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開口講他所偏愛的話題,講了關於一個古怪的訴訟委託人的故事
“啊哈!”上一章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簡單地描寫了他的態度和外貌的老頭兒説話了。“啊哈!是誰在講法學院[注]?”
“是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説它們是古怪的古老的地方。”“你!”老頭兒輕蔑地説,“從前的事情你知道些什麼?那時候,青年人把自己關在那些寂寞的房間裏讀書,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一夜又一夜,他們讀了又讀,看到他們的神志因為半夜裏下苦功的關係發了昏;直到他們的精力耗盡了;直到早晨的光明不再帶給他們新鮮和健康;把朝氣蓬勃的精力奉獻給枯燥無味的老書本子,他們的這種不自然的努力,促使他們倒了下去。到後來在很不相同的日子裏,也就在這些房間裏,人們由於‘生活’和放蕩,結果全得了肺癆病的慢性消耗症或者熱病的急性病症,——這些你又知道些什麼?你知道有多少徒然乞憐的辯護士悲痛地離開律師事務所,到泰晤士河裏找休息之處或者把牢獄作為避難所?這些房子,它們可不平常哪。那古舊的護牆板上一塊嵌板也沒有了,但是,假使它有説話和記憶的能力,能夠從牆上跳出來講它的恐怖故事——人生的浪漫故事,先生,人生的浪漫故事呵——那你説怎麼樣!現在看看它們可能是平淡無奇的,可是我告訴你,它們是奇怪的古老的地方,我寧可聽許多名字怕人的虛構的故事,不願意聽那一堆古老房間的忠實的歷史。”
老年人突然間的興奮和由此而來的一些題目,都是非常令人覺得有些古怪的東西,這就使匹克威克無話可説,老年人恢復了在剛才的興奮中失去的睨視,按住了他急躁的性子説:
“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它們是最平淡無奇和最不浪漫的:它們是多麼妙的慢性磨折人的地方!想想這種事情,窮困的人為了謀這個職業,傾其所有,使自己變成乞丐,使朋友受勒索,而這個職業卻決不會給他一口麪包。等待——希望——失望——恐懼——不幸——窮困——希望——枯萎——出路的絕盡——也許就自殺,或者成了破破爛爛、拖拖遏遏的醉鬼。我説得不錯吧?”老頭兒搓搓手,斜着看了一眼,彷彿很高興找到了另外一個看法來講他的偏愛的話題。
匹克威克先生懷着很大的好奇心看着老頭兒,在座的其他人微笑着,靜靜地旁觀。
“説你們的德國大學吧!”老年人説道,“呸,呸!本國浪漫的故事有的是呢,簡直是俯首可拾,不用走半哩就能找得到的,只是人家從來想不到罷了。”
“我以前的確從來沒有想到這一方面的浪漫故事,”匹克威克先生笑着説。
“你一定是沒有,”小小的老頭兒説,“當然沒有嘛。就像我的一個朋友常常跟我説,‘這些房間有什麼了不得?’”
“‘奇裏古怪的地方可,’我説。‘一點也不,’他説。‘寂寞得很,’我説。‘一點也不,’他説。有一天早上他正要去十f外面的門,忽然中風死掉了。他倒下去頭擱在他的信箱裏,就這麼倚在那裏十八個月。大家都以為他到處埠去了。”
“那末最後怎麼發現的?”匹克威克先生問。
“法學院長決定把他的門撬開,因為他已經兩年沒有繳租錢了。他們這麼做了。撬開了鎖。一架積了很多灰塵的骷髏,穿着藍色上衣、黑短褲和絲拖鞋跌到開門的門房懷裏。古怪,這事。有點兒吧,也許?”小老頭兒把頭更向一邊歪着,懷着説不出的快樂搓搓手。
