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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描寫塞繆爾-維勒先生和家屬的一場動人的會晤。匹克威克先生在他所居住的小世界遊歷一番,並且決定,將來儘可能少和它打成一片

    塞繆爾-維勒先生入獄之後沒有幾天,一個早晨,用盡心機收拾好主人的房間並且看見他舒服的坐下來埋頭於書籍和文件之中以後,就退出來把之後的一兩個鐘頭自己來盡情享受一下。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山姆想,在户外喝一品脱黑啤酒一定會使他愉快度過這麼個把鐘頭,正像沉醉在別的什麼小娛樂裏一樣的。

    得出了這個結論,他就走到酒吧間,買了啤酒,並且弄到了“不過是昨天的前一天的”報紙,於是走到九柱戲場子上,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了,開始用非常沉着而有法則的態度自得其樂起來。

    首先,他喝了一口啤酒提提神,其次,抬頭望望一扇窗户,對在那裏剝馬鈴薯皮的一位青年女子丟了一個柏拉圖式[注]的眼神。之後打開報紙,把它折得使警察局的報告露在外面;而這在颳着一點風的時候做起來卻是件麻煩而困難的事,所以他完成這項工作之後又喝了一口啤酒。隨後,他讀了兩行報,突然停止,去看兩個快要打完板球的人,那一局結束的時候,他用讚賞的態度喊了一聲“很好”,看一下旁觀者們,探查他們的感覺是否和他自己的相符合。這又包括抬頭看看窗户的舉動;因為那青年女子還在那裏,因此,再丟一個眼神,並且再喝一口啤酒用演啞戲的手勢表示祝她健康,這些普通的禮貌,山姆都做了;而且對一個睜大了眼睛注意到他這種行動的小孩子惡狠狠地皺了皺眉頭,就把一條腿架到另外一條腿上面,雙手捧住報紙,開始聚精會神地讀起來。

    他差不多剛使自己心平氣和達到了那種不可缺少的入迷狀態,就覺得好像聽見老遠的過道里有人喊他自己的名字。他一點也沒有搞錯,那名字很快從一張嘴巴傳到另一張嘴巴,幾秒鐘的工夫空中就充滿了“維勒!”的呼喊。

    “在這裏!”山姆用洪亮的聲音吼叫説。“什麼事呀?誰找他!是有專差來説了鄉下家裏失火嗎?”

    “敞廳裏有人找你,”一個站在旁邊的人説。

    “當心那報紙和酒壺吧,老朋友,行嗎?”山姆説。“我就來。該死,如果他們喊我上酒吧間,是不可能這麼大叫大鬧的。”

    山姆説了這話,附帶着在那位不知道要尋找的人就在身旁。還在狠命尖叫“維勒!”的青年紳士的頭上輕輕一拍,連忙穿過場子,跑上台階,到廳堂裏去。在這裏,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東西便是他最心愛的父親,坐在樓梯最下面的一級上,帽子拿在手裏,用他的特大的嗓子叫着“維勒!”每半分鐘一次。

    “你吼什麼?”山姆暴躁地説,那時老紳士剛好又叫完了一聲:“弄得你自己這麼滾熱,很像一個惹人生氣的吹玻璃瓶子的人似的。什麼事情呀?”

    “啊哈!”老紳士答。“我開始擔心你到攝政公園附近散步去了,山姆。”

    “得啦!”山姆説,“不要拿貪婪的犧牲品開玩笑了,離開那樓梯板吧。你坐在那裏做什麼?我又不住在那裏。”

    “我有一個大笑話告訴你呢,山姆,”大維勒先生説,站了起來。

    “慢一點,”山姆説,“你背後都是白粉。”

    “那倒對了,擦掉吧,山姆,”維勒先生説,他的兒子替他撣灰。“在這裏假如衣服上帶了白粉[注]走來走去,是要讓人説閒話的啊,呢,山姆?”

    因為説到這裏維勒先生露出快要朗朗大笑的明確無疑的徵兆,山姆就插上來加以阻止。

    “別出聲,請你,”山姆説,“世上從來沒有像你那樣的一張老畫牌[注]。那末,你高興什麼呀?”

