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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快活的日子,得了不快活的收場

    鳥兒們因為自己心境的和平與個人的安樂,快活得很,一點不知道九月一日那天早晨為了要驚嚇它們而作的種種準備,無疑是把這個早晨作為這一季裏最愉快的早晨之一夾歡迎的。許多小鷓鴣在地上的殘梗之間得意地走着,帶着青年人那一種過分講究的花花公子氣;許多老的呢,顯出一種有智慧有經驗的鳥兒的神氣,用圓圓的小眼睛看着小鳥的輕浮;它們全都不知道即將臨頭的惡運,興高采烈地在清鮮的早晨空氣裏面曬太陽,而一兩點鐘之後卻被打死在地上了。可是我們感傷起來了:還是讓我們説下去吧。這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晴朗得使你幾乎不能相信英格蘭的夏季的那幾個月份已經剛剛過去。籬笆、田野、樹木、山和原野,呈現出它們的永遠變換着的濃綠的色調;幾乎沒有一片落葉,幾乎沒有些微的黃色點綴在夏季的色澤之間,告訴你秋天已經來臨。天上明淨無雲;太陽照得明亮而温暖;鳥的歌聲和萬千只昆蟲的相和聲,充滿在空中;茅屋旁邊的園子裏擠滿了一切顏色又豐富又美麗的花,在濃露之中閃耀着,像是鋪滿了燦爛的珠寶的花牀。一切都帶着夏季的特性,它的美麗的色彩還一點兒沒有褪色。

    就是在這樣的早晨,一輛敞篷馬車裝了三位匹克威克派(史拿格拉斯先生自願留在家裏了)、華德爾先生、特倫德爾先生,還有山姆-維勒靠着車伕坐在馭者台上,開到靠馬路的一所圍場的大門旁邊,那問口站着一個高而瘦削的獵場看守人,和一個穿了半統靴和打着皮綁腿的孩子:帶着一對獵狗,每人還帶了一隻極大的口袋。

    “喂,”那人放下踏板的時候,文克爾先生對華德爾耳語説,“他們一定想不到我們打的野味足以裝滿他們的口袋,不是嗎?”

    “裝滿嗎!”老華德爾喊。“嘿,是嘛!你裝一隻,我裝一隻;都裝滿之後,我們的獵衣的口袋還可以裝上不少哪。”

    文克爾先生對這話沒有作什麼回答,下了車;但是他心裏在想,假使大家在這田野裏等他裝滿了一隻口袋,他們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受涼了。

    “嘿,朱諾,小姑娘——嘿,婆娘;卧下,達夫,卧下,華德爾撫弄着兩條狗説。“喬弗雷爵士當然還是在蘇格蘭羅,馬丁?””

    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點了點頭,又説了聲是,他有點懷疑地對文克爾和特普曼先生看,兩個人拿着槍的姿式十分古怪,就像是從來沒摸到槍一樣。

    “我的朋友們對於這一套還不怎麼在行哪,馬丁,”華德爾説,他注意到那種眼光了。“活到老學到老,這句老話説得不錯。他們有一天會成一個好槍手的。可是還要請我的朋友文克爾先生原諒我這話;他是有過些經驗的。華德爾説到這裏朝文克爾笑了笑。”

    文克爾先生在他的藍色領巾上面怯弱地微笑一下作為接受這個稱讚,在他的羞怯的不知所措之中使自己和槍莫名其妙地纏在一道了,假使槍已經裝了彈藥,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當場打死了自己。

    “槍裏裝了彈藥的時候,你可不能這個樣子拿法呵,先生,”高個兒的獵囿看守人粗聲粗氣地説,“不然的話,你不使我們哪一個成了冷盤才見了鬼啦。”

    文克爾先生被這麼一警告,突兀地變動了一下槍的地位,這麼一來,偏巧又叫槍桿子和維勒先生的頭相當猛烈地碰了一下。

    “哦!”山姆一邊拾起被敲落的帽子,也揉着額角道:“先生!假使你依然這麼幹法,那麼你將是我們中最快就能裝滿那個口袋,還有剩餘的英雄啦!”

