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看到時鐘的針指向五點半,便出門拿早報。天色仍然一片昏暗,包含他在內的四個人,似乎就要這樣迎接黎明。
他在上樓的電梯裏攤開報紙,立刻找到了命案報導。
報導內容如下——星期五晚上七點左右,有人在位於江户川區篠崎的製紙工廠廢棄物存放處發現一具男屍。發現屍體的是該工廠的員工,屍體被藏在鐵通後方。死者年約三十至五十歲,身穿灰色夾克、藏青色西裝褲。在死者身上沒有發現錢包、駕照、名片等物品。
“報上登了。”哲朗一回到家,馬上將報紙放在茶几上。須貝第一個將臉貼近報紙,讀了起來,理沙子也在一旁觀看。
“是這個嗎?”理沙子問美月。
“大概是吧。”美月語氣粗魯地答道。
“他身上的錢包和駕照是你拿走的嗎?”哲朗問道。
“因為我想讓命案看起來像是一般的強盜殺人。”
“你丟在哪裏?”
“我沒丟。”
“那,東西在哪……”
“在這裏。”美月打開運動包,拿出黑色的錢包和記事本丟在茶几上。
哲朗手伸到一半,打消了主意,他想到不能留下指紋。然而理沙子毫不猶豫地抓起錢包和記事本。
“你為什麼留着這種東西?”
“我原本打算馬上丟掉的,又想到如果要自首的話,還是帶着比較好。只要拿給刑警看,就能證明我是犯人,事情比較好辦。”
理沙子非常錯愕地搖了搖頭,説:“你這一點還是沒變耶。不知道該説你膽量過人,還是……”
“我看看。”哲朗心想,既然理沙子都碰到了,等於自己也碰了,於是伸出手。
錢包裏的駕照照片上,是一張憔悴的男性臉孔。他的眼珠子從深陷的眼窩向上看人,一頭短髮,額頭寬闊,面頰消瘦,有點暴牙,臉色灰暗。
他名叫户倉明雄,住在板橋區板橋三丁目。從出生日期推斷,今年四十二歲。
錢包裏有兩張名片,印着户倉明雄的名字,公司名稱是門松鐵工廠。公司似乎也在板橋區,户倉的頭銜是常務董事。在中小企業擔任常務董事的話,相比常有機會去銀座的酒店走動吧。
“等等,這是什麼?”理沙子嘩啦嘩啦地翻閲記事本,發出氣憤的聲音。那是一本滿是手垢的舊記事本。
“很過分吧?”美月的嘴角扭曲起來。
“怎麼了?那本記事本怎麼了嗎?”
理沙子遞出記事本,彷彿在説:你看了就知道。
哲朗打開一看,不禁翻了翻白眼。記事本里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因為使用鉛筆寫的,整頁烏漆抹黑一片,而且寫字的力道相當強勁,表面凹凸不平。
哲朗讀了上頭寫的內容,更加吃驚。上頭鉅細靡遺地記載了一個人的日常作息。
「五月九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便利商品面紙、幾樣食物(確定有三明治和牛奶)、噴霧器(髮膠?)晚上七點整“貓眼”(藏青色襯衫、黑色高跟鞋、黑色皮包)凌晨一點二十五分和兩名客人和一名女公關離開酒店前往七丁目“飛鏢”凌晨三點二十五分一名客人(身材肥胖,五十多歲,身穿西裝)送她回家三點三十分準時聯絡無異狀五月十一日下午五點三分外出(灰色襯衫、黑色高跟鞋、白色皮包和紙袋)前往銀座四丁目大都銀行自動櫃員機松屋(幾件化妝品)安藤書店(一本雜誌)傍晚六點二十分前往咖啡店“Sepia”六點五十分和一名男子(咖啡色西裝,一頭白髮,五十多歲)碰面晚上七點前往日本料理店“濱富士”九點十分離開九點三十二分前往“貓眼”十一點二十四分小香目送身穿咖啡色西裝的男子回家凌晨一點二十八分離開酒店和另一名女公關(大概叫奈美)搭計程車回家兩點五分回到家兩點八分準時聯絡無異狀」
之後每隔兩、三天,就有相同的記錄,一直持續到十一月中,也就是最近。
“真了不起,簡直就像偵探一樣。”須貝從一旁觀看,錯愕地説。
“這是什麼?”哲朗抬起頭説。
“就跟你看到的一樣。户倉在監視小香的生活,並且加以記錄。看過內容説,就知道他有多執着了吧?”
“這位大叔都不用工作的嗎?”須貝發出疑問。
“小香説,他現在似乎都沒在工作。”
“這個「準時聯絡」是怎麼回事?”哲朗問道。
“户倉會打電話給小香,然後追問她一堆問題。像是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是誰?不能偶爾早點回家嗎?”
“是哦,跟蹤狂果然和傳説中的一樣啊。”須貝毛骨悚然地低喃道。
理沙子伸手從哲朗手邊搶走錢包和記事本。
“這兩樣東西暫時由我保管。如果美月帶在身上的話,説不定會因為一時腦袋不清楚而跑去自首。”
“就算沒有那兩樣東西,我還是可以自首。”美月説道。
理沙子不理會美月的發言,拿着錢包和記事本站了起來。
“或許可以,但是你不會那麼做。只要這還在我手中,你就不會那麼做,因為你並不想給我們添麻煩。”
美月將手指插入短髮中,嘎吱嘎吱地搔頭。她的樣子證明了理沙子説的沒錯。
“你是要我繼續逃亡嗎?可是,萬一被逮捕的話,會給你們添更多的麻煩。”
“你可以不用逃亡,我正在想讓你不必自首的方法。”
“天底下沒有那麼好的事。”
“我會想出方法的。我剛才也説了,不會讓這種小事毀了美月的人生。我不會讓你的人生毀在這種無聊的跟蹤狂手上。”理沙子揮揮記事本,走到走廊上。耳邊傳來打開寢室房門的聲音。
她走出房間後直接去廚房,將咖啡倒進杯子裏端了過來。
“錢包和記事本呢?”美月問道。
“藏起來了。”理沙子將杯子放在各人面前。
“理沙子,就算美月自首,也不見得就會入獄。”哲朗説出剛才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有剛才的記事本,就能證明户倉的跟蹤狂行為。如果美月説她是為了幫助小香,不得已才那麼做,法官會酌量輕判的。”
“你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在沙發上啜飲咖啡。
“怎麼説?”
