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覺得還是到巴斯去好;因此他就去了
“但是,當然羅,我的好先生,”矮小的潘卡在審判後那天的早上站在匹克威克先生房間裏説,“我想你不是真正地撇開了氣惱,真正地——真的打算不付訴訟費和賠償費。”
“一分錢也不給,”匹克威克先生堅決地説:“一分錢也不給。”
“這種原則萬歲!就像放債的人不肯重訂債據的時候説的了,”維勒先生説,他是在收拾早餐的器皿。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你先下樓去吧。”
“好的,先生,”維勒先生答;按照匹克威克先生的温和的指示走了。
“不,潘卡,”匹克威克先生説,態度非常認真,“我這裏的幾位朋友都勸我改變這個決心,但這沒有用。我要照往常一樣,直到對方獲得了權力,由法院發出強迫執行傳票來找我;如果他們下流到這種地步,用這種辦法來拘捕我,我就高高興興地甘心情願讓他們幹。他們什麼時候能夠這樣做呢?”
“他們可以,我的好先生,可以在下次開庭期發出強迫執行賠償和訴訟費的傳票,”潘卡回答説,“距現在正好兩個月,我的好先生。”
“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説。“到那時候為止,我的好朋友,讓我不要聽到一句關於這件事的話。那末現在,”匹克威克先生繼續説,帶着愉快的微笑對朋友們望着,眼睛裏閃着任何眼鏡都不能減弱或掩蔽的一種火花,“唯一的問題是:我們下一處地方是到哪裏去?”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被他們的朋友的英雄主義感動得什麼都説不出來了。文克爾先生還沒有完全從他在審判中作證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對所有問題都不表示任何意見,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是白等。
“好的,”那位紳士説,“如果你們讓我來提出我們的目的地,那麼我説是巴斯。我想我們幾個人全都沒有去過。”
無人去過;並且這個提議受到潘卡的強烈支持,因為他認為如果匹克威克先生看到一些新鮮和愉快的事物,他就會改變注意,仔細地想一想他的決定,往壞裏想一想債務人監獄,那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就全部通過了。於是山姆馬上被派出去,到白馬地下室買五張明天早晨七點半的馬車票。
裏面還剩兩個座位,外面只剩三個座位,所以山姆就全部預購了;賣票員給他的找錢的時候有一枚鉛製的五先令的銀幣,他因此找賣票員聊了幾句閒話,然後走回喬治和兀鷹,一直忙到睡覺的時候,把外衣和襯衣儘量放得不佔地方,並且施展他的機械的天才,想出種種聰明的辦法把箱子蓋緊蓋在既沒有鎖又沒有鉸鏈的箱子上。
第二天早晨的天氣不適宜於出門——悶熱,潮濕,細雨濛濛。套上車準備出發的和拉着車從街上回來的馬匹,出着熱氣,使得車子外座的旅客都被遮得看不見了。賣報的人看上去濕漉漉的,還帶着一股黴味;賣橘子的把頭伸進馬車窗口的時候帽子上的水往裏流;好像要給旅客沖洗一下提提精神。兜賣五十刃削筆刀的猶太人在絕望中把刀關上;兜賣袋中筆記本的人真把它們放進了口袋。錶鏈和烤麪包叉子都在打折,鉛筆盒和海綿也不吃香。
馬車剛一停下,就有七八個腳伕向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的行李野蠻地撲過來;他們發現早來了二十分鐘,所以就讓山姆去拿行李,他們自己走到旅客休息室去避雨——那是人類的沮喪的無可奈何的變通辦法。
白馬地下室旅客休息室當然是不舒服的;如果不叫做旅客休息室的話,那簡直就不是旅客休息室。那其實是右邊的一間客堂,裏面的一隻廚房裏的大爐子,好像是帶着一副難以駕御的撥火棒、火鉗和煤鏟自己走了進來的。客堂被隔成許多包廂,讓旅客們可以個自分別佔坐;裏面有一座鐘,一面穿衣鏡和一個活茶房:這最後一件東西的用處是留在房間一角一個小水槽上洗杯子。
那些隔開的包廂之一,這時被一個大概四十五歲的目光嚴峻的男子佔據着,他的頭頂上沒有一根頭髮,兩旁和腦後卻有許多黑頭髮,還有一付黑色的大鬍子。他穿着一件釦子扣到脖子的棕色上衣,戴一頂大大的海豹皮旅行帽,一件大衣和圍巾搭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匹克威克先生走進去的時候,他停下正吃的早餐抬起頭來看看,那種表情又兇狠又專橫,並且非常傲慢;當他對那位紳士和他的同伴們心滿意足地看了一個夠之後,就用一種古怪的態度哼了一聲,那態度好象是説,他有點兒懷疑有人要佔他的便宜,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茶房,”那大鬍子紳士説。