    打着皮綁腿的孩子一聽到這話就大笑起來,但文克爾先生對他很威嚴地皺了皺眉頭後,他又裝得他彷彿從小到大都不知道笑為何物的樣子。

    “你教這孩子去哪兒給我們送飯去呢,馬丁?”華德爾問。

    “十二點鐘的時候,在一樹崗的坡上,先生。”

    “那不是喬弗雷爵士的地吧?”

    “不是,先生;不過緊挨着它。那是鮑爾德威大尉的地;但是那裏沒有人會妨礙我們,那裏有一塊很好的草地。”

    “很好,”老華德爾説。“那末我們越早去越好。那麼,你十二點鐘的時候加入我們那一夥吧,匹克威克?”

    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想去看打獵,尤其是他對於文克爾先生的生命和四肢有點兒擔心。而且,在這樣誘人的早晨,朋友們去作樂,自己卻回去,這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兒呀!所以,他帶着非常悲傷的神情回答説:

    “唉,我看只好這樣了。”

    “這位紳士不會打嗎,先生?”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問。

    “不會,”華德爾回答:“而且他腿是瘸的。”

    “我倒非常想去,”匹克威克先生説,“非常想去。”

    一陣停頓之後。

    “在籬笆那邊有一輛手推車,”孩子説。“假使這位紳士的當差的推着他在小路上走,他就可以靠近我們了,過籬笆什麼的我們就抬一抬。”

    “再好沒有了,”維勒先生説,他因為熱切地渴望着看他們打獵,所以很有興趣。“再好沒有了。説得對,小傢伙;我馬上去把它推出來。”

    但是這裏發生了一個困難。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堅決反對使一位坐了手車的紳士參加打獵的團體,因為這是大大地違反一切成規和先例的。

    這是一個大阻礙,卻不是一個難以克服的阻礙。獵場看守人受了好話的勸誘和受了錢的賄賂,並且把最初提出用這工具的那個有創造性的孩子的頭上“打了一拳,”算是出了氣,於是匹克威克先生被放進了車子,大家出發了。華德爾和高個兒獵場看守人領頭,匹克威克先生由山姆推着壓隊。

    “停下來,山姆,”他們在第一片野地裏走了一半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説。

    “什麼事情呀?”華德爾説。

    “如果文克爾不換個樣子拿槍,我想我決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匹克威克先生堅決地説道。

    “要我怎麼拿呢?”可憐的文克爾説。

    “槍口向着地拿着,”匹克威克先生答。

    “這不像個打獵的人呵,”文克爾申辯説。

    “我不管那像不像打獵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不能為了體面的緣故在小車裏吃一槍,叫什麼人於以藉此慶祝。”

    我知道這位紳士總得要叫什麼人吃一槍的,”高個兒咆哮着説。

    “好的,好的——我倒無所謂,”可憐的文克爾先生説,把槍托轉過來向上拿着——“瞧。”

    “這就太太平平了,”維勒先生説;於是他們繼續前進了。

    “停下!快停下,”他們才走了幾碼遠,匹克威克先生又説道。

    “又是什麼?”華德爾説。

    “特普曼的槍不安全:我知道那是不安全的,”匹克威克先生説。

    “噯?什麼!不安全?”特普曼先生轉過身來,用非常吃驚的語調説。

    “你拿得不安全呵,”匹克威克先生説。“我很抱歉我又提出抗議,但是我不能同意再走下去,除非你也像文克爾那樣拿着槍。”

    “我看你還是那樣好些,先生,”高個兒獵場看守人説,“不然的話,你不是會打了自己,就是打了別的什麼。”

    特普曼先生極其勤快地連忙照着做了,大家重新前進;兩位遊獵家倒提着槍走着,就像出大殯的兩個僱傭執紼人。

    兩條狗突然呆呆地站住了,大家偷偷地前進一步,也停了下來。

    “這些狗的腿怎麼的啦?”文克爾先生低聲説。“它們站着的樣子多古怪呀。”

    “別響,你能不説話嗎?”華德爾輕輕地回答。“你看不出來嗎,它們是在‘指點’?”

