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們一點都不知道,金嫣,還有泰來,他們的戀愛開始了。金嫣突然就把追求泰來的那股子瘋魔的勁頭收斂起來了,一個急轉身,成了淑女了。同事們在推拿中心很少看到金嫣的高調出擊,都很少聽到她的動靜了。人們反過來替徐泰來擔心,大勢不妙。
其實,敲鑼打鼓的金嫣到底也沒有能夠走出盲人的戀愛常態。所謂盲人的戀愛常態,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鬧中取靜。他們大抵是這樣的,選擇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地坐下來,或者説,靜靜地抱一抱,或者説,靜靜地吻一吻,然後,手拉着手,一言不發。一般來説,戀愛中的年輕人都愛動,呼啦一下去了電影院,呼啦一下去了咖啡館,呼啦一下又去了風景區,你追我趕的,打情罵俏的,偷雞摸狗的。盲人們不是不想動,也想動,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麼辦呢?他們就把自己的身體收斂起來,轉變為一種守候。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廝守了。他們的靜坐是漫長的,擁抱是漫長的,接吻也是漫長的,一點都不弄出動靜。如果沒有生意,他們可以這樣坐上一天。一點也不悶。要是生意來了,他們就分開。臨走的時候一方還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臉,小聲説:“等着我啊。”或者乾脆,什麼都不説,兩隻手卻依依不捨了,是相依為命的樣子,直到身體已經離得很遠,兩個人的食指還要再扣上一會兒。
就態勢而言,金嫣的戀愛並沒有走出常態。其實,金嫣到底與眾不同,還是不一般了。她慵懶了,開始了她的另一個等待。等什麼呢?她的婚禮。金嫣一邊等,一邊想。只要一坐到泰來的身邊,她的思緒必然會沿着她的婚禮有去無回。
金嫣的腦袋其實是一個硬盤,儲存得最多的則是婚禮。如果不是眼睛不方便,金嫣也許可以做一個婚慶公司的主題策劃。在這方面,她是博學的。她的博學為她的遐想提供了無限開闊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説,金嫣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想婚禮”。
中式婚禮金嫣其實並不喜歡。它的特徵和缺點是顯而易見的,主要圍繞着吃。因為客人都出了份子,所以,客人們要拼命地吃回去。這個吃當然也包括喝,一喝,麻煩來了。難免有人會喝多,那些酒席上的好漢就成了主角,搶戲了。中式婚禮最大的弊端就是主題分散,很難烘托出一個眾星捧月的效果。也俗。必須承認,雖然中國人自稱自己是禮儀之邦,其實中國人很不懂得禮儀。看看酒席的最後吧,杯盤狼藉。髒,亂,還咣叮咣噹的。可是,話又得分兩頭去説了,中式婚禮自有中式婚禮迷人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洞房。金嫣對洞房一直有一個高度的概括,兩個字,悶騷。性感了。
