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P.庫帕解釋説,由於一種不定形的星雲似的流體的收縮,太陽系的星球系開始在茫茫黑夜中凝固。一切都又冷又暗,最後是太陽,它也開始收縮,直到縮小成現在的大小模樣。在這個收縮凝固的過程中,温度升啊升啊,提高了數千度,於是便向茫茫太空發出了輻射!
“那時候真是一片漆黑啊!”老QFWFQ應和着庫帕的説法,“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子,剛剛記事。平常,我的爸爸媽媽和Bbb奶奶在一起,還有來訪的姑姑、叔叔和舅舅,後來變成馬的Hnw先生,再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好像我曾經講過,我們在雲上面,就像睡覺的樣子,平躺着,一動不動,隨雲而轉動飄移,我們這些人可不是躺在外邊的,明白嗎?在雲的表層可絕對不成。那裏太冷了。我們是在雲表層下面,就像鋪蓋着一層流動的顆粒狀態的物質。那時候,計算時間的方法還不存在,每當我們數雲層轉動的圈數就要發生爭執。因為在一片漆黑之中是沒有任何參照點的,結果我們總要吵起架來。於是,我們索性任時光流逝,多少個世紀都如同幾分鐘而已;只有等待,儘量蓋暖捂好,昏昏而睡,過一陣便發出點聲響,好讓彼此明白我們大家還都在那裏;當然,還要搔癢,因為這些粒子的旋轉效果便是一種令人討厭的癢癢。
我們在等待什麼?沒人能説得清楚。當然,Bbb奶奶還記得物質均勻地分散在空間、還有熱量和光線的時候。老人在講話時會有些誇大其詞,不過我們都明白,隨着時間流逝,總是有所改進,或者有所變化。我們的問題就是度過這漫漫黑夜。
比所有人都過得更好的是我姐姐C’d(w)n,因為她性格內向,是一個害羞但任性的女孩,喜歡黑暗。C’d(w)n選擇的是偏遠的地方,在雲的邊上。她靜觀漆黑的夜色,任憑塵埃微粒流動成小型瀑布,自言自語,發出像小小瀑布似的笑聲,甚至還哼唱着;她不論是睡着還是醒着,都愛做夢。她的夢與我們的都不同:在黑暗之中,我們夢到的還只是黑暗,因為我們頭腦中別無其他;而她夢的,據她所説,則是更深更廣更柔軟光滑的黑暗。
是我父親第一個發現有了什麼變化:我正在打盹,被他的喊聲叫醒:“注意!這裏摸得到了!”
我們身邊的雲一直是流動的物質,而那時開始凝固了。
其實,我母親已有好幾個小時總是翻來覆去,並埋怨説:“哎喲,我真不知道該向哪邊側身了!”總之,聽其言便可得知她睡覺的地方有了一種變化:那些塵埃原來是軟軟的,富有彈性的,散佈均勻的,人身在其中可以不留任何痕跡,無論怎麼躺着都覺得舒服。可是,從這時起,塵埃形成了一些凸起和凹陷,顯露出她平時卧態全部體重壓出的起伏身形。她覺得下面好像有許多顆粒變得厚實或腫大起來,好像下面數百公里之下有什麼在通過層層柔軟的塵埃施加壓力。通常,我們對母親的什麼説法都不太聽信,對於她這麼一個超級敏感者,而且歲數又相當大,那種存在方式實在是不適合她的神經。
接着,是我的哥哥Rwzfs,他當時正處於青春期,每隔一段時間就聽到他拍拍打打,又挖又刨,總之,是不安寧的樣子。
我問:“你幹什麼?”
“玩玩。”他説。
“玩?玩什麼?”