    “山姆,”維勒先生説,擦着額頭,“我恐怕在這幾天中間我會笑得中風了,我的孩子。”

    “那麼你這為了什麼這樣呀?”山姆説。“你有什麼話要説呢?”

    “你想想看,誰和我一道來的,塞繆爾?”維勒先生説,退後一兩步,噘着嘴,展開了眉毛。

    “派爾?”山姆説。

    維勒先生搖搖頭,他的紅臉蛋被努力找尋出路的笑意脹得凸出來。

    “臉上長着雀斑的傢伙吧,或許?”山姆想起來説。

    維勒先生又搖搖頭。

    “那麼是誰呢?”山姆問。

    “你的後孃,”維勒先生説;幸而他説出來了,否則他的兩頰定會由於那種很不自然的膨脹不可避免地裂開。

    “你的後孃啊,山姆,”維勒先生説,“還有那紅鼻子的人,我的孩子;那紅鼻子的人。嗬!嗬!嗬!”

    説了這話,維勒先生開懷大笑起來!山姆向他看看,帶着一種露出牙齒的開朗的笑容,慢慢地那笑散佈到整個臉孔。

    “他們來和你作一次嚴肅的交談,塞繆爾,”維勒先生説,擦擦眼睛,“不要把不合人情的債權人的事漏了風聲,山姆。”

    “什麼,他們不知道是誰嗎?”山姆問。

    “一點兒也不清楚,”他父親答。

    “他們在哪裏?”山姆説,以此回答着老紳士的所有的露齒笑。

    “在酒吧間裏,”維勒先生答。“找紅鼻子的人可不要到有酒的地方去找;他是不去的-,”塞繆爾——他是不去的。我們今天早上從‘侯爵飯店’來,這一路車子坐得很愉快呵,山姆,”維勒先生説,這時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勝任用音節分明的口氣來講話了。“我趕着那匹老斑馬,駕了屬於你後孃的第一個媽的小雙輪車,搬進去一張安樂椅給牧師坐。我一點都不亂講,”維勒先生帶着深深輕蔑的神色説——“我一點都不亂講,他們搬了一副活動踏腳在我們門口的路上,給他爬上馬車的呢。”

    “真的嗎?”山姆説。

    “是真的啊,山姆,”他父親答,“我真希望你看見他上車的時候有多麼緊地握住扶手呢,就像他怕要直挺挺地栽下來跌成幾百萬原子。不過他到底還是搖搖擺擺地爬上車了,我們就出發了;而我倒覺得——塞繆爾,我説我倒覺得——我們轉彎的時候他發現顛得有點太嚴重哪。”

    “什麼,我想你是碰巧撞着了一兩根街上的柱子吧?”山姆説。

    “恐怕是,”維勒先生答,把眼睛咪成一條線,“恐怕是撞着一兩根,山姆;他一路上老飛出那張安樂椅。”

    説到這裏老紳士把頭來回晃着,發出一陣嘎啞的內在的咕嘻嚕的聲音,附帶着面部的一陣猛烈的膨脹和臉上一切器官的闊度突然增加——這些徵象使他的兒子驚詫不已。

    “別害怕,山姆;別害怕,”老紳士説,那是他靠着很大的掙扎和抽筋似的在地上跺了好多次腳、恢復了説話的能力之後説的。“那不過是我正要發出來的一種温和的大笑罷了,山姆。”

    “唔,假如是這樣的話,”山姆説,“你最好還是不要再發出來吧。你會發現它是一種危險的發明呢。”

    “你不喜歡嗎,山姆?”老紳士問。

    “一點也不喜歡,”山姆答。

    “唔,”維勒先生説,眼淚還在從兩頰往下滾,“我假如發作完了,那對於我是解脱,有的時候就可以令你的後孃和我之間省掉許多話;不過恐怕你是對的,山姆:它太像中風那一類事情了——太像了,塞繆爾。”

    這談話把他們帶到了酒吧間的門口,山姆在門口停一下,回頭對還在後面傻笑的可敬的長輩詭秘地瞟了一眼,隨即領頭走了進去。

    “後孃,”山姆説,非常有禮貌地對那位婦女致敬,“非常感謝到這裏看我。牧師,你好嗎?”