一定是泰來的父親事先和客人們打過招呼了,婚慶的酒席剛剛結束,客人們剔着牙,打着酒嗝,三三兩兩地走了。金嫣和泰來被司儀領進了洞房。金嫣和泰來肩並着肩,一起坐在牀沿上。泰來的母親,這個滿臉皺紋的女人對自己的兒子交代了幾句,倒退着,卻又是合不攏嘴地退出去了。她用她的雙手把洞房的房門反掩起來,合上了。透過紅蓋頭,金嫣看見紅蠟燭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後,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們挺立在那裏,千嬌百媚,嫩黃嫩黃的。寶塔式的蠟燭周身通紅,在它的側面,是鎦金的紅雙喜圖案。
就蠟燭的燭光而言,它通明。然而,放大到整個洞房,燭光其實又是昏暗的,只能照亮新娘子的半個側面。金嫣的另一邊卻留在了神秘的黑暗裏。這正是燭光的好,是燭光最為獨到的地方——它能讓每一樣東西都處在半抱琵琶的狀態之中。但是,新娘子的這半邊亮卻到底不同於一般,猩紅猩紅的,因為紅而亮,因為亮而紅。新娘子的上衣和蓋頭都是用鮮紅的緞子裁剪出來的,一遇上燭光它就擁有了生命,因為曇花一現,所以洶湧澎湃。這一來洞房裏的畫面就給人一種錯覺,蠟燭不顧其餘,它把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到新娘子的這一邊了,嚴格地説,半面。別的都是黑色的,它們的使命是烘托。半個新娘子在豔。紅彤彤,暖洋洋。她端坐在牀沿,羞赧,嫵媚,安寧,寂靜,嬌花照水。
金嫣是被泰來用一根紅綢緞拉到洞房裏來的。紅綢緞的中間被紮成了一個碗口大的花。另外的一條紅綢緞則捆在泰來的身上,類似於五花大綁,滑稽得很,在泰來的胸前同樣紮了一朵碗口大的花。金嫣被泰來一直拉到了婚牀前,金嫣不是用手,而是依靠腰肢的扭轉,用她的屁股找到了牀沿,落座了。萬籟俱寂。全世界只有一樣東西還能夠發出聲音,那就是新娘子的心臟。撲通。撲通。撲通。怎麼好呢。她的心和萬籟俱寂的世界一點也不相稱,都能把自己羞愧死。
金嫣並不害羞。金嫣從來都不是一個害羞的姑娘,相反,她的身上有一股男人氣,豪邁,近乎莽撞。如果不是眼疾,她也許就是一個縱橫四海的巾幗英雄。但是,這畢竟是結婚一不,不能叫結婚,叫成親。金嫣在成親的這一天願意害羞。不害羞也要害羞,慢慢地學。
泰來終於挪過來了。他們兩個人的肩膀已經有了接觸了。金嫣的肩膀突然鬆了一下,鐲子掉下來了,從小臂一直落到金嫣的手腕。手鐲自然有手鐲的光芒,潤潤的,油油的,像凝結的脂肪,像新娘子特有的反光。泰來先是撫弄了一番玉手鐲,最終,把金嫣的手背捂在了掌心裏。金嫣的手裏還捏着手絹,她能做的只有一樣,捏緊手絹,説什麼也不能放。
現在,高xdx潮終於來到了。泰來把金嫣的紅蓋頭拽下來了。當紅蓋頭從金嫣的面部滑落下來的時候,金嫣,這個豪邁的姑娘,到底害羞了。他吻了她。不。不是吻,是親。他親了她,是嘴。他們親嘴了。他的嘴唇和口腔裏的氣息滾燙。
“我好不好?”金嫣問。這句話金嫣一定要問的。
“好。”
“你疼我不疼我?”