“先生!”一個帶着一張髒臉和一塊一樣髒的毛巾的僕人,從上面説過的水槽那兒走了出來答應。
“再來點烤麪包。”
“好的,先生。”
“塗了黃油的,別忘了,”那位紳士狠狠地説。
“馬上就送來,先生,”茶房回答。
大鬍子紳士又用先前那樣的態度哼了一聲,在烤麪包還未送來以前走到火爐前面,並且撩起上衣的燕尾夾在手臂裏,望着自己的靴子沉思起來。
“不知道這馬車到巴斯以後在什麼地方停,”匹克威克先生温和地對文克爾先生説。
“哼——呃——説什麼?”那個怪人説。
“我沒有對您説話,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是永遠動不動就跟人家交談的。“我不知道巴斯車到什麼旅館停下來。也許你知道吧。”
“你要到巴斯去?”那個怪人説。
“是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
“另外那幾位呢?”
“同我一樣,”匹克威克先生説。
“不是內座吧——如果你們坐內座去,就算我倒黴,”那個怪人説。
“我們不是全部都坐在裏面,”匹克威克先生説。
“呵,不是全部,”那古怪人強調説。“我定了兩個座位。如果他們要把六個人都擠進那輛只能坐四個人的該死的車廂裏,我就去坐驛車,並且跟他們打官司。我是付了車錢的。那不行;我定座的時候,就告訴賣票員那是不可以的。我清楚以前有過這種事情。我清楚這種事情每天都會發生;但是我從來沒有忍受過這樣事情,將來也決不會忍受。那些最清楚我的人,最清楚這一點;該死!”説到這裏,兇狠的紳士猛烈地拉鈴叫來了茶房,對他説最好五秒鐘之內就把烤麪包送來,不然就要給他顏色看了。
“我的好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説,“請你允許我説一句,這是很不必要的激憤的表現呀。我只買了兩張內座。”
“聽你這樣説,我非常高興,”那位兇惡的人説。“我收回我的話。我表示歉意,這是我的名片。讓我跟你結識。”
“非常榮幸,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們就要成為旅伴了,我希望我們會覺得彼此交往是很投機的。”
“我希望如此,”兇狠的紳士説。“我想會的,我歡喜你的相貌;見了使我愉快。紳士們,給我你們的手和名字。認識我一下吧。”
當然,接着這種優禮有加的話之後是交換了友誼的禮數,於是兇狠的紳士馬上就用同樣的那種短促、突兀和不連貫的句子告訴大家他的名字叫做道拉,他是到巴斯去玩的,他以前是在陸軍裏,現在像個紳士似的做起生意來,靠利息生活,他定的另外一個座位是給他太太道拉太太坐的。
“她是一個好女人,”道拉先生説。“我因她而感到自豪。我這樣是有原因的。”
“我希望我有鑑賞一下的榮幸呵,”匹克威克先生説,帶着微笑。
“你會有的,”道拉答。“她會認識你。她會尊重你。我追求她的時候情形非常特別。我發了一個輕率的誓言就得到了她。像這樣的。我看見了她;我愛上了她;我求婚了;她拒絕了——‘你愛別人?’——‘不要讓我難為情。’——‘我知道他。’——‘是的。’——‘很好;如果他待在這裏,我就扒了他的皮。’”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不由自主地喊。
“你扒了那位紳士的皮沒有,先生?”文克爾先生問。臉色非常蒼白。
“我寫了個條子給他。我説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本來就是的嘛。”
“是呀,”文克爾先生插嘴説。
“我説,我是一個紳士,説到做到。我的人格是孤注一擲了。我沒有回頭的餘地。作為國王陛下的軍隊裏的一個軍官,我是不得不扒他的皮,我悔恨不得不這樣做,但是一定要做。他是個沒有主張的人。他看到軍隊裏的規律是説到做到的。他逃走了。我娶了她。馬車來了,那就是她。”
道拉先生説完的時候,指着剛駛來的一輛馬車:它那開着的窗口裏有一張戴着淺藍色軟帽的有幾分姿色的臉正對着人行道上的人羣張望:肯定是正在找這位輕率的人。道拉先生付了帳,急忙拿了旅行帽、大衣和圍巾走出去了;匹克威克先生和朋友們跟着也就出來,去找他們的座位。
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坐在馬車後面的座位上;文克爾先生進了車廂,匹克威克先生也正準備跟着他進去的時候,山姆-維勒忽然走過來了,對主人的耳朵裏輕輕説有話要告訴他;神態極其神秘。
“説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什麼事呀?”
