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天色下,幾名女子選手背對着舊工廠跑步。每個選手的手腳動作都強而有力,且韻律感十足。看來成績應該不錯。哲朗總覺得,就算是長跑選手,他們的速度也遠遠凌駕一般人全力衝刺的速度。他們有辦法以那種速度,不停地跑幾千、幾萬公尺,真是不簡單。
哲朗要找的是她們的教練——有坂文雄,教練將目光落在數位碼錶上,然後看着哲朗,彷彿在問:如何?他的眼神充滿自信,完全不認為自己會聽到否定的意見。當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壞他的心情。
“看起來不錯。她們比我上次看到時,又更上一層樓了。”
有坂點點頭,將手伸進深藏青色的運動服內側,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並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贅肉。當他是選手時,瘦得像一支鉛筆。當年,他在箱根馬拉松接力賽上受到眾人矚目,但進入職業田徑隊後,成績卻停滯不前。他是一名經常受傷的選手。
“對了,你今天要採訪什麼?前一陣子不是才採訪過馬拉松接力賽嗎?”有坂問哲朗。
“老實説,我有事情要拜託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第一高中的選手嗎?”
“第一高中?”説到這裏,有坂一臉想起來了的表情。“噢,末永嗎?”
“嗯,末永睦美選手……,我想要問你那名選手的事。”
“如果要打聽她的事,你最好去問中原先生,他比較清楚。不過,”有坂反問哲朗,“你是要採訪那孩子嗎?”
“我想要見見她。”
“這樣啊,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兩人剛踏進運動員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風衣,個頭矮小的男子朝有坂走來。
“有坂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資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謝謝。對了,西脅先生好像有事要找醫生。”
“哦,什麼事呢?”
男人對着哲朗笑。他是田徑隊的醫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學的副教授。
“他想問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從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你想要問那孩子的什麼事呢?”
“具體的事,我聽説她是陰陽人,是嗎?”
“嗯,她得了一種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兩性的特徵。”
“她在户籍上是女性嗎?”
“是女性沒錯。大概是她出生時,*無法辨識吧。這種病例叫做真性陰陽人,患者同時具有*和卵巢的組織。這種人在嬰兒時期經常難以區別男女。”
“那名選手真的是陰陽人嗎?”
“哪有什麼真的假的,這是本人親口説的。”有坂插嘴説道。
有坂説,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選手的事。認識她的機緣,是她第一高中田徑隊的學姐找有坂諮詢,想問陰陽人選手是否可以參加女子大賽。
末永睦美在國中之前,一直過着和一般女生同樣的生活。她從沒對自己的身體抱持疑問。但是國中二年級的冬天,她因為車禍入院。當時,主治醫師發現了她身體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後,還是不想讓她接受手術。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沒有造成特別不便的影響,經濟問題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後來,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份上了高中,進入田徑社。
不久,睦美的身體產生了變化,漸漸變得男性化。在此同時,她的田徑成績開始進步。使得田徑隊的顧問困惑不已,因為她在進田徑社時,就向顧問表明了自己是陰陽人。
“他因為有*,所以會分泌男性荷爾蒙,就像女子選手服用興奮劑一樣。實際上,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長了女孩子不可能會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夠創下驚人的記錄,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原説明道。
“她雖然沒有留下正式記錄,但是顧問説她曾經以十五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五千公尺。”
有坂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這不是日本記錄嗎?”
“聽説她也曾經以九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驚人。”哲朗提高了聲調。“可是如果檢查性別,應該會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中原搖了搖頭,説:“不,性別檢查應該會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嗎?”
“檢查方法有很多種,最近是用一種讓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就是檢查性染色體。你應該聽過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種最新的方法從巴塞隆納奧運會開始採用,會找出具有Y染色體的人。但是真性陰陽人並不具有Y染色體,所以就算檢查,也會以女性的身份通過檢查。”
“既然如此,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沒有問題了?”
“檢查上實際不會有問題,過去也有這種選手出場的前例。”
“現在説不定也經常出現吧。”有坂説,“在國外,常有些令人大感懷疑的選手光明正大地出場。”
“只要她們能通過性別檢查,外人沒有理由拿外表來做文章。”
“那末永選手也如法炮製不就行了。”哲朗探試姓地説道。
“問題是道義上説不説得過去。”中原説,“陰陽人是一種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備了原本女性沒有的能力。你不認為讓這種選手出場有問題嗎?”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談論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考慮四周的人的觀感呢?有人會認為,既然生了病,就該以治療為第一優先,這種時候不該讓選手以創紀錄為目標上場比賽。”
“可是如果四周的人不知道的話……”
“沒錯,如果誰也不知道的話,説不定就沒問題了。但是我們知道了。我常想如果不知情就好了。”有坂面露苦笑。“如果她一直瞞着我們的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毫不猶豫地網羅她。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那麼做。”
有坂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説道,但是其中卻夾雜着真心話。
“規則上如何呢?”
“並沒有正式規則,或許應該説是沒有辦法制定規則比較恰當。就像我剛才説的,目前的性別檢查無法驗出真性陰陽人,所以只能靠選手主動申告。”
中原的説明並沒有解開哲朗的懸念。
“那,如果陰陽人選手想要出場呢?”
“我們不可能不准她出場,但是日本田徑總會應該不會讓她出場吧。”
“理由是?”
“會讓記錄失去意義。如果那名選手打破日本記錄的話怎麼辦?那真能成為女子的日本新紀錄嗎?”
哲朗窮於應答,他理解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我認為她是一名好選手,”有坂説,“我認為就算她沒有那種特殊的身體,也會是一名*的選手。可是,就算她想要參加比賽,也一定會有人出面干預。反抗田徑總會不會有任何好處。弄到最後,就得由我們説服選手不要參加。這樣一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因為我們不可能簽下不能參賽的選手。”
這是身為職業田徑隊教練理所當然的發言。哲朗點了點頭。
“那末永選手放棄田徑。當初她進入高中田徑隊時,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參賽。她純粹是興趣。只是出於興趣居然創下了日本記錄,”有坂搔了搔頭。“她果然不是女人啊。”
從泰明工業回家時,哲明在電車上一直思考末永睦美這名選手的事。他之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事,是因為聽了美月的告白。“性別認同障礙”和“陰陽人”,即使在肉體和精神上有差異,但就超越性別這一點而言是相同的。哲朗煩惱的是該如何對待這樣的人呢?
哲朗不是不理解女子體育界不能接受陰陽人選手的道理,她們具有和男性不相上下的體力,確實難以和一般女子選手相提並論。
然而,她們不是女性嗎?她們户籍上是女性,本人也有身為女性的自覺,卻不被當作女性對待,這豈不是説不過去嗎?
服用興奮劑當然是一種卑劣的行為。但是真性陰陽人的選手能夠分泌出男性荷爾蒙,這不過是她們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運動這件事,就某種層面而言,不就是特殊能力之爭嗎?好比説在田徑界中有這麼一句話——短跑健將並非後天培養,而是與生俱來。這意味着能夠成為王牌跑者的素質從出生時就由基因決定。一羣黑人選手之所以能在奧運和世界大賽爭奪百米金牌,也顯示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明顯地比其他人種更具有特殊的能力。
不過,體育界中對男女的區別,除了對待陰陽人的方式外,也在其他方面產生了矛盾。
中原醫生説,有病例指出,有的選手外表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女性,户籍上寫的是女性,本人也認為自己是女性,但經由性別檢查,卻判定該名選手“不是女性”。
“檢查基本上只限調查受驗者身上是否具有Y染色體。但是事實上,有的女性也具有Y染色體。儘管她們毫無疑問地可以説是女性,至少在運動上,她們在體力上並沒有比一般女性佔優勢。”
中原繼續説道,有兩種類型,一是患有*女性化症的。這種疾病的患者細胞中沒有接受男性荷爾蒙的受體。因此即使*分泌再多的男性荷爾蒙,肉體也不會男性化。換句話説,雖然具有*,染色體也是XY,但是身體卻完全是女性。
另一種是患有性腺發育不良症的患者。這是一種在胎兒期早期時*就萎縮的疾病,因此無法分泌男性荷爾蒙。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染色體也是XY,原本必須發育成男人的肉體,卻因為缺乏男性荷爾蒙,所以變成女人的肉體。
因為兩種病例的染色體都是XY,所以通過不了性別檢查。而且她們外表上明顯是女性,社會上也承認她們是女性。不但如此,本人也不會對自己是女性產生任何排斥心理。
“目前這兩種疾病已廣為人知,只要經醫生檢查、證明,已經能獲得參賽資格。不過,從前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就算創下優秀的紀錄,還是無法參加須經性別檢查的大型比賽。”
哲朗心想,真不合理。
“這簡直是狗屁不通。再説,現在就算有因應這種選手的措施,她們還是會被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甚至可以説是已經涉及了人權問題。性別檢查簡單地説,就是隻要體內大量分泌男性荷爾蒙且受其影響的人就不是女性。這樣的確可以明確做出區分。但是,性別真的能夠這樣區分嗎?真性陰陽人選手就是與這種論調對立的意見具體化後的結果。”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中原的答案無法使哲朗滿意。
“我個人認為,應該徹底改變男女有別的想法。因為男女的界線是模糊的,若是勉強畫分界線,自然會產生許多矛盾。如果非要畫分出一定的界線,必須説清楚,説明這種畫分方式並畫分分男女的界線。”
哲朗思考美月的情況。她認為自己是男人,所以如果想參加運動社團,當然會想要參加男子隊吧。那不是不可能,因為性別檢查只針對女子選手。然而,如果和男子選手比賽,美月應該無望獲勝。如果想在公平的情況下比賽,最後還是隻能登記在女子隊下。
哲朗心想,如中原所説,要區分男女或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而且並不侷限在體育界。
哲朗希望漸漸末永這名選手。中原説:“如果有機會的話,再幫你問問吧。”
2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回來了。”哲朗打開門,對着屋內喊道,但是無人回應。
他拿着提包通過走廊,打開客廳門。
一個裸體躍入眼簾。他倒抽了一口氣,佇立原地。
那是美月。不過説是裸身,其實她穿了平口內褲,但是拿掉了平常裹在身上的漂布。她的胸前有一對不大,但明顯不是男人該有的*。她似乎不打算遮住它,盤腿坐在地板上,挺起胸膛,眼睛斜睨着上方。
哲朗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仔細看室內,沙發和茶几等傢俱被挪到了角落。理沙子在客廳中央駕着相機,連看也不看哲朗一眼。
快門聲連響了三下。
“你們在做什麼?”
理沙子沒有回答。她四處走動,尋找攝影角度,按下快門,不斷反覆這些動作。
“再往上面看一點,身體扭向右邊。嗯,這樣就好。自然一點,什麼表情都可以。”
理沙子拍了幾張同一姿勢的照片後,打開相機蓋換底片。
“喂,理沙子。”哲朗又叫她。“你聽不見嗎?喂!”
理沙子故意用肩膀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我聽見了啦。”
“那你為什麼不回我?”
“我沒空回答嘛,按快門時必須集中注意力。算了,反正我的注意力已經被你打斷了。”理沙子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幹嘛?有何貴幹?”
“我在問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在替美月拍照。”
“為什麼要拍照?”
理沙子微微聳了聳肩。
“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想拍所以拍了。不行嗎?”
“我是沒興趣。”美月插嘴説道。她不知何時已經套上了襯衫。“我根本不想露出這種胸部,可是理沙子硬是要我留下現在的身影。唉,我如果不注射荷爾蒙,又會恢復那種女人的身體。好不容易才鍛煉出來的肌肉,大概又會變成軟趴趴的贅肉了。”
“我不是在替美月拍紀念照。我只是以一個攝影師的角度出發,拍下值得拍的照片。美月的身體有那種價值。”
“是這樣嗎?”美月搔了搔後腦勺。
“你該不會想要發表吧?”
“目前沒有那種打算。”
“目前?”哲朗問道:“今後也不行發表!你知道美月處於什麼狀況吧?”