“你沒聽到美月的話嗎?那天晚上,户倉並沒有直接對小香或美月做了什麼,先動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覺得美月説她是為了幫助小香這種説辭,警方會相信嗎?”
“當然,她應該無法獲判無罪。但是或許也不會被判殺人罪,因為美月並沒有殺害對方的意圖。”
“你要怎麼證明這一點?美月可是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時衝動,你不覺得警方非常可能認為美月有殺人的打算嗎?”
“這……我就無話可説了。”哲朗拿起馬克杯,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理沙子總是將咖啡煮的很濃。
“放心,這件事由我負責。”
“由你負責?”
“我説了,這件事由我全權負責。你和須貝只要假裝毫不知情就好了。這樣的話,萬一在警方面前穿幫,也不會波及到你們兩個。”她看着美月,只用嘴角擠出笑容。“當然,我絕對不會讓這個‘萬一’發生的。”
“我並不是因為不想被捲入麻煩事,才這麼説的。我只是在想,怎麼做才是對日浦最好的方法。”
“難道入獄,捨棄成為男人的夢想,對美月是最好的嗎?別胡説八道了!”
“我是就現實而論,你知道警方的辦案有多仔細嗎?”
“你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覷。至少我不像你,沒有具體對策,只會氣沖沖地亂髮神經。”
“別吵了!”美月用雙手拍打茶几。
哲朗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禁盯着她看。他不是因為聲音大嚇到,而是因為她的口吻明顯不是男人的語調。
“別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説了一次。她的臉頰泛紅,“我不希望你們為了我的事情吵成這樣。”
她兩手撐在茶几上,低垂着頭。哲朗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雲層佈滿整片天空。
“我要説件令人害羞的事,你們能不能不要笑聽我説?”
理沙子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哲朗和美月等她繼續説下去。
“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難,就算兩肋插刀,我也要保護你。原則或規則一點都不重要。如果連這都做不到的話,當好朋友就毫無意義了。不,那樣根本不算是好朋友。”
哲朗心裏五味雜陳地聽理沙子娓娓道來。他發現這一段話不止是對美月説的,也是對他説的。在此同時,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為何會變得如此固執。
“謝謝你。”美月低下頭。當她抬起頭時,臉上浮現少年般的靦腆笑容。
理沙子點點頭,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煙和打火機。“讓你聽到這麼難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個勁兒地抽煙,灰色的煙在頭頂上盤旋。
“日浦,”哲朗説道,“你也是我們的好朋友。”
哲朗身旁的須貝也點頭贊同。
理沙子不可能沒聽見他説的話,卻不回應,側身繼續抽着煙。不過,她的確多眨了幾下眼睛。
“謝謝你們。”美月再次道謝。
2
哲朗提議先分析情況,先釐清現場是否留下了線索,有誰知請,再試着推理警察是否會循線找上美月。理沙子也同意這項提議。
美月説,她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看到她行兇或運搬屍體。不過,當時周遭似乎沒人。
“我想問你一件事,”哲朗對美月説,“你説過你連人帶車開到隱秘的地方?”
“是的。”
“可是根據報導內容,警方是在鐵桶後方發現了屍體。車子在哪裏?”
“噢,”美月點點頭,“車子開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想增加查明屍體身份的難度,也想隱藏我留下的痕跡。在車內搏鬥時,我很可能掉了好幾根毛髮,説不定也留下了指紋。”
“你把車子丟在哪兒了?”
“地名我也不清楚,我在半夜隨意亂開,就丟在某條路上。我想停在路上的車子多得是,應該不容易被找到。”
“你連大概的地點也不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我當時嚇得六神無主。”
“你棄車之後做了什麼?”
“我到大馬路上攔了計程車。”
“你還記不記得什麼?像是街道的樣子或建築物之類的。”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了。我搭上計程車之後,根本沒心思看四周,一心只想着接下來怎麼辦。”
“那是當然的,任誰在那種時候都會嚇得手足無措。”理沙子袒護美月地説,然後問哲朗:“棄車的地點有那麼重要嗎?”
“車子只要一直停放在原處,附近的人遲早會報警。警方應該能夠輕易地查出車主吧。如果那名車主遇害的話,警方就會徹底調查那輛車。到時候假如日浦被列入嫌犯的名單,警方説不定也會根據留在車上的指紋或毛髮,認定日浦就是兇手。”
“天啊,那就糟了。”須貝畏畏縮縮地問美月説:“怎麼樣?你覺得車子容易被找到嗎?”
“我不能確定,”美月自暴自棄地答道,“我連丟在哪裏都不知道。”
須貝抱着頭。理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將目光落在報導上。她抓住報紙的手指,力道明顯加大許多。
哲朗決定改變發問的方向。
“除了你之外,有誰知到户倉在跟蹤小香?”
“確定的有‘貓眼’的媽媽桑。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户倉最近也常去‘貓眼’嗎?”
“這兩、三個月沒去,他只在店外等小香。小香説,他以前也不算常客。”
“這麼説來,就算知道死者是户倉,我們也不確定警方會不會立刻找上‘貓眼’了。”
問題是有多少人知道户倉明雄的跟蹤狂行徑。哲朗抱着胳臂,因為睡眠不足頭很痛。他隱隱作痛的腦袋,迫切地想要知道跟多訊息。
理沙子從報紙抬起頭來,“店裏的人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嗎?”
美月對理沙子的問題有些意外,但她並沒有動氣。
“不曉得,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沒有發現吧。我看起來像女人嗎?”她一一看着三人的臉。
“你的聲音改變那麼多,一般人應該只覺得你是美男子吧。如果你不説,也許別人不會知道。”
理沙子和須貝也對哲朗的話表示同意。
“對吧?”美月滿意地稍稍揚起下顎。“我想知道的人應該只有媽媽桑和小香,是我主動告訴她們兩個。”
“她們知道你的本名嗎?”哲朗推測美月大概是用了假名,於是提出這個問題。
“我告訴過她們,但我不知道她們記不記得。她們好像也沒有把它寫下來。”
“履歷表上沒有寫嗎?”