“這裏出問題了,先生,”山姆答。
“什麼?”匹克威克先生問。
“這個呵,先生,”山姆回答。“我恐怕,真恐怕,先生,這個車子的老闆是在跟我們過不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沒有把我們的名字寫上乘客表嗎?”
“不但把名字寫上了乘客表,先生,”山姆答,“而且還把一個名字漆在馬車的門上了。”山姆説着,就指一指車門的一處,那裏通常是漾着車主的名字的;而那幾個大大的金字清清楚楚正是“匹克威克”這個奇怪的名字!
“噯呀,”匹克威克先生喊,看見這巧合的事在吃一驚:“多麼少見的怪事呀?”
“是呀,不過還不止這些哪,”山姆説,又讓他的主人注意那車門:“寫了匹克威克還不夠,他們又在前面加上‘摩西’我説這是傷害加上侮辱,就象鸚鵡説的那樣,人們不光把它從家鄉弄出來,還要它以後説英國話。”
“這真夠稀奇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不過如果我們總站在這裏講話,我們的座位就要沒有了。”
“怎麼,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先生?”山姆喊,看見匹克威克先生那份平和態度大為駭異,匹克威克先生是想這樣冷靜地坐到車廂裏去的。
“算了嗎!”匹克威克先生説。“不算了又能怎樣呢?”
“居然敢這麼無禮,不要把他揍一頓嗎,先生?”維勒先生説,他期望至少會准許他向車掌和車伕挑戰,當場來一下鬥拳比賽的。
“不行,”匹克威克先生急切的回答説:“無論如何也不可以。立刻跳上你的座位吧。”
“我真的恐怕,”山姆走開的時候暗自咕嚕説,“恐怕東家出了什麼古怪毛病羅,要不然他決對不會這麼安安靜靜忍受的。我希望那場官司沒有擊敗了他的精神,不過看樣子很不好,非常壞。”維勒先生莊嚴地搖搖頭;還有值得説的是,直到車子開到肯辛頓税卡,他都沒有説一句話,這可以説是他非常關心這件事的證明,在他保持這麼久的沉默,可以説是從來沒有的事。
旅程中沒有值得特別説的事情。道拉先生説了許多選事,全都是説自己是怎樣地勇猛和不顧生死,一面講一面請道拉太太加以證實;而道拉太太就一貫不變地用附錄的形式追加一些道拉先生所遺忘、或者出於謙遜略而不提的值得注意的事實或情景,無非是説明道拉先生是一個比他自己所説的還要奇怪的人。匹克威克先生和文克爾先生極為欽佩地聽他講着,有時這位非常可喜的迷人的道拉太太説幾句。因此,由於道拉先生的故事、道拉太太的風采、匹克威克先生的好興致、文克爾先生的好耳朵,這幾位內座旅客一路上非常融洽。
外座的呢,做了外面的人們每次做的事情。他們在每一站的開頭都非常活躍,談笑風生,到中間就有些憂鬱和渴睡,到終點卻又非常地輕鬆和清醒了。有一位穿了印度橡皮披風的青年紳士,總是抽着雪茄;另外一位穿着象大衣一樣服裝的青年紳士,也抽了很多支,而吸了第二口顯然就覺得不舒服,於是在認為沒有人看着的時候就丟掉了。第三位青年人是坐在御者座上,他喜歡學習養牲口的知識;坐在車尾的一位老年人卻熟悉農事。常常有一些穿着工裝和白色上衣的、只呼名而不道姓的人,被車掌招呼着來“搭一段”,這條路上過往的每一匹馬和每一個馬伕他們都認識的;還有一頓午餐,假如你胃口好一點,能在這點時間裏吃光,花半個銀幣吃這頓飯是合算的。到了下午七點,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道拉先生和他的太太,都各自回到他們的私人起坐間裏了:那是在巴斯的大卿筒間對面的白牡鹿飯店,那裏的茶房從服裝看來可能被錯認為是威斯敏斯特的奴僕,只是他們的行為要好得多,完全可以打破這種幻覺。