“我還知道別的一樁,”小老頭兒在他的格格笑聲多少消失了一些的時候又説——“那是發生在克里福德院。頂樓的房客——壞蛋——把自己關在卧室的壁櫥裏,吃了砒霜。賬房以為他逃走了;開了門,貼了召租條子。另外一個人來租了這房子,陳設好了傢俱,住了下來,不知怎麼他睡不着覺——老是不安心和不舒服。‘怪,’他説。‘我把另外一間做卧室,把這間做起坐間吧。他換過來了,夜裏雖睡得很好,但是突然又發現晚上不知怎的讀不下書:他神經過敏起來,不舒服起來,老是剪蠟燭和四面看。‘我真弄不懂了,’有一天晚上他看了戲回來,一面喝着冷酒一面這樣説,他把背靠着牆,為了不致於幻想有人在他背後,——‘我真不懂了,’他説;正説着,當他們眼光碰及那一直鎖着的小壁櫥時,不由從頭到腳起了一陣寒顫。‘我以前就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的,’他説,‘我不由得不疑心那壁櫥有什麼毛病了。’他作了一次強大的努力,鼓起了勇氣,用撥火棒一兩下子就打碎了門上的鎖,開了門,啊,天啊,那先前的房客正筆直站在角落裏,手裏還緊緊抓住一隻小瓶子,他的臉呢——罷了!”小老頭兒説完的時候,帶着獰惡的愉快的微笑對他的驚奇的聽眾們的緊張的臉孔環顧一下。
“你講的這些是多奇怪的事情呀,閣下,”匹克威克説,藉助於眼鏡仔細觀察着老年人的臉孔。
“奇怪吧!”小老頭兒説。“廢話;你以為它們奇怪,是因為你完全不懂。它們是有趣的卻不奇怪,因為沒什麼特別。”
“有趣!”匹克威克不由地喊。
“是呀,有趣,不是嗎?”小小的老年人回答,窮兇極惡地斜着瞪了一眼,隨後,也不等回答,就接着説下去:
“我還記得另一個人的些事情——讓我想想——那是四十年前了——他租了這些最古老的學院之一的房子裏面又舊又潮濕又腐爛的已經關了好多年沒人住。這地方有好多關於老太婆的故事,當然這地方決不是很舒服的;但是他想,房子夠便宜,這在他已經是十分充足的理由了——縱使房子比實際上還壞十倍。他不得不買下一些留在房裏的腐朽的傢俱;其中有一樣,是一隻裝文件的、很大的、笨重的木頭櫃子,上面安裝着玻璃門,裏面有綠色的簾子;對於他來説這東西是派不上用場的,因為他並無文件可裝;至於衣服,他是隨身帶着的,而且這麼帶着也並不難呀不多嘛。他把還裝不滿一大車的所有傢俱搬過來後分散地放在房裏,為了使那四把椅子可能像有一打,於是他到夜裏就在火爐前面坐了下來,喝他賒欠來的兩加侖威士忌酒的第一杯,一面胡思亂想着到底將來能不能付出這筆酒賬,假使能夠的話,那得多久,這時,他的眼光碰到了木櫃子的玻璃門。‘啊!’他説——
“如果我按舊貨商人的價錢賣了這醜木框的話,我就可以用那筆錢買點稱心的東西了。我對你説,老傢伙,’他大聲地對櫃子説,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對着説了——‘如果就算打碎你的軀體也划得來的話,我就要用你來燒火了,馬上就幹。’他剛説了這話,就有一種類乎微弱的呻吟的聲音像是從櫃子裏面發出夾。這使他吃驚不少,但細想之下,或許是隔壁的什麼年青人到外面吃飯後回來了,所以他就把腳擱在火爐架上,拿起撥火棒來撥火。這時候那聲音又響了:那扇玻璃門慢慢地開了,現出一個穿了污穢而破舊的衣服的、蒼白而憔悴的人形,直挺挺站在櫃子裏。這人形的身材又高又瘦,臉上顯得憂愁和惶急;但是皮膚有一種顏色,整個的人有一種猙獰可怖的和非人間的樣子,決不是世上的活人所有的。‘你是誰?幹啥?’這新來的房客説,臉色變蒼白了:但是他出於本能的把撥火棒舉平,對着那人形的臉上瞄準——‘你是誰?’‘不要用撥火棒碰我,’那人形回答説——‘假使瞄得這麼準投射過來,那就要碰不到遮攔戳在我後面的木頭上了。我是一個鬼。’‘那好,請問,你在這裏幹什麼?’房客結結巴巴地説。‘這個房間,’鬼怪回答説,‘是我的肉體曾經在裏面工作服務過的地方的,可後來是我和我的孩子們卻成了乞丐。這個櫃子是放文件的,一大堆一大堆,多少年積起來的。在這房間裏,當我由於過度悲傷和希望卻遲遲不能實現而憂鬱死掉的時候,兩個狡詐的貪心漢卻瓜分了我在貧苦的生活裏拚命掙來的財產,一個銅子也沒有留給我那不幸的子孫。我把他們從這裏嚇走了,自此以後,我只有在夜裏唯一一次重回故地,在這我受苦的地方徘徊。這房間是我的:應該留給我。’‘假使你一定要在這裏現形的話,’房客説,他趁着鬼魂喋喋不休地説着的時候定了神,所以很冷靜了——‘我當然很高興放棄這裏;但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假使你答應我問的話。’