“玩一個東西。”
你們明白嗎?這可是頭一次啊!可以玩的東西是前所未有的。想想看,我們能玩什麼?玩那種氣態物質?這隻適合我姐姐Gd(w)n。如果Rwzfs有什麼可玩之物,那一定是他找到了什麼東西。果然,他帶着一種誇張的口氣説找到了一塊石子。其實不是石子,但肯定是一種堅實的材料,一種不那麼氣體的東西。對於這點,他不是那麼準確,而是講些隨心所欲的故事。那正是鎳形成的年代,他那時言必稱鎳,説:“看,是鎳!我玩鎳呢!”為此他得了一個“鎳Rwzfs”的綽號(他並沒有變成鎳,只是因為他太遲鈍,好像不能走出礦物階段;事物都變化了,我説的是真話,並不是因為他是我哥哥。他總是有點遲鈍,這不假,但他不是金屬類的,而且還有些膠質,以至很年輕就娶了海帶中最早成熟的一個,然後就音信皆無了)。
總而言之,似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什麼,只有我例外,也許是我太不留意了。無論是睡着還是醒着,我都聽到父親的叫喊聲:“這裏,又摸到了!”這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表達(因為在此之前肯定是什麼也不曾摸到過),但是在那個瞬間,此話就有了意義,他説明我們開始體驗一種感覺,略有些噁心,像是一種污泥沉積在我們下面,變成了盤子,我們在上面可以彈跳起來。我抱怨地叫:“唉,奶奶!”
我後來多次自問,為什麼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叫奶奶呢?Bbb奶奶習慣於舊時的一切,常做些不合時宜的事。她始終相信物質是均勻膨脹的:比如垃圾,你隨便把它丟到哪裏,它就會變得稀薄,逐漸消失。也許是凝固過程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污垢垃圾開始在塵埃粒子表面附着變濃,不能再向四下飛散。對此,奶奶腦子裏卻一點也沒有意識,致使我在朦朧中把這與“摸到”的現象聯繫在一起,想到一定是奶奶做了什麼事情,便發出了那聲驚叫。
而B’bb奶奶則問我:“什麼?你摸到了我的圓蛋糕?”那種中間有孔的“圓蛋糕”是奶奶在宇宙第一次大災變時發現的,不知是何種銀河系的物質,她一直隨身攜帶,以便坐在上面。在那漫長的黑夜中,不曉得什麼時候給搞丟了,她就一直怪罪於我,硬説是我把它藏了起來。現在,我非常憎恨的那個東西竟然出現在我們的雲外,奶奶所能埋怨我的只能是我沒有像哨兵一樣始終盯住它不放。
我父親對她總是十分尊重,但也做不到堅持觀察她的“圓蛋糕”。“媽媽,聽着,現在正在發生什麼我還弄不清楚的事情,您還是拿好您的圓蛋糕吧。”
“嗨,我都沒法睡覺了!”媽媽在這個時候也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
這時,只聽一陣“噗啊哧!嗚啊哧!嘶格啦!”我們一聽就知道是Hnw先生出了什麼事,又咳又吐的。
“Hnw先生!Hnw先生!保重啊!您在哪裏?”我父親開始説了起來。在那沒有一絲光線的黑夜中,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抓住他,把他拉到雲上邊來,讓他喘喘氣。我們把他平放好,當時的雲表層已經又硬又滑了。
“哇!這東西封在裏邊了!”Hnw先生在表達能力方面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一個往上,一個往下,嚥着!嘶克拉哧!”説着,又吐了起來。
新情況在於若不留神就會在雲裏陷落下去。我母親憑她的靈感,最先明白了這點,連忙喊起來:“孩子們,你們都在嗎?你們在哪裏?”
我們當時真有些疏忽麻痹。在過去,多少個世紀都循規蹈矩地輪轉而過,那時人們只擔心不要失散;現在,這個問題才又回到頭腦中來。
“鎮靜!鎮靜!誰也不許離開!”爸爸説。“G’d(w)n,你在哪裏?雙胞胎呢?誰看見他們了?快説一聲!”
無人回答。“哎呀!把他們丟了!”母親喊起來。我的小弟弟們還沒到能與誰溝通信息的年齡,所以很容易給弄丟,必須時刻看住他們。我自告奮勇地説:“我去找他們!”
“對,好QFWFQ!去吧!”爸爸媽媽説完就後悔了:“可是,你別走遠,不然你也要丟了!”“去吧!不過要吹口哨,好讓我們知道你在哪裏。”
我開始在黑暗中行走,在那正在凝聚中的雲的沼澤中行走,不斷髮出噗哧噗哧的聲音。我所説的行走,就是在雲表的一種運動方式,這在幾分鐘之前還是不可能想像的。現在,雲體承受力很小,如果不小心,就不是在雲表行走,而是斜着或垂直着陷落下去,被雲體物質掩埋住。不管我朝任何方向在任何水平上行進,找到小弟弟的可能性都是同樣的:鬼曉得那兩個傢伙跑到哪裏去了!