次天清晨,早餐器具剛收拾完,就有一個茶房拿來道拉先生一張名片,要求介紹一個朋友來見面。名片剛送來,緊接着道拉先生本人也就帶着那位朋友來了。
這位朋友是個不出五十歲的親切的年輕人,穿着釘着金光閃閃的鈕子的淺藍色上衣、黑褲子和一雙皮子極薄的擦得黑亮的靴子。耳朵上掛着用一條短短的黑色闊絲帶吊着的一副金邊眼鏡;左手輕輕地握住一隻金鼻煙袋;手指上數不清的金戒指閃閃發光;襯衫褶襉上閃耀着一隻大大的金剛鑽的金邊別針。他有一塊金錶和一根帶着一枚大金圖章的粗大的金環錶鏈;他還拿着一根柔韌的烏檀木手杖,上面帶着沉重的金頭子。他的襯衣是最白的、最好的和漿得最硬的那款;他的假髮是那種最柔亮的、最黑的和最捲曲的。他的鼻煙是王子們的混合煙草;他的香水是帝王的極品。他的面部收縮成一種永遠的微笑;他的牙齒是如此地整齊,離得再近也看不出哪一隻是真的、哪一隻是假的。
“匹克威克先生,”道拉説:“這位是我的朋友,安其洛-西魯斯-班頓老爺,班頓掌禮官;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互相認識認識。”
“歡迎到巴一斯來,先生。真是非常的榮幸。極其歡迎到巴一斯來,先生。你有很久——很久,匹克威克先生,沒有喝這裏的水了吧。大約有一世紀,匹克威克先生。有——味兒!”
這就是掌禮官安其洛-西魯斯-班頓老爺握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的時候説的話;他把他的手握得很緊,聳起肩頭連連地鞠躬,好像他真的捨不得把它放掉。
“確實我是好久沒有喝這裏的水了,”匹克威克先生答:“因為據我所知道的,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到過這裏。”
“從來沒有到過巴一斯嗎,匹克威克先生!”這位掌禮官喊,他那隻手在驚訝中落下了。“從來沒有到過巴一斯!嘿!嘿!匹克威克先生,你是一個滑稽的人。不壞,不壞。好,好。嘿!嘿!嘿!有——味兒!”
“我覺得丟人,但是我必須説,我真的説的是實在話,”匹克威克先生答。“我從前真的沒有來過這裏。”
“啊,我明白羅,”掌禮官喊,很高興的樣子:“是的,是的——好,好——更好。你是我們聽説過的那位紳士。是的,我們知道你,匹克威克先生;我們聽説過你。”
“是那些混賬報紙上關於審判的報導吧,”匹克威克先生想。“關於我的事情他們都知道了。”
“你是住在克萊波-格林的那位紳士,因為不小心,喝了葡萄酒之後着了涼,四肢失去了效用——動一動就痛苦極了,他就把巴一斯的一百零三度的温泉裝在瓶裏用貨車運到城裏,送到他的卧室裏,用這水洗澡,打了噴嚏,當天就好了。非常好!”
匹克威克先生領謝了這個假設裏所包含的恭維,但是他仍然有加以拒斥的自制力;他就利用掌禮官的片刻的休息,要求讓他來介紹他的朋友特普曼先生、文克爾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這個介紹當然又使掌禮官歡喜和榮幸得不得了。
“班頓,”道拉先生説,“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們是g人。他們一定要留下簽名。那簽名簿在哪裏?”