‘説吧,’鬼怪嚴厲地説。‘好的,’房客説,‘我這話不單是對你説的,因為對於我聽説過的大多數鬼魂都同樣適合的;在我看來,你們可以去世界最好的地方去,空間對你們來説不是界限,可為什麼你們老是要回到這不幸的地方呢,這是有點兒矛盾的。’‘天啊,這是真的;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鬼説。‘你看,先生,’房客繼續説,‘這房間是很不舒服的。從那櫃子的樣子看起來,我想它是免不了有臭蟲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找到更舒服得多的地方:何況倫敦的天氣又是極端教人討厭。’‘你説得很對,先生,’鬼説,很有禮貌,‘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馬上就換換地方吧。’——當真的,他一面説一面就逐漸消失了:他的腿子真的完全隱沒了。‘還有,先生,’房客迫在後面喊他,‘如果你費心地對在別的古舊空屋子游蕩的同類們講講,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萬千世界等待們去舒展筋骨,那將受惠不淺。’‘我會説的,’鬼魂回答;‘我們是一羣笨傢伙——很笨的傢伙,的確;真想不到我們怎麼糊塗到這步田地。’那鬼説了這些就隱掉了;”老年人用機伶的眼色環視一下全桌的人,加上一句,‘有點兒奇怪的是,他從此以後再沒有回來過。?br>
“這倒不壞,如果是真的,”綴着彩色鈕子的人説,點起一支新雪茄。
“如果!”老頭兒極其輕蔑的樣子。“我想呀,”他對勞頓補充説,“他等一下還會説我在一個律師事務所的時候碰到的一個古怪訴訟委託人的故事也未必是真的哪——我想他一定會如此説的。”
“我不能冒昧的説什麼,因為根本沒有聽見過這個故事現在不能作何評價,”彩色裝飾品的主人説。
“我希望你再把故事説一説,閣下,”匹克威克説。
“説吧,”勞頓説,“除了我別人都沒有聽見過,而且我也差不多忘記了。”
老頭兒向桌子四周圍看了看,比以前睨視得更顯得可怕了,像是因為每人的臉上都顯出關注的神情而得意。然後用手揉揉下巴,抬頭望着天花板,憶起往事。
老頭子講的古怪訴訟委託人的故事
“記不清我打哪兒聽到這個小故事了,不過無關緊要。”老頭説。“假使我按照我碰到這事情的情形講出來,那就得打中間講起,講到末尾的時候再回到頭上去。我只要説明一下,這中間有些事情是我親眼看到的就夠了。其餘的我知道發生過,而且有些當事人現在還活生生的生存着。
“在波洛區的大街上,靠近聖喬治教堂,並且就在同一邊,有一所最小的負債人監獄——瑪夏爾席,這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雖然這改良後的情形比它以前那骯髒污穢的情形好多了,但對於眼光高的人還是沒有什麼引誘力,或者對於沒有遠慮的人有什麼安慰。新門監獄[注]裏的判了罪的重罪犯人也能有一個和瑪夏爾席監獄裏的無力償付的債務人的一樣好的院子,透透空氣,運動運動。[注]
“也許是因為我的愛好,也許是因為我擺脱不了和這地方聯繫在一起的那些舊事,總之我受不了倫敦的這個地方。這條街是寬的,店鋪子都是寬寬大大的,生意特別紅火。那些來往車輛的聲音,川流不息的人潮的腳步聲——所有來來往往的喧譁聲,從清早鬧到半夜,但是周圍的街道卻惡劣而窄小;貧窮和淫亂在擁擠的巷子裏潰爛着;睏乏和不幸被關閉在這狹隘的牢獄裏;至少在我看來,像是有一種陰沉和悽慘的空氣瀰漫着這裏,給它加上一種齷齪和病態的色澤。
“這幅景象,有許多眼睛——它們早已閉上進了墳墓羅——在最初進瑪夏爾席監獄的大門的時候,曾經相當輕鬆地對它看過:因為無論誰在遭受到第一個不幸的,異常嚴重的打擊後,往往不會一下子就絕望。一個人對於沒有考驗過的朋友是信任的,他記得他的酒肉朋友們在他並不需要幫助的時候那麼大方地表示要為他服務;他抱着希望——幸福的沒有經驗的人的希望——無論他怎麼被最初的打擊所壓倒,這希望還會在他胸中出現,並且在那裏暫時地生長着,直到在沮喪和輕蔑的傷害之下枯萎為止。到了負債者在牢裏萎糜下去,沒有出獄的希望,沒有了自由的權利,處於這種任何辭藻所不能形容的慘境的時候,那些眼睛又是多快地深深陷進了頭顱,在那些由於飢餓而消瘦、由於禁閉而失色的臉孔上發着浮光從間的極端的暴行雖然已經不再存在,但是留下的還很多,足以引起使心房流血的事情。
