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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逢八的都是好日子,九月十八就更是好日子了。“久要發”,聽起來就喜慶,預示了一種良好的兆頭。好日子就該派上好用場,自古就是這樣。

    季候風唱片公司與耿東亮的簽約儀式就是在這天上午十時舉行的。與耿東亮一起簽約的還有兩個女孩子,藝術學院三年級的民謠歌手舒展、省戲劇學校的越劇小生筱麥。耿東亮一眼就看出來,她們也是剛從學籍管理簿上扒下來的。站相和坐相在那兒,一股子學生腔。然

    而學生腔歸學生腔,畢竟是美人,站相和坐相就不一樣了,又嬌好,又寧靜。尤其是筱麥,到底有才子佳人的戲劇底子,儘管靜若秋水,但目光裏頭卻是波光瀲灩的,一盼一顧就有了説不出的千嬌百媚,站在哪兒都是風月無邊。李建國總經理真的是好眼力,這樣的女孩子光憑一張海報也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耿東亮和舒展、筱麥對視了一回,點過頭,臉卻紅了。這才是女孩子呢,從頭到腳都是女兒態。

    簽字並不複雜,然而,張羅了三個預備歌手,好歹也是李建國總經理上任之後的一份成績,有了成績就必須有“儀式”。這是國情,原本就應該這樣的。這一來簽字就不能是簽字了,而必須是“簽字儀式”。李建國請來了總公司的頭頭腦腦們,董事長羅綺女士都趕過來了。這一來場面就紛繁了,熱鬧了,有穿梭與往來的人們。桌子上的水果和西瓜紅紅綠綠的,成了背景,氣氛頃刻間就鋪張又喜慶了。羅綺女士留了很入時的短髮,一副亮堂而又持重的樣子,顯得駐顏有術與攝取有度。這一來年紀就顯得模糊不定了,既像中年的上限,又像中年的下限,説不好。羅綺走過來的時候身後跟了一串人,他們的手上都端着杯子,高腳杯裏頭的果汁或鮮紅或碧綠,或橙黃或奶白,彷彿一大片抽象的花朵十分抽象地開放着,用微笑表示祝賀與滿意。她走到耿東亮的面前,仰起頭,自語説:“好帥的小夥子。”又指着舒展和筱麥説:“好漂亮的女孩了。”羅綺女士突然想起什麼了,回過頭,指着耿東亮對李建國説:“這不是晚會上的那個小夥子嗎?”李建國賠上笑,説:“是。”羅綺説:“叫什麼?”李建國説:“耿東亮。”羅綺又問:“多大了?”耿東亮説:“二十。”羅綺笑起來,説:“比我的兒子大。”耿東亮這時候聞到了一股很淡的香水氣味,是從羅綺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很貴重的那種,氣味很近,卻又很遠,像低聲耳語的某種語氣。公司裏背地裏有人説,羅綺董事長是一隻母老虎,可耿東亮沒有看出半點威嚴來,照他的眼光看過去,羅綺的身上倒是有幾份慈愛的,七八分像大姐,三分像母親,哪裏有一點母老虎的樣子?

    這時候羅綺身後的那個男人看了一眼手錶,走來湊到羅綺的耳邊,小聲説了一句什麼。羅綺便伸出手,和李建國握過。李建國説:“你先忙,晚上我們到高老莊喝茶,羅董事長你一定來。”羅綺握着耿東亮的手,向四周點點頭,説:“我一定來。”一羣人便跟了她向門口湧去了。

    依照時間順序,“儀式”的後面只能是宴會。往白處説,“儀式”的後面必然是一頓豐盛的吃喝。所有的人都喜氣洋洋的,人們一路説笑,一路往餐廳去,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九月十八日的吉祥氣氛。新聞界的朋友夾雜於其間,與新結識的兄弟姐妹們交換名片。九月十八日,真是一個良辰吉日。

    羅綺女士的席位在小包間裏頭,包間有很好的名字,“盛唐廳”。這裏的所有包間都用各個朝代的名稱命名,比起植物花朵來可就有含意多了,動不動就是“蘭花廳”、“牡丹廳”、“菊花廳”,聽起來就沒勁,彷彿大雅,實在是大俗。哪裏比得上這兒,唐宋元明清,一路吃到今。

