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部大型卡車駛入。哲朗在貨運公司的辦公室外等待,朝卡車走近了一、兩步。兩部卡車規規矩矩地並排停車。
兩部卡車各下來一名司機。事務員上前和他們交換單據。哲朗從遠方觀察他們的動作。
事務員和嵯峨交換完單據,指着哲朗的方向不知説了什麼。他大概在説,有一位訪客從剛才就在等你。嵯峨發現哲朗,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嵯峨好像沒有要過來的意見,哲朗只好走過去。嵯峨避免和他視線相交,默默地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在你剛忙完事跑來打擾。”
“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就滾回去。”
“請你聽我説句話,我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
“饒了我吧。”嵯峨似乎不肯停下腳步。
“我想要知道中尾的事。我不會過問劇團的事,因為大部分的事我已經聽日浦説了。”
聽到哲朗這句話,嵯峨總算停了下來。他快速地環顧四周,然後盯着哲朗。
“大部分的事是指什麼?”
“關於劇團存在的理由,或許該説是活動的理由比較正確吧。”
“你在説什麼?”
“就是,”哲朗也瞥了周圍一眼,然後壓低音量説:“交換户籍的事。”
嵯峨閉上雙眼,“呼”的吁了一口氣,然後再度睜開眼睛。“你看到美月了嗎?”
“我們聯絡過了。稱不上見到面……,只有我看到她。事情是在電話中講的。”
嵯峨輕輕點頭,又嘆了一口氣。“美月還好嗎?”嵯峨似乎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
“還可以。”
“那就好。既然你已經聽她説了,就沒必要再來找我了吧?”
嵯峨再度邁開腳步,哲朗抓住他的右腕阻止他。他的手臂肌肉結實,完全不像是女人的手臂。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中尾的事。日浦説,你和那傢伙是老交情。”
嵯峨甩開哲朗的手,將臉湊過來,説:“我説過了,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你也該停止干預這件事了吧!有的事我也要忍耐。”
“忍耐?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中尾現在人在哪裏?接下來想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那傢伙做了什麼。不過,我認為目前唯有等待。因為我信任那傢伙,只能尊重他的判斷。”
“既然如此,至少請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事。”
“這件事與你無關,是我和中尾一手策劃的。”
“你們一手策劃的結果,卻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不是嗎?”
“你説什麼?”
“偷偷摸摸地逃跑,東躲西藏。絲毫看不見王牌跑衞的尊嚴。”
哲朗話還沒説完,嵯峨就一把抓住他的領口。
“別説那傢伙的壞話!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他的臂力相當強勁,但是還比不上線衞。哲朗抓住他的手腕,輕易地扳開。他至今對自己的握力仍有自信,嵯峨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我和那傢伙的交情比你還久。”説完,哲朗瞪了他一眼。
嵯峨搓揉剛才被抓的手腕,好像想要回嘴,但是默默地轉身,邁開腳步。
“嵯峨先生,説了這麼多,你還不瞭解我擔心朋友的心情嗎?”
嵯峨停下腳步回頭。“前明星球員別窮緊張。我只是去跟辦公室的人説,我要去休息一下而已。”嵯峨咧嘴一笑。
兩人進入一家距離貨運公司幾分鐘路程的咖啡店。這家店似乎兼賣套餐,桌椅都過時了。兩人面對面坐在最內側的座位。
“我和中尾是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遇見的。”説完,嵯峨靦腆地笑了。“很奇怪吧?我再怎麼看也不配打高爾夫。不過在當時,稍微有點錢的人都在打高爾夫,所以在我們司機之間也很流行。”
“嵯峨先生感覺可以打很遠。”哲朗看着他的手臂説。寒冬中,他居然將袖子捲起來。
“我確實可以打很遠,經常跑練習場,但是打球技術一點也沒進步。”嵯峨將咖啡杯拉到面前,加了兩匙砂糖。
嵯峨表示,他當時一星期會去練習場兩次。去的時間是在上午沒什麼人的時段;打擊位置大多固定,從右邊數來的第二個位置。旁邊的打擊位置只要球稍微偏了一點就會觸網,所以一般人並不喜歡,但是因為右邊的牆上安裝了一面鏡子,可以檢查自己的姿勢,所以嵯峨很中意那個位置。
但是從某個時期開始,一名男子出現在介於嵯峨和鏡子之間的打擊位置,也就是最右邊的打擊位置。因為總是同一個人,所以嵯峨記得他的長相。對方感覺上是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兩人雖然沒有交談過,但是對方肯定也意識到了嵯峨的存在。嵯峨默默地打球同時,總是會感覺到他的視線。
有一次練習場的男廁故障,促使兩人開*談。當嵯峨想進廁所時,一名年輕人從裏面出來了。嵯峨原本打算一語不發地和他擦肩而過,但是對方卻向他搭話:“啊,我想這裏不能用。”
嵯峨不明白對方在説什麼,看着他的臉。
“大號那邊……有隔間的廁所好像故障了。”年輕人婉轉地説。
嵯峨心頭一驚。這個男人為何知道自己就算進了男廁所,也不能使用小便斗,必須進隔間呢?
年輕人指着上方繼續説道:“二樓有男女共用的廁所,那裏應該可以用吧。”
“噢。”嵯峨尷尬地應了一聲,步向樓梯。年輕人的話語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當嵯峨回到打擊位置,年輕人正在練習抽球。他好像察覺到嵯峨回來了,回頭問道:“可以用嗎?”嵯峨向他道謝:“嗯,謝謝。”
因為那次的機緣,兩人互相自我介紹。年輕人説他名叫中尾功輔。
“當時我嚇了一跳。”嵯峨將咖啡杯拿在手中,身體微向後仰。“心想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左思右想,大概是我當時的表情一臉想大便的樣子吧。”他笑着説,但是他當時應該是真的大吃一驚。
“畢竟應該沒有人會認為嵯峨先生不是男人吧?”
“我也那麼認為。實際上,我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被人懷疑過。就連現在的公司同事,也幾乎都不知道。只有社長和我的直屬上司知道。他們在我告訴他們之前,不,連在我告訴他們之後,好像也不認為我是女人。”
“那中尾為什麼會發現這件事?”
“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假裝若無其事地試着問他。結果,他的答案讓我嚇了一跳。他一臉理所當然地説,因為你應該不能用男人的小便斗吧。”
“中尾發現了你是女人?”
“是啊。我在那之前又沒告訴他這件事。太過驚訝之下,我也忘了打哈哈,直接問他為什麼會知道。結果他説,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大概是直覺吧。”
“直覺……”
“我是在和他認識之後才明白的,中尾確實有那種能力。他能夠一眼看穿男扮女裝的男人、女扮男裝的女人、具有男人內心的女人、以及具有女人內心的男人。雖然經常有男人誇口自己絕對不會被變性人騙,但是這種説法並不正確。那種男人只是沒有看過真正的變性人罷了。在這世上,有人徹底地變成了另一種性別,就像我一樣。你也不會覺得‘貓眼’的香裏是男人對吧?”
他一語中的,哲朗只得點頭。
“因為無懈可擊,所以沒有人發現。因為沒有人發現,所以大家就認為他們不存在,事情就是這樣。但是中尾卻發現了這種人的存在,也具有視破他們的能力。他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有這種能力了。”
“從很久以前,是指……從大學時期嗎?”
嵯峨搖了搖頭。
“聽説是更久以前。可能是國中時期,説不定是從讀小學的時候就有了。”
哲朗心想,不可能那麼早。如果中尾那麼早就有這種能力的話,應該能夠看穿美月的內心是男人。難道他的這種特殊能力,唯獨對美月沒有產生作用嗎?或者他明知道美月的內心是男人,還是讓她當自己的女朋友呢?
“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哲朗不禁低喃道。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但是和他交往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他似乎不是在説謊,也不是在虛張聲勢。畢竟他看見在六本木的酒店工作的香裏,一眼就看穿他是男人了。”
“為什麼他擁有這種能力呢?因為他的直覺敏鋭嗎?”
哲朗自言自語地説,嵯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是反正都已經説這麼多了,就算告訴你,中尾應該也不會有意見。他的能力背後有一個秘密。”
“秘密?”
嵯峨將手肘靠在桌上,身體微微傾向哲朗。“他母親原本是男人。”
“咦……?”這句意想不到的話,令哲朗霎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嵯峨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了。
“你也調查了許多有關我們的事。我這麼説,你應該瞭解那是什麼意思吧?”
“換句話説……他母親肉體上是女人,精神上是男人嗎?”