二十年前,這裏的階石几乎被一個帶着小孩子的母親的腳步踏穿了,他們天天清晨的時候就出現在監獄的門口,帶着一夜不安的悲苦和焦慮之後在那裏匆匆待上一個鐘頭,然後母親再柔順地走開,把孩子帶到古老的橋上,讓他看着河裏面被清晨陽光所渲染的河水的色澤。但她很快就會把孩子放下來,獨自把臉掩在圍巾裏,淌一陣隨時都有可能令她變瞎了的眼淚。對那個孩子來説,他的記憶裏可能全是或者大部分都是眼前這樣的鏡頭,以至於他的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他只是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地坐在母親的膝頭上,靜靜地看着母親眼角里偷偷滾落的淚水,然後爬到一個角落裏,嗚咽的睡了過去,對他來説,一切不幸——飢渴、寒冷和貧困——從他的理性的黎明時代就深切地感覺到了:雖然具有兒童時代的形體,卻缺乏兒童時代那無慮的心,天真的笑容和發亮的眼睛。
“父親和母親看見這一點,也看見彼此的情形,懷着一個字也不敢説的慘痛的心思。這健康的、體格強壯的、幾乎勝任任何努力的男子,在嚴緊的禁錮和擁擠的監獄的不健康的空氣之下消瘦下去。這嬌弱的女人在肉體的和精神的雙重影響之下頹喪着,小孩子的小心靈在破碎着。
“冬季來了,嚴寒和苦雨的日子也隨着來了。可憐的女孩子搬到靠近她丈夫坐牢的地方的一間可憐相的房子裏;雖然她因為越來越窮,不得不搬家,但是能離他近一點,她也比以前快樂了。有兩個月,她和她的小伴侶照常來等着開門。但是有一天,她卻沒有來,這還是第一次。到第二天早晨,她獨自來了。孩子已經死掉了。
“人們簡直不懂,他們把窮人喪失親屬冷冷淡淡地説成是死者脱離苦海,生者減輕負擔——我説他們簡直不懂這種喪亡是何等的慘痛。在所有其他的眼睛都冷冷地避開你的時候,有一個沉默的同情的眼色看你一眼——在所有其他的人都捨棄了你的時候,你知道還有一個人同情和熱愛你——這是最深沉的苦難之中的一種依傍、一種支持、一種安慰呵,這不是財富所能換取,也不是權力所能賜予的。這孩子曾經在他的雙親膝下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小手耐心地互相握着,瘦削蒼白的臉抬起來對着他們。他們曾經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雖然他的短短的生存是不快樂的,雖然他現在獲得了他過去在這個世界上當小孩子時都從未嘗過的那種和平和休息,但是他們是他的父母呵,失去他使他們深深地感到心痛。
“誰只要看見這個做母親的改變了的臉孔,就會明白死亡很快就要結束她這種憂患困苦的景象了。她的丈夫的難友們不敢再過問他的悲哀和不幸,就把他以前和兩個同伴合住的小房間留給他一個人。她和他同住了這房間:沒有痛苦,但是也沒有希望,就這麼拖延着,她的生命慢慢地衰亡下去。
“一天晚上,她在她丈夫的懷裏昏倒了,他手足無措,只好抱她到窗口透氣,使她能夠甦醒過來;那時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使他看出她的容貌的變化是如此之大,嚇得他渾身發軟,竟連抱也幾乎抱她不動,只能像個嬰兒似的蹣跚着。”
“‘放下我來;喬治,’她氣息奄奄地説。他照着做了,自己也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掩着臉哭起來。”
“‘離開你是很難過的,喬治,’她説,‘但這是上帝的旨意,你應該為我的緣故承受它。啊!我多麼感謝他帶走了我們的兒子呵。他現在是幸福的,他是在天上了。假使他在世上又沒有了母親,那怎麼辦哪!’”