    “指點!”文克爾説,瞪着眼睛四面看,彷彿希望在那一片景色中間發現這些聰明的畜生促使他們特別注意的什麼特別的美景。“指點!它們指點什麼?”

    “留神看着阿,”華德爾説,那時正在興奮的心情中沒有注意那問題。“行啦。”

    一陣尖鋭的呼呼聲響了起來,文萊爾先生嚇得倒退了一步,就像是那槍打得不是鳥兒,而是他自己一樣。而槍聲過後的硝煙則迅速地在地上掠了過去,捲上了天,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鳥在哪裏?”文克爾先生説,興奮到極點了,四面八方地看着。“在哪裏呀?”告訴我什麼時候開槍。在哪裏——在哪裏?”

    “在哪裏呀!”華德爾模仿着文克爾説着,拾起了獵狗銜來的放在他腳下的兩隻小鳥,故作驚訝地説,“噯,在哪裏!在這裏呵!”

    “不是,不是,我是説另外的那些,”狼狽的文克爾掩飾着説。

    “這時候是去得老遠了,”華德爾回答,冷冷地把他的槍重新裝上彈藥。

    “不到五分鐘,我們可能又要碰到一羣了。”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説。“要是這位紳士現在就開始放槍,也許鳥兒們飛起來的時候他正好把子彈放出槍筒。”

    “哈!哈!哈!”維勒先生大笑。

    “山姆!”匹克威克帶着斥責道,他很同情他的信徒的那種窘困和無地自容的神情。

    “先生。”

    “不要笑。”

    “當然不呵,先生。”因此,為了保證不笑,維勒先生就在小車後面硬扭曲着臉孔忍住笑,那打綁腿的孩子看見他那副神情覺得非常有趣,就忍不住大笑起來,但是立刻就捱了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一拳,他呢,因為正需要一個藉口,好轉過身去掩藏自己的笑容。

    “了不得,老朋友!”華德爾對特普曼先生説:“不管怎麼,這一次你總是放了槍。”

    “是呀,”特普曼先生沾沾自喜道,“我的確是放了。”

    “幹得好。下次你會打着什麼的,只要你留神。很容易嘛,是嗎?”

    “是呀,很容易,”特普曼先生説。“可是搞得肩膀很疼呢。我幾乎被它撞翻了身。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種小小的火器的反衝力居然有這麼大。”

    “啊,”老紳士説,微笑着:“以後你就會慢慢習慣的。喂——你們小車子沒有什麼事了嗎——都妥當了嗎?”

    “妥當了,先生,”維勒先生回答。

    “那末跟上來吧。”

    “請抓緊一點,先生,”山姆説,抬起車子來。

    “呃,呃,”匹克威克先生答;於是他們繼續前進。

    小車被抬過籬笆旁邊的梯磴,進入另外一塊田野,匹克威克又被放了進去,這時,華德爾大聲地説,“小車停下來吧。”

    “是啦,先生,”維勒先生回答,停了下來。

    “那末,文克爾,”老紳士説,“你輕輕地跟我來,這次不要太遲了。”

    “你放心吧,”文克爾説。“它們在指點嗎?”