理沙子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討厭的蒼蠅。
“我知道啦!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你真的知道了嗎?當哲朗想要叮嚀一句時,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趕緊架好相機。
美月嘴裏銜着香煙,正要點火。理沙子連續拍下她驚訝地停下手邊動作的身影。
“好了,點火。你可以不看這邊,隨性抽煙。放輕鬆一點就好,不用在意你的姿勢。”
快門聲不斷響起。美月就像配合笛聲跳舞的蛇般扭動身體,她的動作令人感到冶豔又不失粗獷。理沙子像野獸般,忙碌地在她四周移動。兩人的動作和表情配合得天衣無縫。本身的激昂情緒作用在對方身上,而對方散發出來的氣氛,又令兩人沉醉其中,這種循環不斷反覆。外人似乎無法踏進兩人的世界中。
“嗯,這樣就好。你可以盤腿,像男人一點。露出你最男人的部分給我看,只給我看。”
哲朗邊聽理沙子説,邊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離開了客廳,然後拿着啤酒,打開寢室旁的儲藏室的門。
雖然説是儲藏室,大小卻有兩坪左右,在公寓的格局圖中,被標示為附贈房。感覺像是免費多出了一個房間。聽説限於建築法規,這間房間不能標示成一般房間。
理沙子原本打算將這間房間作為暗房。哲朗原本習慣在咖啡店寫稿,所以講明瞭不需要工作室。但是隨着工作量增加,他開始常在家裏撰稿。原本只是打算暫時借用,而搬進桌子工作。不久,又搬進了畫櫃,後來連陳列櫃也搬了進來。哲朗在兩人沒有討論的情況下,趁理沙子尚未成為獨當一面的攝影師,一點一點地佔據了這間房間。
關於這件事,她沒有鄭重表示過不滿。然而,她卻經常講沖洗好的底片或照片晾在房內。看到這種景象,哲朗感覺到了她無聲的抗議——我可沒有答應給你用喔。
哲朗坐在椅子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的電源開關。等待畫面出現時,他打開了罐裝啤酒的拉環。
“還好。我才在想,要是被你放了一台桌上型電腦,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哲朗想起換電腦時,理沙子説的這句話。經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買桌上型電腦。即使如此,她這句話還是不吐不快。
哲朗隱約聽見了理沙子她們的説話聲。聽不見談話內容,但是知道她們在笑。理沙子情緒激昂。剛才在按快門的她,露出了哲朗許久未見的表情。
一對酥胸冷不防地浮現眼前,那是剛才瞥見的影像。或許是因為平常總是隱藏在漂布下,美月的雙峯看起來比身體其他部分白上許多。大小和形狀,似乎和十多年前看到時沒有多大改變。
“有什麼關係。”
記憶中的美月對着自己呢喃,剛才看見的*重疊在她臉上。哲朗想起了*她乳頭的感覺,手掌憶起了緩緩愛撫的觸感。
哲朗*突兀地勃起了。他不知所措地趕緊將大學時代的回憶逐出腦外。即使如此,數分鐘前看到的裸體殘像還是烙印在腦海。
當他大口灌下啤酒時,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裏行動電話響起了。他慌張地接起。“喂、喂。”
“嗨,是我。”
“哦!”哲朗不禁全神戒備,聲音的主人是早田。“什麼事?你居然會打給我,真是要下紅雨了。”
“你現在可以講話嗎?你人在哪裏?”
“我在家。”
哲朗想起了須貝乾的好事。須貝説,他向早田打聽了命案的事。
“前一陣子沒辦法好好聊聊,真遺憾啊。”
“嗯。唉,那種氣氛下,有什麼辦法。”
哲朗一面回應,一面猜想早田打電話來的理由。
“老實説,我有點事情想要請你幫忙。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什麼事?”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想去一個地方採訪,但是一個人去不太方便。我會請你吃飯致謝的。”
“你和記者朋友去不就得了。”
“不行,儘量和局外人同行比較好。如果你明天不方便的話,告訴我你方便的日子,我配合你的時間。”
哲朗覺得怪怪的。光是早田打電話來這件事就夠稀奇了,居然還拜託自己這種事,令人覺得事有蹊蹺。哲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又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此外,哲朗也想知道他的目的。
“我知道了。明天約在哪裏?”
3
早田指定的地方是一家位於池袋車站前的咖啡店。哲朗準時在六點走進咖啡店,早田幸弘已經坐在內側的座位,發現哲朗後,他微微舉起手。
“突然約你真不好意思。”早田在哲朗點完咖啡後説道。
“哪裏。對了,你要我陪你去哪裏?”
“這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你肯陪我去嗎?我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
“時間是無所謂,要去哪?”
“地方不遠,大概不用二十分鐘車程。反正不急,你咖啡慢慢喝。”説完,早田點燃香煙。他身旁放了一個小紙袋。
不久,服務生送來咖啡。哲朗邊喝咖啡邊思考早田的目的。難道他從須貝的詢問中察覺到了什麼嗎?就算如此,他應該也沒有任何接觸哲朗的理由。哲朗祈禱,是自己杞人憂天。
他突然想起了選手時代的早田。他是一個無論讓他負責攻擊或防守,都能完美無缺地達成任務的男人。他對於規則和戰術瞭若指掌,起先是希望擔任四分衞。後來他被選為邊鋒,是因為領隊基於素質而下的判斷。換句話説,他不但具有防守能力,更能看穿對手心裏的想法,進而將計就計,積極地接球。
“工作如何?忙嗎?”早田問哲朗。
“一陣子一陣子,因為年底有很多足球和英式橄欖球的比賽。”
“美式橄欖球怎麼樣?還是一樣人氣低迷嗎?”
“是啊。就算寫了,也沒有雜誌買我的稿子。”
對於哲朗的回答,早田不出聲地笑了。他捻熄香煙,又銜起了一根新的。
“我之前就在想,你即使畢了業,還是會繼續打橄欖球。”
“是嗎?”
“我想你應該很遺憾吧。不過,你沒繼續打或許是正確的。也有好幾支記者聯會的隊伍邀我,但是……”早田向上吐煙。“美式橄欖球已經玩夠了。或者該説,團隊遊戲已經玩夠了。那種東西是學生時代才能玩的玩意兒。”
“你現在不也是團隊的一份子嗎?”
“形式上是。”這句話的背後,隱藏了身為記者的自尊。“你不繼續打球,高倉不失望嗎?”
“沒有啊。”
“你有和她討論過嗎?”
“沒有。”
“這樣啊。”早田點頭,將還很長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折彎。“差不多該走了。”他一把抓起賬單起身。
早田在車站前攔下一部計程車。他一坐上車,就命令司機去板橋車站。
“板橋?”哲朗心頭一驚地問。
“嗯,我們要去某件命案的被害人家。這件命案約在一星期前發生。”早田看着哲朗回答。“你怎麼了嗎?”
“沒事。”哲朗輕輕地搖頭。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遇害,屍體在江户川區的工廠裏被人發現。兇手還不知道是誰,被害人是一名落魄的中年男子。這麼説對被害人不好意思,但這的確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命案。”早田拿出香煙,但立刻又順手收回了口袋。他好像發現了印着“禁煙車”的貼紙。“你知道這件命案嗎?報紙上也有登。”
“好像有看過,不太記得了。”
“我想也是。”早田點了點頭,看向前方。
哲朗覺得腋下流過一道汗水。這不可能是巧合。早田知道哲朗和那件命案有關,而想要他陪自己去被害人家。那麼,早田為什麼會知道呢?肯定是因為須貝打電話給他的緣故吧?但是,他光憑這一點就能將那件命案和哲朗扯在一塊兒嗎?如果是的話,只能説他的洞察力過人。哲朗總覺得還有其他原因,但那是什麼呢?
“去被害人家做什麼?”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只是去問兩、三個問題。你如果不想去的話,也可以找個地方等我。不過,”他的嘴角漾起莫名的笑容,然後繼續説道:“為了今後打算,到那種地方見識一下也不錯吧?畢竟你不可能永遠老是寫體育報導,不是嗎?”
“是啊。”稍微想了一下之後,哲朗答道。“那,我就陪你去吧。”
他的目的不明,正因為如此,哲朗想親眼瞧瞧他到底在耍什麼把戲。此外,哲朗也想知道調查進行得如何了。
早田點了點頭,彷彿在説:這樣最好。
兩人在小型建築密佈的住宅區下了車。早田走沒幾步,停下腳步説:“就是那一户。”他指的是一間老舊的獨棟住宅。勉強能停下一部小型汽車的狹窄停車場旁,有一扇油漆剝落的大門。門旁安裝了時下罕見的按鈕式門鈴。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抬頭看着二樓裝了廉價鋁窗的窗户。
“十八坪。”早田立刻説道。
“你調查過了嗎?”
“我想要先掌握清楚,被害人死了對誰有好處。不過,我卻徹底猜錯了。就算是鴿籠大小的房子,説不定還能賣到一定的價錢,但如果是別人的房子,就甭談了。”
“房子是租的嗎?”
“好像是他堂哥的房子。那位堂哥經營一家鐵工廠,僱用被害人當員工。不過,或許應該説是他堂哥收留被裁員的他比較正確。站在那位堂哥的立場,不但要在工作上照顧他,還得給他房子住,這種親戚簡直就是瘟神。”早田用指尖夾住香煙,搖晃身體。
從早田的口吻來看,他好像已經對户倉明雄做了一番調查。
“不過,他堂哥最後還是讓他當了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他並沒有特殊的才能,也不擅長交涉。説到他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只有與客人應酬,因為社長不會喝酒。”
“是在銀座與客人應酬嗎?”
“嗯,他好像常去銀座那一帶。”
哲朗推測,他當時應該也去了“貓眼”。
“就常務董事而言,他的生活算是簡樸的吧?”哲朗又看了一次房子。
“我説了,他只是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聽説員工都嘲笑他是‘廢物董事’,他的薪水大概也沒多少吧。再説,最近經濟不景氣,他去年被炒魷魚了。”
“這麼説來,他今年都沒工作嗎?”
“沒錯。”早田將變短的萬寶路淡煙丟在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熄。“好,既然你知道了背景資料,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哲朗點了點頭,跟在早田身後邁開腳步。
走到房子前面,早田按下門鈴按鈕。哲朗看了旁邊的停車場一眼,有三盆沒埋進土裏的盆栽和一部鏽跡斑斑的汽車。他心想,這麼窄根本停不下一般轎車吧。這麼説來,户倉的車是小型汽車嗎?但是美月確實説了他們在“車內搏鬥”。這麼一來,應該不是小型汽車吧?
當哲朗想到這裏是,大門內側發出了聲響,接着傳來開鎖的聲音,大門開了十公分左右的寬度。門上連着一條老舊的門鏈。
從門縫間看到了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的臉,她睜大了四周佈滿皺紋的眼睛。
早田自我介紹,從門縫間遞出名片。
“我想請教幾件關於命案的事。”
老太太看到名片上寫着報社的名字,好像稍微放心了些。即使如此,她還是用不安的眼神打量兩人。
“不過警方要我別多説。”
“您不想説的事,可以不要説。我們不會死纏爛打的。”早田發出哲朗從未聽過的温柔語調,又鞠了幾個躬。
老太太似乎無意回答,但還是先關上門除去門鏈,然後再次打開門。這下看見了她的全身。哲朗發現他並不是身材矮小,而是嚴重駝背。
“你們想問什麼事?”