“我可以那麼説。如果用流行的説法,就是性別認同障礙。”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
哲朗想起了理沙子不知何時説過的話,中尾的親生母親拋棄家庭,現在的母親是他父親再婚的對象。離家的母親應該就是一名有性別認同障礙的女人吧。
“中尾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母親是那種人呢?這也是他憑直覺知道的嗎?”
“關於這件事,我沒有詳細問他。他並不想講。不過,我認為你那樣的母親,和他的直覺不無關係。”
對哲朗而言,這一切都是第一次聽到。他認為自己大學時代和中尾往來密切,自己究竟對好友有多少了解。四分衞和跑衞之間,有過無數次的眼神接觸,但是自己卻沒有接收到他的重大訊息。哲朗對於自己的疏忽感到氣憤。
“我想中尾是因為有這樣的成長背景,才會關心男女的性別意識。所以他才會和我意氣相投。當時,我已經着手準備成立劇團了。當然,那個時侯我並沒有想到要利用劇團進行户籍交換。我只是認為,如果能夠將什麼傳達給擁有相同煩惱的人就好了。中尾也認同這個想法,於是我們決定一起辦活動。”
他們的相遇似乎促成“金童劇團”的誕生。
“户籍交換進行得順利嗎?”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嵯峨搖了搖頭。“仍在艱苦奮戰中。或許你已經聽説了,要交換成功必須符合嚴格的條件。時候協助也很重要。因為有許多問題十個人無法解決的,所以需要一個系統。中尾正在試圖建構這個系統。”
“那中尾消失……”
“老實説,我很頭痛。不過,我也不能老是依賴他,所以這件事只好由我接手了。”
“你沒辦法聯絡上中尾嗎?”
“我這邊沒辦法聯絡上他,只有他經常會打電話給我。無論我問什麼,他都是一句:你不用擔心。”
聽到這句話,哲朗暫時放心了。雖然不知道他在哪裏做什麼,但是至少他還活着。
“嵯峨先生和日浦美月見過面嗎?”
“見過幾次,中尾在戲劇公演時帶她來過。”
“她好像也計劃要交換户籍。”
“她聽到有這種方法,好像頗感興趣。我也試着替她找適合的對象,結果找到了一個條件吻合的男人。但是在我告訴美月之前,中尾就出面阻止我了。”
“為什麼呢?”
“這我不知道。中尾説,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他沒有進一步告訴我原因,但是他對美月交換户籍肯定抱持消極的態度。”
哲朗抱起胳臂沉吟。中尾為何抱持消極的態度呢?果然是對舊情人要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感到排斥嗎?然而,那麼認真面對性別問題的男人,會因為個人理由改變想法並不合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概是去年九月吧。”
户倉命案發生的兩個多月前,這樣説來,並不是這起命案改變他的想法。
“對了,他當時經常説,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是錯的?他指的並不是我們的行為違法,而是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單純只是事物映在鏡中的倒影,本質上一點也沒有改善——他當時説的內容大概是這樣。”
“映在鏡中的倒影啊……”
哲朗腦中突然浮現中尾落寞的神情。
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向嵯峨確認清楚,哲朗問:“警方掌握到什麼程度了。”
“你指什麼事?户籍交換的事嗎?還是板橋區男子遇害的事?”
“兩者都是。”
“關於户籍交換,警方大概還不知道最核心的事。他們頂多只查到了‘貓眼’的香裏並不是真正的佐伯香裏,説不定他們連那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具有一顆男人心的女人都不知道。警方大概也在調查我們劇團,所以説不定會推論出真假香裏透過看戲見面吧。不過,他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假的香裏其實是男人,以及組織性的户籍交換系統的存在。”
望月在“貓眼”見過好幾次在當女公關的香裏,哲朗確定他沒有看穿他是男人。
“警方怎麼發現他和金童劇團有關的呢?”
“那還不簡單,他們在香裏家中發現了表演的票根。香裏自以為處理掉了所有可能成為線索的事物,但是卻百密一疏。”
“可是警方不過是發現了票根……”
哲朗一説,嵯峨蹙眉又搖頭。
“運氣不好,警方好像找到了兩張相同的票根。也就是説,他是偕同另一個人去看戲的。而且那兩張票跟上留下了指紋,其中之一當然是香裏的指紋,而另一個指紋也在香裏家中發現了好幾個。於是警方做了一個推理。不過,那根本稱不上是推理……”
“他們認為香裏身邊有男人。”
“沒錯。”嵯峨點頭喝了玻璃杯裏的水。“那名叫望月的刑警給我看香裏的照片,問我有沒有見過照片中的女人,她應該去看過我們的表演,可能是和男人一起去看的……。他的口吻儼然在説,像你們這種小劇團的表演反正一定沒什麼觀眾,你們當然會記得每個人的長相吧。唉,雖然他説的是事實。”
“那嵯峨先生怎麼回答呢?”
“我回答我好像有看過,但是不能確定。但是我不知道那名刑警相不相信我的話。”
“關於香裏小姐交往的男人,你認為刑警知道他的名字嗎?”
“這我不能確定。他沒有特別提到,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對那名男子不感興趣。”
望月肯定認為是那名男子殺了户倉明雄。
“香裏小姐交往的男人是……中尾吧?”
嵯峨輕輕地聳了聳肩。“如果你認為香裏是中尾的外遇對象,那你就錯了。他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何況中尾很愛他太太和家人。但是和香裏一起來看戲的人是中尾,或者應該説,是中尾帶她來看戲的。”
“你知道中尾離婚的原因嗎?”
“我沒問,他只跟我説他離婚了。我想他遲早會告訴我原因,所以我不會向他刺探。”
哲朗想起了中尾的前妻高城律子可怕的表情。中尾説他愛着她,既然如此,為何非離婚不可呢?律子給人的感覺,也像是隱瞞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內情。
“望月刑警他們就只問了你這些嗎?”
“不,”嵯峨説完,搔了搔下顎。他的下顎長了一點鬍鬚,大概是注射荷爾蒙的效果吧。“他們説,如果有劇團相關人士的名單,或戲迷後援會之類的組織,希望我讓他們看那些名單。”
“你讓他們看了嗎?”
“我怎麼可能讓他們看。”嵯峨身體向後仰。“如果讓他們看的話,其中也會出現立石他們的名字。警方大概會採取地毯式調查,察覺户籍交換的系統也是遲早的問題。”
“還好望月刑警就此知難而退。”
“就像你當時來的時候一樣,我告訴他有保護個人隱私的義務。他們警方手上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劇團和命案有關,所以只好摸摸鼻子走人。”
“可是證據要多少都捏造得出來,他們還可以拿搜索令來。”
“大概吧。所以,我銷燬了所有劇團相關的資料。”
“銷燬了?連電腦裏的資料也全部刪了?”
“是啊。我想到他們可能來這一招,所以沒有留下任何文件。只要點兩下滑鼠,證據就全部消失。東京地檢署之類的檢查機關經常從嫌犯家或辦公室,搜出幾十個瓦楞紙箱的相關資料,但是我想這種事情今後再也辦不到了。”
嵯峨只有在説這件事時,顯得很愉快。
“可是如果資料不見了,你也很傷腦筋吧?”
“你不用擔心,我都移到別的地方去了,網路很方便。再説,考慮到目前的情況,劇團活動只好暫時停擺。除此之外,户籍交換也得停止好一陣子了。”説完,嵯峨盯着哲朗。“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看過那些極機密資料的人。”
“抱歉,是我強人所難。”哲朗低頭致歉。
“你去過立石家嗎?”
“去過,公司也去了。”
“是哦,那傢伙過得好嗎?”
“他好像順利融入了職場。”
“這樣就好。那傢伙的身邊沒有半個人能夠推心置腹,所以老是要全神戒備,我想他應該很辛苦。像我的話,我剛才也説過了,部分上司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不過,立石身邊沒有那種人。他任職的那家公司的老闆,是因為認為他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才僱用他的。”
“我想也是。”
“所以為了繼續隱瞞真正身份,他還得吃許多苦頭。因為不能一起泡澡,所以當員工旅行去泡温泉時,他好像也是以感冒了當做藉口。唉,他雖然是有*,但是不見得完全不會穿幫。”
哲朗邊聽邊想,嵯峨大概看過立石的*吧。
“就算得到男人的户籍,還是得戰戰兢兢地活下去。”
“這樣説不定反而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所以我最近也經常想起中尾的話。我們做的事情,會不會單純只是事物映在鏡中的倒影,本質上一點也沒有改善。”
接着,嵯峨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我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他低喃着望向遠方。
哲朗看着他的眼睛,聯想到做母親的會流露的眼神。當然,他不能告訴嵯峨這件事。
2
哲朗一回到家,發現大門沒有上鎖,但是屋內也沒有傳來動靜。他走進客廳一看,裝着理沙子的工作器材的大包包,依舊放在牆邊。
哲朗試着打開寢室門,理沙子將臉埋在牀裏,整個人坐在地上。
“你怎麼了?”他試着出聲喚她。
她緩緩地抬起頭,將臉轉向他。“啊,抱歉。你回來啦。”
“我剛回來。你在睡覺嗎?”
