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隊員做夢很少也很短,夜裏飢餓時才做夢,夢見的也是食物少還要分給許多人吃。夢見把咬碎的麪包放進抽屜裏。無主人的狗應該也做這樣的夢,夢見把啃碎的骨頭藏在地下面。只有肚子吃飽了,火也點着了,白天走路不太多,晚上才能夢見裸體的女人,早上醒來時有鯖魚和香檳酒,像起錨時一樣歡樂。
這時睡在乾草上的男人們開始談論自己的女人,談過去的,談將來的,或制定戰爭結束以後的計劃,或傳看發黃的照片。
吉里雅在又矮又禿的丈夫那邊,靠近牆睡着了。早晨,聽見充滿慾望的男人們的討論,覺得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她,就像乾草中的一排蛇。她起來,去噴泉洗臉。男人們留在黑屋裏還想着她解開衣服,往胸部擦肥皂。一直不説話的德利托也起牀了,去洗臉。大家罵皮恩,因為他説破他們的想法並譏笑他們。
皮恩在他們中間像在酒館的男人中間一樣,但是這裏更有色彩,更有野味,比如在乾草上度過的那些夜晚,鬍子上爬滿昆蟲。除了大家都有的這種對女人的可笑慾望外,他們身上有某種新東西吸引皮恩,又令皮恩害怕:他們回來時經常帶來一些陌生人,這些人環視四周,好像閉不上張大的眼睛,又好像張不開嘴,以便向人問話來解開心中的疑惑。
來的人順從地和他們一起到樹林盡頭的多霧乾枯的草地上去,然後再也見不到他回來了。有時候,在某個人身上能見到他的帽子,或是他的上衣,或是他的皮鞋。這是種神秘的迷人的事情。
皮恩每次都想跟隨一小隊人到草地去,但是別人用髒話把他趕走。皮恩在房前跳着,用一把掃帚逗獵鷹,同時想像在多霧潮濕的草地上舉行的秘密儀式。
一天夜裏,德利托和他開玩笑,告訴他在第三片草地上有個東西會讓他驚奇。
“告訴我是什麼,德利托,壞傢伙!”皮恩很好奇,但黑暗中那些灰濛濛的林中空地也使他有點害怕。
“往前走,一直找到草地。”德利托説,嘴邊露出奸笑。
皮思一個人朝黑處走,恐懼就像潮濕的霧氣一般,鑽到骨頭裏。他順着山脊走着,已經看不到農舍門裏點火的光亮了。
他及時停下來,差一點踩在一隻腳上。在身邊看到一個白色的東西在草地上:草叢中有個背部已腫脹的人體。皮恩驚呆了,地上還伸出一隻黑手搭在人體上,滑來滑去,像是一隻溺水者的手。不是手,是一隻癩蛤蟆!是夜裏在草地上活動的一隻癩蛤蟆爬到了死人的肚子上。皮恩嚇得毛骨悚然,急忙跑出了草地。
一天,公爵回到營地,他和三個兄弟執行了一次神秘的任務。回來時脖子上圍着一條黑色圍巾,手裏拿着小皮帽。
“同志們!”他説,“他們殺了我的兄弟侯爵。”
大家從屋裏出來,看見伯爵和男爵也來了,脖子上都圍着黑圍巾,抬着用葡萄架和橄欖枝做成的棺材,裏面裝着他們的連襟侯爵,他是被黑色旅在康乃馨花地裏殺害的。
連襟們把棺材放在屋前,脱帽,敬禮。這時,看見兩個俘虜,他們是在前一天行動中被俘的法西斯分子。現在他們光着腳,頭髮很亂,在那裏刮土豆皮,身上的軍服上還帶着扯破的飾物,沒完沒了地向走近他們的人解釋説自己參軍是被迫的。
公爵命令兩個俘虜拿着鐵鍬和杆子,抬着棺材到草地上安葬他的連襟。他們上路了:兩個法西斯分子扛着棺材慢慢地走着,後面跟着三連襟,公爵在中間,其餘兩人在兩旁,每人左手拿着帽子,放在胸口處:公爵的是小圓皮帽,伯爵的是毛料登山帽,男爵的是一頂黑色的大農民帽。右手拿着瞄準的手槍,稍後一點是其他人,大家默默地走着。
過了一會,公爵開始祈禱:拉丁語禱詞從他口裏説出來像是義憤填膺的罵人話。兩個連襟跟着他祈禱,胸前拿着帽子,手槍一直瞄準着。送葬的隊伍緩慢地向草地走去。公爵命令法西斯分子走穩點,把棺材抬好,拐彎時小心。然後命令他們停下來挖坑。
其他人在稍遠點的地方也停下來,看着他們。棺材和挖坑的法西斯分子附近站着三連襟,脱帽,圍着黑圍巾,手槍瞄準着,口中念着拉丁語禱詞,法西斯分子乾得很快,挖完了一個深坑,看着三連襟。
“再挖!”廠公爵命令道。
“挖深點?”法西斯分子問。