    “沒有,還沒有呢,噓……現在安靜點兒,跟着我。”於是他們偷偷摸摸地走着,而且本來是可以就這麼靜悄悄地一直走到射擊獵物的最佳方向。但是正在緊要關頭,文克爾先生和他的槍也許是不合還是發生了什麼微妙的糾纏,偶然間居然走了火,幸虧高個兒並沒有站在孩子的旁邊,不然那子彈從孩子的頭頂上射過去的話,就正好打在他身上了。

    “嘿,你這到底是幹什麼?”老華德爾説,眼睜睜地看着鳥兒們平平安安飛掉了。

    “我一生一世也沒有見過這種槍,”可憐的文克爾回答,他看看槍機,彷彿這樣就會有什麼效果一樣。“那是它自己放出去的。它自己要這樣呵。”

    “自己要這樣!”華德爾學他的説法,態度裏帶點兒火氣。“我看它自己要殺人了。”

    “不久它就要這樣的,先生,”高個兒用低沉的預言的聲調説。

    “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呀,先生?”文克爾先生憤憤地説道。

    “沒有關係,先生,沒有關係,”高個兒獵場看守人回答:“我是沒有家庭的,先生;這個孩子的母親可以從喬弗雷爵士那裏得到相當可觀的一筆款子——假使他在他的地上被打死的話。再裝上彈藥吧,先生,繼續吧。”

    “拿掉他的槍,”匹克威克先生在小車裏喊,他聽見高個兒的不祥的暗示嚇壞了。“拿掉他的槍,聽見沒有,你們?”

    但是沒有人自告奮勇來服從這個命令;文克爾先生對匹克威克先生投了反叛的一瞥之後,又裝了彈藥;和其他人一道前進了。

    我們應該説明,據匹克威克先生説,特普曼先生走的樣子比文克爾先生所取的姿態表現得要好得多。雖然如此,這絕不妨害後一位紳士在行獵的一切問題上是一個偉大的權威;因為,正如匹克威克先生優美動人地説過的,不知為什麼,自古以來就有許多最好的和最能幹的哲學家,他們在理論方面是十全十美的科學之光,但是要自己實際去做的話,卻完全不能夠。

    特普曼的辦法如同白水一般的簡單,極其簡單。他具有一個天才的人的敏慧和洞察力,立刻看出應該學會的主要兩點是這樣的——第一,放槍的時候不要傷了自己,第二,也不要傷了旁邊的人;顯然的,把放槍的困難總括起來説的話,最好的辦法是緊閉着眼睛朝天上放。

    有一次,特普曼先生開了槍之後,睜開眼來一看,只見一隻肥大的鷓鴣正受了傷落下來。他正要去慶賀華德爾先生的每發必中的成功,那時那位紳士向他走過來熱烈地握住他的手。

    “特普曼,”老紳士説,“你瞄準了這隻鳥的嗎?”

    “沒有!”特普曼先生重複説——“沒有。”

    “你瞄準了的,”華德爾説。“我看見你瞄的——我看見你選了這一隻——你舉起槍來瞄準的時候我注意你來着;我可以這樣説,世上最好的槍法也不能比這一槍再漂亮了。你對於這玩意兒比我想像的要老練得多,特普曼;你騙我,你以前出過場的。”

    特普曼先生徒然帶着一種自制的微笑來否認説他從來沒有那樣。人家把這微笑錯認成了相反的證據;從此以後他的名聲就建立了起來。當然像這種輕易獲得的名聲,並不是單單這一種,而且這種幸運的事情也並不限於打鷓鴣呵。

    同時呢,儘管文克爾先生開了無數槍,搞得又是煙又是火的,但卻沒有像特普曼先生那樣留下任何值得注意一下的結果,有些時候,他把子彈耗費在半空裏,有些時候又使它們向着地面呼嘯而過,對於那兩隻狗來説,它們的生活是處於一種毫無保障的狀態之下。當然如果把這個作為任意射擊來看,那是極奇曼妙和富有變化的,但是作為準確目標的射擊來看,這是一個無可逃避的失敗。這是一個既定的公理,“每顆子彈都有它們註定的歸宿。”不過假使把這話用在這裏的話,那麼文克爾先生的子彈一定是不幸的寵兒了,被剝奪了天然的權利,被馬馬虎虎地丟在世界上,沒有了任何歸宿。

    “喂,”華德爾走到小車旁邊説,指着他那愉快的紅臉上的滾滾的汗珠:“冒煙的天氣呵,是嗎?”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太陽熱得可怕,連我都覺得。我不知道你們怎樣。”

    “嘿,”老紳士説,“真熱。但是,已經過了十二點啦。你看見那邊的綠崗子嗎?”