“‘你不能死,瑪麗,你不能死;’丈夫説,跳了起來。他急促地來回走着,用捏緊的拳頭捶自己的頭;然後重新坐在她身邊,把她抱在懷裏,故作鎮靜地接着説,‘振作起來,我的好愛人——請你振作起來。你還會活下去的。’”
“‘再也不會了,喬治,那是不可能的’將死的女人説,‘讓他們把我埋在我們可憐的兒子旁邊,讓我繼續陪伴他,但是你要答應我,假使你一旦能夠離開這可怕的地方,並且有一天能夠發財的話,你要記着把我們移到一個鄉村墓地裏去,在離這裏老遠老遠的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裏長眠,親愛的,答應我。’
“‘我答應,我答應,’男子説,急切地跪在她的面前。‘跟我説話,瑪麗,再説一句;看我一眼——只要一眼!——’”
“他住了嘴;因為那隻抱住他的頸子的手臂變硬變重了。一聲深沉的嘆息從他面前的消瘦不堪的身體裏發出;嘴唇動了一下,一絲微笑在臉上浮動了一下,但是嘴唇失了血色,微笑隱退成為僵硬的、可怖的凝視。從此之後他是孤單單一個人在世界上了。”
“這天夜裏,在這悲慘的房間的寂靜和淒涼之中,這不幸的男子在他妻子的遺體面前跪下,呼籲上帝做見證,發了一個可怕的誓:從這個時刻以後他要為她和他的孩子的死亡復仇;從此以後直到他的生命的最後的一刻,他要把全部精力奉獻給這唯一的目的;他的復仇要持久而恐怖;他的仇恨要永遠不減退和消失;而且要找遍全世界追它的目的物。
“最深的失望和幾乎非人類的感情,在這一夜之間就在他的臉上和身體上造成如何兇惡的傷痕,使他的不幸中的夥伴們見他走過的時候都怕得退縮。他的眼睛通紅而遲鈍,他的臉色死人似的蒼白,他的身體彎曲得像是上了年紀。他在精神痛苦的熱江之中幾乎把下嘴唇咬穿,從傷口裏流出來的血滴下了下巴,並且沾污了他的襯衫和領帶。沒有眼淚,沒有怨聲;但是那種不安的眼色,和他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那種忙亂的樣子,説明了在他內部燃燒着的熾熱。
“必須把他妻子的屍體立刻從牢裏搬走。他充分鎮靜地接受了通知,勉強同意這樣做是適當的。搬的時候差不多全監獄的人都圍攏來看遷靈;鰥夫出來的時候大家急忙向兩旁讓開;他匆匆前進,走到靠近門房入口的有柵欄的地方,獨自一人站着,而羣眾出乎本能的體貼心情,都從那裏引退了。粗陋的棺材背在扛夫們的肩膀上慢慢地前進。麇集的人羣被極度的寂靜籠罩着,只有婦女們的清晰可聞的悲嘆聲和扛夫們在石頭鋪路上移動的腳步聲打破寂靜。他們走到喪偶的丈夫站着的地方,停住了。他把手擺在棺材上,機械地整理一下蓋在上面的樞衣,示意他們繼續走。棺材經過門廊的時候,監獄哨崗上的看守們都脱下帽子,緊接着沉重的大門就把它關在外面。他茫然地看看羣眾,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雖然此後幾個星期他一直髮着高熱,日夜被人看守着,然而在最狂亂的囈語之中,他從來沒有一刻忘掉他的喪妻之痛和他的誓言。景象在他眼前變換,一個地方接着一個地方,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他的神志是完全昏迷的;但是這一切都和他心裏的偉大目標有着相當的聯繫。他正在無邊的大海里航行,上面是血紅的天空,下面的洶湧的怒濤正在四面八方沸騰着和淚漩着。他們的前面有另外一隻船,在怒號的風暴中苦苦地奮鬥和擺盪:它的帆被撕成一條條地在桅杆上飄蕩,甲板上擠滿了用繩子扣在船邊上的人,而巨浪時時刻刻衝上船邊,把一些註定遭殃的人捲到冒着泡沫的海里。巨浪在沸騰着的汪洋大水裏推進,具有任何東西都不能抗拒的速度和力量;終於打着前面的船的尾巴,把那船壓碎了。船沉下去的時候水裏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從這裏面升起一聲如此響亮和尖鋭的嘶叫——成百要淹死的人的哀號,混成了一片可怕的呼喊——遠遠超過風暴的吶喊之上,並且迴盪不止,彷彿一直要刺穿空氣、天和海洋。但是那是什麼,有一個白頭髮的老年人,冒出水面,帶着痛苦不堪的神色,喊着救命,和波浪搏鬥着。他一看,就從船邊跳下水,奮力向那裏游過去了。他游到那裏:緊緊靠近那人了。這正是他的相貌。老頭兒看見他來。就拚命想逃開他的掌握,但是徒然。他緊緊抓住他,把他拖到水裏。下水,同他下水,下去五十-深;他的掙扎逐漸微弱了,終於完全停止。他死了;他殺了他,實行了他的誓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礫裏旅行,光着腳,孤單單一個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難;細小透明的沙粒飛進毛孔,使他難受得的發瘋。被風捲起來的一大陣一大陣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遠遠地像一條條的火柱在猖撅。死在這淒涼的荒漠裏的人們的骸骨,撒滿他的腳下;周圍的一切都被一種嚇人的光籠罩着;眼界所及之處只有恐怖的景象。他瘋狂地向前衝,徒然想喊出一聲驚恐的叫喚,舌頭卻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氣力在沙裏跋涉,又累又渴,疲憊不堪,終於倒在地上失了知覺。是什麼芬芳的涼爽使他甦醒過來的;是什麼潺潺的聲音?水!的確是泉水;清潔的新鮮的水流在他腳下奔着。他飽喝了一頓,把發痛的四肢伏在岸邊上,陷入一種可怕的神志恍惚狀態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一個白頭髮的老年人蹣跚地走過來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體向後拖。他掙扎着,嘶叫着要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緊緊地拉住了他,用貪饞的眼光看着他的慘痛;當他的沒有生命的頭垂在胸口上的時候,他就用腳把那屍首踢開了。