“疼。”
“那你輕一點。”
一切都遮遮掩掩的,一切都躲躲藏藏的。還有那種古里古怪的語言。太剋制了,太悶騷了,太性感了。金嫣“呼”的一聲就把蠟燭吹滅了,彷彿生了天大的氣。
金嫣不喜歡中式婚禮,對“洞房”,金嫣卻又無比地神往了。它太深邃,太妖冶了。甚至有點鬼魅。它是春風盪漾的,卻又是靜水深流的,見首不見尾。“洞房”裏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性,可性又只能排在第二位,最吸引人的是一種特殊的親情。新郎和新娘既是夫妻,又是兄妹,也許還是姐弟。這一點西方人就搞不懂了,新郎官怎麼可以是新娘子的“哥哥”呢,或者説,新娘子怎麼能是新郎官的“姐姐”呢?亂了嘛。其實,在中國人的這一頭,才不亂呢。一點也不亂。這是中國人才有、中國人才懂、中國人才能領略的風韻。是東方式的性感,是東方式的親情,金嫣喜歡死了。古人説,人生三樣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把“洞房花燭”排在第一,有它的道理。金嫣抵擋不住“洞房”對她的誘惑。為了“洞房”,金嫣死死保留了自己的女兒身。無論泰來怎樣地死纏爛打,金嫣永遠説“不”。不。不!不!!她在婚前絕對不可能和泰來有任何性行為的。她要等到洞房——像張愛玲所説的那樣——再和泰來“欲仙欲死”。
但中式婚禮最大的遺憾還不在吃,在它缺少了一樣東西,令每一個女孩子都怦然心動的東西——婚紗。
金嫣的婚禮上怎麼可以不穿婚紗呢?婚紗,多麼地美妙,它不是“衣服”,它是每一個未婚女子的夢,長在了肌膚上。它是特殊的肌膚,擁有金蟬脱殼的魔力,足以使一個女人脱胎換骨。它簡潔,紛繁,鋪張,華貴。佇立時娉婷,行走時婀娜。撇開婚紗自身的夢幻色彩不説,金嫣如此地迷戀婚紗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她的身材好。如果一定要讓金嫣做一個自我的評價,她還要加上一個字,是姣好。這樣好的身段不從婚紗裏頭過一遭,冤枉了。金嫣擁有標準的東北女人的身段,主要的特徵是長。這長又充分地體現在她的胳膊上。她的胳膊亭亭玉立。這句話不通。可金嫣就是這樣認為的,她的胳膊“亭亭玉立”。想想吧,當無袖的、低胸的婚紗沿着金嫣的胸脯蜿蜒而下的時候,金嫣光滑而又修長的胳膊該是怎樣一副動人的景象,天生就是為婚禮預備的。即使新郎官什麼也看不見,即使金嫣自己也看不清晰,金嫣也一定會為自己的胳膊陶醉不已——她至少證明了一件事,女人所擁有的,她都擁有。這一點對金嫣來説至關重要。
不過有一點,金嫣的身材一天不如一天了。主要是有了發胖的苗頭。盲人沒法運動,靜止的時間太長,這就難免發福。金嫣已經感覺到大臂的外側有些贅肉了。她的大臂曾經很漂亮的,直上直下的,光滑而又柔軟。
為了能夠在婚禮上穿一次婚紗,金嫣私底下已經把婚紗的注意事項都瞭解清楚了。總體上説,有六個方面必須引起她的高度注意:
一、婚紗的基調是白,忌諱紅。一定不能穿紅鞋。紅鞋意味着走入火坑,它是不吉利的。所有的紅色都要忌,紅花、紅腰帶、紅底褲都不可以。
二、穿上婚紗之後新娘子不要鞠躬。如果不可避免,也只能輕輕地一下。這不是因為新娘子矜持,而是為了避免胸脯走光。
三、婚紗不能用裙撐,紗擺不可以抖動得太厲害。
四、穿上婚紗之後,新娘子在走路的時候應當手執鮮花,走一步,停一步。
五、舉行儀式的時候一定要有頭紗遮面,掀開頭紗的人只能是新郎。
六、站位是男右女左,而不是中國式的男左女右。