突然,我滾了一下,用現在話講,是有人絆了我一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摔跤,甚至連什麼叫摔倒都不懂,好在我還在柔軟物質之中,並不疼痛。“別往這裏踩!”一個聲音響起來,“QFWFQ!我不樂意!”是姐姐G’d(w)n的聲音。
“為什麼?那裏有什麼?”
“我用一些東西做了一些東西……”她説。可是,想弄明白她的話,真夠費勁的。我姐姐在這種泥沼中揉搓什麼,搓出一座小山,山上有高低起伏的垛子。
“你在做什麼?”
G’d(w)n沒頭沒尾地答道:“一個有裏邊的外邊,特茲。”
我一個跟頭接着一個跟頭地前進,在Hnw先生那裏又摔了一次。他已經陷入正在凝固中的物質,而且是頭朝下的。“上來!Hnw先生!您不會站不起來的!”我得幫助他出來,可自己已經陷在底下,就從下面往上猛推他,方才成功。
Hnw先生一邊咳嗽,一邊喘氣,一邊打噴嚏(當時確實是空前寒冷),突然出現在奶奶坐着的地方。奶奶飛到空氣中,反而高興地大喊起來:“小孫子!小孫子回來了!”
“不,不對!您看,是Hnw先生!”她真糊塗了。
“我的小孫子呢?”
“在這裏!”我喊起來,“還有圓蛋糕!”
小雙胞胎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有一段時間了,就在厚厚的雲層中,而且是他們把奶奶的圓蛋糕給藏了起來,為的是自己玩。當物質還是流體狀態時,他們可以跳着穿過圓蛋糕中間的窟窿,而現在卻被一種海綿狀奶酪似的東西給堵在圓蛋糕的中孔裏,感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抓住圓蛋糕!”我努力讓他們明白,“我拉你們出來!小傻瓜!”我拉呀拽呀,和他們在雲裏翻着跟頭,圓蛋糕表面已經有了一層像蛋白似的膠膜,剛一露出雲表,竟然迅速融化掉了。天知道發生了什麼,怎麼向奶奶解釋呢?
這時候,姑姑叔叔舅舅們也不會挑選更合適的時間,慢慢站起來説:“哎,已經很晚了,也不知道我們的孩子在幹什麼,我們有點不放心,大家在一起很高興,可是,我們最好還是現在就回去。”
不能説他們沒有道理,相反,應該引起警覺,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姑姑叔叔舅舅們平常待的地方偏遠,都有些侷促不安。也許他們一直如坐針氈,卻沒敢説出來。
我父親説:“如果你們要走,我們也不強留;不過,你們要考慮好,是否再等一會更好,等情況更明朗。現在就走,也不知道會遇見什麼危險。”總之,他的話充滿了善意。
他們回答説:“不,不了,謝謝你的好意。我們聊得很好,不過現在就不再打擾了。”還有一些單調乏味的話,我們也聽不懂多少,他們也不當成什麼要緊的。
姑姑、叔叔、舅舅三個人,都是瘦長個子,模樣很相似,我從來就搞不清他們之間是什麼兄弟夫妻關係,他們跟我們是什麼親緣關係:那時候許多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們一個一個動身了,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朝着漆黑的夜色走去。為了彼此聯絡,他們不時發出“喂!喂!”的喊聲。
三人剛剛動身不久,就傳來“喂!喂!”的喊聲,但是聽起來像是來自很遠的地方,而他們應該剛走出不遠。接着,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對話:“這裏是空的!”“這裏過不去!”“你為什麼不到這裏來?”“你在哪裏?”“跳啊!”“跳什麼?好樣的!”“可是從這裏又要退回去了!”總之,什麼也聽不懂,只知道他們與我們之間正在拉開遙遠的距離。
姑姑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的話最有條理:“現在我一個人留在這個硬東西上面,開始脱離了!”