    “啊,塞繆爾!”維勒太太説。“這很可怕呀。”

    “一點兒也不阿,媽,”山姆答。“是嗎,牧師?”

    史的金斯先生抬起兩手,翻着眼睛,翻到只看見眼白——不如説是眼黃——但是沒有答話。

    “是不是這位紳士害了什麼痛苦的毛病!”山姆説,看着他的後孃要求解釋。

    “這個好人因為看見你在這裏,因此傷心了,塞繆爾,”維勒太太答。

    “啊,是這樣嗎,是嗎?”山姆説。“我還擔心,由他的樣子看來,他是吃最後一根胡瓜的時候忘掉撒胡椒了。算了吧,先生;罵人並不要額外花錢的,就像國王責罵大臣們的時候説的。”

    “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像煞有介事地説,“恐怕你並沒有因為吃了官司軟化下來吧。”

    “請你原諒,先生,”山姆答,“你所説的是什麼呀?”

    “我擔心,年青人,你的本性沒有因為受到這種懲誡變軟了一點吧,”史的金斯先生大聲説。

    “先生,”山姆答,“你講這話太抬舉我了。我希望我的本性不是軟的呵,先生。很感謝你的好意,先生。”

    話談到這裏的時候,一種無禮的近乎笑聲的聲音從老維勒先生所坐的椅子那裏發了出來;維勒太太聽見了,連忙考慮了這一切的情景,似乎覺得她有慢慢發作起歇斯底里來的義務。

    “維勒,”維勒太太説(老紳士坐在一個角落裏),“維勒!過來。”

    “非常感謝你,我親愛的,”維勒先生答:“不過我在這兒很舒服。”

    聽了這話,維勒太太哇地一聲哭了。

    “出了什麼毛病啦,媽?”山姆説。

    “啊,塞繆爾?”維勒太太答,“你的父親叫我難過啊,難道什麼東西對他都沒有益處嗎?”

    “你聽見沒有?”山姆説,“太太問你,是不是什麼對於你都沒有益處。”

    “很感謝維勒太太的客氣的探問,山姆,”老紳士回答説。“我想一根煙鬥對於我是極為有好處,可以通融一下嗎,山姆?”

    這時候維勒太太又流了些眼淚,史的金斯先生哼了起來。

    “哈羅!這位不幸的紳士又發病了,”山姆説,看看大家。“你覺得現在的毛病在哪裏呀,先生?”

    “在老地方,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回答:“在老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呀,先生?”山姆問,外表上很憨直的樣子。

    “在心裏,年青人,”史的金斯先生答,把他的雨傘壓在馬甲上。

    聽了這句動人的回答,那位完全不能夠控制自己感情的維勒太太大聲抽噎起來,並且説她深信紅鼻子的人是一個預言家;因此大維勒先生就低聲大膽地説,他一定表面上是聖西門、而內裏邊是聖華卡這兩者的聯合教區的代表。

    “恐怕,媽,”山姆説,“這位臉上抽筋的紳士是有點兒口渴了吧,因為他眼前呈現着這種憂鬱的景象的關係,是這樣嗎,媽?”

    那位可敬的婦人看看史的金斯先生,等待着他的答覆;那位紳士呢,眼珠亂轉,用右手卡住自己的嗓子,模仿着吞嚥的動作,表示他口渴了。

    “恐怕,塞繆爾,他真是傷心到這種地步了,”維勒太太哽咽地説。

    “你喝慣了什麼口味的呀,先生?”山姆答覆説。

    “啊,我的親愛的青年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一切的口味都是無聊的東西啊!”

