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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匹克威克派們如何結識了兩位屬於某種自由職業的可愛青年;他們如何在冰上游戲取樂;以及他們的訪問如何告終

    “喂,山姆,”聖誕節的早晨,匹克威克先生在那位得寵的僕人手裏拿了他的熱水走進卧室的時候説。“還結着冰嗎?”

    “洗臉盆裏的水又結了一層冰哩,先生,”山姆回答説。

    “寒冷的天氣呵,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對於穿得暖暖的人正是好時候呢,就像北極熊在溜冰的時候對它自己説的羅,”維勒先生答。

    “再過一刻鐘我就下樓,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一邊解開睡帽。

    “很好,先生,”山姆回答。“下面有兩個鋸骨頭的呢。”

    “兩個什麼!”匹克威克先生喊,坐起身來。

    “兩個鋸骨頭的,”山姆説。

    “什麼鋸骨頭的?”匹克威克先生問,所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活的動物還是什麼吃的東西。

    “什麼!你不知道鋸骨頭的是什麼嗎,先生?”維勒先生問。“我還以為每人都知道鋸骨頭的就是外科醫生呵。”

    “啊,外科醫生呵?”匹克威克先生説,微笑一下。

    “正是呵,先生,”山姆答。“可是現在這兩個在下面的,卻不是掛牌的正經的鋸骨頭的;他們還在學。”

    “換句話説,他們是醫科學生吧,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説。

    山姆-維勒點點頭。

    “我很高興,”匹克威克先生説,使勁把睡帽往牀單上一摔。“他們是可愛的傢伙——非常可愛的傢伙:具有由於觀察和思索而成熟的判斷力,還有由於閲讀和研究而提高的愛好。我非常高興。”

    “他們在廚房裏爐灶旁邊抽雪茄,”山姆説。

    “啊!”匹克威克先生説,搓着手,“洋溢着自然的熱情和充足的元氣。正是我很歡喜的。”

    “他們,”山姆説,不注意他的主人的插嘴,自管自説下去,“他們中間的一個把腿放在桌上,喝不加水的白蘭地,另外一個呢,那個帶夾鼻眼鏡的,膝蓋裏夾一桶牡蠣,迅速地剝開吃,把殼子瞄準那小瞌睡蟲扔,他坐在灶角里睡得很香。”

    “天才們是各有各的愛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你去吧。”

    山姆於是去了。在一刻鐘完了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下去吃早飯。

    “他終於來了!”老華德爾説。“匹克威克,這位是愛倫小姐的哥哥,班傑明-愛倫先生。我們叫他班,他願意的話也可以這樣叫他。這位紳士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

    “鮑伯-索耶先生,”班傑明-愛倫插上了這話,鮑伯-索耶先生就和班傑明-愛倫先生同時大笑。

    匹克威克先生向鮑伯-索耶先生鞠躬,鮑伯-索耶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躬。隨後,鮑伯和他的非常知己的朋友就一同專心地吃起面前的食物來,匹克威克先生就可以偷看他們的機會。

    班傑明-愛倫是一個粗氣的、強壯的、矮胖的青年,黑頭髮剪得短短的,白臉頰長長的。他戴着一副眼鏡,圍着白領巾。在他那件一直扣到下巴的、黑色的、單排鈕釦的緊身外衣下面,露出椒鹽色的平常數目的腿子,腿子完結的地方是一雙沒有完全擦上油的靴子。他的上衣的袖子雖短,卻看不見亞麻布袖口的蹤影;他的臉雖然有足夠的地方允許襯衫領子來侵佔,卻沒有絲毫類似這種附屬品的東西光臨。他的樣子,整體説來,是一副有點兒發了黴的樣子,並且發出加了充分香料的古巴斯[注]氣味。

    鮑伯-索耶先生呢,穿了一件粗糙的藍色上衣,那既不是大衣也不是緊身外套,卻兩種性質兼而有之,他有一種不修邊幅的漂亮勁兒,和一種勝氣昂然的步伐,那是一些青年紳士所獨有的,他們白天在街上抽煙,晚上在街上叫嘯,喚茶房的時候叫他們的教名,還有其他種種一樣詼諧的行為。他穿着一條格子花呢的褲子,一件又大又粗的雙排鈕釦的背心;出門的時候,帶一根有個大腦袋的粗手杖。他從不戴手套,整體上説來,有點像一個放蕩的魯濱孫-克羅索。