“熱病離身、神志恢復之後,他一清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富有而自由的了。他聽説那位寧願讓他死在牢裏的父親已經在牀上壽終正寢了——還説寧願呢!他父親已經讓那些對他來説比他自己的生命還寶貴得多的人由於窮困和無藥可醫的心臟病而死去了——父親一心一意要讓兒子窮得像乞丐,但是因為對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很自負,所以把這一措置拖延得太遲了,現在只好在另一世界裏咬牙切齒,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財產留給了兒子。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覺了這件事,而且還發覺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記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親父親——是使他坐監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兒帶着孩子跪在他腳下哀求憐憫、而把她們踢出大門的人。啊!他多麼厲害地詛咒身體的衰弱——因為它阻止了他馬上起來積極進行他的復仇的計劃!
他把他自己從這個悲哀和不幸的場所搬走了,移居在海邊一個清靜的地方——對他來説這並不是希望恢復平靜的心境或是快樂,因為這兩者將與他終生無緣,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儘快復元身體和考慮他應該進行的計劃,就在這裏,什麼惡鬼帶給他了一個初次的,極其可怕的復仇機會。
“是夏季;他常常在將近黃昏的時候從他的孤獨的住所出發,滿腦子是憂鬱的思想,沿着危巖之下的狹路信步走到一處荒涼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時候偶爾發現而且看中的,於是就在滾下來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臉埋在手裏,就這麼待上幾個鐘頭——有些時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頭上的猙獰的-巖用它的長長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層濃厚的黑暗。
一個風平浪靜的黃昏,他在他這個老地方坐着,時而看看飛翔着的海鷗,時而看看海里閃閃發亮的被陽光映射着的波紋,這條波紋開始於海的中央,似乎一直伸到世界的盡頭,正在這時候,一聲呼救的叫聲劃破了四周的寂靜,他聽着,正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時候,聲音已順着海風遠遠地傳了過來,而且比先前更響,於是他站起來向傳出聲音的方向趕過去。
“事情馬上就明白了:海灘上有些散亂的衣服;在離岸不多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人頭浮在浪上;並且有個老年人,痛苦地絞着手,跑來跑去嘶叫着求救。這病人的體力現在已經充分復原了,所以就脱掉上衣,向海水衝過去,想跳進去救那要淹死的人。”
“‘趕快來,先生,看上帝的面上;救命,救命,先生,為了上天的愛。他是我的兒子,先生,我的獨子!’老年人發狂似的説,一面走上前來迎他。‘我的獨子呀,先生,他要在他父親的眼前死掉了!’”
“他聽見老年人的第一句話,就停住腳不再跑了,並且把手臂交選在胸口,完全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偉大的上帝!’老年人驚訝地看着他喊着,退縮着——‘海林!’”
“這位陌生人微笑一下,一聲不響。”
“‘海林!’老年人説,發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的親愛的孩子,你看,你看!’可憐的父親喘着氣,指指那青年人在為生命而搏鬥的地方。”
“‘你聽!’老年人説——‘他又喊了一次。他還活着哪。海林,救他呵,救他阿!’”
“這位陌生人又微微一笑,仍舊動都不動。”
“‘我虧待過你,’老年人用尖聲喊着説,撲通在地上跪下了,合着掌求他。‘你復仇吧;拿去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把我丟進你腳下的海水裏,如果人類的天性能夠鎮壓住掙扎,我就儘可能不動一動手腳地死去。你把我丟下去吧,但是你救救我的孩子,他是這樣年輕,海林,不能這麼年輕輕地就死掉!’