“我不想寫。”美月乾脆地説,然後把嘴抿成了一條線。
“原本的地址和户籍呢?”
“也沒寫,要是媽媽桑打電話到我家就糟了。幸好她也沒有要我出示住民票(*針對市「區」町村的居民,以個人為單位記載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別、家庭成員、户籍地及住址等事項的單據。第三者申請住民票時,除了必須提出申請者與被申請者的姓名、住址之外,還必須提出申請事由。)。”
哲朗想起了美月有一個“家”。那間房子裏,現在還住着她的丈夫和親生兒子。
“‘貓眼’有你的照片嗎?”
“除非被偷拍,不然應該沒有,我一向迴避拍照的場合。”
“這樣的話,説不定有希望。”哲朗低喃道,“就算警方盯上‘貓眼’的酒保,也無法掌握你的真實身份。”
理沙子手肘靠在茶几上託着腮,不知在想什麼。哲朗心想,説不定她現在還在猶豫。
“美月,”理沙子叫她,“你在店裏用什麼名字?”
美月稍微遲疑了一下,才答道:“阿充。”
“阿充?日浦充?”
美月搖了搖頭。“神崎充。”
“神崎?那個神崎?”須貝瞠目結舌地問。
“對,就是那個神崎。魔鬼神崎。”美月笑逐顏開。
“是哦。”理沙子説完也笑了出來。就連聆聽兩人對話的哲朗也不禁嘴角上揚,神崎是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傳説中的魔鬼教練的姓氏。
3
到了下午,須貝説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時,須貝一臉不安地問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嗯……”哲朗知道須貝想説什麼。“我想要逃避刑責並不容易。”
“那當然。又不是電視劇,要一直窩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覺得應該快點讓她自首,才是為日浦好。”
“嗯。我會再找她談談,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聽到這裏這麼一説,須貝尷尬地用手摩擦絡腮鬍。
“畢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再説,我家還有貸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學了。”
“很辛苦吧?我瞭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問好。”
“我覺得你們最好也別涉入太深。”須貝丟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哲朗回到家裏,發現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發上。攤開的報紙依舊放在茶几上。哲朗走進寢室,躺在牀中央,好久沒有一個人睡在這張牀上了。
哲朗非常瞭解須貝的心情,沒有人能責備他。一般人應該都會那麼做吧。友情並沒有消失,只不過是重要性的優先順序改變罷了。
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堅持保護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關,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
兩人是在雙方二十七歲的時候結婚。結婚之前,兩人已過着半同居的生活,為了讓雙方父母親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户口。經濟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當時剛辭掉一家小*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攝影師的身份自立門户。兩人判斷,一起生活比較有利。
哲朗現在依然認為這個選擇沒有錯。在收入不穩定時,彼此互相鼓勵,有錢的一方補貼沒錢的另一方,兩人因此穩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基礎。
哲朗常想,説不定當時是最幸福的時光。當然,他並不想回到再怎麼寫稿也賺不了錢,老接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談和理沙子之間的關係,當時肯定是最充實的。哲朗打從心底希望她成為獨當一面的攝影師。當對她説: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合作,一起工作的話就好了。他的話絲毫不假。
不過,當各自開始邁向成功的時候,兩人的關係有了改變。哲朗一開始並沒有察覺,他認為彼此的對話減少,共同度過的時間變少,單純只是因為忙碌。比起以前,他們現在重視工作更甚於對方。他將這解釋成為了成功必須付出的代價。
哲朗腦海浮現流理台裏堆積如山的餐具。當時是六月,進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着綿綿細雨。一堆餐具是兩人輪流堆起來的。那時兩人一起用餐的機會大幅減少,畢竟兩人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時間完全不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廳解決,或吃便利商店的便當打發,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櫃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盤子還是陸續跑到流理台。哲朗沒錯走進廚房,就會感到鬱卒。餐具確實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着那座小山吧。
關於家事的分擔,並沒有特別的責任劃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沒有發生什麼問題。
當時,兩人都沒空。不,客觀來説,並非完全沒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兩人一定抽得出時間。哲朗雖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採訪和撰稿工作追着跑,但也不是連二、三十分鐘的時間都抽不出來。理沙子應該也是一樣。
如果其中一人説:我們一起收拾吧,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沒有開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兩人都期待對方去做。在這件事的背後,兩人都傲慢地認為,自己比較辛苦。
緊繃的情緒最後因為芝麻小事爆發開來。當天兩人很難得的同時在家,哲朗喝着茶包泡的紅茶。他當時用的是餐具櫃裏最後一個感覺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見卻大發雷霆,因為那個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麼關係嘛。”
“少不要臉了,你只會用都不會洗。”
“你也沒洗吧?”
“可是那個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結果你居然偷用,臉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後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嗎?那你別用我洗過的。”哲朗起身,先洗用過的茶杯,然後將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個盤子。
“洗你用過的就好了。”背後傳來理沙子的聲音。哲朗回頭一看,她雙臂環胸地站着。“我用過的留在那裏。”
“少廢話!”哲朗吼道,開始洗餐具。
實際上,他不清楚哪個才是自己用過的,不過,他還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沒洗。那些餐具在幾小時後回到了餐具櫃,但卻收在不同的櫃子裏。大概是為了區分哪些是自己洗過的吧。
這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現在各人用過的的餐具要馬上洗好成了規定,當時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記憶中,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一個前兆。
隨着兩人的作息越來越不同,從前認定彼此一致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漸漸也出現了微妙的分歧。而關鍵性的不同,在於兩人對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點生小孩,快點等小孩獨立,然後享受之後的人生。相對於此,哲朗則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記者的身份養家活口之後,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暫時就無法工作,必須靠哲朗一個人的收入生活,他認為這才是穩當的做法。當時,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計劃。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穩定時,她的情形有了改變。她在攝影方面的才華開始受到肯定。要是因為懷孕、生產、帶小孩而停止工作,顯然並非上策。
理沙子認為,她想要小孩,但是現在不能生。哲朗問她:既然如此,什麼時候可以生?對此,她答不出來,只模稜兩可地説:我不知道,到時再説。
理沙子也在猶豫,她的確想要小孩,不過,她也不想放棄成功的機會。
哲朗順利地確保了體育記者的地位後,他的心態有了轉變,他開始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經不像一個家了。
哲朗也有自覺,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謂的模範妻子的形象。一個忠實地守護家人,打造丈夫能夠舒適心安的環境的妻子。他知道,這不過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説出口。他自認也沒有表現出來過。然而,哲朗表面上雖然支持理沙子,心裏卻期待她遭遇挫折。他夢想她能穿着圍裙站在廚房為自己做菜。
兩年前,發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説她想出國一陣子。她不單單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識的女記者兩人到當地採訪。哲朗聽到她們的目的地後嚇了一大跳,那裏是歐洲情勢最緊張的地區。
“我們當初不是説好,出書的時候要一起合作嗎?”