    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在聖誕節的早晨在早餐桌上就座之後,介紹給他的兩位人物。

    “美麗的早晨呵,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説。

    鮑伯-索耶先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這個意見,就向班傑明-愛倫先生要芥末。

    “你們今天早上是從很遠地方來的嗎,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問。

    “從瑪格爾頓的藍獅飯店,”愛倫先生簡單地回答説。

    “你們昨天夜裏到這就好啦,”匹克威克先生説。

    “是啊,”鮑伯-索耶先生答,“但是白蘭地實在太好了,不能夠一下子就丟開阿;是不是,班?”

    “當然,”班傑明-愛倫先生説:“雪茄也很好呀,還有豬排也同樣是的;對嗎,鮑伯?”

    “的的確確,”鮑伯説。兩位特別要好的朋友重新對早餐進攻起來,比先前更加激烈,好像昨天夜裏吃飯時的回憶使飯菜增加了滋味。

    “加油呀,鮑伯,”愛倫先生鼓勵他的朋友説。

    “可不是嗎,”鮑伯-索耶回答。説句公平話,他是加了油的。

    “再也沒有比解剖更叫人胃口好的了,”鮑伯-索耶先生説,對桌上的人四周看了一眼。

    匹克威克先生微微打個冷顫。

    “對啦,鮑伯,”愛倫先生説,“你已經把那條腿解剖好了嗎?”

    “差不多了,”索耶回答,一面説一面吃半隻雞。“就小孩子來説,那算是肌肉很發達的了。”

    “是嗎?”愛倫先生漫不經心地問。

    “很發達,”索耶説,嘴裏塞得滿滿的。

    “我已經登記了弄一條手臂,”愛倫先生説。“我們共同來解剖一個屍體,大家派遣得差不多了,就是找不到一個擔當下腦袋的人。我希望你擔當下來吧。”

    “我不,”鮑伯-索耶回答:“我吃不消那麼大的花費。”

    “廢話!”愛倫説。

    “吃不消,真的,”鮑伯-索耶説。“一部分腦袋我倒不在乎,整個一個腦袋可吃不消。”

    “不要説了,不要説了,紳士們,”匹克威克先生説,“我聽見女士們的聲音。”

    匹克威克先生説過之後,女士們果然由史拿格拉斯、文克爾和特普曼諸位先生殷勤地陪伴着一同回來了,他們是出去作早晨的散步的。

    “嘿,班!”愛拉白拉説,那聲調錶示她看到她的哥哥之後倒不大愉快,反而很驚訝呢。

    “來接你明天回家去的,”班傑明答。

    文克爾先生臉色突然變了白。

    “你沒有看見鮑伯-索耶嗎,愛拉白拉?”班傑明有點責備的口吻問。愛拉白拉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招呼鮑伯-索耶。鮑伯-索耶握着那隻伸給他的手,可以感覺到使勁捏了一下,那時候文克爾先生心裏起了一陣仇恨的震動。

    “班,親愛的!”愛拉白拉紅着臉説:“你——你——給你和文克爾先生介紹過沒有?”

    “還沒有,但是我很高興想介紹一下的,愛拉白拉,”她的哥哥嚴肅地回答。於是愛倫先生冷冷地向文克爾先生鞠了一躬,而文克爾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從眼角里互相投放出不相信的眼光。

    這兩位新客的到來,以及因此而發生的對於文克爾先生和那位靴口上鑲毛的青年女士的牽掣,很可能成為這個盛會的不快阻礙,幸虧匹克威克先生那份愉快和主人那份快樂為了大家的利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文克爾先生漸漸很巧妙地使班傑明-愛倫先生對他自己產生了好感,甚至和鮑伯-索耶先生都和善地談起來,鮑伯呢,被白蘭地、早餐和談話弄得歡快起來,逐漸發展到了極端詼諧的地步,非常有趣地敍述一位紳士如何把頭上的瘤割掉的趣事,用一把剖牡蠣的刀和一塊八分之一磅的麪包作比較,使在座的羣眾大獲教益。隨後,全體上了教堂;班傑明-愛倫先生在那裏呼呼大睡;鮑伯-索耶先生為了在從事一種精細的手工,在座位上刻自己的名字,刻得大大的,每個字母有四時長,來使思想拋開塵世的事物。