“嗯,好像睡着了。”她撥起頭髮。
哲朗點了點頭,關上房門,然後走進工作室。
當他啓動電腦,正在檢查電子郵件時,耳邊傳來敲門的聲音。哲朗意外地看着門。理沙子並不承認這間多出來的房間是哲朗專用的工作室,所以進來時從來不曾敲門。
“請進。”哲朗説道。
理沙子打開門,探進頭來。“可以佔用你一點時間嗎?”
“嗯,什麼事?”
“我有事情想要向你報告。”她一走進來,便反手關上門,然後環顧室內。“好窄喲,虧你能在這麼窄的房間內工作。”
“不能要求太多。對了,你要告訴我什麼?”
“嗯,”理沙子先垂下目光,然後再抬起頭。“我明天想去房屋中介公司找房子。”
“找房子?噢……”哲朗理解了理沙子為什麼會説這間房間很窄。“工作室嗎?”
“嗯,大概會是工作室,同時也是住處吧……”
哲朗把椅子轉過來,面對着她。“什麼意思?”
“你別會錯意,我不是現在馬上要和你離婚。只是覺得我們這樣下去行不通,所以我想至少我先搬出去。事情就是這樣。”
“事情就是這樣……”
“我在反省一件事,我對結婚這件事的想法錯了。雖然我之前認為只要兩情相悦,在一起過得快樂就好,但是事情並非那麼簡單。結婚需要做好更深一層的心理準備,那就是賭上一切的心理準備。”
“你突然這樣説……,”哲朗擠出笑容。“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她搖了搖頭。“我只是想了很多,最後做成這種結論。你有什麼話要反駁嗎?”
“反駁啊。”哲朗試着思考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説什麼。然而,他卻找不到適合的話語,只好無奈地搖搖頭。“不,沒有。如果你那麼認為的話,就隨你高興吧。”
她吁了一口氣。哲朗感覺到她的肩膀放鬆了下來。
“你這麼説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你很温柔,我原本懷疑你會不會先演一齣戲挽留我的戲。如果你那麼做的話,我會非常於心不忍。”
哲朗苦笑,一手抵在脖子上。就某個角度來看,她猜對了。他腦海中原本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試探性地要她重新考慮比較好,但是那不是他的心聲。老實説,他贊成她的提議。他不能否認,他對兩人生活感到喘不過氣。
“中尾的事情,你知道什麼?”她主動改變話題。
“嗯,知道了很多。”他猶豫該不該説出詳情。
“我訂正之前説過的話。”
“訂正?訂正什麼?”
“我不是説過,別管中尾的事嗎?但是,這件事我錯了。中尾是你的好朋友,而且你不可能袖手旁觀。對不起。”
“哎呀,你根本不用向我道歉。”哲朗抬頭看妻子的臉。“喂,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我總覺得你不太對勁。”
“我不是説了,我一個人想了很多嗎?倒是有沒有可能找到中尾呢?”
“我不知道,我是打算設法找找看。老實説,今天……”
當他説到這裏,理沙子喊“停”,伸出右手攤開手掌對着他。“你可以不用向我報告調查結果,反正我幫不上忙。但是,要加油喲,我會支持你的。”
哲朗心想,這也不像理沙子會説的話,但還是點了點頭。“我一定會找到他給你看。”
“明天,我會帶必要的行李搬出去。我決定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到朋友家打擾。剩下的行李,我找時間再來拿。”
“你挺有行動力的嘛。”
“我的個性只要一旦下定決心,就會馬上執行。你知道吧?”
“是啊。”哲朗想起了從前她想和記者好友到國外採訪時的事。自從那之後,一切事情都偏離了正軌。
“那就這樣了。”她説完就離開了工作室。哲朗看着關上的門,這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要敲門。
隔天早上,他被聲音吵醒。一從被窩裏爬出來,就看到理沙子在客廳整理行李。
“啊,抱歉。吵醒你啦。”
“你這麼早就要走了嗎?”
“嗯,有一件工作進來。工作完成之後,我要去朋友家,打算放好行李就去找房子。”
“你真忙啊。要不要我幫忙?”哲朗站了起來。
“不,都弄好了。”理沙子動作迅速地拉上包包的拉鍊,站了起來,背好包包。“決定住的地方之後,我再跟你聯絡。”
“嗯。”哲朗點頭。理沙子打開門,他反射動作地想要送她出去。但是她制止了他。
“又不是生離死別,這裏就好。你要保重喲。”
“你也是。”
“謝謝。”她留下這一句走出了客廳。哲朗聽見走過走廊的腳步聲、穿鞋、打開大門,以及關門的聲音。
哲朗坐在沙發上,出神許久。他對理沙子搬出去一事並沒有真實感,但是對她説的“又不是生離死別”這句話,卻又感到一陣空虛。
茶几上還放着理沙子的香煙。他伸手去拿,往裏頭探了探,只剩下一根。他銜起那根香煙,用拋棄型打火機點火,將煙深深吸入肺腔後,感覺肺部隱隱作痛,被煙嗆了一下,於是趕忙在煙灰缸裏捻熄。
他去廚房用玻璃杯喝水。這時,他發現洗過的餐具中,混雜了兩個茶杯,還有兩個相同花樣的小碟子。那些皇家哥本哈根的餐具,是早田送的結婚賀禮。理沙子很寶貝那些餐具,所以只有相當交情的客人來時才會使用。
哲朗思考理沙子突然説要搬出去的理由,果然發生了什麼事。那會不會和來訪的客人有關呢?哲朗對自己昨天沒有發現這兩個茶杯懊悔不已。
究竟是誰來了呢?
當他想要尋找線索而環顧四周時,看到了一張用磁鐵固定在冰箱上的字條。
上頭是理沙子的字跡,寫着:“請找到中尾,別輸給早田。”
3
哲朗突然想起一件事,取消了原訂在下午的採訪行程。
他順道去了百貨公司的超市,買了當作伴手禮的煎餅和饅頭,請店員包裝得精緻美觀。
他決定要將煎餅和饅頭分別送給户倉泰子和户倉佳枝。他心想,送硬的煎餅給上了年紀的佳枝,未免太不細心了。
户倉明雄的家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悄然挺立於狹窄的住宅區裏。屋中沒有傳出聲息,窗玻璃另一側也很陰暗,感覺不像有人在。
哲朗還是按下門鈴,不久大門便打開,户倉佳枝那張佈滿皺眉的臉探了出來。
她像是“啊”一聲地張開嘴巴,看來她記得哲朗。他低頭行禮,向她表明希望能再請教有關命案的事。
“我已經沒有什麼好告訴你的了。”她想要關上門,但是哲朗伸手製止了她。
“我手上握有許多尚未確認的消息,能不能請你也聽一聽呢?”
户倉佳枝的臉上浮現猶豫的神色。哲朗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幾秒後,她輕輕地點頭。
與上次和早田來的時候一樣,哲朗被帶到那一間兩坪多的和室,房間裏設置了佛壇,佛壇依舊放着户倉明雄的照片。哲朗快速地環顧室內一週,似乎比當時整理得還要乾淨。
哲朗遞出裝了饅頭的禮盒,佳枝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他之所以會想要再來碰碰運氣,是因為理沙子的字條。別輸給早田——這句話令他很在意。話説回來,早田似乎掌握了若干線索。而且,他甚至斷定自己手上我有偵破命案的關鍵證據,警方如果沒有這個關鍵證據,就無法得知真相。
哲朗不曉得那究竟是什麼,於是他試着這麼想:早田到底是在哪裏、如何掌握到“若干線索”的呢?當然,他身為報社記者,應該擁有不同於一般人的各種管道和關係。然而,如果是靠這些資源能夠獲得的消息,警方應該也掌握得到。
早田向哲朗斷然表示,他會從別的管道調查命案。他是感覺到哲朗與命案有所牽扯,才這麼説的。所以,他也不會四處向哲朗身邊的人打探消息。那麼,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調查命案的管道嗎?