“到巴一斯來的貴客的登記簿今天兩點鐘會拿到卿筒間去,’”掌禮官回答。“你願意把我們的朋友帶到那堂皇的建築裏面,使我能夠獲得他們的簽名嗎?”
“好的,”道拉答。“拜訪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我們要走了;一個鐘頭以後我再來。走吧。”
“今天晚上有個舞會,”掌禮官起身要走的時候,一面又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一面説。“巴一斯的舞會之夜是從天堂攫取來的寶貴的時間;它之所以如此令人銷魂,是由於音樂、美。風雅、派頭、禮儀,以及——以及——非常重要的,由於沒有商人蔘加,他們跟天堂是完全不協調的,而他們自己每兩個星期在商會里有一次集合,那至少也是很有味兒的。再會,再會!”於是這位掌禮官安其洛-西魯斯-班頓老爺,一面嘴裏盡説他非常滿意、非常愉快、非常拜服、非常承情,一面走下樓梯,跨進在門口等候的一輛極其漂亮的雙輪馬車,走了。
到預定的時間,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由道拉先生護送着走到集會室,在簽名簿上寫下名字,這件賞光的事使安其洛-班頓覺得格外地感激不盡。當夜舞會的人場券是準備大家都有的,但是現在不在手裏,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決定叫山姆在四點鐘到女王廣場掌禮官家裏去取,儘管安其洛-班頓一再表示説要叫人送來。他們在這城市裏作了短程的散步,得到一個一致的結論是派克街就好像一個人在夢中所看見而絕對不能靠近的垂直的街道,於是回到白牡鹿打發山姆去完成他的主人發誓要他去做的事。
山姆-維勒又隨便又優雅地戴上帽子,兩手放在背心口袋裏,極其悠閒地往女王廣場走去,邊走邊吹着口哨,吹了幾首當時最流行的曲子,那是為了適用於那高貴的樂器——嘴或口腔,完全用新的節奏改了調的。走到女王廣場他所要去的那一號,停止吹口哨,在門上輕輕地一敲,馬上就有人開了門,那是一個穿華麗的僕人服、頭髮上拍粉、身軀勻稱的僕人。
“這兒裏是班頓先生家嗎,老朋友,”山姆-維勒問,那頭髮拍粉的穿着漂亮僕人服的人華麗得燦爛奪目,但是他一點沒有相形見拙地覺得羞慚。
“有事嗎,年輕人?”是那個拍發粉的僕人的傲慢的詢問。
“如果是這裏,你就拿這名片給他,告訴他維勒先生在等着,好嗎?”山姆説。説着就冷靜地走進客廳,坐了下來。
拍發粉的當差用力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很嚴厲地皺了皺眉頭;但是關門和皺眉頭都對山姆是沒有用的,他在端詳着一座桃花心木的雨傘架子,用各種外表上的徵象,表示他的批評式的讚許。
顯然是,主人看了名片使拍發粉的僕人對山姆的好感增加了,因為他遞名片回來的時候,用友誼的態度微笑一下,説是馬上就有迴音。
“很好,”山姆説。“告訴那位老紳士不用忙得出一身大汗。不着急,六-大漢子。我吃過飯了。”
“你吃得早呀,先生,”拍發粉的僕人説。
“我覺得早些吃飯的話晚飯的胃口就會好些,”山姆答。
“你到巴一斯很久了嗎,先生?”拍發粉的僕人問。“我以前還沒有聽見你的大名的榮幸哪。”
“我在這裏還沒有出過什麼大風頭,”山姆接過去説,“因為我和別的幾位時髦人物是昨天夜裏才到這裏的。”
“這是個好地方,先生,”拍發粉的僕人説。
“好像是的,”山姆説。
“愉快的交際界,先生,”拍發粉的僕人説。“很討人歡喜的僕人們,先生,”
“我想他們是,”山姆回答。“是一種殷勤的、坦白的、不隨便對人説什麼的人。”
“啊,的確是這樣的,先生,”拍發粉的當差説,把山姆的話認為是很大的恭維。“的確是這樣的。你聞不聞鼻煙,先生?”高個兒當差問,拿出一隻小鼻煙壺,蓋上有一個狐狸頭。
“我不能不打噴嚏,”山姆答。
“那是不容易的,先生,我承認,”高個兒當差説。“慢慢地來,先生。咖啡是最好的實習。我用咖啡用了很久。它是很像鼻煙的,先生。”
這時候,鈴聲刺耳地響了一陣,使得拍發粉的當差很沒有面子地不得不把狐狸頭塞進口袋,並且帶着卑屈的臉色連忙到班頓先生的“書房”裏去。順便説一句,我們知道,往往有這樣的人,儘管是既不會看書,又不會寫字,但是卻非要把後面的小客廳叫作書房!