    “太對了;真是太對了,”維勒太太説,咕咕嚕嚕地哼了一聲,並且表示有同感地搖着頭。

    “唔,”山姆説,“我相信也許是的,先生;不過哪一種你覺得是特別無聊的東西呢?你最喜歡哪一種無聊的東西的味道呢,先生、’”

    “啊,我的親愛的青年朋友,”史的金斯先生答,“我是統統輕視的。如果,”史的金斯先生説,如果它們中間有哪一種比較不那麼可增可惡,那就是叫做甜酒的那種液體了——熱的,我的親愛的青年朋友,還要放三塊糖在平底的大玻璃杯裏。

    “説起來真是抱歉得很,先生,”山姆説,“他們偏偏不允許在這裏賣這一種特別無聊的東西。”

    “啊。這些積習難改的人心真狠啊!”史的金斯先生脱口而出地喊。“啊,這些不人道的迫害者的可詛咒的殘酷呵!”

    説了這些,史的金斯先生又翻着眼珠,還用雨傘拍打着胸口;如果我們説他的憤慨的確是顯得非常真實不假,那對於這位可敬的紳士是完全公道的。

    維勒太太和紅鼻子的紳士不約而同用非常猛烈的態度對這種不人道的習俗加以抨擊、並對它的創設者痛痛快快發泄了種種虔信而神聖的咒罵之後,後者就提議來一瓶紅葡萄酒,加點兒水、香料和糖,熱一熱,那麼既有益於胃,嚐起來又不像許多別的混合品那麼沒味道。因此就吩咐這樣去辦,在等着的時候,紅鼻子和維勒太太望着大維勒,並大聲嘆息。

    “喂,山姆,”那位紳士説,“我希望這次高興的會面能使你感覺精神提了起來。非常愉快而有益的談話啊,是不是,山姆?”

    “你是個墮落的人,”山姆答:“我希望你別再對我説那些不體面的話。”

    維勒先生不但沒有被這種非常正當的回答教導得好些,反而立刻露出牙齒大笑起來;這不聽勸告的行為使那位女士和史的金斯先生都閉起了眼睛,難堪地在椅子裏前後搖着;他呢,還趁興打了幾下手勢,暗示要捶打和扭那位史的金斯的鼻子;他這樣做做手勢,似乎給予他精神上很大的安慰。有一次,老紳士幾乎被拆穿秘密,因為尼加斯酒送來的時候史的金斯突然一動,使他的頭剛好和維勒先生的攢緊的拳頭碰上,因為他那拳頭伸在離他耳朵不到兩時的地方描摹想像中的空中的爆竹的,已經伸了片刻。

    “你幹嗎這樣野蠻地伸出手來接杯子?”山姆非常靈敏地説,“你沒看見你打着這位紳士了嗎?”

    “我沒有去打他呀,山姆,”維勒先生説,因為這意想不到事件的發生多少有點害怕了。

    “試一試內服劑吧,先生,”紅鼻子的人帶着一副悲哀的臉孔揉着頭的時候,山姆説。“你覺得來這麼一杯滾燙的無聊的東西如何呀,先生?”

    史的金斯先生口頭上沒有答覆什麼,不過他的態度是富於表情的。他嚐了嚐山姆放在他手裏的那隻杯子裏的東西,把傘放在地板上又嚐了一口:用手輕輕撫摸了兩三次肚子;隨後一口氣全喝完了,咂着嘴,伸出那隻平底杯還要添一點的意思。

    維勒太太在痛飲這種混合劑上,也不甘落後。這位好太太開始的時候非常肯定聲明説她一滴也不能沾——後來就喝了一小口——後來就一大口——後來就許多口;她的感情的性質屬於很容易受強烈的飲料的影響的那一種,她喝一口尼加斯酒就淌一滴眼淚,這樣下去,越來越感傷,最後竟然達到了很可悲的地步。

    大維勒先生帶着許多鄙夷的神情看着這些情景;當史的金斯先生喝完第二壺同樣的東西開始帶着悲傷的態度嘆氣的時候,他就公開表示不贊同這所有行為,説了許多不連貫的雜亂無章的話,只聽得出他屢次憤怒地反覆説“胡鬧”這兩個字。

    “我告訴你吧,塞繆爾,我的孩子,”老紳士對他的太太和史的金斯先生相互目不轉睛地注視了許多之後,湊近兒子的耳朵低聲説:“我想你後孃的肚子裏一定有什麼毛病,那個紅鼻子的人也是一樣。”