哲朗思考到這裏,想到的就是户倉家。説道早田當時能夠做的事,頂多就是重新調查户倉明雄身邊的人。他肯定再度見了户倉佳枝和户倉泰子。結果,他掌握到了極為重大的“若干線索”。
“您記得之前和我一起登門打擾,那名叫做早田的報社記者嗎?”哲朗詢問佳枝。她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連倒一杯茶請哲朗喝的意思都沒有。
“嗯,我記得。”
“我想他在那之後,應該又來過府上幾次吧。”
“嗯……,不,在那之後他一次也沒來過。”老太太搖了搖頭。
“他沒有來嗎?”
“是的。”
哲朗心想,不可能,但是佳枝困惑的表情卻不像是在演戲。不過,她臉上佈滿皺紋,表情難以辨識倒也是事實。
“電話呢?早田有沒有打電話過來?”
“他也沒有打電話過來。那名記者先生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難道自己猜錯了嗎?哲朗臉上險些露出失望的表情。這時,佳枝説道:“請問,你剛才好像説了什麼尚未確認的消息……”
“噢,是的。我手上有一些消息。”哲朗重新坐好。
為了不讓佳枝起疑,大概必須提供某種程度的消息吧。但是又不能説太多。該隱瞞什麼、説什麼,尺度拿捏是最困難的地方。
“警方好像將目標鎖定在之前待在一家叫做‘貓眼’的酒吧的女公關身上,一名叫做香裏的女公關。”
“女公關……,是她殺害明雄的嗎?”
“不,警方好像在懷疑女公關的男友。她好像和一個男人同居。”哲朗稍微想了一下後補充道:“因為之前在那家叫做‘貓眼’的酒吧工作的酒保,在明雄先生遇害之後馬上就辭掉了工作,所以警方大概也在追查他吧。我想警方認定那個酒保就是香裏的男人。”
哲朗故意接連提起“男人”這個字眼,不能讓佳枝感覺到一丁點日浦美月這個“女人”的存在。
“所以那個酒保就是兇手?”
“我還不能確定。”
“他叫什麼名字呢?”
“好像是……”哲朗認為這説出來也不會有問題,於是説道:“他叫神崎充。”
“神崎……”老太太的表情產生了一點變化,她佈滿皺紋的眼皮跳了一下。
“您聽過這個名字嗎?”
“不,完全沒聽過。”佳枝揮了揮手。“那,那個人還沒有找到嗎?”
“好像是。”
哲朗一回答,她又是一臉在沉思什麼的表情。
無論如何,如果早田沒來過的話,或許再待下去也沒意義。哲朗説完命案相關的雞毛蒜皮事後,站起身來。“户倉太太住在這附近嗎?”
“不算附近……,距離兩個車站。”
“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呢?”
佳枝稍微想了一下,請哲朗等一下,打開一旁茶具櫃的抽屜。
“您和户倉太太,在那之後相處得如何呢?她會常來探望您嗎?”
“我們沒説過半句話,在那之後相處得如何呢?她會常來探望您嗎?”
“我們沒説過半句話。自從過年之後,我們一次也沒見過面。唉,反正我也沒事找她,不聯絡也無所謂。嗯……電話號碼是……,我不會打電話給她,所以寫着號碼的那張紙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她嘴上是這麼説,但卻拿出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户倉泰子的聯絡方式。哲朗收下了紙條。
他在佳枝告知的車站下車,前往字條上的住址。如果早田沒去見佳枝的話,很可能也沒去泰子那裏。哲朗想到或許會白跑一趟,腳步就變得沉重。
户倉泰子和獨生子的住處位於一棟兩層樓舊公寓的一樓。她六歲的兒子應該叫做將太。
哲朗按門鈴無人回應,但是大門旋即打開。泰子一看到哲朗,緩緩地低頭致意,她似乎也記得他。
“抱歉,突然前來打擾。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在那之後過得好不好。”
“沒有什麼好不好的……”泰子低下頭。
“請問,我能不能佔用你一點時間?到外面喝個茶。”
“啊?可是,我不太想出門。”她敞開大門。“請進。”
“打擾了。”哲朗説完走進屋內。
一進門是廚房,對面似乎是一間房間。不過説是廚房,其實只能放張小餐桌。對一般家庭而言,未免太窄了。
哲朗隔着小餐桌和泰子面對面。將太坐在地板上,正在玩電視遊樂器。他玩的電玩主機和之前不同,哲朗感到有點意外。因為他原以為泰子的手頭並不寬裕。
“你從事什麼工作?”哲朗一問,她無力地搖搖頭。
“我原本在居酒屋工作,但是最近被迫辭職了。店裏因為不景氣,客人不上門,而且人手足夠。所以我目前正在找下一份工作。”
“真辛苦。”
“是啊。可是我有這個孩子,非得努力賺錢不可。”泰子看了將太一眼。
哲朗像先前詢問佳枝一樣,問早田有沒有來過。但是泰子的回答同樣不符他的期待。她説,自從那次之後就沒見過他了。
哲朗試着詢問警方對命案有沒有再問過什麼。關於這個問題,她也只是陷入沉思。
“我也很在意那件事,但是警方几乎都沒有和我聯絡。不知道他們究竟調查得怎麼樣了。我明明是被害者家屬,他們居然什麼都不告訴我。”
這是命案被害者家屬經常會説的一句話。人權團體呼籲保護被害者權益已久,但是現實中卻什麼也沒有解決。
或許是電視遊樂器玩膩了,將太玩起了電話。他按下某個按鈕,拿起話筒,過一下再掛上。他不斷反覆這個動作。那具電話挺新的,是熒幕上會顯示號碼的那一種。男孩按下的大概是重撥鍵,或許他對只要按下一個按鈕,熒幕上就會顯示一排數字感到有趣。
“將太,別玩了!我不是説過了,不可以玩電話嗎?”被母親警告,男孩離開了電話。
接下來到結束都在閒聊。哲朗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但是她對此卻沒有明確的答案。
“我沒有存款,非得快點想個辦法才行。”
“你和你婆婆已經沒有來往了嗎?”
“是的,我認為我和她已經是毫無關係的人了。”説完,她無來由地又看了電話一眼。然而,將太已經回去打電視遊樂器了。
要回去時,哲朗想起了伴手禮。他穿好鞋子之後,將紙袋遞出。
“你不用那麼客氣。”
“不,別那麼説。”
“這樣啊,不好意思。將太喜歡甜食,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不,呃,裏面是煎餅。不好意思。”
“啊,這樣啊。不過他也喜歡煎餅。”泰子臉上浮現異常僵硬的笑容,收下了紙袋。
哲朗往車站走去,感到徒勞無功的失落感。沒想到早田沒有去見她們。既然如此,他是怎麼獲得那項重大消息的呢?
可能的消息來源是……
户倉明雄從前工作的門松鐵工廠。哲朗調查過那裏的所在地。早田説,那是户倉的親戚經營的一家公司。哲朗看了手錶一眼。這個時間,公司裏當然還有人。他想要待會兒去一趟看看。反正既然都來這裏了,就算白跑一趟也無妨。
他在車站前發現了一家西式糕餅店。鐵工廠裏應該大多是男性員工,但是總比空手登門拜訪好。
他在那家店前面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了泰子的話。
“將太喜歡甜食,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沒錯,她確實是那麼説的。但是她為何會認定禮盒中裝的是“甜食”呢?包裝紙上只印了糕餅店的名字。
這麼説來,還有其他令人納悶的事。泰子看到哲朗,並沒有露出特別驚訝的表情。再説,她似乎也沒對哲朗知道她家的住址起疑。我家住址你是怎麼知道的?——面對那種狀況,會提出這種問題是理所當然的。
難道是户倉佳枝打電話告訴泰子嗎?
只有這個可能。她會不會告訴泰子,現在有一個姓西脅的怪男人去你那邊了。説不定她還補充道,他拿饅頭當伴手禮,剛從我這裏離開。
但是這麼一來,就必須改變對佳枝和泰子之間的關係的認知。雖然兩人説彼此完全沒有聯絡,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這麼説來,早田説過那個老太太是隻老狐狸。
實際上,如果兩人相處不如外人所知般水火不容,為何非表現成那樣不可呢?哲朗思考有沒有辦法能夠確認兩人有無聯絡。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轉身往回走。
他回到公寓按響門鈴。泰子再度探出頭來,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剛才更僵硬了幾分。“又有什麼事?”
“我還有兩、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哲朗強行進屋。“你知道你先生經常去一家叫做‘貓眼’的酒吧嗎?”
“‘貓眼’嗎……?不曉得……,不過我聽刑警説過,外子好像經常去銀座的酒店。”
“你聽過佐伯香裏這個名字嗎?”