“這是回信,先生,”拍發粉的當差説。“恐怕你會覺得它大得太不方便了。”
“沒有關係,”山姆説,拿了那封內容很少的信。“我的虛脱的身體正好吃得消。”
“我希望我們再見,先生,”拍發粉的當差説,搓着手,跟着山姆走到門口的台階上。
“你客氣得很呀,先生,”山姆答。“現在,別把你累壞了吧;那才是好人羅。想想你對社會的責任,別工作過度,傷了身體。為了你的夥伴們,努力使你自己安靜下來吧;想想那對你會是多麼大的損失!”説了這些令人感動的話,山姆就告辭了。
“一個非常古怪的青年人,”拍發粉的當差説,帶着顯然摸不透山姆的眼光目送着他的背影。
山姆默默無語。他霎霎眼睛,搖搖頭,微微一笑,又霎霎眼睛;臉上帶着似乎碰到什麼使他非常開心的事的表情,高興地走掉了。
正好在當天晚上八點鐘之前二十分鐘,安其洛-西魯斯-班頓老爺,掌禮官,在會議室的門口從他的雙輪馬車裏出來了,還戴着同樣的假髮,同樣的牙齒,同樣的眼鏡,同樣的表和圖章,同樣的戒指、襯衫別針和手杖。他的外表上唯一看得出的變化是他穿了一件更淺的淺藍色的、用白色絲質村裏的上衣:黑色的緊身褲、黑絲襪、黑舞鞋和一件白背心,還有就是,既使可能的話,可能更香了一點。
這樣打扮了的掌禮官,為了嚴格履行他的非常重要的職務的重要責任,站在房間裏招待大家。
巴一斯擠滿了人,與會者和花六便士來喝茶的人,成羣地擁來,舞廳裏,長方的牌室裏,八角形的牌室裏,樓梯口上,過道里,嘈雜聲十分使人迷醉。衣服沙沙作響,羽毛搖晃着,燈光閃耀着,珠寶閃爍着。有一片音樂聲——可不是四組舞的樂隊奏的,因為那還沒有開始;卻是輕盈的小腳步的音樂,時而帶着一聲清脆的歡笑——笑聲低而温雅,但是非常悦耳:女性的聲音大都如此,不論是在巴斯或是在別的地方。由於愉快的期望而閃閃發亮的眼睛,從四面八方閃爍着;無論你向哪裏一看,都看得見美麗的身材從人羣中優雅地穿過,剛剛消失,就有另外一個來接替,也是同樣地美麗迷人。
茶室裏,徘徊在那些牌桌周圍的,是好多古怪的老太太和老態龍鍾的老紳士,在討論着張家長李家短之類的閒話,那種顯然津津有味的樣子充分説明了他們從這種事情上獲得的快樂達到了何等的程度。羼雜在這些集團之中,還有三四個撮合婚姻的媽媽們,她們好像完全被她們所參加的談話吸引住了,但是並沒有忘記時時向她們的女兒們心焦地斜着眼看一眼,女兒們呢,她們記得慈母的教訓,要充分利用青春,已經開始了她們的初步的賣弄風情:失落圍巾、戴上手套、放下杯子、等等;固然都是微枝末節,可是在熟能生巧的實踐家做來,很可能獲得驚人的效果。
一羣羣年輕的傢伙徘徊在靠門的地方和遠端的角落裏,表演他們的種種自鳴得意和愚笨的行徑;用他們的蠢相和自滿叫附近的所有的人好笑,卻仍快快樂樂地自以為他們是大家所稱讚的對象;至於這種讚美,那是一種聰明而仁慈的施予,沒有一個好人會反對的。