春光明媚,或者説,秋高氣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地上灑滿了陽光。陽光是七彩的,陽光是繽、紛的,它們飄飄灑灑,雨一樣,羽毛一樣,把每一片花瓣、每一張笑臉以至於每一顆門牙都照得通體透亮。陽光把所有物質的色彩都揭示出來了,大地上綠是綠,紅是紅,紫是紫,黃是黃。花團錦簇。植物是很奇怪的,無論什麼樣的顏色,只要是從植物的身上呈現出來的,它們的搭配就永遠也不會出錯。再鮮、再豔也不覺得俗。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了。他們站立在綠油油的草坪上,每一個人都喜氣洋洋,每一個人都革履西裝。陽光讓每一個人的額頭都開闊,讓每一個人的下巴都乾淨,讓每一個人的鼻樑都挺拔。《婚禮進行曲》響起來了,泰來拉起金嫣的手,拉開了大廳的大門。金嫣在泰來的攙扶下走向了草坪,草坪鬆軟,他們在款款而行。所有的人都讓開了,所有的親朋和好友在給泰來和金嫣讓開一條道。金嫣和泰來就像走在巷子裏了。金嫣的婚紗拖在草地上,金嫣是嫋娜的,金嫣是嫵媚的,金嫣是羞赧的,卻傲慢。幸福得只差暈厥。新郎和新娘來到了草地的中央,人羣的中央。所有的人都在給他們祝福,鼓掌。
泰來穿的是一身藏青的西裝。在藏青的陪襯下,雪白的婚紗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了耀眼的光,像冰,像雪。金嫣在這一刻冰清玉潔。
男式西服最漂亮的部分是肩。泰來不算魁梧的肩部被西服恰到好處地撐開了,泰來的身軀就有了偉岸的特徵。金嫣靠在泰來的胸前。在泰來的胸前,金嫣呈現出來的恰恰是她自己的胸脯。不是胸部,是胸脯。Rx房是對稱的,給出了誘人的乳溝。此時此刻,她的乳溝沐浴在陽光的下面,發出新娘子特有的色彩。還有金嫣的肩。金嫣的肩特別了,無骨的部分豐腴,有骨的部分骨感。風從金嫣的肩部滑過去了,風因為不能在金嫣的肩頭駐足而加倍地憂傷。這憂傷卻不屬於金嫣。金嫣自豪。
你願意娶金嫣為妻嗎?當然,我願意。泰來説。你願意嫁給泰來嗎?這還用説,金嫣説,我願意。既然都願意,泰來就用一隻小小的枷鎖把金嫣拴起來了,金嫣也用一隻同樣的枷鎖把泰來拴起來了。對了,這個小小的枷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戒指。它們是一對,金嫣的給了泰來,泰來的給了金嫣。它們是最為温馨的告誡,還有提示:你可是我的人了。它們是白金的。永不腐蝕。一萬年都閃亮如新。
現在,金嫣把泰來“拴”住了,泰來也把金嫣“拴”住了,他們再也不能分開了。金嫣是泰來的風箏,天再高,地再遠,她都是風箏,一輩子都拴在泰來的無名指上。泰來卻不是金嫣的風箏,他是金嫣的yo—yo球。即使金嫣把他扔出去,他也要急速地旋轉,依靠自身的慣性迫不及待地回到金嫣的手掌。草坪上發出了感染人心的歡笑。
新郎和新娘被所有的親朋圍在了中央,他們要求新郎和新娘講他們的故事。泰來害羞,説不出口了。倒是新娘子落落大方,她大聲地告訴每一個人,她是如何追新郎的。為了讓這句話達到最好的效果,她才不會説“追”他呢,她要説她是如此這般地把新郎“搞到了手”。大夥兒一定會笑翻了的吧。東北人一定要逗。男女都一樣。不逗還能叫東北人麼?逗完了,金嫣決定和泰來一起唱歌。金嫣一定要選出最好的曲目,十首。每年最具代表性的歌曲,它的意義在十年,它的象徵意義在百年。他們就手拉手地唱,一直到太陽西下。最後的一抹餘暉戀戀不捨了,每一盞燈都放出它們應盡的華光。
婚紗當然是要脱的。但脱下來的婚紗依然是婚紗。它懸掛在衣架上,像傳説的開頭:多年以前——
説起婚紗,一個更加狂野的念頭在金嫣的腦海中奔騰起來了——既然婚紗都穿上了,乾脆就做一個西式婚禮吧;既然都做了一個西式婚禮了,那麼再幹脆,到教堂去吧。金嫣沒有去過教堂,但是,電影裏見過。教堂最為迷人的其實不在它的外部,而在裏頭。教堂是人間的天國,眾多而又遼闊的拱線撐起了天穹。它恢宏。這恢宏是莊嚴的,厚重的,神聖的,同時還是貞潔的。管風琴響起來了,那是讚頌和謳歌的旋律,它們在石頭上回蕩。餘音茫茫。上天入地。想着想着,金嫣已經拉着泰來的手“走進”教堂了,腰桿子有了升騰的趨勢,腦子裏全是彩色玻璃的光怪陸離。金嫣知道了,她的頭頂上是天,腳底下是地,天與地的中間,是她琴聲一樣的婚禮,還有她琴聲一樣的愛情。