聽到他的話,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可是你擅長的是體育,不是嗎?”
“我打算以後將觸角延伸到體育之外的領域。”
“你要我等到那個時侯嗎?”理沙子雙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參與這次企劃。因為書名定為《女人眼中的戰場》。”
“再説,”她繼續説道,“做過各種工作後我才知道,搭檔同是女性工作起來比較容易。和男人合作該怎麼説呢,感受不同。”
哲朗對她的話並不意外,從理沙子之前的行為舉止就可窺見一二。
“老實説,我無法贊成。這太危險了。”
“可是,總有人得做。這樣人們在日本也能看見戰爭的真實面貌。”
“但是沒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棄。哲朗也認為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他也知道沒有權利剝奪她的機會。但是能夠理解和能夠接受是兩回事,所以他沒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卻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她接連好幾天和女記者朋友討論到半夜,或是跑去見曾在戰場拍攝的攝影師。此外,她還參加了英語會話的短期密集課程。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體起了變化,幾項特徵顯示她懷孕了。
“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
理沙子紅着眼眶衝出家門,前往藥局。她買回驗孕器後,一進家門就把自己關在廁所裏。過了好一陣子才出來,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默默地將白色棒子遞給哲朗。那還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驗孕器。
“偏偏在這種時候……”
理沙子當場跌坐在地,抱住雙膝,將臉埋在膝間。
“怎麼辦?”
理沙子沒有回答,維持那個姿勢好一會兒。
“為什麼會這樣?”她抬起頭來看着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確實做到啊。”
“是嗎……?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頭痛般用手按住額頭,順手撥起劉海。“不管怎樣,我要去一趟。”
“去哪?”
“那還用説,當然是醫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樣站起來。
從婦產科回來的理沙子,臉上表情輕鬆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説:“懷孕兩個月了。”
哲朗點頭,一點真實感都沒有。“那,要怎麼辦?”
理沙子微微側着頭。“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較好嗎?”
“不,我沒那麼説。”
“你一直希望我懷孕吧?”
“只可惜時機不對。”
“簡直是差勁透頂。”她坐在沙發上,按摩着後頸。“得打個電話給她,到底該怎麼説才好呢?距離出發只剩十天了啊……”
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記者之間談了什麼。但是對方似乎明説了,如果孕婦同行的話,就沒辦法工作了。
理沙子打電話的時候,大概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吧,所以沒有受到多大打擊。説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換來孩子,放棄夢想也無所謂。
即使如此,十天後當女記者獨自出發時,她還是悶悶不樂了一整天。連開始在看的育兒書也不想打開。
當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搖醒,理沙子一臉憤怒。
“我有事情要問你。”她的語調強硬。
“什麼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開心。但他心中仍舊懷着一抹不安。
“這個。”説完,她將某樣東西排放在牀上。
那是裝了殺精劑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為避孕的方法,膠片狀的藥一袋裏面放一片的那種。
牀上有四個並排的袋子。
“怎麼了嗎?”哲朗問道,他的內心相當動搖。
“這為什麼會剩四個?”
“剩四個有問題嗎?”
“很奇怪耶,這和*的次數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話,應該只剩三個才對。”
“你記錯了吧。”
理沙子搖了搖頭。
“絕對不可能有那種事,我都有做記錄。如果你不相信,拿給你看好了。”
哲朗感覺臉在發燙。
“那,你説是為什麼?”
理沙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肯錯過他的任何表情變化。
“那個時侯,你真的有用嗎?”
“那個時侯是指?”
“上個月七號。”
“七號?那天怎麼了嗎?”
“那天是危險日呀!你那天明明出門採訪,卻難得地挑逗我。”
“是嗎?”
“那,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用了嗎?”
“我用了啊,我當然用了嘛。”哲朗提高了音量。
理沙子面不改色地説:“可是,那天受孕了。”
“避孕失敗了吧,我聽説殺精劑的失敗率很高。”
“我原本也那麼認為。可是看到這個,我有了別的想法。”她用下巴指着牀上的四個袋子。“數目不合。”
“我不曉得啦。”哲朗撥開袋子。“數目合不合有什麼關係嘛,懷孕了就是懷孕了。”
“對我而言很重要,你知道我犧牲了什麼嗎?!”
“吵死了。那你自己避孕不就得了。老是把避孕的事交給別人,才會發生這種事情。”
“男人本來就應該協助女人避孕。避孕也需要對彼此的信賴。”
“你想要説什麼?”