“‘你聽着,’陌生人惡狠狠地抓住老人的手腕説——‘我要生命來賠償生命,而這裏正是一個。我的孩子在他的父親眼前死掉,死得比現在要死的這個誹謗他姊姊的小東西更慘更苦得多。那時候你笑,當着你女兒的面——現在死神已經把手伸到這個面孔上了——嘲笑我們的痛苦。你現在怎麼想法?你看那裏吧,你看吧!’
“陌生人一邊説這話,一邊指着海。一聲微弱的叫喚在海面消失了:臨死的人的最後的強有力的掙扎使波動着的浪濤激盪了一會兒:他進入他夭折的墳墓的地方就和周圍的水混成一片,分不清了。”
“過了三年之後,一位紳士從倫敦一個律師的門口的一輛私人馬車裏下來了,説是極度緊要和秘密的事情要找律師談;這個律師當時處理業務的口碑不錯。在會面中這位律師不用多想,僅從當事人沒過壯年就臉色蒼白、枯稿和沮喪的皮膚而看出疾病或者苦難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比單純的時間之手要大的多了。
“‘我想請你替我辦點兒法律上的事情,’這陌生人説。”
“律師巴結地鞠了躬;嚼瞟那位紳士手裏拿着的大包裹。他的客人注意到這眼光,就進行説明。”
“‘這不是普通的公事,’他説;‘這些文件也不是沒有經過了長久的困難和費了很多的錢就輕易到我手裏的。’”
“律師對那包東西更焦急地瞧了一眼:他的客人解開扎住的繩子,露出許多帶着一份份契據的期票,和其他文件。”
“‘你看的出’這位當事人説,‘這些文件寫着名字的那個人,他憑着這些東西在過去幾年內借了大額的款項。他和這些借據的原執有者有一個默契,就是這份契約可是隨時延期,而我呢,花了三倍或者四倍的代價從原有者手裏把它們都買了過來。那樣他最近遭受了許多損失,假使這些債務主壓在他頭上的話,他一定就破產了。’
“‘總數有好幾千鎊哪,’代辦律師大致看了看那些文件説。”
“‘是嘛,’當事人説。”
“‘我們打算怎麼辦呢?’這執行律師事務的人問。”
“‘怎麼樣!’委託者答,突然激昂起來——‘運用法律的一切機械,凡是智慧所能設計和欺詐所能執行的一切陰謀;正當的和不正當的手段;法律的公開的壓迫,加上最機敏的執行法律業務的人們的一切伎倆。我要使他痛苦而緩慢地死亡。毀掉他,奪過他的田地和不動產,把他趕出房屋和家庭,叫他老年淪為乞丐,叫他死在一個平凡的牢獄裏。”
“‘但是這筆費用,我的親愛的先生,這一切的費用呢,’代辦律師從一時的驚慌中恢復過來的時候用討論的口氣説。‘假使被告是破產的人,那末誰付這些費用呢,先生?’”
“‘隨你説多少數目吧,’那陌生人説,一面拿起了筆——他的手由於興奮而顫抖得這麼厲害,幾乎拿不住它——‘隨便多少都可以。不要不敢説。你這人。我不會嫌數目大,只要你使我達到我的目的。’”
“代辦律師冒失地説了一個鉅額數字,作為他把損失的可能性都計算在內的預付款項;但是與其説是他照着他主顧的要求行事,還不如説是試探一下他認真到何種程度。陌生人如數開了一張支票,就走了。”
“支票如數的兑現了,代辦律師的熱情也隨之水漲船高起來,開始熱心埋首於工作。此後兩年多,海林先生常會在事務所裏整天坐着,埋頭思考他們積累起來的那些越來越多的文件,他的眼睛在每次反覆地看着這些申辯信時愉快得發光,這些要求稍稍延期的申請和對方一定要陷於破產的表現,這些都是從開始“法律從事”之後接二連三地湧來的。對於要求稍微寬限時日的一切呼籲,只有一個回答——必須馬上付款。於是,所有的財物和不動產都藉着那些強制執行的判決被奪了過來,那老頭兒要不是趁時避開了警察的耳目逃走了的話,他本人照理也要被關進監獄了。
“海林的不可消釋的仇恨非但沒有因為他的迫害的成功而滿足,反而因為他使人遭到的毀滅增加了百倍。他一聽説老頭兒已經逃掉,就氣憤得無以復加。他忿怒得咬牙切齒,扯頭髮,惡毒地咒罵那些負責去拘捕他的人。他們一再保證一定可以發現逃亡的人,這才使他稍稍恢復了平靜。派了密探分別到四面八方的去打聽;能想到的一切找他的隱藏處所的方法都用盡了;但是完全白費。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找到他。
“最後,有一天深夜裏,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的海林,出現在他的代辦律師的私人住宅門口。他告訴他家裏人説,有一位紳士要立刻見他。代辦律師在樓梯上聽出了他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叫僕人去請他,他就衝上了樓,走進了客廳,臉色蒼白,呼吸艱難。他關上門,為了避免被人聽見,然後倒在一張椅子裏,低聲説:
“‘別響!我終於找到他了。”
“‘當真!’代辦律師説。‘幹得好,我的親愛的先生;幹得好。”
“‘他躲在肯鄧鎮的一個窮苦的地方,’海林説。‘我們一向沒有找到他,也許倒是件好事,因為他獨自一人住在那裏,一直是苦得不得了,他窮——很窮。”
“‘很好,’代辦律師説。‘當然的羅,你明天就要去逮捕他吧,”
“‘是的,’海林回答。‘且慢!不要!再過一天。你奇怪我為什麼要拖延一天吧,’他接着説,可怕地微笑一下;‘但是我忘記了。後天是他的一個紀念日:在那一天實行會更好些。”
“‘很好,’代辦律師説。‘你要不要寫一個通知給警官?’”