為什麼不舉辦一個教堂婚禮呢?為什麼不呢?通過《金陵之聲》的業務廣告,金嫣最終把她的電話打到羅曼司婚慶公司去了。那是一個星期二的中午。羅曼司婚慶公司的業務小姐很客氣,她耐心地聽完了金嫣的陳述,最終問了金嫣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你是教徒嗎?”金嫣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愣住了。業務小姐立即把問題通俗化了:“你相信上帝嗎?有一方相信也行。”這個問題嚴肅了。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金嫣不能説是,因為她的確不信;她又不想説不,這樣説似乎有些不吉利。金嫣當即就把手機合上了。為了防止婚慶公司再把電話打過來,金嫣關掉了手機。她害怕進一步的詰問。
但是,業務小姐的話倒是提醒了金嫣,在婚禮的面前,新娘或新郎最好相信一點什麼。
金嫣又相信什麼呢?想過來想過去,金嫣並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她相信過光,光不要她了。她相信過自己的眼睛,自己眼睛不要她了。隨着視力的下降,視域的縮小,這個世界越來越暗,越來越窄,這個世界也不要她了。藍天不要她了,白雲不要她了,青山不要她了,綠水不要她了,鏡子裏自己的面孔也不要她了。她能信什麼呢?她能做的只有試探,還有猜測。一個依靠試探與猜測的女人很難去相信。金嫣把玩着自己的手機,對自己説,不相信是對的,不相信就不用再失望了。從此面向大海,從此春暖花開。
她就相信婚禮。有婚禮就足夠了。有婚禮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你起碼可以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這是可信的。婚禮其實是一個魔術,使世界變成了家庭。很完整了。
金嫣高興地發現,因為對婚禮執着的相信,她已經成了一個結婚狂了。婚禮是無所不在的。金嫣每時每刻都在婚禮上。就説吃飯。為了方便,金嫣以前一直都在用勺子,現如今,金嫣不再用勺子。她選擇了筷子。金嫣在筷子粗頭的頂端刻了一道淺淺的凹槽,然後,用一根線繫上,再把它拴到另外的一隻筷子上去。它們就結婚了。金嫣為筷子舉辦了一個十分隆重的婚禮,所用的場景是電影《茜茜公主》上的,是皇家的場景,富麗堂皇了。金嫣用一頓午飯的工夫主持了這場婚禮,她的心思盛大而又華貴,她的咀嚼充滿了管絃樂的迴響。
火罐也可以結婚。在推拿的輔助理療上,拔火罐是一個最為普通的手段了。中醫很講“氣”——人體的內部有火氣,也有寒氣。有了寒氣怎麼辦?把它“拔”出來,這也就是所謂的拔火罐了。金嫣給客人拔火罐的時候往往很特別,她總是成雙成對地使用。有時候是四對,有時候是五對,有時候也用六對。這一來客人的背脊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禮堂,剛好可以舉辦一場集體婚禮。集體婚禮不好,可也有它的樂趣,主持起來很有成就感的。它體現了中國的特色,再個人的事情也能夠洋溢出集體主義的精神。
滋味也可以結婚。最為般配的有兩樣,甜與酸,麻和辣。甜是一個女人,也有男人的一面,酸是一個男人,也有女人的一面。它們的婚禮無疑是糖醋排骨。又酸又甜,酸酸甜甜。這是貧寒人家的婚禮,寒酸,卻懂得感恩,知道滿足。它們最容易體現生活的滋味。是窮秀才娶了小家碧玉,幼兒園的老師嫁給了出租車的司機。婚禮並不鋪張,兩個人卻幸福,心心相印的,最終把緊巴巴的日子過成一道家常菜。