最後,那些坐在後排的一些板凳上,並且早已把那裏佔下來作為晚會的座位的,是幾個過了大關口的未婚的女士們,她們不跳舞,因為沒有舞伴,也不打牌,因為怕坐下來之後成為無法挽救的單獨一個人;因此,她們是在可以罵一切人而不必反省的那種有利地位。簡單説,她們能夠罵一切人,因為一切人都在場。那是一種愉快和豪華的場面,有的是穿戴華麗的人們、漂亮的鏡子、撒了滑石粉的地板、多枝燭台和燦爛的蠟燭;而在這場面的一切處所裏沉靜而温柔地從這裏滑到那裏,對這一夥人諂媚地鞠躬,對那一夥人熟識地點頭,對全體則是極為滿意地微笑着的,正是衣飾華麗的安其洛-西魯斯-班頓老爺,司儀的官兒。
“到茶室去。請用你們的值六便士的茶吧。他們放了點熱水,就叫做茶。請喝罷,”道拉先生大聲説,指引着挽了道拉太太的手臂走在他們這夥前頭的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就走進茶室去;班頓先生看見了,慌忙像螺絲旋子似的從人羣裏鑽過來,狂熱地歡迎他。
“我的好先生,我感到極大的榮幸。巴一斯有幸。道拉太太,你令會場生色了。我慶賀你戴着如此的羽毛。有味兒!”
“到了些什麼人嗎?”道拉懷疑地問。
“什麼人!巴一斯的精華。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見那位帶紗帽的太太嗎?”
“那位胖老太太?”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問。
“別響,我的好先生——在巴一斯沒有人是胖的或者老的。那位是寡居的史納方納夫人。”
“是真的嗎?”匹克威克先生説。
“何以見得,”掌禮官説。“別響。挨近點兒,匹克威克先生。你看見那位走過來的穿着很高雅的青年人嗎?”
“是那長頭髮、額頭很小的?”匹克威克先生問。
“正是。巴一斯現在最富有的青年人。麥丹海德爵爺公子。”
“你的話當真?”匹克威克先生説。
“是呀。你隨後就可以聽見他説話了。匹克威克先生。他要對我説話的。和他在一起的另外一位紳士,穿淺紅色小背心,留黑鬍子的,是克魯希頓大人,他的摯友。你好嗎,爵爺?”
“熱喜(死)了,班頓,”爵爺説。
“很暖呵,爵爺,”掌禮官答。
“很熱呀,”克魯希頓大人表示贊同。
“你看見爵爺的郵車沒有呀,班頓?”片刻之後克魯希頓大人這樣問;在那間隔的時間裏,麥丹海德小爵爺想把匹克威克先生凝視得不知所措,克魯希頓先生在思索什麼話題是他的爵爺非常愛談的。
“啊呀,沒有見過,”掌禮官回答説。“一輛郵遞車!多好的想法!有——味兒!”