理沙子沒有回答,拾攏掉在地上的袋子。全部撿完後,她站了起來,背對着哲朗。
“幹嘛啦,有話想説就明講!”哲朗扯開嗓子吼道,但立刻閉上嘴巴。因為他看見了理沙子的背部在顫抖,也聽見了嗚咽聲。
“我説不出口,那太可悲了。”她只説了這句話,就走出房間。
哲朗一雙腳跨出牀邊,想要去追她,但又不知道追上了要對她説什麼才好,結果又將那雙腳移回了原來的位置。
哲朗的心中佈滿了灰濛濛的烏雲。
他心想,懷孕的原因並不重要,她應該也為有了孩子而感到高興吧。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深刻地感受到,女人的直覺果然敏鋭。
理沙子的懷疑是正確的,那一晚,他沒有使用殺精劑。
那可以説是別有用心吧。讓梨沙子懷孕,是他想到讓她打消出國念頭的唯一方法。他認定她無論再怎麼追求夢想,想要孩子的心情應該不會改變。哲朗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讓理沙子懷孕,所以對他而言,此舉不管從各種角度來看都是一個賭注。
哲朗認為自己賭贏了。他雖然感到內疚,但是他説服自己,這樣應該對他們彼此都好。
然而,理沙子發現事實後似乎受了傷。哲朗做好了心理準備,大概得在尷尬的氣氛下生活好一陣子了。他認為,等到理沙子肚子裏的孩子變大,她心裏應該也會產生為人母的真實感受,只要忍耐到那時候就好了。
但是事情發展卻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四天後,當他結束通宵的採訪回到家時,看見理沙子一臉憔悴地躺在牀上。他問道:“你怎麼了?”她依舊背對着他答道:“我拿掉孩子了。”
哲朗茫然佇立。他心想,應該是我聽錯了,或是她在開玩笑。但是從她周遭的氣氛來看,他既沒聽錯,她也沒在開玩笑。
他陷入半瘋狂狀態,怒氣衝衝地*問她:“為什麼?!你為什麼不知會我一聲,就做了那種事?!你這個混賬!你究竟在想什麼?”他明知她的身心嚴重受創,卻忍不住對她咆哮,將怒氣發泄在她身上。
從此之後,兩人就分牀睡了。
哲朗在想,自己是否有錯?但是,“那麼該怎麼辦才好”的心情也依然存在。難道一切都該讓她順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嗎?這就是尊重彼此嗎?
弄到最後,哲朗覺得自己説不定和想法古板的老頭是同類,陷入了強烈的自我厭惡當中。口頭上説希望妻子自立,內心卻強力反對。會不會只有自己沒意識到這一點呢?
哲朗覺得理沙子之所以想要保護美月,是因為她知道身為女人要在社會上生存的辛苦,所以希望沒有能重新走上嶄新人生。她説的“好朋友”三個字還在哲朗的耳畔縈繞。從前理沙子和女記者之間的友情被男人的自私破壞了。説不定她認為,女人的友情被看輕了。
那名女記者後來下落不明。她只寄了兩份信給理沙子,就此音訊全無,至今已經過了一年多。理沙子一直受此折磨。
所以,她不想再次失去好朋友了。
4
哲朗被電鈴聲吵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睡着了。聲響應該來自公寓門口的對講機吧,理沙子正在應對。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理沙子打開門,一臉嚴肅。
“來了一個麻煩人物。”
“誰?”
“中尾。”
“咦?”哲朗慌張地坐起身。“中尾為什麼會來?”
“我不知道,不過我先讓他在樓下等。”
“這是怎麼一回事?”哲朗試着整理思緒,但是腦袋因為剛睡醒,不太能思考。
“怎麼辦?又不能趕他回去。”
“我知道了,我下樓去看看。”
哲朗換好衣服,下樓到公寓的入口大廳。公寓大門前站着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他衝着哲朗笑。
哲朗起先以為是個陌生人,但總覺得看過這男人。他確實看過對方的眼神和表情,那笑容是帝都大學的王牌——跑衞中尾功輔的笑容。
哲朗替他開門,中尾緩緩地踏入公寓。他隨性地穿着一件做工非常細緻的外套。
哲朗之所以沒有一眼認出他來,是因為他瘦到和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判若兩人的地步。他的臉頰消瘦,下顎尖細。哲朗想起了須貝笑着説:女婿難為啊。
“好久不見。”中尾説道。
“中尾……,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來找你們呀。”
“找我們?”
“嗯,”中尾點頭,向上瞄了一眼。“她在吧?”
哲朗停止呼吸,知道了他指的是誰。
“今天早上,我打電話到須貝家。他太太接電話,説須貝還沒回家。我問了半天,她説須貝在你家過夜,而且女球隊經理也和你們在一起。於是我就明白了。”
“你和須貝聊過了嗎?”
“沒有,我沒和他説到話。”
那麼,他應該還不知道命案的事,也不知道美月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在吧?”中尾用右手拇指指着上頭,又問了一次。“讓我見她。”
哲朗不知如何回答,但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就算説她不在,直接請他打道回府也不合常理。
中尾帶頭走向電梯,説:“走吧。”哲朗只好跟着他走。
搭電梯的時候,哲朗還在煩惱該如何是好。既然都來到了這裏,又不能不讓中尾見美月。但是哲朗非常猶豫,不先替中尾做任何心理建設好嗎?如果來的人不是中尾,或者美月不是殺人犯的話,哲朗應該就不會這麼困擾了。
毫不知情的中尾目不轉睛地盯着面板顯示的樓層數字。哲朗想起了從前他在面罩下的鋭利眼神。手裏拿球的他,宛如野生動物般在球場上靈活移動。中尾的個頭兒在美式橄欖球選手當中算是小的,但是這更凸顯了他身為跑衞的才能。對方的防禦陣營往往就像抓不到兔子的大金剛般東奔西跑。
兩人出了電梯,要進哲朗家時,哲朗停下了腳步。
中尾露出“怎麼了?”的表情。
“你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
中尾先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然後臉上浮現大人從容不迫的的笑容。
“你以為我還是純情小夥子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如果看到現在的日浦,大概會嚇一跳。所以我才説你要先做好心理準備。”
“不管是誰,外表都會隨着時間改變。”
“改變方式有很多種。”
或許是哲朗太過執拗,中尾總算感覺到他不是在開玩笑,臉上的笑容一度消失,但是臉部的線條馬上又放鬆了。
“我只是因為懷念才來見她的,並不抱任何特別的期待,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失望的。”
哲朗鬆了一口氣。原來對他而言,令人失望的不是“現在”,而是重要的“過去”。
哲朗一打開家門,理沙子立刻僵着一張臉從屋裏出來。
“他是聽須貝的太太説的,他説他想見日浦。”哲朗説道。
“這樣啊。”她似乎也猶豫了。然而,她也知道眼前沒有其他的選擇。“那沒辦法了。”
“嗯。”哲朗也點頭。
理沙子看着中尾,皺起眉頭。“中尾,你瘦了耶。”
“因為吃了不少苦頭。高倉你還是一樣黑。”
“因為我整天都在外面跑。”
理沙子擠出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哲朗,彷彿在問:怎麼辦?