“嗯,主要是有關明雄先生的事,像是他平常的生活情形之類的。”
“刑警先生已經問過我很多次了,好像沒什麼幫助。”
她的意思似乎是,對案情調查沒什麼幫助。
“這沒有關係,我們不是刑警。總之,只要能夠知道明雄先生的為人這類基本的事情就可以了。”
“哦,這樣啊……”看似是户倉明雄母親的老太太猶豫地低下頭。眼前的人絕對稱不上是貴客,但或許是因為膽小,她無法嚴詞拒絕。
“可以打擾一下嗎?”早田趁她猶豫,一腳踏進了屋子。老太太依舊一臉迷惘,點頭説了聲“好”。
哲朗原本心想:大概要站在玄關説話吧,沒想到早田一進屋,馬上快手快腳地開始脱鞋,令他嚇了一跳。早田似乎想要登堂入室。户倉的母親也一臉困惑的模樣,但是沒有禁止早田進去。
一進屋是一間兩坪多的和室,中間放了一張圓形茶几,裏面並排着電視、茶具櫃和小佛壇。哲朗想起曾在以前的家庭劇中看過這樣的房屋擺設。稍有現代感的是連接在電視上的電視遊戲器。眼前的老太太不可能打電動,那大概是她孫子的玩具吧。
佛壇上擺着户倉明雄的照片。早田獲得老太太的應允,替他上香,合掌祝禱了好一陣子。哲朗也學他依樣畫葫蘆。上完香後,早田將帶來的紙袋遞到她面前,説:“這是一點小心意。”
老太太張開口,但終究什麼也沒説,點個頭放下紙袋。
早田再次請老太太節哀順變後,確認了她的名字。她名叫佳枝,和户倉明雄夫婦同住三年了。在那之前,她和丈夫住在練馬的公寓。丈夫去世後,他才搬來和他們同住。
“您沒有其他兒女嗎?”早田確認道。
“只有明雄一個兒子。我們沒有和親戚往來,這下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佳枝説,今年三月之前,明雄的妻子泰子及獨生子將太原本也一起生活。至於泰子帶着將太離開的來龍去脈,她也不知道詳情。
“他們經常吵架,搞不好是泰子終於忍無可忍了。”
“吵架的原因是什麼?”早田問道。
“不知道。”佳枝皺巴巴的圓臉側向一旁。“因為我已經決定不插手管我兒子的事了。”
“會不會是令公子外遇呢?”
佳枝面不改色地説:“説不定那也是原因之一,我不太清楚。我和我兒子這一陣子很少好好説話。”她的語尾變成了嘆息。
在一旁聽的哲朗無法判斷他是否隱瞞了什麼。很可能是警方叮嚀她,重要的事情就模稜兩可地帶過。
“不好意思,明雄先生好像待業中是嗎?”早田説,“這麼一來,他每天都在做什麼呢?一直待在家嗎?”
“這個嘛,嗯,他有時在家,有時不在……,不一定。”
“晚上經常外出嗎?”
“嗯,呃,偶爾……”
“他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老太太偏着頭。“雖然説是兒子,他也已經是大人了,我不會一一過問他的行蹤。”
既然在跟蹤女公關,户倉明雄應該幾乎每天外出,而且回來時肯定很晚了。哲朗看過他親筆記錄的筆記本,要記下那麼詳細的內容,應該沒辦法悠哉地待在家裏。他母親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問題是她知不知道他的跟蹤狂行徑。
早田繼續問道:“有人來拜訪令公子嗎?女性或男性都行。”
“我想這一年應該都沒有客人到家裏找他。”
“電話呢?經常有人打電話給令公子嗎?”
“電話嘛,我不太清楚耶。我不太注意這種事情,但是應該很少有人打電話給他吧。”
隨後,早田也針對户倉明雄最近的作息和人際關係不斷髮問。然而,佳枝的答案几乎都一樣。總之,就是她“不太清楚”。
“你有沒有什麼想問的?”早田對哲朗説。他用“你”這個字眼,令哲朗有些錯愕。
他一語不發地搖搖頭,在早田面前必須佯裝漠不關心。
早田問道:“能不能讓我們看户倉明雄的房間呢?我們不會隨便亂動房裏的東西,只是想要看看房間的樣子,感覺他是一個過着什麼生活的人。”
佳枝只猶豫了一下,意外乾脆地答應了。
“可是沒有整理喔。我好久沒打掃了,前幾天還被刑警先生翻得亂七八糟的。”
“沒有關係。”早田邊説邊起身。
上了狹窄的樓梯,是兩間相連的房間;一間三坪的和室,以及比和室稍窄的洋室。兩間房間原本似乎是以紙拉門隔間,現在已經拆掉了。
和室裏放了電視、整理櫃和書櫃。角落疊了幾牀棉被。哲朗想,那些被子大概從來不收的吧。和洋室的交界處,有一個廉價的玻璃煙灰缸。户倉似乎將和室當作睡覺的地方。
洋室幾乎可説是儲藏室。牆邊並排着組合式的收納傢俱,一個個小櫃子塞滿了東西。擺不進去的就是直接放在地上。地上堆了幾個不知道裝了什麼的瓦楞紙箱,紙箱上的衣服堆積如山。哲朗心想,佳枝根本不可能將這間房間打掃乾淨。
“因為媳婦懶散,房間就成了這副樣子。”佳枝看着兩間房間説道。
“這兩間房間是令公子他們在使用嗎?”
佳枝答道:“是的。”
哲朗心想,户倉明雄夫婦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清楚,但是居住空間如果這麼雜亂,應該很容易累積不滿的情緒。
“老實説,我認識的刑警問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早田對佳枝説。“他説,在這間房間裏找到了幾個人的户籍謄本。”
哲朗一驚之下,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早田也瞄了他一眼之後,向佳枝確認道:“這是真的嗎?”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回答。
“嗯,好像是。”
“那些户籍謄本在哪裏呢?”
“我兒子好像撕掉丟在垃圾桶裏。”
“那些是什麼人的户籍謄本呢?”
佳枝搖了搖頭。
“有三本,都是陌生人的。為什麼明雄會有那種東西呢……?”
“那些現在不在這裏吧?”
“不在,警察拿走了。”
早田點了點託,然後看了哲朗一眼。哲朗慌張地別開視線。
户倉為何會有那種東西呢?那和命案有關嗎?哲朗在腦中思考。但是就美月所説,兩者之間似乎毫無關係。假如這是户倉的跟蹤狂行為的一部分,三本户籍謄本中的一本説不定是名叫小香的女公關的。哲朗心想,這麼一來就有點麻煩了。
總之,重要的是屋內有沒有跡象顯示户倉在跟蹤小香。哲朗將焦點鎖定在這一點上,環顧室內。不過,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警方不可能沒帶走。
哲朗將目光停在放了十四寸電視的電視櫃上。幾卷錄影帶和錄影機一起胡亂塞在電視櫃裏。他蹲在電視櫃前面,拿起其中一卷錄影帶。上頭貼了白色標籤,用鉛筆寫了幾個女性的名字,哲朗發現其中一人是知名的A片女主角,看樣子其他錄影帶大概也是A片吧。哲朗腦中浮現一個被妻子拋棄的男人獨自在這間冷清的房間裏看成人錄影帶的悲慘景象。
當他要將手上的錄影帶放回原位時,發現了一樣東西。他嚇了一跳,不禁將它拿起。那是拋棄型打火機,黑底畫上兩顆金色的貓眼睛。那是“貓眼”的打火機。
“你怎麼了?”早田立刻問哲朗。哲朗心頭一驚。
“不,沒什麼。”
然而,早田卻無視他的回答,湊了過來。她的眼睛盯着哲朗手上的東西,事到如今沒辦法藏起打火機了。
“只是一個拋棄型打火機。”
“讓我看看。”
不得已之下,哲朗只好將它遞給早田。
“‘貓眼’啊,他常去這家店嗎?”早田看着打火機背面説。
哲朗抬頭看着早田冰冷的表情,心想:這個男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是,確認當西脅哲朗踏進户倉明雄的房間時會作何反應。
“這會不會是以前的美好回憶呢?”哲朗説,“公司景氣好的時候,他是負責與客人應酬的吧?”
“或許是吧。”
這時,樓下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有人進屋裏來了。
在此同時,哲朗看見佳枝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好像知道訪客是誰,而且是個不速之客。
訪客上樓,似乎察覺有先客來了。從腳步聲聽來,對方似乎相當警戒。
在哲朗他們的注視之下,一名女子出現了;一個四十左右的瘦弱女子。她的臉色不太好,説不定是沒有化妝的關係。身穿牛仔褲搭配襯衫、針織衫的外出服,將一頭毛躁的頭髮束在腦後。
女人在在走廊上,交替看着哲朗和早田。一臉在推測兩人是誰的表情。無意識之中,她皺起了眉頭,那皺紋散發出歷盡滄桑的氛圍。
“打擾了。我是昭和報社的記者,敝姓早田。”他格外大聲地説,遞出名片。“你是明雄先生的太太嗎?”
女人的臉上露出幾分困惑的神情,手下名片,口齒不清地回答:“嗯,是的。”
“你不在的時候進屋,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剛才在請教你婆婆一些問題。”
“哦,這樣啊。”她瞄了婆婆一眼。佳枝將臉轉向一旁,兩人的視線似乎沒有對上。
“明雄先生的事,我們真的很遺憾。”早田站着低下頭。
“呃,雖然我還沒有除籍,但我和那個人已經毫無瓜葛了。”
“是,”早田説道。“我聽説了。”
“我今天也只是過來拿行李而已。事情辦完,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對哲朗他們,而是對佳枝來説的。但是佳枝卻毫無反應。
“這樣啊。……那,我們就先告辭了吧。”
聽到早田這麼一説,哲朗也應道:“是啊。”
下了樓梯,看見一名五、六歲的小孩孩在剛才的和室裏打電動。小男孩只瞄了哲朗他們一眼,馬上將臉轉回電視熒幕。哲朗心想,就户倉明雄的孩子而言,他年紀太小了。
佳枝隨後下樓,説:“抱歉,連茶都沒請你們喝。”哲朗客氣地道謝,離開户倉家。
早田再度攔下一部計程車,他這次指示的地點是銀座。
“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他向哲朗道歉。
“不會。但是你有收穫嗎?”
“嗯。”早田拿出萬寶路淡煙。“還算不錯。”
“那就好。我光是在旁邊聽,就覺得學到了不少。原來你是這樣採訪的。”
“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早田打口吐出白煙。“對了,那個老太太是隻老狐狸。”
“是嗎?”
“她到玄關開門的時候,不是駝背得很嚴重嗎?但是我們告辭的時候,她的腰桿倒是挺得筆直。而且還還能輕而易舉地上下那道狹窄的樓梯。”
聽早田這麼一説,果真如此。哲朗對於自己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到這點感到失望。
“駝背是演戲的嗎?”
“她大概會看人改變態度吧。説不定她會看情形,有時候特別強調自己是老人家;情況一不利就保持沉默。”
“這是警方的指示嗎?”
“不,應該不是。”早田盯着前方否定。“感覺不是誰要她那麼做的。這大概是歲月累積的智慧和本能的防衞心,除非弄清眼前的狀況,否則她不會説出實話。”
“實話……?”
“她説不定隱瞞了什麼,她雖然嘴巴上説不清楚兒子的事,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哲朗想到要詢問户籍謄本的事,但還是忍了下來。他不想表現出自己對命案的關心。
“都年底了,街頭的裝飾還這麼冷清。看來這果然是受到了不景氣的影響。”早田眺望車外説。“銀座説不定會稍微好些。”
“要去銀座哪裏?按照你昨天的説法,似乎是一個人不方便進去的高級酒店。”
“高不高級我是不知道,那確實是一個令人摸不着頭緒的地方。”説完,早田從口袋裏拿出什麼。“我們要去這家店。”
那是剛才在户倉房間發現的“貓眼”的打火機。
4
到了銀座,街頭上的人羣也沒有變多。早田下了計程車,感嘆地説:“日本再這樣下去會垮掉。”
“説到年底的銀座,從前可是人滿為患。”哲朗説,“聽説店家打烊了之後也攔不到計程車,無處可去的人們就在街頭遊蕩。”
“馬路就成了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和包租汽車的停車場。客人個個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在女公關的目送之下回家,給司機小費也毫不手軟。那真是美好的時代。”
“你那時來過銀座嗎?”