    “喂,”他們吃過一頓實惠的午飯,痛飲了一陣可愛的強烈啤酒和櫻桃白蘭地之後,華德爾説了,“你們覺得怎麼樣——到冰上去玩一個鐘頭好不好,我們有的是時間。”

    “妙!”班傑明-愛倫先生説。

    “頂好!”鮑伯-索耶先生喊。

    “你應該會溜冰的羅,文克爾?”華德爾説。

    “唔——是呀,是的,”文克爾先生回答。“我——我——我——是有點兒不熟悉了。”

    “噯,你溜吧,文克爾先生,”愛拉白拉説。“我歡喜看得很哪。”

    “啊,那是多優美呀,”另外一位年輕女士説。

    第三位年輕女士説那是文雅的,第四位表示意見,説那像“天鵝一樣”

    “那我是非常幸福的了,我相信,”文克爾先生説,臉紅起來:“但是我沒有冰鞋。”

    這個難點立刻就被克服了。特倫德爾有兩雙,而且胖孩子説樓底下還有半打;文克爾先生聽了,説他是非常地高興,而他的神情卻非常地不適。

    老華德爾帶領大家來到一片很大的冰旁邊;胖孩子和維勒先生鏟開並掃掉夜裏落在上面的雪,鮑伯-索耶先生穿上冰鞋,手法的熟練使文克爾先生感到驚奇;穿好之後,他就用左腿畫着圓圈,畫成阿拉伯數字8字的圖形;接着又一口氣在冰上刻了許多各種各樣可喜可驚的花樣,使匹克威克先生、特普曼先生和女士們極其驚歎;放鬆的心情達到頂點的時候是老華德爾和班傑明-愛倫在鮑伯-索耶的幫助下完成了某種高難的旋轉動作——那玩藝兒他們叫做大轉身。

    在這之間,手和臉凍得發麻的文克爾先生,在比一個印度人還不知道溜冰的史拿格拉斯先生的幫助下,把兩隻鞋底都讓螺絲鑽鑽過,把鞋尖鞋跟顛倒過來住腳上穿,並且把帶子弄得不可開交的狀態。但是終於多虧維勒先生的幫助,把那不幸的冰鞋牢牢地旋好螺絲、結好帶子,於是,文克爾先生被挽着站了起來。

    “現在行了,先生,”山姆用鼓勵的口吻説,“溜吧,教他們看看多種玩法。”

    “慢,山姆,慢!”文克爾先生説,抖得很厲害,像要淹死的人那麼用勁吊住山姆的手臂。“多滑呵,山姆!”

    “那在冰上是不奇怪的呀,先生,”維勒先生答。“站住,先生!”

    維勒先生的這最後一句是對文克爾先生的警告,因為當時他忽然異想天開,要把腳伸向空中,把後腦瓜子往冰上撞。

    “這雙——這雙冰鞋真是不好;是嗎,山姆?”文克爾先生問,結結巴巴地。

    “好像是因為穿在一位外行紳士的腳上,先生,”山姆回答説。

    “喂,文克爾,”匹克威克先生喊,根本沒有注意到出了什麼岔子。“來吧;女士們都等着急了。”

    “是了,是了,”文克爾先生回答,流露出一種面無人色的微笑。“我就來了。”

    “就開始吧,”山姆説,試着想脱身。“那末,先生,出發!”