“日浦在裏面嗎?”
“嗯。”她縮起下顎。
“那要不要叫她出來?”
“是啊。”
“等一下,”中尾説,“我去見她。沒關係吧?”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然後輕輕點頭。“那倒是無妨。”
中尾脱掉鞋子,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中尾……”理沙子想要説什麼,哲朗伸手製止了她。
中尾打開客廳門,一腳踏進客廳,眼睛看着裏面,就此停止動作。看在哲朗眼中,他的身體好像僵住了,並持續這個狀態好幾秒鐘。
不久,傳來一陣聲響。哲朗看見美月站在中尾面前,然後兩人又沉默了好一陣子。一股奇怪的氣氛籠罩着他們和哲朗、理沙子。
“QB,”美月沒有移開視線看着中尾説,“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和功輔獨處?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了。”
哲朗看着理沙子,她點了點頭。
“十分鐘,甚至十五分鐘都行,你們儘管聊吧。反正我們就在這裏。”
“抱歉。”美月關上了客廳門。
哲朗打開寢室的門,和理沙子一起進去。
5
完全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哲朗盤腿坐在地上,理沙子躺在牀上,等待美月來敲門。
哲朗想象,美月應該會和之前一樣,以輕描淡寫的口吻説明覆雜而痛苦的經過。但是既然説話對象是中尾,美月應該會比之前更難以啓齒。
哲朗想起了白色的滑雪場。大學四年級的冬天,他和理沙子兩人搭上雙人纜車。往正前方一看,可見一對同是情侶的背影,他們是中尾和美月。那年冬天,四人結伴去了苗場。
只有哲朗他們知道中尾和美月在交往,兩人拜託哲朗他們別告訴其他人,他們至今仍舊保守着這個秘密。
哲朗不太清楚兩人是怎麼開始交往的,他並不喜歡死纏着中尾追問那種事情。他對隱瞞自己和美月之間的關係感到內疚,也是他不過問的原因之一。何況美月好像也沒有告訴理沙子任何事情。
滑雪旅行是理沙子提議的,中尾首先附議。哲朗因為和美月發生了那件事而有些猶豫,但又想不到適當的理由拒絕。他聽到美月也同意,於是轉念一想,覺得既然如此,自己或許也沒有必要在意。
在滑雪場的飯店裏,哲朗有機會和美月獨處。但當時兩人也沒有提到在哲朗住處發生的*。哲朗只是試着問道:“你和中尾今後打算怎麼交往下去?”
總之,這個問題是在問美月有沒有考慮到未來的事。
美月偏着頭。
“我還沒有考慮到那麼遠的事,我很擔心像我這樣的女人配不上他。”
“你這不是在吊人胃口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兩人的對話內容大致就是這樣。
現在回想起來,美月當時的話中似乎隱藏了重大的涵義。原來她和中尾在一起時,也是煩惱不已。
中尾和美月好像交往不到一年。隔年新年,中尾告訴哲朗兩人分手了。
“我不是死要面子,但是我不覺得我被甩了。”當時,他這麼説道:“該怎麼説呢,我們似乎不適合當情侶,還是當朋友比較合適。所以我們今後還是會保持聯絡,但是我們決定分手。”
哲朗聽到這段話時雖然回答:“唉,説不定這樣也好。”但是他並沒有接受這套説辭。他將之解釋為,説穿了他就是失戀。
現在看來,中尾説不定並沒有説謊。他雖然不知道真相,但可能約略察覺了美月隱藏的另一面。
哲朗看了手錶一眼,從他們兩人開始聊到現在,已經過了約二十分鐘。
“喂,”理沙子開口説,“中尾會不會大受打擊呢?”
“應該會吧。”
“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生氣?”
“覺得自己被騙了……”
“應該不會吧。”
哲朗雖然這麼回答,卻沒有把握。自己只和美月發生過一次關係,也不曾愛上她。即使如此,知道她的內心是男人,還是陷入了五味雜陳的情緒。
“中尾啊,”理沙子説,“他瘦了不少耶。”
“我也這麼認為,他好像吃了不少苦頭。”
“明明大家都説他娶到了千金小姐,可以少奮鬥三十年……”
“所以説娶千金小姐並不是只有好處。”
中尾的太太是一位大型食品製造商董事的千金。他好像是在那家廠商贊助的美式橄欖球隊奪下日本冠軍時,在慶功宴上認識她的。中尾是當時的王牌跑位。據説女方並非特別喜歡美式橄欖球,只是碰巧參加,兩人應該算是有緣吧。
那家廠商可説是家族企業,所以他的未來前程似錦。他現在和妻子及兩個小孩住在成城的獨棟住宅。不用説,那間房子也是岳父送的。
中尾目前改性高城,但是哲朗他們從來不曾那樣稱呼他。他在從前的球友面前,依舊是中尾功輔。就和大家現在還是用高倉稱呼理沙子一樣。
耳邊傳來客廳門打開的聲音,接着是腳步聲。理沙子立刻在牀上直起身來,哲朗緊盯着房門。
有人敲了敲門。哲朗應道:“請進。”
美月打開門,探進頭來。“我們聊完了。”
“中尾……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他的心情怎麼樣?”
“你是要問他有沒有大受打擊嗎?”
“嗯。”
“不曉得,我不太清楚。”美月微微露出牙齒。“你去見他不就知道了。”
説的也是。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中尾站在電視櫃前面,手裏拿着裝飾在電視櫃上的美式橄欖球。哲朗他們一走進客廳,他拿着橄欖球,把臉轉向他們。
“當時,你沒有想到衝鋒達陣嗎?”中尾問哲朗。
“當時?”哲朗問出口後,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事。“總決賽嗎?”