“‘不用;叫他晚上八點鐘,到這裏等我,我親自陪着他去。”
“到約定的晚上他們碰了頭,僱了一部出租馬車,叫車伕開到教區貧民收容所所在的潘克拉斯路的轉角上。他們下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轉地獸醫院前面的沒有窗户的牆壁,走進一條小街,這條街叫做——或者當時叫做——小學院街,不論現在熱鬧不熱鬧,然而在那時卻是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方,周圍除了田野和水溝幾乎什麼都沒有。
“海林把帶在頭上的旅行帽拉下來遮住了半個臉,又用一件披風裹住身體,在這街上最壞的一家房子的前面站住,輕輕地敲門。立刻有一個女人來開門,還行了一個屈膝禮作為招呼,海林用耳語聲叫警官留在下面,自己輕輕爬上樓,開了前房的門,立刻進去了。”
“他所搜尋的那個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現在是個老態龍鍾的老人了:他正坐在一張毫無陳設的桌子旁邊,桌上有一支可憐的蠟燭。海林走進去的時候他吃了一驚,衰弱地站起身來。”
“‘又是什麼,又是什麼?’老頭兒説。‘又是什麼新的不幸?你來幹什麼?’”
“‘和你説一句話,’海林回答。説着,他就在桌子那一頭坐了,脱下了披風和摘下帽子,顯出他的容貌。”
“老頭兒像是立刻被剝奪了説話的能力。他倒在椅子上,雙手捧在一起,帶着憎恨和恐懼的混合神情凝視着這妖怪。”
“‘六年前的今天,’海林帶着仇恨和快感道:“我要你償還我的孩子的命。我在你女兒的屍體邊發過了誓,老頭,我決定了我要過復仇的生活。我決沒有一瞬間是改變或者取消我的目的,縱使我改變了,只要一想到她慢慢死去的那種痛苦的神情,或是我們無辜的孩子的飢餓的神色,就可以刺激我千百倍地復仇,我想你還記得我第一個復仇行為,我可以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個了。”
“老頭子抖了一下,他的手無力地垂在身邊了。”
“‘我明天就離開英格蘭,’稍微停頓一下之後海林説。‘今天夜裏我把你交託給從前你聽任她受過罪的那種活地獄——一個毫無希望的牢獄——’”
“他抬起眼睛看看老年人的面孔,笑了笑住了嘴。他把蠟燭舉起來照一照他的臉,然後輕輕放下,走出了房間。”
“‘你最好是去看看那個老頭兒,’他開了大門示意警官跟他走的時候,對那女人説——‘我想他是病了。’女人關了門,連忙跑上樓,發現他已經沒有生命了。
“肯特州的最平靜與最僻靜的教堂墓地之一,裏面有野花和草混雜着,周圍的優美的風景構成英格蘭花園裏的最美的地點;在這墓地裏的一塊樸素的墓碑之下,躺着那青年母親和她的稚弱的孩子的遺骸。但是父親的骸骨沒有和它們合葬;而且從那天夜裏之後,代辦律師也決沒有得到關於他的古怪當事人的以後的事蹟的絲毫消息。”
老頭兒説完故事之後,走到屋角里,從一隻掛釘上取下帽子和上衣,慢條斯理地穿戴上;於是,一句話也不再説,慢慢地走掉了。因為綴着彩色鈕子的紳士已經睡着了,並且在座的人大部分都一心一意地在從事把融化的蠟燭油滴在摻水白蘭地的杯子裏的有趣事情,所以匹克威克先生走的時候,也沒人注意他;他付了自己的和維勒先生的賬之後,和這位紳士一道從“喜鵲和樹樁”的門檐之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