叔叔舅舅二人的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他們總是反覆説:“傻瓜!傻瓜!……”
通過這些聲音,我們仔細觀察黑暗中的變化:這是被我趕上親眼目睹的惟一一場大變遷,與之相比,其他事件都實在不足掛齒。這種變化從地平線開始,那種震動與平時説的聲音不同,也不是現在説的“摸到”,或者是什麼其他,可以肯定的是很遠的地方在沸騰,而且在逼近。總而言之,一切黑暗與一種不黑暗相比才顯得黑暗,那種所謂的不黑暗的東西便是光。當我們對事物的發展做出更認真的分析時,就發現:天空仍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又開始黑得有所不同;其次,我們所在的物體表面變得凹凸不平,結了一層硬殼,一種令人作嘔的髒冰正在迅速融化,因為温度正在急劇上升;第三,我們後來所稱的光源就是一團熾熱的東西,它與我們之間隔着一望無際的空間。那光似乎是五顏六色在閃閃跳動。接着,天空裏除了我們和那團熾熱的東西,還有一對光亮的遊動的小島,而且它們在太空旋轉着,上面有我們的姑姑叔叔和其他的人。此時,他們已經變成遠遠的影子,並且向我們發出尖叫聲。
最重大的事件是:那團雲的核心收縮了,發出了熱和光,現在有了太陽。其餘的雲團繼續圍繞着太陽旋轉,並且慢慢變成若干星球:水星,金星,地球,還有其他更遠的行星。另外,就是特別熱,熱得要命。
我們目瞪口呆,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只有Hnw先生還出於謹慎起見保持着匍匐狀態。奶奶笑彎了腰。我説過:奶奶曾經歷過到處光明的時代,在漫漫長夜的黑暗時代裏,她一直説事情遲早要回到原先的樣子。現在應驗了,她故作不以為然態,顯得發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由於我們並沒有注意到她,便笑了起來,大聲説:“無知啊!無知啊!”
不過,她現在的記憶力也是靠不住的。父親按照自己的理解,不無小心地説:“媽媽,我知道您明白,可是,這次現象似乎是不同以往……”她指指地面:“您看啊!”
我們低頭一看,支撐着我們的地球曾經是透明的一團膠質,現在已經變得越來越堅硬混沌,從中心開始凝成一種蛋黃狀。當時,我們的目光還可以穿過地心看到被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另外一面。在這個透明的大球中間,我們看到一個陰影在移動,好像在遊動或飛行。母親喊了起來:“我的女兒!”
所有人都認出來,她就是G’d(w)n!也許,她被太陽的火熱給嚇壞了,憑着她靦腆的性格,竟沉人正在凝固的物質之中。現在,她正試圖在這個球體深處打開一個出口,好像一隻金銀色的蝴蝶,時而行進在被太陽照亮的部分,時而消失在正不斷擴大的陰影之中。
“C’d(w)n!C’d(w)n!”我們呼喊着,都撲到地面上,恨不得也衝開一個.口子,好去追趕她。然而地表已經成了越來越硬的地殼,哥哥Rwzfs把頭伸進一道裂縫裏,差點沒給堵死在裏面。
後來再也看不見她了,整個地球的中心已經成為固體,我們的姐姐留在地球的那邊,從此杳無音信。她被埋在地下深處,還是從地球另外那邊逃生了?我們都不得而知。直到事隔很久以後的一九一二年,我才在坎培拉遇見了她,她已經嫁給一位退休的鐵路員工蘇利萬,變得幾乎認不出來了。
我們站起身來。Hnw先生和奶奶在我前邊哭泣着,被一片天藍色和金色的火苗包圍着。
“Rwzfs!你為什麼給奶奶點火?”父親大叫起來。可是,當他轉身再看到哥哥,才發現他也被同樣的火苗包圍着。母親、我和所有—人都置身於這種火苗之中。我們並沒有被燃燒,只是沉浸在一種耀眼的光的汪洋之中。藍色的火升起在整個地球表面的上方,那是一種空氣的火,我們可以在這火裏又跑又跳,甚至飛舞,這對於我們實在是一種新的樂趣。
太陽的輻射燃燒着各行星的由氦和氫形成的外層,它們就在空中,我們的姑姑叔叔舅舅就在那裏。那些着火的星球旋轉着,後邊拖着長長的金色和青綠色的長鬚,好像彗星和它的尾巴。
黑暗又重新降臨了,我們以為該發生的都發生完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奶奶説。“聽老人的話沒錯。”
可是,那不過是地球照例在完成它的自轉,是夜晚。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