“敵人只想到傳球,但是還有奇襲這一招不是嗎?”
“十八碼耶!”哲朗咧嘴一笑。
“有點勉強嗎?”當年的跑衞側着頭,將球放回了原本的地方,然後看着理沙子。“聽説你阻止美月去自首?”
“不行嗎?”
“不,還好你那麼做。這傢伙老是冒冒失失地採取行動,看來她即使變成了男人,習慣還是一點都沒變。”
從他笑着説這一點來看,似乎想要正面看待美月的改變。但是他的表情還是令人看了於心不忍,哲朗忍不住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我不能……”中尾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説,“讓美月坐牢。我想要為她做點什麼。”
理沙子放心地點點頭。“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説。”
“不過,你認為我們該採取什麼具體行動才好?”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中尾好像還沒想到這一步,低頭沉思,臉頰的陰影變得更深了。
“我有一個提議。”
理沙子一説,其他三人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指指沙發,彷彿在説:先坐下來再説。
哲朗和中尾並肩而坐,理沙子坐在雙人沙發上,美月則抱着膝蓋,坐在客廳與和室交界的門檻上。
“我先從結論説起。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想,不讓警方發現美月的最好方法,就是讓美月不再是美月。換句話説,就是讓她改頭換面。”
“什麼意思?”哲朗問道。
“就算警方盯上神崎充這個人,實際上他並不存在。結果他們在追查的只是像神崎充的人。所以只要讓美月不再是‘像神崎充的人’就行了。”
“總之,”中尾向理沙子確認,“就是要讓美月不再打扮成男人,是嗎?”
理沙子點頭,彷彿在説:正確答案!
“饒了我吧。”美月依舊抱着膝蓋低喃道。“事到如今,還要我打扮成女人,不如殺了我吧。”
“可是如果警方盯上突然辭掉‘貓眼’工作的酒保,一定會將女扮男裝的女人列為最重要的特徵。”
哲朗不得不同意理沙子的意見。因為“貓眼”的媽媽桑似乎也知道美月是女人,那個媽媽桑不可能會對警方説謊。
“這麼一來,警方應該會將那種女人聚集的地方作為調查重點。像是有那種嗜好的人常去的點。”
“所謂的人妖店啊……”中尾低吟道。使用這個字眼,似乎令他有點過意不去。
“我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呢。”
“我知道,所以警方沒辦法在那種地方找到美月。這麼一來,他們接下來會去什麼地方找呢?”
她環顧其他人,仿佛在觀察眾人的反應,但是沒人發言。
理沙子説出答案:“會不會是醫院呢?”
“原來如此,”哲朗理解了。“你是指荷爾蒙療法吧?”
“警方可能從‘貓眼’員工的證詞推論,下落不明的酒保動了手術,或者接受了荷爾蒙注射。那種人必須定期去醫院報到,所以警方不可能不去醫院。”
“替我們注射的人,不見得都是領有執照的醫生。”美月粗魯地説。
“或許沒錯。但是,如果是美月找得到的黑牌醫生,警方應該也找得到,不是嗎?”
美月不應聲,這意味理沙子的推論應該沒錯。
“你的意思是美月暫時不能去醫院嗎?”中尾用指尖按住雙眼的眼頭。
“沒錯。這麼一來,美月再也不能打扮成男人了。因為那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
“為什麼?”哲朗問道。
“不接受荷爾蒙療法的話,美月的身體就會逐漸恢復成女人。雖然現在像個男人,但是她不久以後,看起來只會是個穿男裝的女人。到時候,不論她願不願意都會引人側目。如果想要把她藏起來,那樣並不妥吧?”
“但是警方會不會也預料到嫌犯會變回女人呢?”
對於中尾的問題,理沙子答道:“我也這麼認為。”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就算如此也不會減少我們的優勢。警方不知道神崎充的本名,所有相關人士也都不知道她變回女人時的模樣。只要美月一直是女人,警方握有的線索就幾乎起不了作用。”
哲朗在腦中反覆思索她激動説明的內容,也覺得她的主張合情合理。
然而,這個妙計對於美月而言,似乎不是一個好提議。她咬着食指的第二關節一帶。
哲朗對理沙子説:“理沙子剛才説服日浦不要自首時,説過‘你能夠那麼輕易地捨棄千辛萬苦才到手的男人身體嗎?’但是你現在卻又要她放棄。”
“我承認我的話前後矛盾,但是我認為我的原則並沒有變。”理沙子從沙發上起身,站在美月面前。“一旦入獄,重要的事物只會不容分説地被剝奪,美月的想法和主張也都會被漠視。這和為了未來暫時忍耐,扮回女人,意義上完全不同。”
美月抬起頭來。“我要當女人到什麼時候?”
“這個嘛……”理沙子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説:“老實説,我不知道。必須看情勢發展才能決定。”
“説不定得持續一輩子。”
“怎麼可能那麼久……”
“殺人罪的追訴時效是十五年嗎?”美月問哲朗。
“嗯。”他點頭。美月苦笑,嘆了一口氣。“最壞的情形下,我還得花十五年才能拋棄女人的姿態嗎?”
她的低喃引起了一陣沉默,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
“美月,”不久,理沙子説,“趁這個機會,我要先説出我的真心話,如果只在意原則的話,接下來什麼都不能做了。”
哲朗不知道妻子要説什麼,看着她的側臉。美月也一臉意外的表情,抬頭看着她。
“我想我能瞭解你的心情。我是女人,也擁有女人的身體。我以女人的身份問你一句話,你不滿意女人身體的哪裏?我想你的身體沒有道理讓你那麼討厭。”
“你的身心都是女人不是嗎?”哲朗插嘴説,“日浦是為了身體是女人,內心卻是男人所苦。”
“這個我懂。可是,為什麼身心都非得是女人不可呢?內心是男人,身體是女人又有什麼關係?”
“我想被當作男人對待。”美月説,“為了被當作男人對待,我需要男人的外表。你懂吧?”