麻是一個不講理的男人,辣卻是一個胡攪蠻纏的女人。它們是冤家,前世的對頭,從道理上來説它們是走不到一起去的。沒有人看得好它們。可生活的樂趣和豐富性就在這裏,麻和辣有緣。它們從戀愛的那一天起就相互不買賬,我挖苦你,你擠對我。每個人都怕它們。可它們呢,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終於有一天,結婚了。到了婚禮上它們自己都不相信,它們怎麼會有這一天的呢?還是吵。是和事佬把它們勸下來的。婚禮不歡而散,各自都做好了離婚的準備。奇怪了,就是離不掉。到老一看,天哪,都金婚了。打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鄰居們都嫌它們煩,它們自己卻不煩了,越嚼越有滋味。它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就是生活裏的大多數,類似於馬路邊上的羊肉串。它們一輩子都不滿意,就是離不開。它們永遠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婚禮,最後的一口了,風燭殘年了,後悔卻上來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老是對老伴説,我那時候怎麼就沒有對你好一點。“再來一串”。其實是想從頭再來。從頭再來還是這樣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場景。
最為有趣的還是自行車的婚禮了。兩個輪子稀裏糊塗的,不是男方糊塗就是女人糊塗,娶了,或者嫁了。雖説新娘和新郎是平等的,骨子裏卻不平等,永遠是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一個在外面,一個在裏面。即使到了婚禮也還是這樣,一個行動了,另一個就乖乖地跟上去。它們始終有距離,後面的那一個卻從來都是亦步亦趨的,步步緊隨,是隨雞隨狗的樣子。仔細一看,一琢磨,又不對了。後面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它一直在推動。前面的那一個只是傀儡罷了。但是,由於心甘、情願,知道後面的那一個對它好,它認。這樣的婚禮決定了大街上的風景,滿大街都是自行車的車輪,一前一後的,成雙成對的。分開的也有,往往是後面的那一個要到前面去了,這一去,麻煩了,一定是後面的那一個推得太猛了,災難就是這麼來的。
相比較而言,金嫣喜歡花生的婚禮。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每一個花生都有兩顆花生米,它們是鄰居,近在咫尺,卻靜悄悄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這怎麼可以呢?金嫣就把花生剝開了,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你們怎麼就這麼沉得住氣呢?金嫣幫着它們撮合了。就在金嫣的巴掌上,金嫣幫它們舉辦了一個秘密的小婚禮。它們真的很合適,雙方的條件都差不多。就是害羞。金嫣一直把它們送進洞房,替它們把衣服都脱光了。兩個新人赤裸裸的,光溜溜的,性感死了。是男歡女愛的樣子。是天地一合春的樣子。金嫣招惹過泰來一次,她把泰來的手拉過來了,把這一對新人送到泰來的掌心。泰來説:
“你吃。”
呆子!呆子!個呆——子!
當然,想過來想過去,金嫣不可能只是為別人張羅婚禮,她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的。她哪裏是在想,她是在猶豫,比較,衡量。是中式婚禮好呢還是西式婚禮好?拿不定主意了。但是,拿不定主意又有什麼關係?金嫣瘋狂了。她兩個婚禮都要!誰説一對夫婦只可以結一次婚?這又不是基本國策。金嫣決定,先穿着婚紗把自己“嫁”出去,然後,再讓泰來在風月無邊的燭光當中把自己“娶”回來。兩個婚禮有什麼?不就是錢麼?她捨得。花唄。“花錢”的“花”為什麼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確了,錢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錢都可以怦然綻放。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