    “你是什麼意思?”山姆説。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山姆,”老紳士答,“他們喝下去的東西好像一點也不滋補。立刻變成了熱水從眼睛裏流了出來。你相信我好啦,山姆,那是天生的缺陷啊。”

    維勒先生髮表這種科學見解的時候做了不少加以證實的皺眉和晃腦袋。維勒太太看見了,她認為是在説她或對史的金斯先生或者他們兩位的壞話,正準備無休無止地發作下去,這時候,史的金斯先生用盡全力掙扎着站起來,開始發表一通有效益的演講給大家聽,特別是給塞繆爾先生聽,他用動人的字句嚴厲地要求山姆在把他投入的罪惡深淵裏小心警惕;杜絕一切虛偽和驕傲心思,並且一切事情上都要拿他(史的金斯)作榜樣,那樣的話,他遲早有可能有指望得到這樣的可慰的結果,也就是説,像他一樣,是一個最可敬的和無可責難的人,而他的一切熟人和朋友都是毫無前途地被上帝放棄的放蕩的可憐蟲;這種想法,他説,不能不給予他最大滿足。

    他進一步又要求他,首要的是避免醉酒的罪惡,他把那比做豬的污穢習慣,説那些喝在嘴裏的有毒的和害人的麻醉藥是要毀掉人的記憶的。演講到此時,這位可敬的並且長着紅鼻子的紳士異樣地語無倫次了,在他的雄辯的激昂慷慨之中來回地搖晃着,只好抓住椅背來保持直立的姿勢。

    史的金斯先生並未要求他的聽眾警戒那些假先知和卑鄙的宗教嘲諷者:這些人既沒有解釋宗教的首要的教義的常識,更沒有感受它的首要的原則的心胸,在社會上是比普通的犯罪者還危險的分子:他們必然是欺騙那些天性最軟弱的和最不明事理的人,輕侮和鄙視那應該被視為最神聖的事,並且使不少優秀宗派裏的許多善良而端正的人名譽有一部分掃了地;但是,他在椅子背上倚了好久,合着一隻眼,把另外一隻大霎而特霎,所以我們假定他是想到這一切的,不過沒有讓人知道罷了。

    演講之際,維勒太太在每一段的末尾都哭泣:同時,山姆坐在一張椅子上,把手臂擱在椅背的頂端,抱着極温和而殷勤的態度看着説話的人,時而拋一種賞識的眼光給老紳士,他呢,開頭的時候倒很高興,到了大約一半的時候卻睡着了。

    “了不得!很妙!”山姆説,那時紅鼻子的人已經説完,戴上了他的破舊手套:所以他的手指穿出破洞,指關節也露出外面了——“非常妙。”

    “我希望這對你會有好處,塞繆爾,”維勒太太嚴肅地説。

    “我想會的,媽,”山姆答。

    “我但願我能夠希望這對你的父親也會有好處,”維勒太太説。

    “謝謝,我親愛的,”大維勒先生説。“你覺得那對你自己怎麼樣呢,我親愛的?”

    “嘲弄者!”維勒太太喊。

    “你簡直是瞎子摸黑呀!”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説。

    “假如我不能弄到比你的月亮光更好的光明,我的可珍貴的人呵,”大維勒先生説,“那麼很可能我會一直繼續趕夜車,直到完全離開了大路。那麼,維勒太太,假如斑馬還在馬房盡挺下去的話,我們回去的時候它就什麼也挺不住了,説不定那隻安樂椅連同坐在裏面的牧師會一道翻身撞上什麼樹籬了。”

    聽了這種如果,可敬的史的金斯先生顯然特別驚恐,連忙拿起帽子和雨傘,提議立刻出發;維勒太太也同意。山姆陪他們走到看守間的大門口,於是有禮貌地告別了。

    “別了,塞繆爾,”老紳士説。

    “什麼別了?”山姆問。

    “得,那麼再會吧,”老紳士説。

    “啊,你就是指的這個啊,是嗎?”山姆説,“再會了!”