“佐伯小姐嗎……?不清楚。”她偏着頭。
“那麼,神崎充呢?”哲朗注視着她的表情問道。
泰子搖了搖頭,答道:“沒聽過。”她好像瞬間睜大了眼睛,但或許只是心理作用。
“這樣啊。”
“請問,他們怎麼了嗎?”
“不,我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他們怎麼了。對了,”哲朗假裝看手錶一眼。“我能不能跟你借用電話呢?我把行動電話留在家裏忘了帶出門。”
“啊,請進。”
“不好意思。”他説完就走進屋內。糕餅的包裝馬上就被拆開了,將太正在吃煎餅。
哲朗站在電話前,擋住泰子的視線,不讓她看見自己手邊的動作。他快速地掃描過*作面板後,假裝按下數字鍵,其實是按下了重撥鍵。顯示在熒幕上的號碼,並非來這裏之前,記在腦海裏的户倉佳枝住處的電話號碼。
他想要再按一次重撥鍵。最近的電話能夠記錄好幾筆撥出的號碼。他肯定假如泰子和佳枝間常常聯絡,記錄的號碼中肯定會有佳枝家的電話號碼。
但是他發現自己看過顯示在熒幕上的號碼,因而在按鍵之前停止了手指的動作。那並不是佳枝家的號碼,而是出乎意外的人的號碼。
4
手錶的針指着晚上十一點多。哲朗又點了一杯黑啤酒。他一個人獨佔一張圓桌,其他四張桌子,各坐着兩、三名看似上班族的男女。這家店以女酒保的高超調酒技術而聞名,就連非假日也是座無虛席。
當這裏正要將服務生送上來的第二杯黑啤酒就口時,早田打開左右對開的門走了進來。他身穿黑色皮夾克,脖子上戴着一條灰色圍巾。
“你等很久了嗎?”
“不,一下子而已。”
服務生前來點餐。早田一面除下圍巾,一面點了一杯GinBitters。
“這是理沙子愛喝的酒。”哲朗試探性地説道。
“所以我才點的啊。”早田咧嘴一笑,將皮夾克掛在高腳椅的椅背上。“天氣真的變冷了。你不用去北邊嗎?”
“北邊?”
“採訪滑雪或滑雪板的比賽啊,最近有很多賽事吧?”
“嗯……,可是,唉,那不是我擅長的項目。”
“挑精揀瘦的話,會生存不下去喲。”早田拿出香煙盒,用Zippo打火機點火。哲朗想起了從前流行帶Zippo打火機去滑雪場。不過,當時哲朗自是不用説,早田也不抽煙。
“我來這裏的路上,試着做了各種想象。”早田邊吐煙邊説。“你究竟找我有什麼事?應該不會是要討論舉辦同學會,所以果然是關於那件事吧。不過,我不知道你找我出來的理由。就像我説過的,我並不打算協助你,反倒希望你抽手。你不可能不瞭解這一點吧?”
哲朗沉默不語。他還在猶豫,該怎麼向這名強敵開口。
服務生送上GinBitters。早田舉杯,哲朗也拿起黑啤酒的杯子。
“高倉最近如何?還是四處奔波嗎?”
“是啊。”哲朗點了點頭。“老實説,我們分居了。”
早田將香煙夾在指縫間,手停在半空中。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沒有特別的原因。或者該説,我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理沙子提議分居,而我也同意了。事情就是這樣。”
“提議分居應該有她的理由,而同意分居應該也有你的理由吧。”
“我的意思是無法一語道盡,我們之間有很多問題。”哲朗一口氣喝光了半杯黑啤酒。“或許可以從那件事説起,總決賽的那件事。”
“總決賽被截球的那件事嗎?”
哲朗點頭。“我指的是,你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沒有傳給你嗎?”
“你大概看不見吧。”早田乾脆地説,“你左邊的視野大概看不見。”
哲朗驚訝地看着朋友的臉。但是從前的名邊鋒卻若無其事地喝着苦澀的雞尾酒。
“你知道了嗎?”
“我想大概是那樣吧。松崎他們説不定也察覺到了,但是確實知道的大概是中尾吧。我是看到你們的合作模式,才察覺你的左側好像成了死角。弄傷眼睛了嗎?”
“左眼,現在幾乎毫無視力。”
“是哦。”早田點了點頭。
哲朗不打算説出弄傷眼睛的原因,他並不想發牢騷。“關於這件事,你從來沒問過我。”哲朗説道。
“問了又如何?既然你要隱瞞,想必是有你的理由吧。”
“是啊。”
“我在練習過程中察覺到的,但是真正確定是在比賽過程中。不過,我又不能當場追問你這件事。”
“你是因為知道我看不見左邊的視野,最後才會跑到那個位置的嗎?”
“沒錯,我在打一個賭。”
“打賭?”
早田一口飲盡GinBitters,將身體靠在桌上微微向前傾。“沒有人指出這一點,但是你覺得為什麼我在那個位置會沒有人防守?敵隊對於左邊的區域完全任由我們自由行動。對方可是以防守上固若金湯為傲的隊伍耶,你不覺得奇怪嗎?”
哲朗倒抽了一口氣。“難不成……”
“沒錯。”早田賊賊一笑,縮起下顎。“敵隊的防守陣營察覺到了。帝都大學的四分衞不能投到左邊的區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你不會投到左邊的區域。當然,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但是至少他們在你最後一個傳球時,確實地看穿了這一點。”
“所以他們減少左邊區域的防守……”
“對。於是我決定反向*作,跑到左邊的區域,最後就等你會不會發現這點,將球投給我了。我指的打賭,就是這個意思。同時,我也在測試自己的運氣。”
“運氣?”
“你應該感覺到了我對高倉有意思吧?”
“嗯……”
“我一直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向她告白。我知道高倉和你的交情。這就是所謂的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愛情。結果在無法下結論的情況下,影響總決賽。我決定如果在比賽中達陣成功,我就向她告白;如果失敗的話,我就告訴自己和她今生無緣,對她死心。”
“結果沒有達陣成功啊……”
哲朗這才知道,那對他而言是雙重的失落。
“我當時懷疑了一下,心想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決心,才故意不傳球給我的吧。但是不可能有那種事。”
“就算我當時知道你的決心,如果我看得見的話,我肯定還是會傳給你。”
“大概是吧。”早田點了點頭。
哲朗用拳頭輕輕捶了桌子一下。“我還以為沒有人察覺到我眼睛的事……”
“美式橄欖球沒有那麼容易瞞過別人吧,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夥伴們互相合作,從中才能衍生出個人秀。”
“是啊。”哲朗點頭嘆息。
他總覺得自己長期以來做錯了一件事。他將自己視為悲劇英雄,不願傷害夥伴而隱瞞意外,就算因為意外而輸球,也不以意外作為藉口——自我陶醉在這種偉大的情*中。但是這不過是在自我耽溺,原來許多夥伴們守護着暗自沉醉在幻想中的自己。
他現在也十分清楚,理沙子為什麼痛恨“男人的世界”這幾個字了。因為那不過是自戀罷了。
“原來是我獨自以英雄自居。”
“唉,別那麼沮喪嘛。這既是人性的弱點,也是優點。”
“理沙子似乎無法原諒這個弱點。不,共同擁有弱點才算是夫妻。在我看來,真的就是這樣。”
“你左眼的事高倉她……”
“她早就知道了。可是她瞞着我,等我向她坦白。但是我卻絕口不提。”
“那傢伙或許不會原諒你這麼做吧。”早田抖落變短的香煙上的煙灰,露出想起高倉理沙子的眼神。
“那傢伙搬出去之後,我才發現她留下的字條。上面寫着:別輸給早田。”
“別輸給我?”早田用拇指指着自己。“什麼意思?”
哲朗環顧四周,然後壓低音量説:“你之前説過,你手上握有偵破命案的關鍵證據。沒有那項關鍵證據的話,就算是警方也無法掌握真相。你那股自信至今還是沒有改變嗎?”