    羅綺女士放下包,往衞生間走去。從衞生間出來的時候耿東亮正站在大廳的一大堆桌椅旁邊,呆頭呆腦地不知道坐在哪兒。羅綺女士路過他的身邊,就覺得這孩子挺好玩,白長這麼高,一點都沒有見過世面。羅綺對他招招手,便把他帶到盛唐廳去了。羅綺坐到主席位子上去,既像大姐又像母親似的大聲説:“過來,擠一擠,坐到我這邊來。”耿東亮知道這裏都是公司的重要人物,坐在這兒哪裏是吃飯,實在就是受罪了。李建國説:“董事長讓你去,愣在這兒做什麼?”耿東亮只好在羅綺的身邊坐下來了。羅綺打趣説:“我見的人也不少了,還沒有見過愛臉紅的小夥子呢,這年頭不多了。”大夥聽了羅綺的話便笑。主要領導人一般是不隨便開玩笑的,只要他開了,大家就必須笑,以示領導者的親切與幽默,正如領導人在大會上講話,他一旦停下來了,目視四周,大家就必須鼓掌,以示熱烈響應。大夥笑過了,紛紛從杯子上取出小餐巾,放到大腿上去。耿東亮沒有參加過這樣高級的宴會,不太敢輕舉妄動,羅綺便替他拿過餐巾,塞到他的手上去,問:“多大了?”耿東亮説:“二十。”羅綺“哦”了一聲,説:“下午我已經問過了,比我的兒子大。”羅綺轉過臉來對大夥説:“我怎麼沒有生個這樣聽話的兒子?”大夥都看得出董事長喜歡這個年輕人,對面的一個就説:“董事長再認一個乾兒子嘛。”大夥又笑,以為耿東亮會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説兩句“高攀不上”這樣的話,或者乾脆就十分機靈地喊一聲“乾孃”。但是耿東亮沒有。羅綺女士便舉起了杯子,代表總公司恭喜“小李”。“小李”站起來,忙説:“我敬各位領導。”晚宴便在熱烈的氣氛中開始了吃喝。

    氣氛一直很好。大夥説一些閒話,説起了英國皇家的風流韻事,説起了市政府裏的人事變動、今年西瓜的價格、鞏俐與毛阿敏,説起了白血病、吳婷婷、吳婷婷的母親。大夥傷感了一回,同情了一回,接下來便為季候風唱片公司乾了杯。酒是五糧液,大夥兒乾杯之後大大“啊”了一聲,彷彿對少女吳婷婷又一次表示了同情與感嘆。

    耿東亮一直傻坐着,插不上話。當然,他也不想插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吃得也少。桌上的許多東西他沒有見過,也就更不會吃了。羅綺多次很關心地示意他,他只能吃一個,吃一回,吃得又蠢又笨,拙巴極了,一看就知道是工薪家庭走出來的苦孩子。女人總是心細的,羅綺過一些時候就會掉過臉來和耿東亮説一些話。羅綺:“原來在哪兒工作?”耿東亮回答説:“還沒有工作呢,正在師範大學讀書。”羅綺又“哦”了一回,説:“以後的學業怎麼辦呢?”耿東亮説:“退學了。”羅綺的上身往後讓了一下,吃驚地打量耿東亮,説:“你説什麼?你退學了?為什麼?”耿東亮的回話還算得體,耿東亮説:“我想早一點為公司工作。”羅綺聽了這話之後就拿眼睛打量李建國了。李建國不能喝酒,但今天他又不能不喝,臉上已經滿面酒色。李建國説:“他們三個都退了,舒展是藝術學院的,筱麥是省戲劇學校的,他們的基礎好,又年輕,前景肯定不會錯。”羅綺便不語了,望着李建國,只是微笑,終於説:

    “小李,你可真是太能幹了!”