    “山姆,”維勒先生低聲説,小心地四面望望:“替我問候你的東家,告訴他,如果他把這裏的事情想通了,就通知我吧。我和一個傢俱匠想出一個弄他出去的方法。一架鋼琴,塞繆爾——一架鋼琴!”維勒先生説,用手背拍着兒子的胸堂,自己退後一兩步。

    “你講的是什麼?”山姆説。

    “一架鋼琴啊,塞繆爾,”維勒先生答,態度更神秘了,“他可以租一架來的;一架不能彈的,山姆。”

    “那有什麼好處呀?”山姆説。

    “讓他叫我的傢俱匠弄回它來,山姆,”維勒先生答。“現在你懂了沒有?”

    “不懂,”山姆答。

    “裏面沒有機器啊,”父親小聲説。“把他裝在裏面不成問題,連他的帽子和鞋子都在內,從腿中間呼吸,那是空的。準備好了到美國去的船票。美國政府決不會放棄他的,只要他們發現他有錢花,山姆。讓東家留在那裏,等巴德爾太太死掉,或者等道孫和福格受了絞刑,後面這一件事情我想是可能先發生的,山姆;然後再讓他回來,寫一部關於美國的書,那就可以把用掉的本錢都賺回來還不止了,如果他把他們痛罵個夠的話。”

    維勒先生用非常熱心的耳語聲説了他的計劃的要點;隨後,好像怕再談下去會削弱這令人心驚的消息的結果,就行了一個馬車伕的禮走掉了。

    山姆剛剛使被他的尊長的秘密消息所大為擾亂的臉孔恢復了平靜狀態,匹克威克先生就向他招呼了:

    “山姆,”那位紳士説。

    “先生,”維勒先生回答。

    “我要在監獄裏兜個圈子走走,我希望你跟着。我看見一個我們認識的犯人走過來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微笑着。

    “哪一個,先生?”維勒先生問:“那個戴假髮的紳士嗎,還是那個穿長統襪的有趣的俘虜?”

    “都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是你的老朋友,山姆。”

    一我的朋友,先生!”維勒先生喊。

    “那位紳士你是記得很清楚的,我敢説。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答,“否則,你就比我所想象的更不關心你的老朋友了,別説!一句話也別説,山姆——一個字也別説。他來了。”

    匹克威克先生説的時候,金格爾先生走來了。他看來沒有先前那麼可憐,穿着一套半新半舊的衣服,那是靠着匹克威克先生的幫助從當鋪裏賣出來的。他並且還穿着乾淨襯衫,頭髮也剪過了。可是他非常蒼白和削瘦;當他拄着一根手杖慢慢地走過來的時候,很容易看出他曾經遭到疾病和窮困的嚴重磨難,仍然非常衰弱。匹克威克先生招呼他的時候,他脱了帽子,而且看見了山姆-維勒似乎很卑屈的羞澀。

    緊跟在他後面走來的是喬伯-特拉偷先生,在他的罪惡目光裏,無論如何是找不到對伴侶缺乏忠誠和依戀的。他仍然是又襤褸又污穢,但是他的臉已經不象前幾天初遇到匹克威克先生的時候那樣的塌陷了。他對我們的仁慈的老朋友接下帽子的時候,含糊地説了些不連貫的感謝話,咕嚕着救他免於餓死什麼的。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不耐煩地打斷他。“你的山姆跟在後面吧。我要和你談談,金格爾。你不扶着他能走嗎?”

    “當然,先生——不成問題——不要太快——腿發抖——頭髮暈——盡兜圈子——象地震似的感覺——非常象。”

    “喂,把手臂遞給我吧,”匹克威克先生説。

    “不,不,”金格爾答:“不可以的——還是不那樣的好。”

    “胡説,”匹克威克先生説:“倚住我吧,我要求你,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看見他又窘又興奮,不知道怎樣辦才好,就直截了當用自己的胳臂拉住那害病的江湖戲子的手臂,扶着他走,一句話也不再説。

    在這全部時間裏,塞繆爾-維勒先生所顯示的是想像力所能描繪的最不可遏制的和撩動人心的驚訝表情。他在極度的沉默中從喬伯看到金格爾、又從金格爾看到喬伯之後,輕輕地喊着

    “唔,我真見鬼了!”並且重複了最少有二十遍,這之後,似乎完全失去了説話的能力,又在默默的暈迷之中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來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回頭看看。

    “來了,先生,”維勒先生答,機械式地跟着他的主人;還是目不轉睛地望着在他旁邊一聲不吭走着的喬伯-特拉偷先生。

    喬伯把眼光盯着地上,好一會兒。山姆呢,因為緊盯着喬伯的臉,就是老撞上走路的人,碰着小孩子,被樓梯和欄杆絆得東倒西歪似乎完全不知不覺。直到喬伯偷偷抬起頭來説:

    “你好嗎,維勒先生?”