    “等一下,山姆,”文克爾先生急促地説,格外依戀地拉住維勒先生。“我發現家裏有兩件我不穿的上衣,給你穿了吧,山姆。”

    “謝謝你,先生,”維勒先生答。

    “不用客氣了,山姆,”文克爾先生連忙説。“你不必抽開手去敬禮。我今天早晨想給你五先令作為聖誕節的禮錢,然後下午再給你吧,山姆。”

    “你真好,先生,”維勒先生答。

    “剛開始的時候扶住我,山姆;好嗎?”文克爾先生説。“唉呀——對了。我很快就會順手的,山姆。不要太快,山姆;不要太快。”

    文克爾先生彎着腰,幾乎把身體彎到地上,由維勒先生幫助着在冰上滑過去,那樣子非常奇怪,一點也不像天鵝;這時候,忽然匹克威克先生在對岸喊了起來:

    “山姆!”

    “先生?”維勒先生説。

    “來。我有事需要你過來。”

    “讓我去,先生,”山姆説。“你沒有聽見主人在喊嗎?讓我去吧,先生。”

    猛然一掙,維勒先生擺脱了那位受苦的匹克威克派的攙扶,而他這樣一來,給了不幸的文克爾先生很大的一股推動力。那不幸的紳士就用一種任何熟練技巧都不能做到的準確性直衝進冰場的正中央,正當鮑伯-索耶先生在那裏完成一個完美無缺的花樣的時候。文克爾先生猛然向他身上一撞,砰地一聲兩人都跌倒了。匹克威克先生跑到出事地點。鮑伯-索耶已經爬了起來,但是穿着冰鞋的文克爾先生太聰明瞭,他可不這麼幹。他坐在冰上,一陣一陣地開懷想笑;但是滿臉只流露着疼痛的神情。

    “你負傷了嗎?”班傑明-愛倫先生非常着急地問。

    “不厲害,”文克爾先生説,使勁地揉着背。

    “讓我幫你放放血吧,”班傑明先生非常熱心地説。

    “不用,謝謝你,”文克爾先生急忙回答。

    “我想你還是讓我放一放好,”愛倫説。

    “謝謝你,”文克爾先生答:“我想還是不需要的。”

    “你看呢,匹克威克先生?”鮑伯-索耶問。

    匹克威克先生又激昂又氣憤。他叫維勒先生過來,用嚴厲的聲音對他説,“把他的冰鞋脱下來。”

    “不;我真的好像還沒有開始呀,”文克爾先生抵抗説。

    “給他脱下來,”匹克威克先生堅決地重申前意。

    這個命令是不能抗拒的。文克爾先生讓山姆執行了,一句話也不説。

    “扶他起來,”匹克威克先生説。山姆幫着讓他站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後退了幾步離開旁觀者們身邊,招呼他的朋友過去,用探視的眼光盯着他,低聲可是清楚而強調地説了下面這些值得注意的話:

    “你是個吹牛皮的,先生。”

    “是個什麼?”文克爾先生説,大吃一驚。

    “是個吹牛皮的,先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説得更清楚些。你是個騙子,先生。”

    説了這些,匹克威克先生就慢騰騰地轉過身,走到朋友們那邊去了。

    當匹克威克先生在發泄上述的感慨之際,維勒先生和胖孩子已經合力掃出一片滑坡,就在那上面用非常熟練而漂亮的姿勢在玩了。山姆-維勒正在表演一種漂亮的花樣,那通常叫做“敲修鞋匠的門”,是一隻腳在冰上溜,另外一隻腳時不時地像郵遞員敲門似的在冰上敲。那滑坡很長很好,而這種動作裏有種什麼東西,使站着不動覺得很冷的匹克威克先生不能不妒忌。

    “這似乎是很妙的取暖辦法呵,是嗎?”他問華德爾説;那位紳士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因為他用堅持不懈的態度把自己的腿變成一對羅盤針,在冰上畫了許多複雜的圖樣。

    “啊,是嘛,的確,”華德爾答。“你滑嗎?”