“我的腦(老)天爺!”爵爺説,“我以為每個輪(人)都看見過那輛新郵車了;那喜(是)戲(世)上用輪雞(子)跑的東希(西)裏頭最精巧、最漂亮、最優美的了——油了紅顏色,帶奶油色的斑點。”
“有一隻真正的信箱,樣樣俱全,”克魯希頓大人説。
“前面有個曉曉(小小)的座位,裝了鐵欄杆,預備開車雞的輪坐的,”爵爺接着説,“有一天早上我開着它香(上)佈列希(斯)托爾,我穿着紅香衣,有兩個當差的在後面離我約有一哩;真是見鬼,那些輪都從草棚雞裏跑出來,攔住我的路,問我喜不喜(是不是)郵政局的。”
對於這件趣事,爵爺笑得非常開心,聽的人當然也是。隨後,麥丹海德爵爺把手臂挽住那位諂媚的克魯希頓先生的手臂,走開了。
“快活的青年人阿,那位爵爺,”掌禮官説。
“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淡漠地回答着。
舞會開始了,必要的介紹都作過了,一切準備手續都佈置好了,安其洛-班頓又找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帶他到牌室去。
他們剛走進去,那位寡居的史納方納夫人和別的兩位舊派打扮,愛打惠斯特的女太太正在一張空着的牌桌旁逡巡;他們一看見安其洛-班頓護衞之下的匹克威克先生,就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知道他正是她們所需要的可以湊成一局的人。
“親愛的班頓,”寡居的史納方納夫人説,哄小孩似的聲調,“給我們找一個可愛的人來湊成一局吧,好嗎。”碰巧匹克威克先生這時正看着別處,所以那位夫人就朝他點點頭,富於忠情地皺皺眉頭。
“夫人,我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肯定是非常高興,我相信的,有——味兒哪,”掌禮官説,知道那個暗示。“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這位是史納方納夫人——這位伍格斯比上校夫人——那位波洛小姐。”
匹克威克先生對每位太太小姐鞠了躬,而且發現躲避是不可能的,就玩起了牌。[注]匹克威克先生和波洛小姐一組,對史納方納夫人和伍格斯比上校太太。
在發第二副牌的時候、王牌剛翻出來,有兩位年輕女士匆匆走進房來,分別在伍格斯比上校太太的座位兩邊坐好,耐心地等這一副打完。
“喂,珍,”伍格斯比上校太太對兩個女孩子之一説,“什麼事呀?”
“媽,我來問你,我是不是要和那個頂小的克勞萊先生跳舞,”她倆兩者之中比較漂亮也比較年輕的一個在説。
“哦,上帝,珍,你怎麼想得出這種事呀!”媽媽憤憤然地回答説。“你沒有聽説嗎?他的父親一年只有八百進款,他一死他就跟着完了?我為你害羞。絕對不要。”
“媽,”另一位低聲説,她比她妹妹大得多,而且非常地沒有風趣和矯揉造作,“已經把麥丹海德爵爺介紹給我了。我説我是還沒有訂婚,媽呵。”
“你是個甜蜜的寶貝,我的心肝,”伍格斯比上校夫人答,用她的扇子拍拍女兒的嘴巴子,“你是永遠叫人放心的。我的親愛的,祝福你!”説了這些,伍格斯比上校夫人極其愛護地吻了吻長女,對另外一個用警告的態度皺皺眉頭,然後繼續理她的牌。
可憐的匹克威克先生!他從來沒有和這樣精明的三位女牌手玩過。她們厲害得要命,完全把他嚇壞了。假使出錯一張,波洛小姐的眼睛就像製造匕首的工廠;假使停頓下來考慮哪一張牌好,史納方納夫人就向椅子背上一靠,帶着那種又不耐煩又憐憫的眼光對伍格斯比上校夫人微微冷笑,而伍格斯比太太一見這樣就聳聳肩,咳嗽一聲,好像是説,她懷疑他是不是還會把牌打出來。於是,每一副打完之後,波洛小姐總是帶着陰鬱的臉色和責備的嘆息來盤問匹克威克先生為什麼不跟着出紅方塊,或者為什麼不先出黑梅花,為什麼不墊掉黑桃,為什麼不一直出紅桃,為什麼不連出大牌,為什麼不打愛斯,為什麼不配合老開,等等;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對於這一切嚴重責問的答覆,卻完全不能説出任何理直氣壯的理由;他這時早已經把打牌的竅門完全忘記了。而且有些人走過來旁觀,弄得匹克威克先生神經十分緊張。除了這一切,桌子近旁還有使人分散注意力的滔滔不絕的談話,那是安其洛-班頓和兩位馬丁特小姐;這兩位小姐因為孤孤單單湊不成對,所以對掌禮官大獻殷勤,希望找到一兩個失羣的伴侶。這一切再加上不斷的人來人往的喧聲和擾亂,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不免把牌打措了;並且牌也跟他作對;當他們在十一點十分歇手的時候,波洛小姐氣壞了,立即站起身來,涕淚滂淪地坐了轎子徑自回家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會齊了,他們卻異口同聲地堅決聲明説幾乎從來沒有度過比這次更愉快的夜晚;大家一同回到白牡鹿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喝了些熱東西鎮靜了一下感情,就上牀睡覺,而且一上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