“我剛進公司沒多久的時候,前輩帶我來過幾次。那時我常期許自己,希望能夠早點憑自己的力量來享受這種奢華,但是等到我能夠那麼做時,廟會已經結束了。繁華景象都成了過往雲煙。”
“須貝也説過類似的話。”
“他是在保險公司工作嘛。當時所有業界無不意氣風發,彷彿天下盡在掌握。”
哲朗大學畢業時,正值全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人人能進想進的公司,想換工作隨時都能換。大家都想不到這個時代後來會被形容成“泡沫”,個個滿懷雄心壯志。就連哲朗也曾試着回首當年,如果不是那個繁華時代,説不定他不會想要成為記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户倉明雄。他靠親戚的關係,當上了鐵工廠的常務董事,雖然被人在暗地裏取笑説是廢物董事,還是常跑銀座。對他而言,那説不定是晚一步來臨的泡沫時代。就像所有人在那個時代都會做的事一樣,他也沉溺在錯覺之中;一種這麼做很稀鬆平常的錯覺。即使從夢境中醒來,還是離不開幻象。小香這名女公關對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徵,所以他才執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這裏。”早田抬頭看着眼前的大樓説道。一整排的招牌從下面數上來第五個,上面寫着“貓眼”兩個字。
店在三樓,黑色大門上浮雕着一隻貓。哲朗他們一進入店內,馬上有一名身材苗條,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替他們帶位。這家店約二十坪左右,已經來了兩桌客人。
一走進店裏,左手邊是吧枱,最靠近大門的高腳椅上坐着一名男子。哲朗他們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哲朗他們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裝的年輕小姐坐枱。她有一雙鳳眼,將假睫毛的一部分塗成了粉紅色。
服務生奉上毛巾後,野火雞(Wild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來。女公關問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説好,她就一臉理所當然地開了那瓶酒調製。她似乎認識早田。
哲朗拿起掛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寫着“安西”。
“我昨天來過了。”早田低聲對哲朗説道,銜起一根香煙。女公關立刻用店裏的打火機替他點火。
“你一開始就打算帶我來這裏嗎?”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這家店的常客。”
“那種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賊賊地笑。
“你為什麼找我來?如果你昨天來過的話,今天也自己一個人來不就得了嗎?”
“連續兩天就不方便一個人進來了。再説,偶爾一塊兒喝酒也不賴吧?別想太多,今晚儘管喝。”早田舉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對碰。
肯定沒錯。早田因為某種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於是拉他一起採訪,想等他露出馬腳。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氣盡管喝,但是哲朗卻完全沒心情喝酒。話雖如此,哲朗也不想白來這家店,於是偷偷地觀察周圍。
在吧枱擔任酒保的是一個女人。她將短髮隨意地向後梳攏,似乎沒有化妝,感覺像是寶塚(*寶塚,TakarazukaRevueCompany,只招收女性成員的音樂劇團,由創辦人小林一三一手興辦,主要據點在兵庫縣寶塚市。當年小林一三引進歐美的舞台秀風格,寶塚歌劇團華麗的演出風格風靡一時,團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薫等人退團後更是進入電影界,成為重要的女演員。)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員,白色襯衫和紅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適合她。不過,雖然説同是女扮男裝,她和美月卻是不同的類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種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誰都察覺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們一安靜下來,女公關就沒話找話地和他們閒聊,像是氣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話題等,適度地搭腔之後,她便問起了哲朗他們從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説自己從事*相關工作,哲朗也順着她的話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歲的女人過來打招呼。她似乎是媽媽桑,遞出的名片上寫着野末真希子。
“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臨敝店吧?”她看着哲朗對早田説。她將昨天剛來的早田當作熟客對待,大概是為了讓他感覺受到重視吧。
“他姓西脅,是體育記者。”早田介紹哲朗。哲朗原本還在猶豫該不該用假名,一時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經出過書嗎?”真希子睜大雙眼。
“沒有,只有替雜誌寫稿。”
她們起鬨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遞給每個人一張。野末真希子説:“您説不定以後會聲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將名片收進懷裏。
儘管她想要進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細,卻不會追根究底地打探個人隱私,只説了句“請慢用”,就起身離開。或許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態度。
她走了之後,換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公關來坐枱。眾人漫無邊際地瞎聊一陣之後,早田在她耳邊低聲説了什麼,身穿黑色套裝的女人輕輕點頭。
過一會兒,她站了起來。哲朗盯着她的身影,看她移動到別的座位去,對身穿深棕色襯衫的小姐説了什麼。那個小姐向客人賠了一、兩句不是後,從座位上起身。
身穿襯衫的小姐先去吧枱一趟,然後才來哲朗他們的座位。她是一名個頭嬌小,臉小眼大,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説:“打擾了。”然後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麼名字?”早田問道。
“香裏。”
聽見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着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給我名片嗎?”他試着説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裏。理所當然地,上面沒有任何電話號碼等個人資訊。
哲朗思考早田找來這位小姐的理由,應該不是巧合,他知道户倉明雄喜歡她。
香裏看起來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説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豔麗,卻不給人俗麗的印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處融洽。早田不斷對她講話,雖然順着客人的話搭腔才不會惹上麻煩,但她也會主動發表意見,好讓對話不致中斷。她的聲音悦耳動聽。
“我第二次來,你們這家店感覺真不錯。哪一類客人比較多?”早田用非常輕浮的語調問道。
香裏稍微偏着頭。她的白皙耳朵上帶着金色耳環,耳環前端閃閃發光的應該是真正的鑽石吧。
“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沒有特別覺得哪一類比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這種店裏,應該不準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煙。香裏快速地拿出打火機替他點火,當香煙頭接近火焰時,他問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門松鐵工廠的公司嗎?”
香裏手上打火機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張地重新點上。
“門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這樣啊。沒什麼啦,老實説,是那家公司的社長介紹我這家店的。因為我們報社有出鋼鐵相關的專業雜誌,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長很熟。我問他知不知道銀座哪裏有不錯的店,他就説‘貓眼’很贊。”
“這樣啊。那他以前來過我們店裏嘍?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細觀察香裏説話的表情。當早田提到門松鐵工廠這家公司的名稱時,感覺得出來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慌失措的神色。無論如何,她不可能沒有想起户倉明雄。
“西脅也別悶不吭聲,説句話呀!”早田試探哲朗的反應。他肯定試圖看穿哲朗面對户倉明雄沉迷的女人,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話,哲朗有一籮筐的問題想要問她。對於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嗎?如果有找上你的話,你説了什麼,什麼沒説?警方如何看待行蹤不明的酒保?但是現在卻一個問題都不能問。
哲朗誇讚店內的裝潢和音樂的品位,香里老實地道謝。在這之後,他光挑體育和流行的話題。他很清楚早田一面東張西望,一面豎起耳朵在聽他們的對話。
喝了一個小時左右,哲朗他們從座位上起身。店裏小姐將他們寄放的大衣拿了出來,早田在大門旁穿上大衣。這時,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枱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後一看,旋即轉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臉,他的下巴寬闊,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鋭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們的目送之下,從大樓前邁開腳步。時間是十點四十分。
“怎麼樣?要再喝一攤嗎?”早田問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這樣啊。”早田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沒有辦法看出這個男人的內心在想什麼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動出招,一個弄不好,很可能會自掘墳墓。
早田突然從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擋住去路,也停下了腳步。
“幹嘛?”
早田不發一語,用拇指指着後方。
幾公尺後面有一個男人,他將雙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裏,盯着哲朗他們。男人是剛才坐在“貓眼”吧枱的客人。
早田邊搔鼻翼,邊朝男人走去。
“跟蹤我們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的臉。
“這要由我決定。總之,讓我問你們幾個問題吧。”
“和他無關,”早田用下顎指着哲朗。“他是自由記者。我們只是好久不見,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説我有事情想要問你們。”
“這樣啊。”早田聳了聳肩,將頭轉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嗎?”
“我是無所謂。”哲朗嘴巴上這麼回答,但心裏卻覺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進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們也隨後跟上。
5
男人是警視廳的刑警,姓望月。他和早田似乎是舊識,即使如此,兩人在“貓眼”裏卻佯裝互不相識。哲朗將之解釋成兩人之間的默契。
聽到哲朗的身份後,望月雖然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似乎沒有起疑的樣子。
“好,”望月喝了一口服務生端來的咖啡之後,看着哲朗他們。“我要問幾個問題。你們去那家店有什麼事?”
早田抿着嘴笑道:“去酒店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吧?我們是去喝酒的。”
早田話説到一半,望月就不耐煩地搖頭,説:“我們彼此都很忙,別再耍心機了。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別想太多。”
“望月先生又為什麼會在那家店裏呢?”
“是我在問你!”
“你只問不答嗎?我們應該沒理由被盤問吧?”
刑警嘆了一口氣,再度將鋭利的目光正對早田。
“你指名那個女人去坐枱,對吧?目的何在?”
“哪個女人?請説出她的名字。”早田問話的口吻雖然淡然,卻相當認真。
沉默片刻,望月露出試探的眼神,答道:“一個叫香裏的女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
碰!望月拍了桌子一下。好大一隻手掌,哲朗嚇了一跳,但身旁的早田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從容地銜起香煙,慢慢地點上火。
“我試着找過門松鐵工廠的老主顧,問他經常接受款待的店在哪裏?户倉先生喜歡的女公關是誰?然後查出了銀座一家叫‘貓眼’的店和店名叫香裏的女公關。”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老主顧的公司名稱和透露情報的人是誰?”
“真拿你沒辦法。”早田從懷裏拿出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放在桌上。上面印着一個著名重機械廠商的設備設計課長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將名片收入口袋。“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要追查這麼一樁不起眼的命案?這件命案為何引起你的好奇心?我聽説有一個笨刑警禁不起你的死纏爛打,給你看了那些户籍謄本。”
“我又沒有寫成報導,有什麼關係。”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問你為什麼四處打聽消息。”
“為什麼呢?大概是出自好奇吧。我現在是自由記者,正急着建立一些豐功偉業。”
望月狐疑地看着早田。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並沒有全盤接受早田的説詞。
“你從哪裏知道户倉將大把鈔票花在銀座的女公關身上?”
“並沒有從哪裏。我只是在門松鐵工廠打聽到户倉負責應酬,心想説不定由和他應酬的人士入手,調查他的人際關係比較好。”
“可是户倉來銀座是好幾個月前了,你認為‘貓眼’和這次的命案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但是大概有關係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被望月這麼一問,早田用鼻子冷笑兩聲。
“因為,‘貓眼’裏出現了警視廳的刑警啊,我確信我應該沒有猜錯。”
聽他這麼一説,刑警霎時面露不悦。
“沒人保證我們不會猜錯,這種事情你應該非常清楚。”
“是啊,我是非常清楚。不過,至少警方和自己的調查路線交會了是事實。”早田用指尖夾住香煙,身體微向前傾。“現在輪到望月先生告訴我們了。你為什麼會在那家店裏?你根據什麼線索盯上香裏?”
望月交替看着兩人,裝模作樣地輕撫臉頰,一臉衡量在此提供消息的利弊的表情。
“行動電話。”
“行動電話?”
“户倉身上帶着行動電話,電話裏留着通訊記錄。”
哲朗差點“啊”的叫出來。行動電話的通訊記錄——還有這種東西啊!
“他在遇害之前,曾打電話給‘貓眼’的香裏嗎?”早田問到。
“嗯,沒錯。他不光是在遇害之前,一天往往會打好幾次電話給她。每次的通話時間都不長,多的時候甚至會打二十次以上。”
“簡直就是,”早田稍微頓了一下之後説道:“簡直就是跟蹤狂。”
不是簡直就是,而是不折不扣的跟蹤狂——哲朗在心裏低喃。
“香裏有男朋友嗎?”早田問道。
“不曉得。”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如果你不能回答也沒有關係。我會自行調查,這並不困難。我會試着去問香裏本人,或者找她的女公關同事。問‘貓眼’的媽媽桑或店裏的熟客也是不錯的選擇。”
望月的臉部開始扭曲變形。一旦報社記者四處打探消息,就會妨礙到警方辦案。早田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我們派人在香裏的公寓盯梢。”望月低沉地説。
“也就是説,有男人進出她家是嗎?”