    “當然。”

    “那就是我們去吃飯的地方;而且拿得穩的,準是像鍾一樣,那孩子一定已經拿了食物筐子在那裏了。”

    “真在那兒了,”匹克威克先生説,眼睛發了亮。“這孩子很好。我要給他一先令,馬上就給。那末,山姆,推過去吧。’”

    “抓住,先生,”維勒先生説,他一聽有希望吃到東西來了勁。“讓開點兒,小流子。正象那坐車子到泰本去的紳士對車伕説的,即使你看重我的寶貴的性命就不要摔死我。”維勒先生加快步子跑起來,把他的主人敏捷地推到綠崗子那兒,巧妙地把他從車裏倒出來,恰恰倒在食物筐子的旁邊,然後極其神速地打開筐子。

    “小牛肉餡餅,”維勒先生一面把食物擺在草地上,一面自言自語説。“小牛肉餡餅是非常好的東西,假使你認得做餡餅的女人,並且確實知道這餡餅不是小貓做的;不過話又説回來,那又有什麼關係?它們這樣象牛肉,連賣餡餅的師傅自己也不知道分別在哪裏可。”

    “他們不知道嗎,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不知道,先生,”維勒先生回答,觸一觸帽沿行個禮。“我曾經跟一個賣餡餅的師傅在一塊兒住過,先生,他是個很討人歡喜的人——而且真是聰明的傢伙——他能夠用任何東西做餅子。‘你養了多少貓呀,布魯克先生,’我同他搞熟了的時候説。‘暖,’他説,‘是嘛——很多,’他説。‘你一定是很歡喜貓,’我説。‘歡喜貓的是別人,’他説,對我擠眉弄眼;‘不過它們要到冬天才上市呢,’他説。‘上市!’我説。‘噯,’他説,‘現在水果上市,貓是過了時。’‘嘿,你這話怎麼講?’我説。‘怎麼樣?’他説。‘就是説我決不會參加肉鋪的聯合組織來抬高肉價呵。’他説。‘維勒先生,’他説,緊緊握住我的手,湊着我的耳朵搗鬼話——‘你不要再提這事了呀——但是那全在乎作料。餅子都是這些高貴的畜生做的哪,’他指着一隻非常可愛的斑紋小貓説,‘我把它們用作料燒做牛排、小牛肉,或者腰子,根據需要。不但如此哪,’他説,‘我能夠把小牛肉做成牛排,或者把牛排做成腰子,或者把這些隨便哪一種做成羊肉,只要市面上變化和口味改變了,説一聲要什麼我馬上就辦到!’”

    “這人一定是個前途大有可為的年輕人阿,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微微地發了一陣抖。

    “正是嘛,先生,”山姆回答説,繼續幹他騰空食物筐子的工作,“餅子做得呱呱叫哪。舌頭,這是個很好的東西,只要不是女人的。麪包——火腿膝關節,真漂亮——冷牛肉片,非常之好。那些石頭甕子裏是什麼,你這靠不住的小東西?”

    “這一隻裏是啤酒,”孩子回答説,從肩膀上卸下兩隻用皮帶結在一起的大石頭甕子——“那一隻是涼的五味酒。”

    總而言之現在吃這頓飯是再好也沒有的啦,維勒滿意地瞅着自己佈置的食物。“那末,紳士們,就像英格蘭人裝上刺刀之後對法蘭西人説的那樣——動手吧。”

    要大家不辜負這頓豐盛的飯菜,是不必請第二次的;而且也用不着催促,維勒先生、高個兒的獵場看守人和兩個孩子,就在稍微離開了一點兒的草地上把他們的一份大吃起來,一棵老橡樹供給了大家一個愉快的蔭庇處所;一大片耕地和草場的富饒的遠景,點綴着茂密的籬笆和許多樹木,伸展在他們腳下。