早田苦笑,在面前揮了揮手。“如果你要我説板橋命案的事,我可要直接回家了。”
“等一下,總之你先聽我説。”哲朗舉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杯GinBitters。
“你想怎樣?”早田問道。
“如果你不想説的話,可以保持沉默。你先聽我説,再考慮要不要回答我。”
早田目不轉睛地盯着哲朗的眼睛,像在觀察他心裏在打什麼注意。哲朗不清楚他看出了什麼,但是他點了點頭。“姑且先聽你説吧。”
哲朗用黑啤酒潤喉,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推理是這樣的:板橋命案這樣下去不會解決,因為欠缺找到兇手的重要管道。我想,你掌握到的正是那個管道。那麼,説到為何欠缺那個管道,是因為有人刻意隱瞞。一般來説,就算有人刻意隱瞞,警方遲早也會找到他,但是偏偏這些人是例外。對警方而言,他們完全是鎖定範圍外的人。”
早田原來想要點燃香煙,但是他停止了手的動作。Zippo打火機的蓋子依然開着。
“鎖定範圍外的人,就是遇害的户倉明雄的家人。説得詳細一點,就是户倉佳枝和户倉泰子。特別是對親生母親,警方完全任由她自由行動。”
早田關上打火機的蓋子,將銜在嘴裏的香煙放在桌上。服務生正好送來第二杯GinBitters,但是他並沒有伸手去拿。
“好大膽的推理啊。這麼一來,就變成了被害者家屬掩護兇手。”
“你之前就察覺到了這一點,不是嗎?你手上握有的命案關鍵就是這件事吧?”
“這件事似乎不該在喝醉時説。”早田將GinBitters的酒杯挪到一旁。“我們換個地方吧。”
他帶哲朗到一家位於地下室的咖啡店。各張桌子擺放的位置經過精心安排,再加上燈光昏暗,能夠保證客人的隱私。這裏或許非常適合怕人看見、關係曖昧的男女幽會。
“我想聽聽你是根據什麼得到這種結論的。”早田完全不碰服務生送來的咖啡説道。
“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問題呢?你也掌握了同樣一件事對吧?”
“我聽你説完之後,再回答你這個問題。”早田的嘴角扭曲着。
哲朗將玻璃杯裏的水含在口中。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早田會爽快地承認。
“那個老太太和她媳婦認識兇手,我掌握了那項證據。”
“那項證據是指什麼?”早田嘴角緊繃。
“電話號碼。我知道那項證據的詳細過程説來話長,總之我是因為一件事,而有機會*作户倉泰子家的電話。當我按下重撥鍵,電話熒幕上顯示出某位重要壬午的號碼。重要指的是與命案有密切關係。”
“等一下,所以你認識那位重要人物嘍?你也知道他的電話號碼?”
“當然知道。”
“你説他與命案有密切關係,我可以解讀成他存在命案的背後嗎?”
“你儘管那麼認為。因為他表面上是個和命案完全無關的人,所以户倉泰子絕對沒有理由打電話給那個人,户倉泰子假裝和佳枝不睦,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那兩個人聯絡相當頻繁。”
“那位重要人物的名字是?”
“你認為我會説出來嗎?你也先亮一張牌出來再説。”哲朗將牛奶加入黑咖啡攪拌。
早田將雙手環在腦後,扭轉身體,瞪着天花板陷入沉思。他的腦中應該在進行各種計算,其中大概不包含哲朗是從前的戰友這項因素吧。
對早田使用這種策略是一件危險的事。然而,哲朗卻別無選擇。既然在户倉泰子家發現了那個電話號碼,就得做好心理準備將會面臨撕破臉的局面。
“那個老太太……”早田開口説道。“我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她很可疑了,我總覺得她隱瞞了什麼。所以,我想要再見她一次看看。”
“但是老太太卻説她在那之後沒有見過你。”
“對,結果我們沒見面。因為當我要去造訪她時,碰巧看到別人進去她家。”早田放下手臂,看着哲朗。“是户倉泰子。我原本以為她們又要開始吵架了,但她們卻沒有吵。泰子待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出來。我在那之前就確認過老太太在家。那兩個水火不容的人在一起將近兩小時,你不覺得不對勁嗎?於是我想起來了。電視遊樂器不是接在老太太家的電視機上嗎?那代表了泰子經常帶孩子出入她家。我發現兩人關係交惡是騙人的。”
“那又怎麼樣?”
“我馬上跟蹤泰子。這是因為泰子沒有帶她兒子出來,我想她接下來會不會去哪裏。結果我的直覺沒錯,她去的地方是銀行。”
“銀行?”
“説是銀行,卻不是櫃枱窗口,而是ATM。我從遠方偷看她的行動,避免被她發現。那個女人在刷本子,他沒有存錢或領錢,就只是刷本子。”
“他大概是在確認某筆匯入款或匯出款吧。”
“嗯,應該是吧。我自掏腰包請了工讀生,監視泰子好一陣子。結果發現她經常跑銀行,做的事情還是隻有刷本子。”
“真奇怪耶。”
“另一方面,我還抽空監視老太太。與其説是監視她,其實我是打算確認去找她的人。但是幾乎沒有人去她家。老太太到了傍晚會出門買東西,但是除此之外,她似乎沒有和任何人碰面。但是,當我覺得查不出個所以然,想要放棄監視她時,老太太有了動作。她穿着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漂亮服飾,從家裏走了出來。”
“她去哪裏?”
“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一間位於江東區的出租公寓。”
“出租公寓?”哲朗不禁一反常態地叫了出來。“她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還是不清楚詳情。老太太似乎有事去找那裏的人,進入了那間公寓。我偷偷地跟了進去。老太太敲了敲其中一扇門,但是沒人應門。”
“那是誰的住處呢?”
哲朗側着頭,一臉不解。會租出租公寓,應該是不打算長期住在那裏的人吧。命案關係人中,有這種人嗎?
“老太太離開之後,我試着調查訪客。我心想反正對方一定不可能使用本名,但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看了一下。在那種地方,郵件經常不會直接寄到房間,而是會先送到管理員室,再由管理員分送到各個房間。所以只要詢問管理員,即使是假名,還是能夠知道。老太太前去造訪的那間房間,房客的名字叫做神崎充。”説完,早田指着哲朗。“你知道這個名字吧?”
“曾經待在‘貓眼’的酒保的名字……”
“沒錯,”早田緩緩地縮起下顎。“警方也在追查那名酒保。畢竟,他在命案發生後就辭掉了工作。望月為了找到他的住處,也在‘貓眼’站哨。而且‘貓眼’的媽媽桑説,介紹神崎給她認識的是女公關香裏。她現在也下落不明,警方認為神崎就是她的情人。神崎留在店裏的住址和經歷都是捏造的,媽媽桑也不知道神崎真正的住處。但是不可思議的是,被害者家屬卻知道他住在哪裏。這點你怎麼看?”
“殺害户倉的兇手是神崎,而户倉佳枝和泰子知道了這件事。她們明明知道,卻不告訴警方。”
“你這麼推論是合理的。那麼,為何佳枝她們要那麼做呢?”
“她們在包庇神崎充嗎……?”
“應該不可能吧。”早田立刻搖頭。“泰子也就罷了,户倉是佳枝的親生兒子。他不可能會包庇兇手。不過,就算是憎恨的對象,也不見得就希望他被逮捕。當知道兇手的人只有她們時,她們很可能會採取別的行動。”
“復仇嗎?”
“這也有可能。不過,站在被害者家屬的立場來看,事情並不是殺了兇手就能解決。再説,泰子想要和户倉明雄離婚。我想她對兇手的憎恨之情,應該並不怎麼強烈。”
“如果不是復仇的話……”
“就是威脅。”早田豎起食指。“實際上,佳枝和泰子都在為生活費煩惱。我不清楚是誰提起的,但是我推論她們説不定威脅兇手,向他勒索金錢。我想泰子之所以頻繁地出門刷本子,也是為了確認是否匯進户頭了。”
“被害者家屬向兇手勒索……”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這件事很令人錯愕吧?”早田點燃香煙,肩膀上下起伏地吐煙。“同時,這也是天大的大獨家。畢竟這是前所未聞的。”
哲朗想起了去户倉泰子家時的事。她兒子將太在玩的電玩主機,並非經濟拮据的情況下買得起的。如果認為她和兇手協議而獲得金錢,這就説得通了。
“於是,你看待這起命案的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嗎?”哲朗問道。
“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不過,我自認夠義氣。所以,我警告了你,要你別和這件事扯上關係。這件事情會影響你的將來。”
早田的口氣粗暴,但是該是打從心裏為哲朗着想。然而,哲朗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到這件事?”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目前只有我知道,我還沒向上級報告。畢竟,我可受不了到手的功勞被旁人搶走。再説,我也還不清楚你怎麼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不過,我打算差不多要開始行動了。何況户倉佳枝和泰子這一陣子也沒有明顯的動作。”
“你的意思是要告訴警方嗎?”
哲朗一説,早田張口大笑。“我幹嘛做那麼蠢的事?就是要搶先警方一步,才叫大獨家。”
“你要向佳枝她們攤牌嗎?”