聽到美月這麼一説,理沙子雙手叉腰,做了一個深呼吸。
“美月説的話中,提到了一個重大的問題,人對待他人的方式,會因為對方是男是女而有所不同。”
哲朗將頭轉到理沙子看不見的角度,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心想,又開始了。
“説起來,你們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不管奇不奇怪,這就是現實,有什麼辦法?”美月吼道。
“你們不會想要改變這個現實嗎?如果對方不會因為性別而改變待人的方式或態度,美月的焦躁是不是就會消失呢?”
“現實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改變吧?”哲朗説,“日浦的想法是,因為改變不了世人,所以只好改變自己。你説的話就像是夢幻般的理想輪。”
理沙子終於將臉轉向他。
“這我知道,所以我想要尊重美月的意思。不過,我想要説的是,改變肉體迎合世人的目光,未免太過讓步了吧。我的真心話是,這並沒有真正解決問題。我剛才也説了,我要説出真心話。我要再説一句真心話……”他再度低頭看着美月。“美月因為擁有女人的肉體而感到的焦躁和氣憤,是所有女人多少都會有的。不會因為內心是女人而不在乎這些,單單只是習慣了,放棄了。”
“我説完了。”她做了一個總結,坐回沙發,拿起茶几上的香煙,用打火機點火。
她吐出的煙輕輕地飄在空中。空氣逐漸變得白濁,像是在場所有人的心情。
“理沙子你……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美月説,“看到自己外表的不是隻有他人,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鏡子。”
“你不認為自己看鏡子的眼光也扭曲了嗎?”
“説不定。但是,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理沙子彷彿撼動沉重的空氣般響起。哲朗拿起話筒,“喂。”
“西脅嗎?是我,須貝。”
“噢,怎麼了?”
“沒什麼,其實是我老婆搞砸了。她好像告訴了中尾,日浦在你那裏。”
“這我知道,中尾現在在我家。”
“咦?這樣啊。”須貝壓低了聲調。“那情況怎麼樣?”
“放心,中尾很冷靜。”
須貝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我擔心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呢?”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好好處理的。”
“抱歉,不能幫上忙。老實説,我搜集到了新消息。警方的調查好像沒有什麼進展,現在自首還來得及。”
“等一下。你説蒐集到了消息,是怎麼蒐集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打了電話給早田。”
“早田?”哲朗使力握着話筒。理沙子、美月和中尾不安地看着他。哲朗看着他們的臉説:“你用什麼藉口打電話給他?”
“我説江户川區那起命案,如果知道什麼線索的話,請你告訴我。我有朋友住在命案現場附近,他想要知道詳細情形。早田不會起疑的。”
“早田馬上就告訴你消息了嗎?”
“他説需要一點時間調查,掛上電話不久,他打了電話過來。那傢伙現在不屬於記着聯會,而是自由記者。根據他調查的結果,警方好像已經查出死者的身份。看來死者就是那個住在板橋區的大叔。可是警方知道的也就只有這樣,好像還沒掌握到他是跟蹤狂,或他常去銀座酒吧等事。”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或許是基於獲得有利消息的自得。但是哲朗卻看不出這個消息的價值何在,反倒更在意別件事。
“我知道了。我問你,須貝,你應該沒有對早田多説什麼吧?像是日浦的事之類的。”
“我怎麼可能説,我可沒有笨到那個地步。”
你雖然沒有笨到那個地步,但也笨得可以了。哲朗隱忍不説。
“OK,謝啦。不過,你別再打電話給早田了。不管他問什麼,你都推説跟你無關了。”
“為什麼?如果跟他打聽的話,就能輕易地得到消息耶。”
“總之,你照我的話做。你也不想被捲入麻煩事吧?”
“那當然,所以我才……”
“答應我,別再跟早田聯絡了!”
須貝聽到哲朗嚴峻的口吻,好像嚇了一跳。沉默片刻之後,他莫名所以地説:“我知道了。”
哲朗掛上電話,告訴三人通話的內容。中尾聽了苦笑,理沙子則抱着頭。
“早田應該察覺出不對勁了吧。”美月説道。
“大概吧,他的直覺可不能小看。”哲朗也同意。
早田在報社工作。他是採訪社會新聞的記者,這是他從學生時代就立下的志願。
“可是問的人是須貝。他應該想不到美月和我們車上了關係。”
“目前是如此,我們只能祈禱他早點忘掉。如果他憑直覺突然跑到這裏來的話,我們就只能舉手投降了。”
“如果事情演變至此,我們只好請他幫忙了。”
“這應該沒用吧。”中尾平靜地説,“不管是褒是貶,那傢伙是一個不會被感情左右的男人。他會冷靜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然後採取行動。我想那傢伙一定會選擇工作。”
“我也那麼認為,”美月嘀咕了一句。“所以他才會擔任邊鋒。”
邊鋒肩負封鎖對方阻截員動作的任務。但是經常得視情況鑽進敵人的防禦網,接球朝得分線衝刺。這是一個最需要臨機應變能力的位置。
“既然須貝打了電話,説不定早田會向我們刺探消息。大家要小心。”哲朗對着理沙子和中尾説。
夜深了,中尾説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外面。
他的車停在前面的馬路上;一部深綠色的VOLVO。車尾燈旁有一個大凹痕,哲朗指着凹痕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噢,那個啊,之前被人撞的。”
“沒事嗎?”
“小車禍,幸好沒有人受傷。倒是……”中尾直直地盯着哲朗的眼睛。“美月的事就拜託你了。”
“我知道。”
中尾點了點頭,坐上駕駛座。他發動引擎後打開車窗,説:“那,再見了。”
“中尾,那個……,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哲朗一説,他輕輕微笑。
“你想要問我知道美月的內心是男人,心裏做何感想吧?”
“……是啊。”
“這個嘛,我不敢説沒有大受打擊,但是我覺得這和我們交往的事是兩碼子事。”
“兩碼子事?”
“我的意思,我相信,當時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這樣啊,”哲朗也笑道:“是啊。”
“再見。”中尾舉起一隻手,關上電動窗。
VOLVO靜靜地向前行駛,哲朗目送着車尾燈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