“不,挖寬點!”公爵説。
法西斯分子又繼續挖,往上扔土。又挖寬了二三倍。
“行了!”公爵説。
法西斯分子們小心翼翼地把侯爵的遺體放在坑中央,然後想上來填土。
“別上來,”公爵説,“待在下面蓋土。”
法西斯分子們剷土掩埋遺體,他們站在遺體兩邊的小坑裏,不時地往上看看公爵是否允許他們上來。公爵讓他們繼續蓋土,死者上面形成一個很高的墳。
大霧來了,其他人離開三連襟走了,三連襟仍是不戴帽子,手槍一直瞄準着。一場濃霧,使人看不清東西,聽不清聲音。
卡拉布里亞人葬禮的事旅司令部知道了,引起非議。賈欽託政委又一次被召來報告事情經過。與此同時,戰士們待在農舍裏欣喜若狂地聽着皮恩的笑話。那天晚上因為三連襟在服喪,皮恩有所收斂,只是攻擊細高個澤納又名木帽子。
吉里雅跪在火旁邊,給在燒火的丈夫一點一點地遞劈細的柴火,也聽着別人的談話,笑着,綠眼睛轉着。每當她的眼光與待在暗處的德利托的眼光相遇時,德利托也笑,笑得不自然還帶着惡意,兩人就這麼相互看着,直到吉里雅垂下眼睛,恢復了嚴肅。
“皮恩,停一會,”吉里雅説,“給我們唱那支歌:誰敲我的門……”
皮恩讓熱那亞人消停一會,開始挑逗她。
“你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告訴我,吉里雅,”皮恩説,“你願意誰敲你的門。”
廚師抬起被火烤得通紅的禿頭,別人開他玩笑的時候,他也要反擊一‘下:“我倒喜歡你去敲門,公爵拿着刀跟在你後面,説:我割斷你的腸子!當着你的面關上門。”
但是把公爵扯進來的做法比較笨拙,也沒意思。皮恩走近曼齊諾,冷笑着對他説:“你看,曼齊諾,那次你真的沒發現嗎廣
曼齊諾現在也學乖了,知道不該問是哪一次。
“我沒有。你呢?”他奸笑着答道。他知道皮恩不會放過他,其他人也等着聽他説什麼。
“那一次,你出海一年後,你老婆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然後送進養育院,你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現嗎?”
大家專心致志地聽着,這時哈哈大笑,把廚師拉到中間,説:“噢,曼齊諾,怎麼樣?這事你可從來沒跟我們説過!”
曼齊諾也大笑起來,笑得像綠檸檬一樣酸。“為什麼?”他説,“你在雜種養育院時遇到過這個孩子,他對你説的?”
“夠了,”吉里雅聽不下去了,“皮恩,你能像好孩子一樣待一會嗎!給我們唱唱那支歌,那歌很好聽。”
“我如果願意,會唱的。”皮恩説,“根據命令,我不幹。”
德利托慢慢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説道:“唱吧,皮恩,唱她説的那支歌,或者警衞線那支歌。”
皮恩撩開眼前的額髮,逗他説:“但願德國人別上來。支隊司令今晚很動感情嘛。”
皮恩防備挨耳光。德利托在廚師的大腦袋上面看着吉里雅。皮恩擺好姿勢,下巴向上,挺着胸開始唱起來:
誰敲我的門,誰敲我的大門
誰敲我的門,誰敲我的大門。
這是一首神秘的令人恐怖的歌曲,是他從小街上一位老太太那裏聽來的,可能是以前集市上賣唱者唱過的歌曲。
是摩爾人頭領帶着他的僕人
是摩爾人頭領帶着他的僕人。
“柴火。”曼齊諾説着,向吉里雅伸出一隻手。吉里雅遞給他一把掃帚,德利托在廚師的頭上伸出手,接過來。皮恩唱道:
告訴我,戈代阿,你的兒子在哪裏
告訴我,戈代阿,你的兒子在哪裏。
曼齊諾還在伸手,德利托正點着掃帚。吉里雅在丈夫頭頂遞過來一把高梁稈,手碰到了德利托的手。皮恩注意地看他們搗鬼,繼續唱着:
我兒子去打仗,再也不回來
我兒子去打仗,再也不回來。
德利托拉着吉里雅的手,用另一隻手接過高粱稈扔進火裏。現在放開吉里雅的手,兩人互相看着。
他吃的麪包能夠噎死他
他吃的麪包能夠噎死他。
皮恩隨着火苗做各種動作,每唱兩句就增加激情,像是全身心投入進來了。
他喝的水能夠淹死他
他喝的水能夠淹死他。
這時,德利托跨過廚師,靠近吉里雅。皮恩聲嘶力竭地繼續唱。