“我拍下了那個老太太去出租公寓時的樣子。不知道當我亮出照片時,她們兩個人會露出什麼表情,真是令人期待。”
“不過,你沒有她們進行勒索的證據吧?”
“證據那種東西,只要事後讓警方補足就行了。讓事件從完全不同的角度攤在太陽底下,這就是我的工作。”
説完,他捻熄不算短的香煙,將身體靠在桌上微微前傾。
“目前情況好像有點改變了。我有機會能夠弄清神崎充的真正身份。快,現在輪到你説了。你在户倉泰子家發現的電話號碼,究竟是誰的?”
早田的嘴角浮現笑意,他的眼神鋭利,*視着哲朗,彷彿在説:事到如今你不得不説。
哲朗喝下冷掉的咖啡,咖啡只剩下苦澀的滋味。或者是現在的心情,令他的味覺失常了。“我找你出來是有原因的。”
“交換消息對吧?所以我接受了你的交易。”
“不止是這樣。不,其實這件事無所謂。我是有事要拜託你。不過,你大概不會接受我的請求就是了。”
“什麼事?別裝模作樣了。”
“早田,算我求你。”哲朗將雙手靠在桌上,低頭哀求。
“你怎麼了?你想怎樣?”早田的聲音裏帶着不知所措。
“請你別再調查這件事了,請你……請你抽手。我希望你忘掉這件事。
早田沉默不語。哲朗低着頭,所以看不見他的表情。然而,哲朗想象得到他做何表情。他大概露出了驚訝、錯愕,以及困惑的表情吧。
“西脅,你……”早田説,“你是瞧不起我嗎?”
“不是,不是這樣。”哲朗抬起頭來。
早田揚起眼角,臉頰僵硬,強忍怒意。“哪裏不對?請你抽手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説才對!”
“當然,我也打算不再幹預這件事了。我知道我説的話很任性,但這是有原因的。”
早田瞪了哲朗一眼,將手伸向煙盒。然而,他卻放棄抽出香煙,將煙盒丟在桌上。
“什麼原因説來聽聽。不過,這不代表我聽了就會答應。”
哲朗呼出一口氣。他失去了自信,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是他想不出其他方法。
“那我就告訴你。我想你大概會很驚訝,但是我們認識的人和這次的命案有關。”
“這我知道,是日浦對吧?”
“你知道她怎麼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了嗎?”
“從你這種説話方式看來,難道你知道了嗎?”
哲朗做了一個深呼吸。雖然尚未下定決心,但是他舔了舔嘴唇。
“那個名叫神崎充的酒保是日浦,日浦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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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田皺起眉頭,瞠目結舌。他大概無法掌握這句話的意思吧。不過這也難怪。
“他就是日浦。”哲朗放慢速度説,“日浦就是神崎充。”
“你在説什麼?神崎是男人耶。”
“對,所以日浦也是男人。”
早田似乎還是摸不着頭緒。哲朗告訴他至今的來龍去脈,包括那一次聚會後和美月重逢、哲朗和理沙子阻止她去自首、最後美月不告而別。除此之外,他還告訴早田在這起命案的背後,有許多為性別煩惱的人正在進行一項驚人的計劃。
説完大概經過之後,哲朗觀察早田的反應。他輕咬着唇,盯着空中一點。這是他在比賽中偶爾會露出的表情。名邊鋒除了依照四分衞的指示之外,腦中也會形成各種戰略。
早田伸手拿起剛才丟在桌上的香煙盒,銜起一根香煙點火,對着凝視的空間吐煙。
“嚇到了?”
“大概吧。”
“這樣事情就説得通了。户倉家裏大概留下了許多東西,能夠證明那傢伙的跟蹤狂行徑。户倉佳枝她們發現了,肯定兇手就是香裏或她的情人神崎,於是她們向神崎提出一項交易。她們這麼做應該是為了錢,同時説不定也是想要隱瞞户倉的跟蹤狂行徑的心情使然。户倉在生前應該調查過神崎之前住的出租公寓吧。”
“我也這麼認為。”
“就算這樣,我做夢也沒想到命案背後有這樣的內情,這麼一來就合乎邏輯了。我聽一個認識的刑警説,從前待在‘貓眼’的女公關香裏,其實是冒用佐伯香裏這個女人的名字。真正的佐伯香裏很可能是性別認同障礙者。但是我認為這件事和户倉遇害無關,調查人員大概也沒有想到。”
“比起殺害户倉的兇手是誰,他們反而更拼命在隱瞞户籍交換的事。我想日浦之所以自稱是兇手,也是想讓命案儘可能地以單純的形式落幕。”
“是中尾讓她改變心意的嗎?”
“大概是吧,但是我不清楚他是怎麼説服她的就是了。”
早田點了點頭,又低喃着説:“真是令人驚訝啊。”接着,他看着哲朗。
“你認為我聽到這麼驚人的消息,會默不作聲嗎?你覺得我不會寫成報導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只能告訴你。”
“你告訴我是個錯誤。我之前也説過吧?當我從事這個工作時,下定了一個決心。為了傳達真相,無論失去什麼也不後悔。”
如果害怕被截球的話,就無法傳球——哲朗記得他還説過這句話。
“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抱着一絲希望。”哲朗説道。
“一絲希望?”
“如果你向警方舉發户倉佳枝她們的事,警方應該就會從她們口中得知兇手是誰。她們應該不知道兇手的姓名,但是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警方可以從電話號碼輕易地查出電話的所有人。”
顯示在户倉泰子的電話上的號碼是行動電話的號碼。哲朗知道那支電話的所有人並沒有使用非法的方法鑑定電話契約。
“那支電話的主人就是真正的兇手嗎?而他是一個你非常熟識的人。同時,也是我非常熟識的人。”
聽到早田這麼一説,哲朗不得已只好點頭。
“如果警方採取行動的話,那傢伙也逃不掉。被逮捕是遲早的問題。這麼一來,所有真相將會連鎖式地暴露出來。”
“你認為反正既然都會暴露出來,不如在那之前對我和盤托出,讓我從這件事抽手,對吧?原來如此,這説不定確實是一絲希望。不過,”早田繼續説道:“遺憾的是,這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我想你們應該會很痛苦,八成也會憎恨我吧。但我還是認為,我要做我該做的事。不然的話,就枉費活在這個社會上了。”
哲朗嚥下口中的唾液。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早田不是一個會輕易改變態度的男人。
“下結論之前,你想不想聽聽他的名字?我在户倉泰子的電話上所見號碼的主人。”
“我想確認。不過,我大概已經知道了。”早田看着哲朗的眼睛説,“是中尾功輔的號碼對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
“只要冷靜地分析事情的過程,自然就會得到這個答案。日浦以神崎充這個名字生活,但是替她租公寓的卻是中尾吧?換句話説,神崎充的真正身份是日浦,也是中尾。當户倉佳枝她們向神崎充提出交易時,日浦和中尾只要讓其中一人出面就行了。”
哲朗垂下頭,他再度後悔和這個男人為敵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能寬恕嗎?”
“你儘管説我不近人情。今天坐在這裏的並不是早田幸弘這一個人。而是隻要有餌,四處獵食的鬣狗(*動物名,哺乳綱食肉目。形似狗,前腿長,後腿短,腰部教肩部低,毛棕黃色或棕褐色。晝伏夜出,以獸類屍體的腐肉為食。一般可分為斑點鬣狗、條紋鬣狗及棕鬣狗三種,多產於非洲和亞洲西部,亦稱為“土狼”。)。”早田吼道。將自己比喻成鬣狗,或許是他的苦惱的體現。
“我想中尾打算自首。”哲朗説,“他八成打算在自首前,將户籍交換系統相關的證據全部湮滅。我想他現在不現身,就是在進行這件事。”
“我有同感。”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舉發户倉佳枝和泰子的話,我也無可奈何。不過能不能在中尾自首之後再舉發她們呢?”