    “愉快——十分愉快!”匹克威克先生説,他那富於表情的臉上的皮膚,因為太陽曬的,很快就脱了一層皮。

    “正是呀,正是呀,老朋友,”華德爾回答。“喂,來一杯五味酒吧。”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説;而他喝了之後臉上的滿意神情證明了這句回答的誠心誠意。

    “好,”匹克威克先生説,咂着嘴唇。“非常之好。我要再喝一杯。涼的,非常涼。來吧,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仍然抓住甕頭不放,繼續説,“乾一杯。為我們丁格來谷的朋友們乾一杯。”

    在大聲歡呼中大家舉杯喝了。

    “我想到了一個調整我射擊準頭的法子,”文克爾先生一邊用小刀切面包和火腿,一面繼續説道:“我要把一隻死鷓鴣放在木樁上,用它來實習,開頭離得近一些,慢點兒地再增加些距離,我想這是非常不錯的練習吧,”“我知道有一位紳士就是這樣練的,”維勒先生接口道,“他就是這麼做的,一開始是離兩碼遠,但是第一槍就把鳥給嚇跑了,以後再也沒有繼續下去了,當然,誰以後再也沒看見他身上再沾着一根羽毛。”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先生,”維勒先生回答。

    “請你把你的故事留着,等要你説的時候再説吧。”

    “當然羅,先生。”

    維勒先生霎了一下他那沒有被舉到嘴上的啤酒杯子遮住的眼睛,那樣子是如此地微妙,使得兩個孩子自然而然地捧腹大笑起來,連高個兒也微笑了。

    “唔,這的確是頂好的涼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説,急巴巴地看着石甕:“而且天氣熱到極點,嗯——特普曼,我的親愛的朋友,乾一杯五味酒嗎?”

    “很樂於奉陪,”特普曼先生答;喝了這杯之後,匹克威克又喝一杯,為的是檢查一下里面有沒有橘皮,因為橘皮總是不對他的口味的;發現裏面並沒有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又喝了一杯祝他們的不在場的朋友健康,然後又感覺到自己義不容辭要提議再來一杯祝賀那不知名的調五味酒的人。

    這樣繼續不斷地舉杯,使匹克威克先生受了很大的影響;他的臉上閃耀着極其歡快的表情,笑聲不離嘴,快活的笑意在眼睛裏閃爍。他逐漸屈服於這興奮性的飲料的力量之下,再加上天熱,就尤其失了自主,拚命想記起一支他嬰孩時代聽見過的歌而終歸失敗,想再喝幾杯來加深記憶,結果卻剛剛得到相反的效果;因為忘掉了歌詞,他竟連任何字眼都説不出來了;最後,他站起來打算向他的同伴們發表一篇流利的演説,卻跌進了小車,當時就呼呼地睡着了。

    筐子重新裝好了,並且發現要把匹克威克先生從麻痹狀態中喚醒是完全不可能的,於是大家討論了一下,還是叫維勒先生把他的主人推回去呢,還是等他們大家要回去的時候再來找他。終於決定了後一辦法,因為他們這次出征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鐘頭,又因為維勒先生非常堅決地要求參加,因此就決定把匹克威克先生留在小車裏睡覺,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再來喊他。所以他們走了,讓匹克威克先生在樹蔭下面極其舒服地打着鼾。

    匹克威克先生要是等不到他的朋友們的回來,一定會打鼾到昏暗的黃昏或是晚上,這是絕對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了。當然大家都以為他會平平安安地在那裏進行他個人的安穩地休眠,但是他卻並沒有平平安安地在那裏睡多長時間,是因為有着這樣的事幹擾了他。