“至少以前好像有,隔壁的鄰居看過幾次男人的背影。”
“沒有看到臉嗎?”
“鄰居記不太清楚,説是一個身材矮小,留着短髮的男人。”
聽到刑警這麼一説,哲朗感到胸口一緊。身材矮小、留着短髮,這指的不就是美月嗎?
“望月先生認為那個男人很可疑,是嗎?”早田試探望月的反應。
望月從鼻子“呼”的吐氣,同時聳了聳寬闊的肩。
“我還沒見過那個男人,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對我們警方而言,他簡直就像個幽靈,幽靈哪有什麼可不可疑的。總之,你能不能別在‘貓眼’和香裏周圍晃來晃去?如果你們打草驚蛇的話,原來會出現的老鼠也不會出現了。”刑警一把抓起桌上的賬單,看了金額之後將手伸進褲袋,在桌上放了六百元硬幣,但是在起身之前,看着哲朗問道:“既然你是早田的朋友,你之前也玩過那個嗎?”他做了一個投球的動作。
早田比哲朗先回答:“他是王牌四分衞。”
“這樣啊,難怪,”望月的視線落在哲朗的右肩一帶。“身體很強壯,看起來好像投得出超級長傳。你有一球決勝負的實力,想必防守的一方一定直到最後一秒鐘都不能鬆懈。”
“你打過美式橄欖球嗎?”哲朗問道。
“我嗎?沒有。”望月搖了搖頭。“我打的是英式橄欖球(Rugby)。美式橄欖球看是可以,自己打就算了。摒除雜念,一心瞄準對方的心臟衝過去,假防守之名的攻擊。真想試一次看看啊。”
擒殺四分衞——指防守球員在對方的四分衞尚未將球傳出去之前,將他阻截下來。
“抱歉,我説起了廢話。再會。”刑警説完舉起一隻手,先行離開了咖啡店。
“你明知有刑警埋伏,還跑去‘貓眼’?”哲朗等到刑警的身影消失才問早田。
“怎麼可能。”他輕輕笑了。
“我是去了才知道的,我怎麼知道那個男人偏偏在那裏。老實説,我也嚇了一跳。”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不能將驚慌失措的情緒寫在臉上,你説是嗎?”
“那倒也是。”哲朗舔了舔嘴唇。“不過話説回來,我不知道你是透過那種管道盯上‘貓眼’的女公關,真是給我上了一課。”
聽到哲朗這麼一説,笑容從早田的臉上消失。他用手指摸了摸下顎長出來的鬍子,盯着哲朗説:“你把我告訴望月的話當真了嗎?我指的是因為户倉負責應酬,讓我想去調查酒店那段話。”
“那是假的嗎?”
早田別開視線,一副沉思的表情。他似乎在猶豫什麼。
他將玻璃杯裏的水喝掉一半左右,再度看着哲朗,説;“喂,西脅。你覺得報社記者是一份怎麼樣的工作?你想要嘗試看看嗎?還是壓根兒沒興趣?”
“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怎麼樣嘛。”
“我沒特別想過。我認為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但是,應該也有很多難處,責任也很重。需要做好相當的覺悟吧。”
“沒錯,得做好心理準備。”早田點頭。“我當上報社記者時,曾經下定決心,為了將真相公諸於世,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如果害怕失去,就什麼也得不到。這就和如果害怕被截球,就無法長傳觸地得分一樣。”
“你下了好大的決心啊。”
“或許你會覺得我幼稚,但是我就是這樣。這個決心是我在大學剛畢業,還是個小鬼的時候許下的。不過啊,幼稚歸幼稚,原則就是原則。每次猶豫不決時,我就會想起當時下的決心。”
“然後呢?”哲朗嚥下一口口水,他有預感早田想要説什麼,在桌下握起了拳頭。
“我就直截了當地説好了,我沒辦法站在你們那一邊。”
早田的話貫透了哲朗的心臟。哲朗原本想裝傻説:你在説什麼啊?嘴唇卻動也動不了。
“當然,我還沒有掌握任何證據。但是,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你們對這個案子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而且想要隱瞞它。”
哲朗本應演戲矇混過去。但是,他卻打消了那個念頭。倒不是因為覺得騙不了早田,而是他覺得早田在釋出某種誠意。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揭露別人想隱瞞的事。我不在乎這會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所以,我也必須揭露你們想要隱瞞的事情。”
哲朗不由得點了點頭,早田的話中有某種動力促使他這麼做。
“不過,”早田繼續説,“我不會將目標鎖定在你身上。我不想從你和你周圍的人身上獲得消息。我會從其他管道追查這件命案。不會去想最後會追到誰身上,也不會去想是否會失去什麼。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想,這就是我的行事風格。我至少想要做到公平競爭。”
早田真誠地看着哲朗。在吐露出這段話之前,他的內心肯定是天人交戰。一想到這一點,哲朗就覺得對不起他。
“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哲朗説,“那,我們不再見面了吧?”
“只是暫時不再見面。”説完,早田拿起桌上的賬單。
“你是下了這個決心,才約我今天出來的嗎?”
“是啊。我原本想等你露出馬腳,但你絲毫沒有路出破綻。真了不起。”
女服務生過來想替早田的水杯加水,他伸手製止了她。
“幾天前,須貝打電話給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他問我在江户川區發現男性屍體的那起命案,警方調查到什麼地步了。我告訴他警方好像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了,結果那傢伙這麼問我,他説,警方大概正在調查被害人的異性關係吧。於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須貝對命案知道什麼,而且是和户倉的異性關係有關。我之所以會去找他喜歡的小姐,就是這個緣故。”
哲朗不禁閉上眼睛,看來果然是須貝的電話引蛇出洞了。
早田吃吃地笑了起來。
“那傢伙還是老樣子,他從以前就不擅説謊。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他想做射門假動作,結果惹得敵隊球員捧腹大笑。”
“是和東日本大學的友誼賽吧?”
哲朗一方的戰術是踢球手假裝射門,其實是由另一名選手持球衝入敵陣。但是擔任踢球手的須貝竟然在開球之前,就做了好幾次踢球的動作。他大概是心想“非得讓對方相信自己不可”,卻反而顯得非常不自然。結果連對方的防守陣營都笑了出來。
“所以你猜測如果須貝和命案有關,我大概也脱不了關係,是嗎?”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不曉得,這我就不敢確定了。”早田側着頭。“這個部分我不敢説。總之,關於這次的事情,我不會再主動打電話給老朋友了。”笑容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
他拿着賬單起身。
“等一下,”哲朗從錢包裏拿出自己的咖啡錢。“各付各的吧。你想要公平競爭吧?”
“是啊。”早田伸出寬大的手掌收下哲朗的錢。
6
哲朗在計程車候車處排隊,想起了早田從前説過的話:“我之所以喜歡美式橄欖球,就在於他是徹底公平競爭的運動。”
早田舉無線電為例。
目前在美式橄欖球的比賽中使用無線電已司空見慣。四分衞的頭盔備有無線電,即使是在球場內,也能仰賴領隊和教練的指示。此外,教練也可以在比賽場地的上層觀眾席坐鎮,觀察敵人的動作,用手邊的電腦分析數據,將戰術傳達給領隊和選手。美式橄欖球是一項利用高科技機器,日漸高度發展的運動。
早田指的是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NFL;NationalFootballLeague)中,當一方球隊的無線電發生問題而無法使用時的因應方式。
“那時,該隊馬上將此事告訴裁判。而裁判如何因應呢?驚人的是,裁判判決另一隊也不能用無線電。換句話説,如果一方不能用,雙方都別用。以求完全公平競爭。日本人就沒有這種感性。”
不幫助哲朗他們,也不調查他們身邊的人事物,可以説是早田的思考模式。
哲朗回到家已經快十二點了。他一打開家門,一個沙啞的嗓音隨即從屋裏竄出。
“這不是在找藉口。我不喜歡,所以我不要。理沙子你是不會懂我的心情的。”
“我什麼時候説過我懂你的心情了?這並不是心情問題,而是因為必須這麼做,所以我才説的。我是為了你好啊。”
“就算是為了我好,我也不想被你命令。”
“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求。我請求你,穿上這個。”
相較於美月情緒化的口吻,理沙子的語氣則顯得平靜,像是母親在説服女兒似的。不,或許應該説是兒子才對。
哲朗打開客廳門。美月雙手叉腰站立,理沙子坐在沙發上,雙臂環胸,翹着二郎腿。兩人都沒有將頭轉向哲朗。
“你們怎麼了?”哲朗問道,但兩人都不回答。理沙子盯着美月,美月斜睨着上方,兩人就這樣一動也不動。
哲朗看見雙人沙發上放着一些衣物,裙子、套裝、夾克、襯衫、褲子和內褲,全是理沙子的衣服。哲朗察覺到眼前的景象是怎麼回事,理沙子似乎是想讓美月穿上這些衣服。
“理沙子,不用強迫她。”
“你別多嘴!我可是認真在為美月着想。”
“我也是認真在為她着想啊!”
“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非得采取什麼應變措施才行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哲朗問道,理沙子垮着肩膀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煙。
“白天,公寓管理公司的人到我們家來。”
“管理公司?”
“檢查火災警報器,有兩個男人進來家裏。”
哲朗想起了信箱裏有一封通知要檢查火災警報器的聯絡信函,但是沒特別放在心上。
“然後呢?”
“他們看見了美月。我雖然想把她藏起來,但是火災警報器每間房裏都有。”
“那又怎麼樣?被看到又不會怎樣。”
理沙子用力吐出煙。“檢查完畢後,當我要蓋確認章時,一個人問我:剛才那個人是女的嗎?”
哲朗看了美月一眼。她看着裝飾在電視櫃上的美式橄欖球,輕輕咬住下唇。
“那個男人應該沒有清楚看到日浦吧?會不會因為日浦的個子在男人中算矮小的,所以他才那麼説?”
“他看得很清楚,我發現他一直斜眼瞄着美月。”
“……那,你怎麼回答?”
“我説美月是男人。畢竟她身上穿着男人的襯衫,講話又粗裏粗氣的。我不那麼回答反而奇怪吧?但是對方卻一臉意外的表情。他大概發現了美月是女人。”
“有什麼關係嘛,不過是管理公司的人罷了。這件事不會傳入警方耳裏啦。”
聽到哲朗這麼一説,理沙子用力搖頭,彷彿在説:這個你就不懂了。
“我認為問題在於,現在的美月就算看在毫不知情的人眼裏,也是個女人。我們因為每天見面所以沒發現,但是美月逐漸變回了女兒身。”
“不會吧?她到這來才一個星期耶。”
“如果從她停止注射荷爾蒙算起,應該將近三個星期了。對吧?”理沙子問美月,美月沉默不語。
“我沒有察覺到什麼變化。”
“變化很微妙,但是世上還是有人能夠看出那種微妙的差異。美月明明都已經打扮成這樣,連發型都弄得像個男人,但是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你們應該也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吧?那户人家裏有一個扮男裝的女人——如果這種謠言傳開的話怎麼辦?”
“既然這樣,別讓她出門不就得了。只要小心別讓她看到任何人就沒問題了。”
“如果你老是説這種權宜之計,代表你根本一點都搞不清楚目前的狀況。你不可能永遠把美月關在這裏,稍微想點實際的事。”
“你有在想嗎?”
“我當然在想。這件事我也對美月説過了,我想讓她暫時當我的攝影助理。我雖然付不起高薪,但我一直想找個幫手。我信得過美月,而且也希望她幫我。”
哲朗第一次聽到理沙子想要找助理。不過説起來,兩人最近都沒有聊到彼此工作的事。
“日浦答應了嗎?”