    李建國連忙端起了酒杯,向董事長敬酒。他説過“先飲為敬”,一口就幹掉了。羅綺抿了一小口,自語説:“小李你實在是太能幹了。”

    耿東亮一直傻坐着,插不上話。當然,他也不想插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吃得也少。桌上的許多東西他沒有見過,也就更不會吃了。羅綺多次很關心地示意他,他只能吃一個,吃一回,吃得又蠢又笨,拙巴極了,一看就知道是工薪家庭走出來的苦孩子。女人總是心細的,羅綺過一些時候就會掉過臉來和耿東亮説一些話。羅綺:“原來在哪兒工作?”耿東亮回答説:“還沒有工作呢,正在師範大學讀書。”羅綺又“哦”了一回,説:“以後的學業怎麼辦呢?”耿東亮説:“退學了。”羅綺的上身往後讓了一下,吃驚地打量耿東亮,説:“你説什麼?你退學了?為什麼?”耿東亮的回話還算得體,耿東亮説:“我想早一點為公司工作。”羅綺聽了這話之後就拿眼睛打量李建國了。李建國不能喝酒,但今天他又不能不喝,臉上已經滿面酒色。李建國説:“他們三個都退了,舒展是藝術學院的,筱麥是省戲劇學校的,他們的基礎好,又年輕,前景肯定不會錯。”羅綺便不語了,望着李建國,只是微笑,終於説:

    “小李,你可真是太能幹了!”

    李建國連忙端起了酒杯,向董事長敬酒。他説過“先飲為敬”,一口就幹掉了。羅綺抿了一小口,自語説:“小李你實在是太能幹了。”

    酒喝到一定的份兒上大夥便都放開了。被稱作“高總”的從身後取過了麥克風,對耿東亮説:“小夥子,給你的乾媽唱一首歌。”所有的人都鼓掌表示贊成。羅綺伸出雙手,説:“算了,還當真做乾媽呢,説着笑笑罷了。”李建國接過話筒,塞到耿東亮的手上去,大聲説:“就唱一首革命歌曲,《再見吧,媽媽》。”耿東亮只好拿起麥克風,站起來等待MTV的伴奏帶。等了半天,小姐過來打招呼説:“沒有這首歌。”羅綺説:“就給我們唱一首《東方之珠》吧,我挺喜歡。”耿東亮不好在這樣的時候掃大夥的興,唱起了這首通俗歌曲。唱完這首歌之後大家一起為羅綺鼓掌,羅綺董事長喜得貴子,又多了一位乾兒子了。

    隔了一天,也就是第三天的下午,李建國總經理就把耿東亮叫住了。李建國忙了這麼久,臉上的氣色有些疲憊,看上去便有些憂心忡忡了。人在疲憊的時候大多會忘記微笑,這一來李建國的憂心忡忡就給了耿東亮某種嚴峻的印象。李建國關照説:“我們再談談。”

    談話的地點依舊在小會議廳。李建國和耿東亮依照上一次的談話習慣,各人坐在了上一次談話的老位置上。李建國捧了一隻不鏽鋼茶杯,吹了一口氣,自語説:“還真有點累。”耿東亮在這個瞬間裏頭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他的輔導員或班主任。耿東亮想起來了,自己在他的面前其實一直保持了“學生”的心態的,即使在李總滿面微笑的時候,骨子裏頭其實總有一股威嚴,也就是那種不怒自威。從什麼時候有這個壞印象的,耿東亮又有點兒説不上來。

    李建國説:“我讀書的時候別人説,我唱的比説的好,可我堅持相信,我説的比唱的好。”

    耿東亮眨巴了幾下眼睛。這句話聽在耳朵裏頭有點沒頭沒腦。依照“談談”的習慣,李總説完一句話之後耿東亮該説點什麼了。可是耿東亮説不出話來。耿東亮不知道有什麼合適的話可以跟在李總的這句話後頭。耿東亮便笑了笑,耿東亮乾笑的時候感覺到臉上很不自然,好像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李建國突然説:“你改唱通俗怎麼樣?”

    耿東亮凝起神,説:“你説什麼?”

    李建國一點都沒有繞圈子,説:“我有個想法,想讓你改唱通俗。”

    耿東亮:“那怎麼行?”

