴套在我的耳邊,卻什麼也沒説。他突然從口袋掏出打火機,拍在我的手上,小聲嚴厲地説:"你給我好好學着!要是再丟了我的面子,我扔你下黃浦江!"
小金寶從浴室裏出來了,鬆鬆垮垮紮了一件浴裙,又輕又薄,飄飄掛掛的。馬臉女傭端了一隻銅盆跟在後頭。我站在自己的卧室裏,看見小金寶懶懶地走進對門的屋裏去。洗去脂粉後我發現小金寶的皮膚很黃,甚至有點憔悴,並不像浴前見到的紅光滿面。我整天和她呆在一起,但她的真正面目我也並不多見。小金寶在梳妝枱前坐定了,對着鏡子伸出腦袋,用指尖不停地撫弄眼角,好像抹平什麼東西。一盞枱燈放在她身體的內側,在她身體四周打上了一層光圈。她從梳妝枱上挑出一隻琉璃色小瓶,往左腋噴了一把,又在右腋噴了一把,她的身體四周立即罩上了一陣霧狀渾光。馬臉女傭用手順開她的波浪長髮,一起抹到腦後,從小銅盆的水中撈出一隻粗齒梳,小金寶的頭髮被梳弄得半絲不苟。馬臉女傭用嘴銜住粗齒梳,左手抓住頭髮,在小金寶的頭上倒了梳頭油,再從銅盆裏撈出一隻細齒梳,細心用力地修理。小金寶的一頭大波浪幾乎讓她弄平息了,十分古典地貼在了頭皮上。只留下幾根劉海。馬臉女傭為她綰好鬏,插上一隻半透明的瑪瑙簪,再在兩鬢對稱地別好玳瑁頭飾。二管家望着小金寶,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得清楚,隨後他舔舔下唇,嚥了一口,沉默了。馬臉女傭從懷裏抽出兩根白色布帶頭,一根掛在那兒,另一根拉了出來。馬臉女傭半跪在地上,把小金寶的腳放在膝蓋上用力纏繞。小金寶描着口紅,她在鏡子裏望着自己,臉上掛滿了無往而不勝的自得勁道。她的目光裏有一股嘲弄,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把鼻尖從千里之外一齊伸了過來。馬臉女傭的白布條一直纏到小金寶的腳尖了,小金寶咧開嘴,臉上的神色痛苦得走了樣。小金寶一腳踹開馬臉女傭。馬臉女傭倒在地上,嘴裏發出一連串的叫聲,叫聲極怪,類似於某種走獸。小金寶厲聲説:"再緊點!"
"那是個啞吧,"二管家輕聲説,"可她聽得見,她的舌頭讓人割了。"
我立即回過頭。二管家沒有表情,他只是望着對門,輕聲説:"我問過她到底是誰割了,她就是不説。"
纏好腳馬臉女傭走到一排細小的紅木抽屜面前,那一排抽屜上上下下足有十來個。馬臉女傭從最下的一層取出一雙尖頭綠色繡花鞋,鞋幫上繡了兩朵粉色蓮花骨朵。馬臉女傭給小金寶套上,從懷裏掏出一隻紅銅鞋拔,小金寶拔鞋時兩片嘴唇嘬在一處,她的嘴唇由歌廳裏的血盆大口早變成了一隻小櫻桃。小金寶閉了眼往上拔,穿好後喘了一口大氣。馬臉女傭為她換上了鄉村最常見的花布衣褲,只是款式更貼身,凸凹都有交代。小金寶重新步入客廳時徹底換了個樣,由時髦女郎轉眼變成了古典美人。二管家小聲罵道:"這小婊子,上了洋裝一身洋騷,上了土裝一身土騷。"他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他在罵誰。小金寶走了兩步,臉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腳上,顯得不清爽,但也就兩步,什麼事都沒有了。二管家帶了我站在客廳中央,恭恭敬敬地説:"小姐。"
小金寶説:"老爺急了吧?"一臉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