他睬的地能夠陷下去
他踩的地能夠陷下去。
德利托蹲在吉里雅邊上:她給他柴火,他扔進火裏,其他人都注意聽歌,到了最激動人心的地方。
你説什麼呢?我的戈代阿,我就是你的兒子
你説什麼呢?我的戈代阿,我就是你的兒子。
火苗太高了,需要從火中撤出一些柴火,不能再往裏加了,否則會燒着上面一層的乾草,可是他們兩人還繼續傳着柴火。
我説了你的壞話,原諒我,好兒子
我説了你的壞話,原諒我,好兒子。
皮恩汗流浹背,最後一個尖音非常高,使得在房頂附近的獵鷹
也在黑暗中振動翅膀,發出沙啞的叫聲:獵鷹巴貝夫醒了。
我抽出劍,割下她的腦袋
我抽出劍,割下她的腦袋。
曼齊諾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時聽到獵鷹醒了,便起來去餵它。
腦袋在廳裏跳了一下,走了
腦袋在廳裏跳了一下,走了。
廚師總帶着一個口袋,裏面裝着動物內臟。他把獵鷹放在一個指頭上,另一隻手餵它吃帶血的腰子。
大廳中間長出一朵美麗的花
大廳中間長出一朵美麗的花。
皮恩盡力唱完最後一句,走近他們兩人,衝着耳朵大聲喊:
這是被兒子殺死的一位母親的花
這是被兒子殺死的一位母親的花。
皮恩撲倒在地,精疲力竭。大家使勁為他鼓掌。獵鷹巴貝夫拍打着翅膀。這時,在上層睡覺的人喊起來:“火!火!”
火苗變成了大火,擴展到蓋樹枝籬笆的乾草上,劈劈啪啪地
響。
“快跑啊!”慌亂的人們爭搶在別人睡覺的地方看到的武器、皮鞋和被子。
德利托一跳站起來,恢復了鎮靜,喊道:“快搬東西!先搬自動武器、彈藥,然後搬舊式步槍!最後搬口袋和被子。還有食品,先搬食品!”
已經脱衣睡覺的人嚇得驚惶失措,胡亂地抓些東西向門口衝去。皮恩在人羣中打開一條通往外面的路,跑到外面找一個地方看這場火災:一個動人的場面。
德利托拔出手槍,命令道:“沒把東西搬出去之前任何人不許走!把東西搬出去後再回來搬!誰先跑,我就開槍。”
大火已經燒到牆壁,人們鎮靜下來,衝進煙火中搶運武器和必需品。德利托也進去了,在濃煙中咳嗽着發佈命令,又跑出來叫別的人,阻止他們逃跑。他發現曼齊諾扛着他的獵鷹和全部行李在一片草叢中,德利托踢他一腳讓他回屋拿軍用大鍋。
“誰不回去搬東西誰就倒楣!”德利托説。吉里雅平靜地經過他身旁,朝火堆走去,面帶她特有的怪異的微笑。他對她小聲説:“你走吧!”
德利托的心很軟,但是有指揮員的果斷。他知道火災的原因在於他的失職。也知道上級指揮部肯定會給他帶來更大的不幸。但現在他還是支隊司令,活動鼻子,指揮搶運火裏的物資,阻止正在休息的人四處逃散,他們為了逃命,可能會丟掉所有東西。
“進到上邊去廣他喊道,“還有一挺機槍和兩揹包子彈。”
“進不去!”大家説,“籬笆都着了。”
突然有人喊:“籬笆塌了!大家都出來!”
人們聽見第一陣爆炸聲:是稻草中的幾顆手榴彈炸了。德利托命令:“所有人都出去!離房子遠點!把東西搬開,特別是那些爆炸物!”
皮恩在一個小丘上觀察蔓延的大火,夾雜着爆炸聲像焰火一樣。也聽到槍聲,從火堆裏傳出的連發聲,子彈夾一個接一個地響。從遠處聽像戰鬥一樣。天空中出現很高的火光,栗子樹冠好像變成金黃色。一些樹枝甚至變得很熱,大火蔓延到樹木,可能會燒到整個樹林。德利托在清點缺少的東西:一挺“布里達”,六個彈夾,兩支舊式步槍,還有手榴彈、子彈和一百公斤大米。他的職業生涯結束了,再不能指揮了,可能被槍決。不管怎樣,他繼續活動鼻子,分配大家帶東西,好像是一次正常的轉移行動。
“我們去哪裏?”
“以後再告訴你們。先從樹林出去,前進!”
整個支隊帶着武器和行李,魚貫地向草地走去。曼齊諾扛着軍用大鍋,上面站着獵鷹巴貝夫。皮恩拿着所有廚房用具。隊怔中傳着焦慮的聲音:“德國人聽到槍聲,看到火光,很快會追來的。”
德利托臉很黃,不動聲色,轉過身來説:“安靜!誰也不許説話!向前走!”
他們好像是打了敗仗後正在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