    “我小的時候經常在陽溝裏這樣玩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現在試試看吧,”華德爾説。

    “啊,滑呀,請你滑吧,匹克威克先生!”全體女士們大聲説。

    “本來,如果我能夠教你們發發笑,我是很高興的,”匹克威克先生答,“但是這玩藝兒我已經三十年沒有玩過了。”

    “呸!呸!廢話!”華德爾説,用他做任何事都特有的那種性急的樣子丟掉了溜冰鞋。“來;我陪你;來吧!”這好脾氣的老傢伙跟着走上滑坡滑起來,速度幾乎跟得上維勒先生,至於胖孩子則根本不在話下。

    匹克威克先生猶豫了,想了想,摘下了手套,放在帽子裏;跑了兩三趟短距離的跑步,按照老規矩又突然停止了,最後,又跑了一趟,把腳分開一又四分之一碼的樣子,在全體旁觀者的滿足的呼聲中,緩慢而嚴肅地從滑坡上滑下去。

    “不要泄氣呀,先生!”山姆説;於是華德爾又滑下去,隨後是匹克威克先生,隨後是山姆,隨後是文克爾先生,隨後是鮑伯-索耶先生,隨後是胖孩子,最後是史拿格拉斯先生,一個個緊跟着前面的人滑下去,又一個接一個奔跑上來,那麼迅速就像他們的前途的幸福完全取決於他們的迅速。

    那真正緊張有趣的事,是看匹克威克先生在如此的場面裏扮演他那份角色時的神態;看他因為背後的人緊緊跟着幾乎要把他撞翻因而急得要命的神態;看他逐漸消耗着開始鼓起來的一股狠勁,在滑坡上慢慢地轉過身,把臉朝着出發的地點;看他滑完一段之後臉上籠罩的嬉戲的笑容,和轉過身來追前面的人的那種着急切勁兒;黑靴子歡快地在雪裏滑行着,眼睛從鏡片後面射出活潑和快樂的光芒。當他跌倒的時候(那平均每三個來回就有一次),那更是你所能想像的最使人興奮的景象;他的臉上容光煥發,拾起了帽子、手套和手絹,連忙重新插進隊伍,那種熱心簡直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夠使它退縮的。

    遊戲正在最高xdx潮、滑冰正進行到最高速度、笑聲也是最響亮的時候,忽然聽見尖鋭而猛烈的撕裂聲。於是大家都向岸上跑去,女士們發出一陣尖叫,特普曼先生髮出了一聲大叫。一大塊冰不見了;水冒上來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手套和手絹漂在那片水上;而任何人所能看到的匹克威克先生只剩了這麼多。

    每一張臉上都流露出憂愁沮喪的神色;男子們臉色變白,女士們暈了過去;史拿格拉斯先生和文克爾先生互相握住對方的手,懷着瘋狂的焦慮望着他們的領袖掉下去的地方;而特普曼先生呢,為了最迅速地幫助一下,並且為了使任何聽得見的人獲得最清楚的發生了災禍的概念起見,就用最大的速度跑田野,拼命大叫“失火了”!

    就在這時候,老華德爾和山姆-維勒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冰洞,而班傑明-愛倫先生正和鮑伯-索耶先生在匆匆地商量要不要勸大家都放一放血,做一番小小的實習醫療實驗;正在這個時候,從水下面漂出一個人頭、一張臉孔和兩個肩膀,露出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面容,還戴着眼鏡。

    “你要堅持住一刻兒呀——只要一刻兒!”史拿格拉斯先生哀號似的説。

    “對呀,堅持一會兒呀;我求你——為了我的緣故!”文克爾先生深深激動地喊。這個請求好像有點兒不需要;因為,假使匹克威克先生不肯為了別人的緣故而站住的話,那他也總會想到要為了自己的緣故而站穩的。

    “你踩着水底嗎,老傢伙?”華德爾説。

    “當然羅,”匹克威克先生答,擦着頭上和臉上的水,急促地呼氣。

    “我跌了一個仰面朝天。剛開始爬不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的上衣上,沾滿了泥土,證明了他的話是正確的;再加上胖孩子忽然記起那片水沒有一處超過五時深,使旁觀者們的恐懼便減少了許多,於是救出他來的勇敢的盛舉就被執行了。濺了一大陣水,裂了一大片冰,掙扎了一段時間之後,匹克威克先生終於平安地擺脱了他的不愉快的處境,又站在陸地上了。

    “呀,他快要凍死了,”愛米麗説。

    “親愛的朋友!”愛拉白拉説。“讓我給你披上這圍巾,匹克威克先生。”