“這我辦不到。你這樣簡直是要一隻餌食近在眼前的鬣狗,要它將一塊隨時可以享用的肥肉等到腐爛之後再吃。再説,就算中尾打算那麼做,我也懷疑他會不會按照計劃行動。如果户倉佳枝她們知道户籍交換的事就完了。”
“但是如果沒有證據……”
當哲朗話説到一半,早田用力搖頭。“證據會從任何地方冒出來,不管中尾再怎麼隱瞞也沒用。不要小看警方的能力和戰術。”
哲朗並沒有小看警方,他只是想要延後事件落幕的倒數時間。他知道這是白費功夫。然而,即使他知道這是白費功夫,還是認為目前自己能做的只有這件事。
“你打算什麼時候舉發?”哲朗垂頭喪氣地問道。
“我有幾件事得查證,也必須小心被警方或中尾察覺,所以説不定會花點時間。不過,我打算儘早動手。”
“這樣啊。”哲朗沒想到早田要獨自一人四處查證,説不定等一下就會告訴上司。這麼一來,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不過,我之前也説過了,我要公平競爭。我不會根據你今天告訴我的內容採訪。我會按照當初的預定計劃,詢問户倉佳枝和泰子,從她們的話中接近户籍交換的事實。如果結果能夠取得內幕的話,我就寫成報導。所以,我不會向上級報告你説的話。我雖然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但你就將這當作是我的一點心意。”早田站起身來。“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哲朗搖了搖頭,想要拿起桌上的賬單。但是早田快速地從旁一把搶過。
“這次由我付。因為你帶給我消息,我卻沒辦法替你做什麼。”説完,他朝大門走去。但是他走到一半,停下腳步回頭。“下一次的幹事是須貝吧?”
“幹事?”
“每年十一月的聚會。今年的幹事應該是須貝。”
“嗯……”哲朗心想他這個時候為何提及此事,點了點頭。
“你替我跟他聯絡,告訴他不用寄邀請函給我了。不光是今年,以後都不用寄了。”
“早田……”
“一切老早都已經過去了。總決賽結束至今都已經過了幾年?”他丟下這句話,重新邁開腳步。
6
哲朗抬頭仰望三層樓的公寓,嘆了一口氣。他不想他進這間公寓。他曾和美月約定過,但是他找不到其他方法,而且現在也不能袖手旁觀。雖然美月可能會恨自己,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步上樓梯,二樓盡頭處就是他的目的地。他在門前調整呼吸,按響門鈴。時間是晚上七點多。他已經確認過立石卓在家。立石卓——本名是佐伯香裏。
感覺有人站在門的另一側,對方可能正透過窺視孔在看哲朗。哲朗不知道對方是那名金髮的小情人,或是立石卓本人。
對方不發一語,保持靜默,似乎打算假裝不在家。哲朗再度按響門鈴,但是對方還是一動也不動。哲朗想象對方塞住耳朵的身影。
他蹲下來,用手指壓開信箱孔,將嘴巴湊上前去。
“能不能幫我開門?”他説,“我知道你在裏面。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對方還是默不作聲,他肯定是在猶豫,或許他正在考慮要和美月聯絡。無論如何,都得防止他那麼做。
“我並不打算威脅你們的生活。我希望你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來這裏。有一個危險將*近你們,如果置之不理的話,中尾會被警方逮捕的!”
哲朗清楚感覺到有人在動。對方似乎因為聽見中尾的名字,產生了動搖。
哲朗繼續要求對方開門。“已經沒有時間了,現在不是猶豫要不要開門的時候了。”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哲朗以祈禱的心情等待。不久,門鎖打開,門緩緩開啓。
站在眼前的是立石卓,他身穿運動褲搭配毛衣的外出服。
“我有話要説,”哲朗説,“情況緊急。”
“不是説你不會再來打擾我們了嗎……?”
“是美月告訴你的吧?還是佐伯香裏呢?我原本是這麼打算的,但是情況有變。這件事和你們也有關,總之先讓我進去。如果我在這種地方大聲説話,你也會很傷腦筋吧?”
立石卓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
那是一房一廳的房間。一進門是廚房,餐廳裏沒有放餐桌,而是放了一個暖爐蓋被。金髮女子在一旁手握電話子機,瞪着哲朗。
“我可以叫你太太嗎?總之先把電話放下。我想你應該是要打給美月或香裏小姐,但是我希望你等一下。”
哲朗一説,她像是在徵求意見般看了丈夫一眼。看到丈夫默默地點頭,她放下了電話。
“你有什麼事嗎?”立石卓問哲朗。他大概是刻意要壓低聲音,但是聽在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耳裏,其中卻參雜着女人的音色。
“我希望你告訴我中尾的住處,我來只是為了這件事。”
立石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他的住處。”
“不可能吧,你們不可能不知道。拜託,告訴我。我有事情非告訴他不可。”
“什麼事呢?”
“我剛才説了,再這樣下去的話,他會被警方逮捕。這樣一來,你們也會遭到波及。”
“但是我聽説中尾先生總會有辦法脱身。”
哲朗搖了搖頭。“你聽誰説的?佐伯香裏嗎?日浦美月嗎?還是中尾本人呢?不管你是聽誰説的,你都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總之,讓我見中尾。”
立石卓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看了金髮的妻子一眼,但她只是不安地抬頭看着丈夫。
立石卓吁了一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們沒辦法直接聯絡中尾先生。”
“那你們知道的是誰的聯絡方式?”
“香裏小姐的。”立石卓説出自己的本名。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立石卓的聯絡方式嗎?”
“是的。”他低頭答道。
“好吧,那就替我打電話給他。不過,不是你打。”哲朗看着金髮女子。“你打。從現在開始,照我的話做。佐伯香裏接電話之後,你就説他好像得了盲腸炎,所以馬上需要健保卡,如果只是一點小傷或小感冒的話,使用那張卡也不會有問題。但若是和內臟相關的疾病,就行不通了。這時就要拿回自己的健保卡,用以就醫。只要説明自己動過變性手術,醫師也不會起疑。不過,這時必須去不熟悉的醫院。
金髮女子正要按下電話號碼時,立石卓吼道:“住手!”制止了她。
“我們沒有必要聽命行事。”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們好。”
“可是,我們不能背叛夥伴。”
“現在不是滿嘴仁義道德的時候了。”哲朗再次看着她。“打呀!”
但是她的手沒有動,似乎決定交由丈夫判斷。
“不用打。”
“如果你們不按我的話做,我馬上向公司告發你的事。”哲朗説,“這麼一來,就算你不願意也得和香裏聯絡了。”
立石卓的表情扭曲變形,狠狠地瞪着哲朗。
“我也不想這麼做,但是狀況緊急。”
“你打算叫他帶健保卡出來,然後逮住他嗎?”
“沒錯。”
“既然這樣,我讓她打電話,請你直接接電話。然後請你和他交涉,請他見你。”
“我就是認為他不會答應這種交涉,才會採取這種手段。不,他氣質不會答應,説不定一聽到我的聲音就掛電話。”
立石卓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知道哲朗的説法沒錯。
“快打!”哲朗對着金髮女子説。
她向丈夫求救,但是他卻垂下目光。
“你們交健保卡時,都在什麼地方?”哲朗問他。
“新宿車站的剪票口,東門的……”
“那麼,這次也約在那裏吧。”哲朗對她點頭。“打呀!”
她開始按下子機的號碼鍵,看來她打的是對方的行動電話。
隔一會兒,她吸了一口氣,説:“喂,呃,是我,我是麗美。……嗯,那個,他好像得了盲腸炎……,不,我們還沒有去醫院。我想等一下帶他去……,嗯,是啊。我想沒有健保卡可能不太好……。嗯,噢……嗯。那,就在老地方……,好,三十分鐘後見。”
原來她名叫麗美。她掛上電話後,重重吁了一口氣。
“我和她約八點在剪票口碰面。”
“幹得好。”
“你居然用這種方法,真下流。”立石卓低喃道。
“如果有空選擇手段,我會那麼做。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已經説過好幾次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們好。”
聽到他這麼一説,立石卓焦躁地搔了搔頭,盤腿坐下。
“難道我要這樣過一輩子嗎?我原本以為這次真的能以不折不扣的男人身份活下去,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安心過日子呢?!”
“這是你選的路吧?”
哲朗一説,他像是被人説到痛處似地頓時啞口無言。接着,他輕輕拍了大腿一下。
“性別根本不重要。只要本人説自己是男人,他就是男人。為什麼非得要有正式文件證明不可呢?文件上寫的內容,全部都是事實嗎?不見得吧?”
哲朗看見立石卓的肩膀微微晃動,想起了去靜岡時的事。他的母親拜託過自己一件事。
“你的母親希望我告訴她,你過得好不好,在做什麼工作。我可以告訴她嗎?”
他低頭想了許久之後,抬起頭來。
“請你別告訴她立石卓這個名字,還有我住的地方。這樣會給大家添麻煩。”
“那,這就瞞着她吧。但是,我可以告訴她你過得很好吧?”
他再次沉吟,然後撥起劉海,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拼命地活下去……,請你這樣告訴她。”
“我知道了。你打算回家嗎?”
他看了麗美一眼,她也擔心地看着他。
“我是立石卓,”他繼續説道:“怎麼能回佐伯香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