“如果有事情我能幫忙,我當然很樂意去做。不然像現在這樣,我根本是個吃閒飯的。可是,”美月拿起美式橄欖球,像在把玩寶貝似的用手掌輕撫。“如果因為那件事而非得穿成女人的樣子不可,我就不想幫忙了。”
“你不能穿這樣外出,有什麼辦法?再説,你也不是穿成女人的樣子,只是恢復以前的打扮罷了。”
“我説了,我不喜歡那樣。”
“美月,我拜託你別再倔強了。如果確定能夠瞞過警方的耳目,你把女人的衣服全都丟了也行,這只是暫時的忍耐。”
美月拍了一下抱在懷裏的球,然後舉起右手。
“夠了,別再説了。”她將球丟向哲朗。球劃出一道漂亮的螺旋拋物線,猛地打在他的胸膛上,繼而掉在地上。
“日浦……”
“不要再説了,一切到此為止吧。我待在這裏是個錯誤。”美月甩了甩頭,打開門走出客廳。
“美月!”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打算去追美月。
“等等!”哲朗擋在她面前。從玄關傳來美月出門的聲音。
“你幹什麼?閃開啦!”
“你待在這裏,我去追。”
“你去了又有什麼……”
“至少比你去有用,男人跟男人講話比較方便。”
她嚇了一跳,雙眼圓睜。
“我走了。”哲朗一把抓起自己掛在餐桌椅椅背上的運動外套,轉身去追美月。
哲朗拿着運動外套衝出家門,跑向電梯。電梯門正好在他眼前關上,哲朗和電梯裏的美月對上一眼。
他毫不猶豫地衝下電梯旁的樓梯,皮鞋鞋底打滑,讓他後悔沒穿運動鞋出門。
哲朗對自己的體力有自信,但是下到二樓時已經氣喘吁吁了。他咬緊牙根一腳踩上最後一道樓梯,卻突然停下要往下衝的身體,因為美月就在樓梯下面。她似乎料到他會下來,抱着胳臂抬頭看他。
“時間到。”美月做出按碼錶的動作。“憑你這種速度,沒辦法帶球衝鋒陷陣喔。這樣不配當四分衞。”
“王牌四分衞不需要親自去跑,這才是重點。”哲朗指着自己的太陽穴步下樓梯。下樓途中,他將手上的運動外套丟給美月。“你穿那樣會冷吧?”
美月接下運動外套,不高興地揚起下巴。“你別把我當女人對待。”
“別胡説。如果對方是女人的話,我才不會丟衣服給她。我會温柔地從身後替她披上。廢話少説,穿上就是了。因為你就算感冒,我也不能帶你去看醫生。”
美月好像想説什麼,但還是默默地穿上運動外套。外套的肩線太寬,美月好不容易才將手從袖口伸出來。
“QB的衣服好大。”
“總比穿安西又大又臭的夾克好吧?”
從前擔任線衞的安西是球隊中最會流汗的,美月替他取了一個“活人灑水器”的綽號。她大概想起了這件往事,嘴角的線條和緩了下來。
“要不要聊聊?”哲朗説道。
“嗯。”美月點了點頭,然後看着哲朗。“男人跟男人的對話?”
“當然。”哲朗答道。
他本想找個地方邊喝邊聊,但是美月提議要到上次去過的公園。
“很冷吧?已經十二月了耶。”
“還沒那麼冷啦,風吹起來挺舒服的。再説,穿了這件外套,我覺得很暖和。”美月攏起運動外套的前襟。
兩人走到美月告白自己殺了人的公園。街燈依然亮着,公園裏的幾張長椅都沒人。兩人並肩坐在在入口附近的長椅。
大半夜的,居然還有老人帶狗散步。
“不曉得那個老爺爺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美月説道。
狗停在樹下。老人手裏抓着狗鏈,不時望向哲朗他們。老人就像在看狗要不要便溺一般,也對兩人很好奇。
“不曉得。這種季節還在外面吹風,他應該覺得我們是怪胎吧。”
“他如果那麼想就好了,但是大概不是。”
“那你説呢?”
“那個老爺爺大概是這麼想的:這種季節居然在外面吹風,真是一對奇怪情侶。”
她補上一句:“可惜他猜錯了。”
“是嗎?這裏距離那個老爺爺有三十公尺耶,我想他看不清楚日浦的臉。”
“所以啊。就因為他看不見我的臉,才會以整體感覺來判斷。這麼一來,我們的模樣看在那個老爺爺眼裏,就像一對感情好,坐在長椅上的情侶。”説完,美月靠在長椅上,將原本併攏的雙腿大刺刺地張開。
老人依舊駐足望向他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哲朗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美月哈哈大笑。“喏,他開始困惑了。對那麼大年紀的老爺爺來説,女人大刺刺地張開腿坐下,簡直是匪夷所思。”
結果狗只是小便就動了起來。老人被狗拖出公園,直到離開公園的前一刻,他都還是在偷看哲朗他們。
美月突然起身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面向哲朗,説:“這種話不該自己説,但是如果我只有一個人,任誰都會覺得我是男人。這一點我有十足信心。不過,這要視身旁的人是誰而定,有時候也會現出原形。”
“什麼意思?”
“好比説,像現在這個情形。QB的身材壯碩,長得又帥,舉手投足都男人味十足。和你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我實在相形見拙。而且我身上還穿了你這件陽剛味十足的男性運動外套。無論看在誰的眼裏,都會覺得我們是一對情侶。我看起來像女人一點也不奇怪,不管我們走到哪,大概看起來都像是一對。”
“所以你才不想去酒店嗎?”
“是啊。不光只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有人的地方,沒辦法開誠佈公地談。”
美月再度坐下。她雙手抱頭,手伸進短髮裏搔了搔。
“我好不甘心。不管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變得像QB一樣。”
“不必變得像我吧?”哲朗笑道,“你心目中應該有理想的男性典型。”
美月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哲朗。她的眼眸深處閃着認真的光芒,哲朗將身體稍微向後挪。
“我沒有告訴過你嗎?”美月問道。
“咦?”
“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告訴過我什麼?”
聽到哲朗的問題,她的唇邊漾起一抹無法解讀的笑。她眨了兩下眼睛,再度盯着哲朗,説:“在我心目中,QB就是最完美的男人——我應該告訴過你啊。”
幾秒種後,他低聲“啊”了一聲。腦中清晰地浮現那段記憶。
那一晚,他在骯髒的住處面對全裸的美月。
“有什麼關係嘛。”説完這句話後,她接着説:“畢竟QB可是最完美的男人啊……”
抱着美月時的觸感和彼此的氣息,一一浮現在哲朗腦海。他想要甩開那些景象,用手搓着臉。
“你想起那一晚的事了嗎?”
“是啊。”哲朗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何表情。
“關於那件事,QB一直什麼都沒説,好像沒發生過似的。”
“我認為那樣比較好。還是,我做錯了呢?”
“不,你做得對。”美月抱着胳臂,前後搖晃身體。“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明明就算那麼做,也解決不了任何事情。”
“你想要解決什麼事嗎?”
“是啊,我想要解決很多事情。”説完後,美月閉口不語。
沉默了好一陣子。風帶來了汽車廢氣的臭味,大概是因為靠近青梅大街的緣故吧。哲朗仰望天空,明明沒有云,卻看不見星星。讀大學的時候,他經常在練習完球后仰望天空。這麼做是為了整理記在腦中的陣勢。他會反覆想象球友們按照計劃採取行動的模樣,比賽中成功執行計劃是最令人開心的一件事。現在,沒有一件事能夠如預期般進行,無法像以前一樣擬定計劃。
“我想變成QB。”美月嘀咕了一句。
哲朗看着她的側臉,美月也將臉轉向他。“我想要你的那張臉、那副軀體,和那種嗓音。如果我被生成那樣的話,應該會有更不同的人生。”
“但是未必會是美好的人生。”
“一定會是美好的人生。”美月眼神堅定。她繼續説道:“至少能夠得到那個女人。”
哲朗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他在咀嚼她話中的涵義。
美月擠出一個笑容。
“我老是在告白。第一次告白説,我其實是男人;第二次告白説,我殺了人。這次的告白是第三次。”她豎起三根手指頭。在此同時,笑容從她臉上消失。“我喜歡理沙子。打從那個時候起,我一直喜歡她,我的心情到現在還是沒變。”
哲朗屏住呼吸,看着美月的側臉。她不發一語,任憑時間流逝。
口中乾渴,舌頭感覺到冰涼的空氣,哲朗這才驚覺自己嘴巴一直開開的。他先嚥下一口唾液,然後舔了舔嘴唇。“我嚇了一跳。”哲朗好不容易擠出了這麼一句。
美月臉頰的肌肉和緩了下來。“這也難怪。”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嗯,我是認真的。”
“原來如此。”哲朗嘆了一口氣,這口氣下意識地轉為更加深沉的嘆息。
他想起了比賽中的一件插曲。那時理沙子和美月分工合作,將運動飲料和毛巾遞給選手們。亮眼的理沙子在社團外也有許多愛慕者,是美式橄欖球社的代表人物。美月雖然不惹眼,但是不但熟知規則,又擅長聆聽,所以選手們有事總會找她商量。兩名女球隊經理的分工恰到好處。大家都説,她們是最佳拍檔。社團活動之餘,她們也是好姐妹。
但是美月當時就已經是“男人”了。就算看在外人眼裏,她們倆是手帕交,美月還是很可能對理沙子抱持特殊的情感。哲朗上次聽了她的告白之後,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到這一點,簡直可以説是愚蠢。
“我想你應該摸不着頭緒。我有好幾次都想向理沙子表白我的愛意,不過那都是大學時代的事了。”
“原來如此。”
“可是,我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因為理沙子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後來,我知道她有喜歡的男人。你還記得吧?剛上大四的時候,QB有一次在練習中暈倒了,對吧?”
“嗯……”
事情發生在那年四月。那一天因為下雨,於是改在體育館做重量訓練。一開始每個人各自用啞鈴和健身器材鍛鍊身體。後來有人拿球出來,開始練習傳球和接球。不久,又增加了傳球防守的練習。然後又有幾人加入練習的行列,展開了一場簡單的迷你比賽。過程中,哲朗也被迫參加。因為沒有人能正確地傳球,就不好玩了。
規則是不阻截對方,所以大家都沒有戴防具和頭盔。眾人約定將毛巾掛在腰部,如果毛巾被搶走就視為遭到阻截。但是當大家沉迷於比賽中時,平常的習慣都跑了出來。不時出現正式比賽時蠻搶硬奪的肢體碰撞。
當哲朗想要傳球時,一名選手衝了過來。他確實是來搶毛巾的,但是他用力過猛,身體直接撞上哲朗的下半身。哲朗承受不了衝擊,整個人向後仰倒。一羣人為了搶奪掉下來的球,在他身邊擠成一團。
事實上,之後的事情哲朗完全不記得了。後來聽説,他因為腦震盪,馬上被送到了大學的教學醫院。
“當時,理沙子在醫院的候診室哭了。”
“不會吧?”
“你也這麼認為,對吧?那麼堅強的女人居然會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
哲朗回想起最後一次看見她流淚,是理沙子發現自己設計讓她懷孕的時候。
“那一瞬間,我放棄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心不可能向着自己。自己果然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遺憾與無力感,美月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哲朗猛然驚覺。“所以,那一晚你才會到我的住處……”
美月一臉尷尬地搔了搔眉毛上方。
“理由我也説不上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為什麼。那時候,我就是想被男人擁在懷中。我之所以找你,或許因為你是理沙子心儀的男人,同時也是我崇拜的男人。總之,我當時心想若要將男人的部分從我心裏逐出,就得和QB上牀。”
哲朗想起了美月當時的表情,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追求快感。即使如此,她還是執拗地向他需索。兩人徹夜汗水淋漓地沉浸在*之中。哲朗是個百分之百的男人,而美月則試圖化身為男人。那對她而言,是一個抹殺自己內心某個部分的儀式。
美月從長椅起身,面向哲朗攤開雙手。
“當時,不是我的第一次。”
“是嗎?”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國中,對方是一個不懂情趣的男生,我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所以對我而言,那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性經驗。不過,和QB的時候不一樣。真要説的話,那才是我的第一次。”她補上一句:“不過這樣説或許會造成你的困擾。”
“那,中尾又是怎麼一回事?”