    李建國站起來了,兩隻手背在了腰後。他的模樣不像在説話,而更像授課。他説:“我們唱美聲的都有個錯誤的認識,以為美聲才叫‘唱’,而別的不是。這是個錯誤。至少在現代性面前,這是個錯誤。”

    耿東亮:“問題是我還喜歡這個錯誤。”

    李建國卻笑了。他伸出一隻胳膊、一隻手、一隻指頭,説:“我想我們找到了共同點了。我們都看到了,這是一個錯誤。”

    耿東亮張着嘴,突然也站起身了。而耿東亮站起身之後李建國卻又坐下去了。他坐得很慢,很沉着。他的“坐”在耿東亮的眼裏帶上了一股警示性與告誡性。耿東亮望着他,重新坐回椅子裏去。耿東亮想找回剛才“坐”的那種感覺,但是沒找到。耿東亮就是記不清剛才是怎麼“坐”的了。他努力了幾下,沒有找到。耿東亮這回放低了聲音説:“再説我也不會唱。”

    李建國便笑:“這只是個技術問題。”他説,“我們要討論的正是這一點。況且你唱得準錯不了,前天晚上你唱得就挺好,你唱得不錯,稱得上出口不凡。”

    耿東亮的臉色越發變紅了。他被塞住了,堵住了。耿東亮結巴起來,説:“那只是讓大夥兒高興,玩玩的。”

    李建國説:“我們的對話已經越來越接近本質了。我們就是要讓大夥兒高興,玩玩。”

    耿東亮愣了幾秒鐘,説不出話來。脱口説:“我不會。我不幹。”

    李建國擰開了茶杯,喝一口,嗽了幾下,再嚥下去。他隨後掏出香煙,叼好了,點上。李建國很客氣地説:“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我只是和你商量。

    耿東亮説:“我不。”

    李建國説:“你不?”

    耿東亮説:“我不。”

    李建國便微笑,不語。

    李建國説:“好。你不。”他又站起來了,往口袋裏頭裝煙盒,裝打火機。李建國擰好不鏽鋼茶杯蓋,説:“我不勉強誰,我從不勉強誰。”

    耿東亮的壞心情似乎被黃昏的太陽放大了,帶上了昏黃和無力的光圈。他回到師範大學的時候已是傍晚了,秋後的黃昏是校園最熱鬧的季節與時刻。學校的高音喇叭裏頭正在播放表演藝術家黃宏和宋丹丹的小品。學校的播音設備很舊了,磁帶也很舊了,聲音裏頭似乎夾了許多沙礫。這盤磁帶被播放了無數遍,《超生游擊隊》裏的每一句台詞耿東亮都能背得出來。耿東亮扶了自行車站在一棵老槐樹的下面,鐵絲網裏頭一口氣排下去十來個籃球場和排球場。每一塊球場都擠滿了人,他們油亮的背脊在太陽光底下發出類似於玻璃的反光。中間的那一個籃球場圍了很多人,那無疑是“三好杯”的某一場淘汰賽。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從那個球場上傳過來。而高音喇叭裏頭的背景笑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的。人們在球場上大叫,人們在高音喇叭裏在笑,真是各得其所,各得其樂。又是一個三分球,遠處送過來一陣喧譁,那陣喧譁夾在傍晚的陽光之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渲染力。宋丹丹説:“哪能跟人家比呀?連個水果都吃不上,你瞧我們的孩子,一個個葱心綠。”(大笑)黃宏説:“你知道啥呀?書上説了,大葱有營養,你知道不?”(大笑)宋丹丹説:“你拉倒吧。”(大笑)耿東亮眼睛裏頭看的是球,而耳朵裏注意的卻是喜劇小品,只是聽多了,再不覺得好笑了。這一來那些笑聲似乎與快樂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只是一種節奏、一種聲響。一隻排球就是在這個時候飛到鐵絲網外面來的,那個高個子男生衝了耿東亮喊:“哥兒們,喂,哥兒們!”耿東亮愣了一下,回過頭找排球。一個打羽毛球的女孩子卻走到球邊,她撿起球用很漂亮的勾手把球打過網去。卻打歪了。排球場上的男生便是一陣鬨笑。女孩子叉着腰,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的劉海被汗水粘在了額頭上,在夕陽之中越發英姿颯爽了。那一對乳峯卻極漂亮,迎着餘暉,又挺又不買賬。宋丹丹在高音喇叭裏説:“想當年,俺倆人兒恩恩愛愛郎才女貌比翼雙飛……”(大笑)“三好杯”的賽場上一個籃下快攻似乎沒有得手,一羣女學生大聲尖叫:“數學系,臭臭臭!”而另一羣女生針鋒相對地對她們説:“歷史系,加——水!”