    “啊,這是最好的辦法了。”華德爾説;”你把圍巾裹好之後,就趕快跑回家,立刻鑽進被窩。”

    馬上就有許多圍巾貢獻出來。挑選了三四條最厚的裹上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就在維勒先生的指導之下逃走了;在人們眼前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景象: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渾身濕漉漉的,頭上沒戴帽子,兩條手臂被包在身體兩側,並無任何目的,就以每小時足足六哩的速度在田野裏奔跑。

    可是匹克威克先生在這種非常的場合下顧不了那些,他在山姆-維勒的催促下保持着最高速度,一直跑到馬諾莊園的門口;特普曼先生比他先到了大約五分鐘,把老太太嚇得心裏撲通撲通地亂跳,因為他的報告使她完全相信廚房裏起了火——如果她的旁邊有誰表現出絲毫的激昂神情,她腦子裏就會活靈活現想到一場災難。

    匹克威克先生直到鑽到被窩為止沒有休憩過。山姆-維勒在房裏把火生的很旺,給他做了飯;飯後端上了一碗五味酒,大喝一頓來慶祝他的平安。老華德爾不讓他起身,所以他們就讓匹克威克先生用牀當作椅子,當了主席。第二碗第三碗繼續喝着;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醒來一點不覺得有風濕病的徵象;這,鮑伯-索耶先生説得很中肯,證明在這種場合喝熱五味酒是再好不過的;而假使熱五味酒竟沒有發生預防劑的效力,那完全是因為病人犯了通常的過失——沒有喝夠。

    歡快的聚會第二天早晨散了。分離是我們學校時代是美好的事,但在以後的生活裏卻是很痛苦的。死亡、自私自利和命運的變動,每天都拆散着許多快樂的團體,把他們分得遠遠的;男孩和女孩的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我們並不是説現在他們這個情形就是如此;我們要告訴讀者的不過是,這聚會中的人們各回各的家;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重新坐上瑪格爾頓馬車頂上的座位;愛拉白拉-愛倫回到了她的命定之處,——我們原不妨説文克爾先生是知道的,但是我們又不能這樣説——總之是在她的哥哥班傑明和他的知己密友鮑伯-索耶先生的照應和指導之下生活罷了。

    但是,在分手之前,那位紳士和班傑明-愛倫先生帶着點兒神秘把匹克威克先生拉到一邊;鮑伯-索耶先生用食指戳戳匹克威克先生的兩根肋骨之間,這真是一舉兩得,既表現了他的天真的詼諧,又表現了對於人體解剖學的知識,然後問他説:

    “喂,老友,你住在哪兒呀?”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説暫時住在喬治和兀鷹飯店。

    “希望你能來看我,”鮑伯-索耶説。

    “那我是再快樂不過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這是我的住址,”鮑伯-索耶先生説着,並且拿出一張卡片。“波洛區的蘭特街;靠近蓋伊醫院,對我來説是很近便的,你知道。你走過聖喬治教堂就很近了——從大街向右轉彎。”

    “我一定會找到的,”匹克威克先生説。

    “下個星期四來,把那幾個傢伙也帶着,”鮑伯-索耶先生説:“那天我會約幾個醫學界的人。”

    匹克威克先生表示他很樂於見見醫學界的人;鮑伯-索耶先生告訴他那天是預備舒舒服服地聚一下,並且説他的朋友班也是與會者之一,最後他們就握手分別了。

    我們覺得講到這裏的時候,可能有人要問,在這場短促的談話中,文克爾先生有沒有向愛拉白拉-愛倫講過什麼私話?既使講了,那講的是什麼?而且,史拿格拉斯先生有沒有和愛米麗-華德爾單獨談話?既使談了,那又是談些什麼?對於這些問題,我們最終的回答是,不管他們跟女士們説了些什麼,總之他們是一直走了二十八哩沒有跟匹克威克先生或者特普曼先生説一句話,並且,他們常常嘆氣,而且拒絕喝啤酒和白蘭地,各各顯得很憂鬱。假使我們的善於觀察的女讀者們能夠從這些事實中得出任何滿意的答案,我們要求她們敍説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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