    鮑爾德威大尉是一個矮小的兇狠的人,歡喜打一條硬的黑領結,穿一件藍色緊身長外套,他在他的地產上散步的時候,總是帶着一根頭上包着黃銅的粗大的藤杖,還帶着一個園丁和一個副園丁,都是一張馴順的臉孔,鮑爾德威大尉對他們(園丁們,不是手杖)發起命令來,威嚴和兇狠應有盡有:因為鮑爾德威大尉的妻子的一個妹妹嫁了一位侯爵,大尉的房子是一幢別墅,他的領地是“園囿”,這一切對他來説都是非常的崇高、威嚴和偉大。

    匹克威克先生還沒有睡了半個鐘頭,小小的鮑爾德威大尉就跨着大步子,盡他的身材和身份所能辦到的迅速地走了過來。後面跟着兩個園丁,鮑爾德威大尉走近橡樹的時候站住了腳,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看風景,彷彿他覺得風景應該大大地感謝他來注意到它們似的;隨後用手杖使勁在地上一敲,喊他的園丁頭目。

    “亨特,”鮑爾德威大尉説。

    “是,先生,”園丁説。

    “明天早上把這地方輾一輾——聽到沒有,亨特?”

    “是,先生。”

    “當心替我把這地方弄得像個樣兒——聽到沒有,亨特?”

    “是,先生。”

    “還有提醒我弄一塊牌子,禁止越界的人、彈簧槍以及其他等等,總之不準一般平民進來。你聽到沒有,亨特;聽到沒有?”

    “我不會忘記的,先生。”亨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請你原諒,先生,”另外一個僕人説,走過來敬一個禮。

    “唔,威金斯,你有什麼事?”鮑爾德威大尉説。

    “請你原諒,先生——但是我想今天這裏已經有越界的人啦。”

    “嘿!”大尉説,怒目四顧。

    “是的,先生——我想,他們在這裏吃過飯了,先生。”

    “啊,這些該死的簡直無法無天啦!他們真是在這兒吃過飯的,”鮑爾德威大尉一面説一面掃視着那些撒在草地上的麪包屑和食物殘餘。“他們是在這裏大吃了一頓,糟蹋了這麼好的草地,天哪,我倒還希望這些流氓還在這裏,讓我好結結實實地教訓他們一頓!”大尉一面説,一面握緊他粗大的手杖揮舞着,像是與眼前的空氣作戰。

    “我希望這些流氓還在這裏!”大尉暴怒地説。

    “請你原諒,先生,”威金斯説,“不過——”

    “不過什麼?呃?”大尉牛似的吼叫着,他的眼光隨着威金斯的畏縮的眼光看過去,他看到了那部小車和匹克威克先生。

    “你是什麼人,你這流氓?”大尉一面説,一面用那粗棍子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身體上戳了幾下。“你叫什麼名字?”

    “涼五味酒,”匹克威克先生喃喃地説,説着就又睡着了。

    “什麼?”鮑爾德威大尉問。

    沒有回答。

    “他説他叫什麼名字?”大尉問。

    “無畏吧,我想,先生,”威金斯畏縮地回答。

    “這是他胡説——這是他的該死的胡説八道,”鮑爾德威大尉説。“他現在不過是假裝睡着罷了,”大尉大大地冒火了。“他喝醉了;他是個喝醉了的平民。把他推走,威金斯,馬上把他推走。”

    “我把他推到哪兒去呢,先生?”威金斯問,非常畏怯的樣子。

    “把他推到魔鬼那裏去,”鮑爾德威大尉回答。

    “就是了,先生,”威金斯説。

    “且慢,”大尉説。

    威金斯站住了。

    “把他,”大尉陰惡地笑着説,“把他推到收容無主禽獸的公家獸欄裏去;讓我們看看他清醒了之後還叫不叫自己‘無畏’。嚇唬不了我——他嚇唬不了我。把他推去。”