    這樣的場面是耿東亮生活裏的一個部分,每天都如此的。但是,它們現在和耿東亮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耿東亮只是闖進來的一位客人,融不進去,被一塊冰或別的什麼透明的東西永遠地隔開了。耿東亮抬起頭,高處的一羣歸鳥都快活得不成樣子了,一衝一衝地在天上飛。而天也格外藍了,滋潤、平整,天上地下都是秋高氣爽的開心模樣。耿東亮湧上來一陣難受,這種感覺似乎是少年時代就有過的,在他換牙的季節。他的乳牙剛一動搖,耿東亮就不聲不響地在課堂上用手搖晃了,每顆牙齒差不多都是耿東亮自己拔下來的,帶着尖鋭的痛感與血跡。耿東亮就是弄不懂自己為什麼那樣急,生拉硬拽,把牙齒從牙牀的肉裏頭往外摳。越疼越固執,越堅決,而最終滿足於悵然若失。耿東亮感覺到又有一顆牙齒被自己硬拽出來了,牙根上帶了血與肉絲,空缺處有了撕裂與連根拔起的絕望感、疼痛感、殘缺感、血腥感。耿東亮記得那時候總是把牙齒再摁到牙牀上去的,而舌頭一動便掉下來了。牙牀與牙齒各自都無能為力。耿東亮的舌頭在嘴裏舔幾下牙齒,它們完好無缺,但是耿東亮堅持認為牙牀裏頭被扒去了一樣東西,身體在疼,而身體的另一個部分與身體剝離了,掉在自己的掌心裏頭。耿東亮的眼眶裏頭汪開兩汪淚,染上了很深的天藍色。而夕陽在這個時候變得又大又紅,在湛藍的背景上妖嬈而又易碎,呈現出完滿與掙扎的矛盾局面。太陽下墜的模樣靠那幾根樹枝是再也撐不住了。耿東亮低下頭,秋意在這個時候佈滿了他的胸腔。

    耿東亮的寢室是紅八樓的304室,同室的七個兄弟這一刻卻歪在牀上,胳膊和腿在牀的邊沿掛得東一根西一根的,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窗外高音喇叭裏的笑聲一陣又一陣飄進來,與寢室裏頭鞋墊與襪子的氣味混雜在一塊。桌子上佈滿了飯盒、餐叉和兩副紙牌。這兩副紙牌自從耿東亮退學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摸過了。耿東亮的退學使班裏的氣氛變得凝重起來了。人們都知道,耿東亮這小子發大財去了。耿東亮這小子已經出人頭地了。他的課桌空在那兒,一到上大課的時候同學們的目光就會不自覺地瞟到那兒,那個空穴彷彿成了深水裏的漩渦,平空產生了一股致命的誘惑力與吸附力。你一心一意地就想往裏衝。班裏的氣氛越來越浮動,越來越令人傷心了。耿東亮這個狗雜種實在是太讓人羨慕了,也太讓別人難受和不甘心了。

    耿東亮爬上三樓。304室的門是半掩的。耿東亮站在門口,聞到了寢室裏頭鞋墊與襪子和短褲的混雜臭氣。氣味裏頭全是青春的分泌物。耿東亮聞到這股氣味就陷入了緬懷,這種緬懷使他對往昔的生活有了一種出格的敏感,一點一滴都有了逝者不可追的莫大失落。鞋墊與襪子的氣味使耿東亮的懊喪越發紛亂了,夾雜了反悔和自卑等諸多雜念。耿東亮用手握住門框,穩住了自己,説什麼也不能在同學們的面前流露出這種情緒的。耿東亮預備好自己的微笑,推開門,剛一進去就碰上了十四隻眼睛,十四隻眼睛一起向他盯過來了,如一、專注、