美月像是被碰到痛處似地皺起眉頭,將雙手插入牛仔褲的口袋,用運動鞋鞋尖開始在地面寫了什麼。是RB兩個字,指的是跑衞(RunningBack)。
“功輔是個好人。身邊明明有一堆女人,他卻偏偏喜歡我。”
美月直呼中尾的名字,令哲朗心裏感到平靜。功輔、美月——兩人應該是如此呼喚彼此的吧。就像極為平凡的情侶直呼對方名字一樣。
“之前,中尾説過。他雖然接受現在的你是男人,但是你們當初交往的時候,你絕對是女人。”
“聽了真令人心酸。”美月用運動鞋鞋底抹去了RB兩個字。“但是他能這麼説,我必須心懷感激。其實,就算被他揍我也無話可説。”
“你喜歡中尾嗎?”
“喜歡啊。過去喜歡,現在也喜歡。”
“那是哪一種……”哲朗不知該怎麼説。
“你想問是不是愛情嗎?”
“嗯,是啊。”
“好難回答的問題。”美月盯着地面。“我不清楚愛上男人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不過,和功輔在一起很快樂,也很有安全感倒是事實。”
“那方面呢?”
“性?”
“嗯。”
“性並不是大問題。我們當然做過啊,因為和功輔上牀,並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那和我上牀如何呢?這個疑問閃過腦海,但是哲朗按下不問。
“是我主動向功輔提出分手的。”
“為什麼?”
“我只説,這是為了我們彼此好。你也知道功輔的個性。如果對方提出分手,他既不會死纏爛打地問為什麼,也不會丟人現眼地死纏不放。他只説,既然你這麼説,那就沒辦法了。然後我們就結束了。”
哲朗心想,真像那傢伙的作風。
“功輔是個好人。”她又説了一次相同的話。“那麼好的男人和我這種怪胎扯上關係就慘了。”接着,她滑稽地將手地在自己的額頭上。“但是這麼説的話,就對不起爸爸了。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爸爸是指?”
“我兒子的父親。”
“啊……”哲朗已經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因為無法從她的打扮聯想到她還有個丈夫。
“你不擔心他們嗎?”
“我兒子和他爸爸嗎?”
“嗯。你完全沒和他們聯絡吧?”
“因為我離家出走了啊。”美月聳了聳肩。“我努力不去想他們。如果想到他們,我可能會因為愧疚而發瘋。如果他快點和別人再婚的話就好了。”
“你先生……”哲朗話説到一半,又閉上了嘴。他心想,她應該不喜歡這種説法吧。
“他提出離婚申請書了嗎?”
“不曉得。基本上,我是在離婚申請書上籤了名才離開家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交出去。”
“這種事情我不太懂,撇開他不談,難道你不想見見小孩嗎?”
“我兒子嗎?”
哲朗點頭。美月望向天空,“唉”的嘆了一口氣。呵出的氣瞬間凝成了白霧。
“我從來不曾忘記他,我心裏一直惦着他。可是為了那孩子好,我最好還是別再見他了。那孩子就算和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
看到美月的臉痛苦地扭曲,哲朗想到她生產時的事。懷着一顆男人的心懷孕,然後生產,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心境呢?當然,這是哲朗再怎麼想破頭也想象不到的事。
“離題了。”美月笑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理沙子的感情。”
“這我清楚了。”
“我之所以去新宿,也是因為想見理沙子。我已經做好了被警方逮捕的心理準備,所以想去見她一面。就算不能説到話也無所謂。不,我完全沒有打算和她説話。當時,我身上穿着女裝對吧?我根本不想被她看到那身打扮。”
聽到這裏,哲朗突然想通了。他重重地點頭,説:“所以你剛才才會那麼激動地拒絕嗎?”
“我已經不想再在理沙子面前打扮成女人了,我想要以男人的身份和她相處。”説完,她面向哲朗做了一個踢球的動作。“聽到有人這麼説自己的妻子,一般丈夫都會生氣吧。”
“或許吧,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生氣。”
“因為我不是真正的男人吧。你覺得隨我説,反正你不痛不癢。”
“不是那樣。”
“沒關係啦,我瞭解。反正一切都是我在自我滿足,演獨角戲。這就叫做永遠的單戀。不過就算這樣,這對我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永遠的單戀啊……
哲朗總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那種心情。明知沒意義,卻無法不執着的事物——誰都有這樣的存在。美月的心聲可以説是她身為男人的證據。
“要不要回去了?理沙子在家裏等喲。”
美月將手抵在額頭上,順勢將手指插入頭髮中,咯吱咯吱地搔頭。
“雖然我覺得不該回去,但是不回去也不行吧。”
“算我拜託你,回去吧。拜託啦。關於女裝的事,我們再好好商量。”
她對哲朗的話露出苦笑。“QB,你真辛苦。你究竟打算發號施令到什麼時候?”
他微微攤開雙手。“到第四節結束為止。”
7
和早田見面後,又過了一個星期。哲朗身邊沒有發生顯著的改變。早田似乎按照約定,沒有四處向從前的球友打探消息。
“但是我們不能鬆懈。畢竟,對手是那個精明的早田。”理沙子説道。這一天晚上,三人好一陣子沒有湊在一起了。因為理沙子和哲朗經常因為各自的工作外出。
“早田很擅長看穿對方的心思,將計就計。”美月説,“他有好幾次看穿了對方的閃擊戰術,助QB一臂之力,對吧?”
“是啊。”
閃擊戰術是由防守的一放施展的一種奇襲戰術,預測傳球選手,在對方從腿間快速傳球給後方的隊友時,線衞、前衞、後衞或四分衞盯上對方的四分衞阻截球。哲朗也經常中招。
“我可是成天提心吊膽,不知道早田什麼時候會跑來這裏。如果他見到美月,精明的他一定會想到什麼,所以我才會希望美月打扮成女人的樣子。”
美月沒有回應。她依舊只穿男人的衣服。哲朗知道箇中緣由,所以沒替理沙子幫腔。
“總之,被早田盯上真是棘手。我們或許能透過他得到消息,但是代價實在太大了。這都要怪須貝大嘴巴。”理沙子的嘴角向下一撇。
“別那麼説,那傢伙也沒有惡意。”
“這我知道。”
須貝雖然嘴上説不想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但是這個星期內就打了兩次電話到哲朗家。他果然還是擔心從前的夥伴。不過,哲朗最擔心的還是中尾。他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就沒有聯絡了。哲朗心想,明天打個電話給他好了。
哲朗他們完全不知警方的動向。但是既然望月在酒店裏埋伏,代表警方已經盯上了香裏。另一方面,警方肯定也在追查户倉遇害之後,馬上就辭掉酒店工作的酒保。哲朗認為問題是,警方是否掌握了那名酒保的真實身份是女人呢?或者警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因為望月提到了出入香裏家的男人。警方會不會想到那個男人就是失蹤的酒保呢?美月説,香裏確實有這樣的一個男友。
“我們不能仰賴樂觀的推測。”理沙子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煙,一發現裏面空空如也,馬上像在擰毛巾似的捏扁香煙盒,丟向身旁的垃圾桶。香煙盒差了一點沒丟進,掉在地上,但是她無意去撿起來。
那一晚,哲朗一鑽進被窩隔沒多久,就聽見外面有聲響。有人打開客廳門,然後粗魯地“碰”一聲甩上。他心想,美月該不會又要溜出去了吧?於是躺在牀上全神戒備。但是緊接着傳來的卻是開關另一扇門的聲音。他鬆了一口氣,放鬆下來。每個人免不了在晚上如廁。
哲朗心想,美月是用什麼姿勢上廁所的呢?他發現思考這件事並沒有意義,在心裏苦笑。既然她沒有接受變性手術,身上依然是女性的排泄器官,所以應該無法像真正的男人一樣站着小便。
接着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捶擊東西。哲朗側耳傾聽。隔一會兒,又聽見了。這次是連着兩聲,隔了一陣子,又聽見連續好幾聲。咚、咚、咚、咚。
哲朗挺起上半身。理沙子大概也聽見了,從牀上爬起來。
“那是什麼聲音?”
“日浦弄出來的吧。”
“她在做什麼呢?”
“去看看吧。”
哲朗撥開棉被下牀,出了寢室站在廁所門前。聲音是從裏面傳出來的。咚、咚、咚——聽來像是有人捶牆的聲音。其中還夾雜了呻吟聲。不,那並不是呻吟聲,而是哭聲。
“喂,日浦。”哲朗叫喚道,“你怎麼了?沒事吧?”
聲音停了下來。當他想要再叫一次時,門突然打開,差點就打到了哲朗的額頭。
美月從裏面衝出來。哲朗看到她的模樣,霎時畏縮了。她上半身穿着T恤,下半身卻一絲不掛。
她打開客廳門,逃也似地遁入客廳。哲朗隨後跟了過去。客廳裏一片漆黑,他想要開燈,但在按下開關之前又將手縮了回來。有一種直覺在他腦中發出警訊——不可以開燈。
美月面對陽台,站在落地窗前。微弱的光線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美月身上形成了複雜的陰影。
他發出夾雜呻吟和哭聲的聲音,脱下T恤拿在手上,當場跌坐在地。她趴在地上的背影在顫抖着。
“日浦……”哲朗朝她走去。
“別過來!”美月語帶哽咽地説,“QB,求求你。”
“可是……”哲朗話説到一半,屏住呼吸。他看見美月結實的大腿內側,有一條痕跡。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辨識出那是一道血痕。他腦袋中一瞬間變得空白,啞口無言。
哲朗感覺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理沙子正往廁所裏瞧。她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蹦着一張臉走進來。她將手伸向電燈開關。
“別開燈!”哲朗出聲叫道。
理沙子好像嚇了一跳,將手縮了回去。她的眼睛大概還沒習慣黑暗,眯着眼睛交替看着哲朗和美月。
“那個……來了吧?”
美月沒回答。當然,哲朗也不能説什麼。
“情況怎麼樣?”理沙子想要靠近美月。
哲朗擋住她。“別去她身邊。”
理沙子意外地皺起眉頭,盯着他看。“為什麼?”
“你別靠過去,在那邊等着。”
“為什麼?!你才滾出去呢!”
“我要出去,所以你也出去。”
“你在説什麼啊?這種事情只有女人才懂。”
“日浦不是女人。”
“她的身體是女人吧?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不是嗎?”
“這不是身體的問題,而是心理的問題。”
“至少現在是身體的問題吧?”理沙子推開哲朗,靠近美月。哲朗發現美月整個人都僵住了。
“混賬!”哲朗抓住理沙子的手臂,將她拖到走廊上。她叫道:“很痛耶,你幹嘛啦?!”
哲朗將理沙子壓在寢室的房門上,她狠狠地瞪着他。“放開我!”
“你一點也不瞭解日浦的心情。”哲朗打開寢室門,讓理沙子面向寢室,將她推了進去。她整個人倒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你給我冷靜一下!”
哲朗關上寢室門,但是沒有回到美月身旁。他認為現在應該讓她獨處,於是打開了隔壁工作室的門。
他坐在椅子上搓着臉,對於這意料之外的發展感到不知所措。他早該想到停止注射荷爾蒙的美月,會面臨這樣的一天。這個問題比穿女裝或外表的變化更加嚴重。
他的眼睛下意識地環顧室內,停在一點。幾天前吊着底片的地方,現在吊着洗好的相紙——B5大小的黑白照片。
哲朗靠過去看。那是理沙子前幾天替美月拍的照片。照片中的美月*着上半身,托腮看着某處。她的嘴唇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低喃什麼。或許是陰影的關係,她的胸部看起來意外地隆起,整個身體曲線很煽情。
哲朗自覺到照片喚醒自己的*,放下照片。自我厭惡的情緒如小波浪般在心中翻滾。
耳邊傳來寢室門打開的聲音,似乎是理沙子出到走廊上,她的腳步聲聽來有所顧忌。不久,她敲了敲門。
“請進。”哲朗低聲應道。理沙子開門走了進來。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哲朗。
“我正在想。”
“我非常擔心那孩子。”
“嗯。”哲朗一面點頭,一面心想:如果知道被説成“那孩子”《美月一定很受傷。
“置之不理不太好,她可能會鑽牛角尖。”
“但是理沙子去也不好。”
“那你要做什麼嗎?你能做什麼?”