    匹克威克就在這專橫的命令之下被推走了;偉大的鮑爾德威大尉呢,氣鼓鼓地繼續散他的步去了。

    那小小的團體回來的時候的驚訝真是描寫不盡的,他們發現匹克威克先生已經不見,並且帶走了手推車。這簡直是從來沒聽説過的事情。請諸位想一想,一個瘤子突然之間擅自站起身來走掉,已經是極其離奇了;但是居然為了作樂推走了一部沉重的手推車,那簡直是奇蹟。他們共同並且分頭找遍了一切偏僻處所和角落,又叫又打唿哨、又笑又喊,一切卻是同樣的結果——找不到匹克威克先生;經過幾個鐘頭的毫無結果的搜尋之後,他們得出一個不能叫人滿意的結論,那也就是説,他們只好丟下他回家了。

    同時,匹克威克先生被推進了收容無主禽獸的公家獸欄,還在小車裏睡得天昏地暗,這不僅鬨動了本村所有的孩童,並且還有四分之三的居民都聚集在那兒,等他醒過來看那精彩的瞬間。

    例如説當他被推進去已經引起了他們的幸災樂禍式的喜悦,那麼當他醒過來叫了幾聲:“山姆。”之後則是引起了這場喜悦的高xdx潮。而他則迅速地從小車裏坐了起來,驚訝萬分地看着周圍圍觀他的村民時,簡直一時間無法理解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一聲共同的叫喊,這當然是他已經醒了的信號;他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什麼事情?”這又引起了一陣叫喊,比第一次更響亮——假使有這種可能的話。

    “看把戲呀!”居民大笑着喊道。

    “我在什麼地方呀?”匹克威克先生叫。

    “在公家魯圈裏,”羣眾回答説。接着又引起了一片笑鬧聲。

    “我怎麼到這裏來了?我幹了什麼啦?從哪裏把我弄來的?”

    “鮑爾德威——鮑爾德威大尉!”是唯一的回答。

    “讓我出去,”匹克威克先生叫。“我的當差的呢?我的朋友們呢?”

    “你哪有什麼朋友呀。啊哈!”於是來了一隻蘿蔔,後來是一隻馬鈴薯,後來是一隻蛋:還附帶其他一些表示羣眾開玩笑傾向的小動作。他們的舉動就像是對待一隻動物園裏一隻正在抓耳撓腮的猴子一樣。

    這場面真不知要延長到多久,匹克威克先生的苦頭也不知還要吃多少,這是誰也説不出的,幸虧有一輛飛快駛過的馬車突然停下來,從上面走下了老華德爾和山姆-維勒,前者用比我們寫出來——雖不説是讀出來——要以快的速度從人羣裏擠到匹克威克先生旁邊,把他抱進了馬車,後者也正好結束了和本鎮的差役第三回合的單身搏鬥。

    “到法官那裏去控告!”成打的人聲這樣叫。

    “啊,去呀,”維勒先生説,跳上了馭者座。“替我問候法官——替維勒先生問候一下,告訴他我把他的差役打了一頓,還有,如果他再重用一個的話,我明天就再來打他。趕車吧,老傢伙。”

    “我一到倫敦就辦這事,我要叫人控告這個鮑爾德威大尉,告他非法拘禁。”馬車一開出市鎮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就説。

    “大概是我們越了界呵,”華德爾説。

    “我不管,”匹克威克先生説,“我要去控告!”

    “不,你不要,”華德爾説。

    “我要,憑着——”但是華德爾的臉上出現一種滑稽的表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控制了自己,説——“為什麼不呢!”

    “因為,”老華德爾忍不住笑地説着,“因為他們會反過來告我們喝了太多的涼五味酒。”

    不管怎樣,匹克威克先生的臉上還是露出了微笑;微笑逐漸變成大笑;而後大笑又變成了鬨笑;隨後大家被鬨笑傳染了。因此,為了保持這樣的好興致,他們就在剛才的路邊第一家小酒店坐下來,每人叫了一杯摻水白蘭地,山姆-維勒先生喝了特別濃的一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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