    凝神。耿東亮徑直往窗下左側的下牀走過去,那是他的鋪位,他一屁股坐下去,手裏捏了一隻彩色塑料網兜。

    老大的頭上罩了一副大耳機,正在聽音樂。看見耿東亮回來了,老大對耿東亮説:“老六,該請我們喝一頓了吧?”他罩了耳機,説話的聲音就特別了,又大又衝。耿東亮抬起頭,注意看他們的臉色,他們的臉似乎比自己更需要安慰。耿東亮説:“喝什麼?有什麼好喝的?”老五的目光從一本雜誌上移過來,説:“兄弟們為你高興,你就陪兄弟幾個醉一回。”耿東亮站起身,向上鋪的老二要了一支煙,點起來吸了一大口,又猛又深,都嗆住了,那口煙如一把毛刷子塞在了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這樣的壞感覺似乎只有酒才能撫慰。耿東亮把玩着手裏的煙,突然大聲説:“一人借我五十塊,兄弟們喝酒去。”老八一直在牀上挖耳屎,挖到哪一隻耳朵嘴巴就往哪邊歪。老八説:“你向我們借錢?你裝得也太過了,乾脆我們請你算了。”耿東亮聽到這話卻笑起來了,高聲説:“兄弟我還沒成大牌明星呢,兄弟我還沒有大把發財呢。”老大摘下耳機,跳下牀,接了耿東亮的話沉下臉説:“今晚上吃大户,各人借他五十,我們兄弟七個一人再掏五十,我就不信幾百塊錢買不來一回醉生夢死——今晚誰不醉兄弟我叫他兩頭冒屎湯子。”

    八個人是肩並了肩攙扶着回到師範大學的。回到寢室不久耿東亮就吐出來了,一個吐個個吐。老大點上一根煙,找出各人的飯盒,用他們自己的飯盒接住自己的嘔吐物。老三沒有吐。老大便提了他的耳朵用力晃了幾下,老三梗了脖子就全吐出來了。老大把他們的嘔吐物用另一隻盆子蓋好,排成一排,叉了腰倚靠在門背上。寢室裏頭只有過道燈的餘光,老大點了一根煙,看着他們僵卧在牀上,老大大聲説:“我操你們的媽,星期一操你,星期二操你,”老大指着一屋子的醉鬼,從星期一一直操到星期天。然後,老大捂上臉,哭了,老大躺到牀上去,大聲問自己,“你他媽的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

    第二天上午耿東亮的腦袋疼得厲害。差不多已是上午的第二節課,他醒來的時候寢室裏頭早就空掉了。寢室像一間下等旅館,又亂又髒,飄浮了嘔吐物的氣味。耿東亮匆匆洗漱過了,在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袖口處的嘔吐痕跡。耿東亮撿起一面小方鏡,仔細端詳了自己,鏡子裏的目光讓他這一刻兒的心境更為恍惚。醉卧之後的臉色呈現出酒後的糟糕局面,泛出青光,又頹廢又無力。這是醉酒的後遺症,任何流體都沖洗不去的。這樣的氣色遠比袖口的嘔吐物更為醒目。耿東亮放棄了洗刷袖口的願望。然而頭疼得厲害。他走出樓道,上午的太陽都不像太陽了。

    在那條冬青路上耿東亮終於與炳璋遇上了。這條路離教工宿舍區有一段距離,耿東亮總是從這裏繞到大門口的。炳璋從冬青樹的那邊迎面走來,他花白的頭髮在冬青樹的上方顯得分外醒目,耿東亮幾乎在看到花白頭髮的同時蹲了下去,貓了腰,利用冬青樹的有效隱蔽爬着退了回去。他看見炳璋的白髮從他的身邊漸漸遠去,而心口的狂跳似乎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耿東亮蹲在那兒,失神了——怎麼就越活越像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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