哲朗答不上來。現在的自己根本救不了美月,美月大概討厭被人當作女人對待吧。然而,目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正是身為女人的證據。
哲朗拿起桌上的電話,同時看了時鐘一眼,凌晨兩點多。
“這麼晚了你要打去哪?”理沙子問道。
哲朗沒有回答,翻開記事本,看着電話薄按下數字鍵,祈禱對方在家。
電話響了五聲,快要響起第六聲時,對方接起了話筒。
“喂。”對方的聲音聽來很睏倦。睏倦是當然的。
“喂,是我。我是西脅。”
接到哲朗的深夜電話,對方也猜到會是什麼事。他回答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很清醒。
“美月發生了什麼事嗎?”中尾功輔問道。
掛上電話後約過了三十分鐘,玄關的門鈴響起。
中尾在毛衣上套了一件下襬較長的風衣。比起之前來的時候,他的打扮粗獷了許多。大概是沒空打理儀容吧,他的劉海有些零亂,垂在額頭上。
“她在哪裏?”他一看見哲朗,首先問道。
“客廳。”
“在做什麼?”
“不知道,我想讓她暫時當我的攝影助理一個人比較好。”
“好。”中尾點頭,脱掉鞋子。他右腳的鞋帶沒綁上。
哲朗看着他打開客廳門走進裏面,和理沙子回到寢室。哲朗想要賭一賭這對前情侶之間的感情。
不,情侶這個説法或許不恰當——哲朗想起了和美月在公園的對話。原來一直在單戀的人不止美月。
“中尾他怎麼這麼瘦呀?”理沙子坐在牀上開口説道。
“是啊。”
“他看起來瘦了一大圈。”
“大概經歷了不少事吧,工作的事也好,家庭的事也好。”
“還有被捲入這種事情中嗎……?”
沒辦法啊,哲朗將這句話留在嘴裏。
“我問你,”理沙子撥開劉海。“到底該怎麼辦才好?我也想尊重美月的意思,但是讓那孩子繼續打扮成男人的樣子,我覺得非常不安。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很糟糕。”
“那要怎麼辦?”
理沙子責備似地*問哲朗。他盤腿坐在地板上,抱住雙臂。
“又是悶不吭聲?像你那樣光是沉吟,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只是不想草率行事。”
“我的提議草率?我自認充分考慮過美月的出境了。”
“你沒有考慮到美月的心情。”
聽到哲朗這麼一説,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垂下雙手。“又來這套?你口口聲聲説心情呀心情的,你也不懂她的心情不是嗎?如果你懂的話……”
“日浦她,”哲朗打斷她的話説道。“喜歡你呀!”
哲朗知道她倒抽了一口氣。由於她背對着夜燈,她的臉逆光,看不見表情,但是哲朗知道她正瞪大了雙眼。
隔了好一陣子之後,她才出聲:“什麼……?”
“我之前聽她説的,但是猶豫該不該告訴你。”
事實上,哲朗現在還是有點猶豫。就連説出來的時候,心裏也在後悔“自己説不定做了無可挽回的事”。
“該不是在開玩……”
“你指誰?我?還是日浦?”
理沙子閉嘴垂下頭。他看到她的模樣,心想:她説不定並不意外。直覺敏鋭的她,不可能沒有察覺美月的心意。
“美月説她是以男人的身份喜歡你的,她希望在你面前是個男人。”
理沙子持續沉默,哲朗沒有再多説。昏暗的寢室中,只聽得見她有些紊亂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客廳門打開的聲音,有人來到走廊上。哲朗起身打開房門,中尾站在他眼前,瘦削的臉上浮現出一摸疲憊的笑。
“她的情況如何?”
“嗯,”中尾走進寢室對理沙子説,“她説想要自己處理。如果你有多的那個,請你借給她。”
理沙子一臉意會的表情,下牀打開衣櫥,蹲在衣櫥前面。
“還有,他也想借內衣褲。”
“噢,好。”哲朗走向放着自己內衣褲的櫃子。
接着,中尾説道:“不,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高倉的……”
哲朗一手搭在抽屜上,驚訝地回頭,理沙子也蹲在地上抬頭看他。中尾來回看着兩人一臉錯愕的表情。
“她要女性內褲,還有,請你借她一些衣服。最好是在家裏穿的運動服,高倉有嗎?”
“運動服是沒有,如果是家居服的話,我應該有可以借她穿的。”
“那就可以了。”
“這樣可以了嗎?”哲朗問中尾。
“可以,她本人也同意了。”中尾的嗓音低沉但堅定,“我在對面等,你能不能拿過來給我?”
“嗯,好。”理沙子答道。
中尾出去之後,理沙子將自己平常穿的家居服放在牀上。其中沒有裙子。哲朗發現這一點,但沒有道破。
“這件和這件吧……”理沙子挑的是伸縮材質的褲子和T恤,還有厚襯衫。每一件都是以黑色為基調,如果女人穿了可能會顯得陰柔,但是男人穿了看上去也不至於滑稽。
哲朗走到客廳,中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不見美月的身影。內側的和室拉門緊閉着。
“抱歉。”中尾看到理沙子站了起來。
“這應該是我們的台詞。”她將換穿的衣服和便利商店的塑膠袋遞給他。
中尾拿着那些物品,將和室的紙拉門打開三十公分左右。哲朗他們看不見裏面的情況。和室的燈好像關着。
“高倉借你的。知道怎麼用吧?畢竟你也用了好幾年。”
中尾大概是在開玩笑,但是哲朗笑不出來。
中尾合上紙拉門,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抱歉,一直麻煩你。”
“你別跟我道歉。”
“我們也想幫助美月。”
“你們這麼説,我覺得輕鬆了點。不過,我打算哪天幫她找個暫住的地方,總不能一直麻煩你們。但是在那之前,請你們暫時忍耐。”
“我覺得讓美月待在這裏比較好。”理沙子説,“有人在旁邊看着她比較好。不然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傻事。”
中尾緩緩地搖頭。“那傢伙不會去找警察自首的,我剛才和她説好了。”
“你們説好了?真的?”理沙子懷疑地問道。
“真的。”中尾一臉篤定,哲朗心想:他這股自信是打哪兒來的呢?他又是怎麼説服美月,讓她恢復女人的打扮呢?哲朗很想知道,但不能當場詢問。
紙拉門開了。門並不難開,卻開得扭扭捏捏的。拉開五十公分左右時,美月從另一側出現。她低頭看着地面。
“很適合你嘛。”中尾對她説。
美月鬆了一口氣,搔了搔頭頸,然後坐到中尾身旁。
哲朗心想,她果然是女人。打扮雖然不怎麼有女人味,給人的印象卻完全改變了。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美月抬起頭,交替看着哲朗和理沙子。“讓你們看到我狼狽的一面。”
“不會啦,一點也不狼狽。”哲朗説道。理沙子也默默地點頭。
“地板被我弄髒了。我已經擦過了。”
“你別放在心上。”
“抱歉。”美月又道了一次歉,再度低下頭。
哲朗瞄了一眼她的胸前,好像還是纏着漂布,毫無女人應有的曲線。理沙子交給中尾的衣服當中也有胸罩,但是她到底還是不願意穿上。
“除了道歉之外,你不是還有話要對他們兩人説嗎?”中尾對美月説。
“噢。”她輕輕點頭,再度將目光調回哲朗他們。她的眼睛有些充血。“我會遵照理沙子的指示。如果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也只好照做了。”
“你是指暫時恢復女人的打扮嗎?”
“嗯,我不能被警方逮捕。”
“沒錯。”理沙子簡短地應道。知道美月的心意之後,她的心情肯定很複雜。
沉悶的氣氛籠罩着四人,每個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當中。
“那麼,我要回去了。”中尾將目光落在手錶上。
“抱歉,在這種時間找你出來。”
“不會,還好你找了我。”他往美月的方向瞄了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哲朗單獨送他到玄關。本來打算送他到樓下,但是中尾堅持拒絕。
“外面好冷,送到這裏就好。倒是美月就拜託你們照顧了。”
“我知道。”
回到客廳時,理沙子神情恍惚地抽着煙。美月好像在和室裏。她大概是不想讓理沙子看見自己身穿女裝的模樣吧。
哲朗想不出該説什麼,徑自到廚房喝水。當他在喝水時,理沙子抽完煙,一聲不吭就離開了客廳。
哲朗不想馬上進寢室,便坐在理沙子剛才坐下的地方,由於顧忌隔壁房間的美月,怎樣也平靜不下來。和室裏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茶几上放着理沙子的香煙和打火機,哲朗伸手從煙盒中抽出一根。他曾經抽過煙,但只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抽上一根,並沒有成癮。他銜起香煙,讓香煙靠近打火機的火焰,但是在香煙點上火之前,就將火熄了。他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打開了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冰涼的風撫過臉頰。他將雙肘靠在欄杆上,再度拿起打火機。
這時,他發現下面有一輛VOLVO。就像之前中尾來的時候一樣,停在馬路邊。
他心想,真奇怪。中尾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應該早就驅車離去了才對。
哲朗銜着香煙,低頭看了好一陣子。他轉念一想,那説不定不是中尾的車。但是不論顏色也好,車型也好,肯定就是他的車。
他在做什麼……?
哲朗心想,他應該是在車上打電話吧。道路交通法修訂之後,禁止駕駛邊開車邊使用行動電話。中尾是嚴格遵守規定的人。
但是,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看不見汽車在排放廢氣。除了車頭燈之外,兩側的車燈也沒亮。在這麼嚴冷的凌晨,不可能有人不啓動引擎打電話。
哲朗一回到客廳,就將銜在嘴裏的香煙丟在茶几上,出到走廊,直接走向玄關。理沙子好像在寢室裏説了什麼,但是聽不清楚。
哲朗走出家門,搭上電梯,心裏莫名湧起一陣騷動。
他在一樓出電梯,朝大門走到一半時,看見中尾蹲在入口大廳角落,因而停下腳步。
“你怎麼了?”哲朗驚訝地衝過去。
中尾蹲着回頭。他一臉鐵青,但臉上還是浮現笑容。“搞什麼,你怎麼下來了?”
“什麼為什麼?我從樓上往下看,發現你車還在,擔心你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沒什麼大不了的。”中尾靠牆支撐身體站了起來。他用右手按住腰部一帶。像是因為劇痛,他的表情霎時扭曲變形。
“是腰嗎?”哲朗問道。
“算是吧,神經痛的一種。”
“神經痛?”
“嗯,不過你別擔心。我原本就打算今天找人按摩,好好按摩的話,症狀應該會減輕。”他手扶着牆壁移動腳步。
“你別逞強比較好吧,要不要到我家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沒事。比賽中忍耐這種程度的疼痛是理所當然的事。”
“現在不比當年了。”
“確實,我們都變老頭子了。”中尾似乎拼命在維持笑容。他就這麼強顏歡笑地打開自動上鎖的自動門。“別告訴高倉和美月,我不想讓她們擔心。”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我説了,我不要緊。”中尾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直起身來。“抱歉,讓你特地下來一趟。你可以回家了。”
“你真的不要緊嗎?”
“嗯。”
即使如此,哲朗還是無法放心,一直目送中尾走出公寓,坐進VOLVO為止。汽車前進時,哲朗看見中尾輕輕地揮手。
回到家後,哲朗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他一顆心懸念不已,過了一會兒,他試着打中尾的行動電話。
然而,電話卻打不通。哲朗説服自己,那是因為他正在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