    “正是他呀!”山姆喊;確認無疑地驗明瞭喬伯的真正身份之後,就拍了拍大腿,打了一聲又長又尖鋭的唿哨來發泄他的感情。

    “我的情況已經改變了,先生,”喬伯説。

    “我想是的吧!”維勒先生大聲説,懷着毫不掩飾的驚奇打量着他的同伴的破衣服。“還不如説壞了,”特拉偷先生,就像那位紳士把一隻好好的半個銀幣換了兩先令六便士吉利錢[注]的時候説的羅。”

    “的確是,”喬伯回答説,搖着頭。“現在不可能欺騙了,維勒先生。眼淚,”——喬伯帶着轉眼之間的狡猾神情説——“眼淚並不是困苦的唯一的證據,也不是最好的證據。”

    “可不是,”山姆帶有表情地回答説。

    “它們也許是假裝的,維勒先生,”喬伯説。

    “我知道嘛,”山姆説:“真的,有人永遠把它們預先裝好,在願意用的時候隨時可以把塞子拉開。”

    “是的,”喬伯答:“不過這類事情也不是很容易假裝的呢,維勒先生,而且裝起來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呀。”他説了之後,指着他的塌陷的兩頰,並且捲起衣袖露出一隻好像一碰骨頭就會斷手臂;它在薄薄的皮肉的掩蓋之下顯得多麼突出的脆弱啊!

    “你怎麼折磨起你自己來了?”山姆問,嚇得往後退。

    “什麼也沒有做啊!”喬伯答。

    “什麼也沒有!”喬伯像回聲似的説。

    “過去好多星期我一點事情也沒有做,”喬伯説:“吃喝也幾乎沒有。”

    山姆對特拉偷先生的瘦臉和破衣服總括起來一瞥,隨後,抓住他的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拖他向別處走。

    “你上什麼地方去呀,維勒先生?”喬伯説,依然在他的老仇敵的有力的掌握之下掙扎着。

    “來呀,”山姆説:“來呀!”他不作任何解釋,一直拉他到酒吧屋裏,叫了一瓶黑啤酒;酒很快拿來了。

    “喂,”山姆説,“喝了吧,一滴都不要剩下;喝了把酒瓶翻過來,讓我看看你把酒喝下去了。”

    “但是我親愛的維勒先生,”喬伯抗辯説。

    “喝下去,”山姆強制地説。

    受到這樣的訓訴,特拉偷先生就把壺放到唇邊,於是輕輕地和幾乎覺察不出地一點一點使它在空中傾斜下去。他停頓了一次,呼一口長氣,只此一次,而且並沒有從酒壺上抬起頭來。隨後不久,他就伸直了胳臂把酒壺舉出去,底朝上。沒有什麼落在地上,除了很少的幾點泡沫,慢慢地脱離壺邊,懶洋洋地掉下去。

    “幹得好,”山姆説。“你這麼一來感覺怎樣了?”

    “好些了,先生,我想我好多了,”喬伯回答説。

    “當然的,”山姆好發議論地説。“就像往氣球裏打氣;我用肉眼也看得出來你這麼一來胖些了。再來這麼一下,你説怎麼樣?”

    “我想不用了,我非常感謝你,先生,”喬伯回答説——“真是不用了。”

    “好,那麼給你來點吃的怎麼樣?”山姆問。

    “多謝你的可敬的東家,先生,”特拉偷先生説,“在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已經吃過半隻羊腿了,那是烤的,下面燒馬鈴薯,懶得煮。”

    “什麼!他在供養你們嗎?”山姆加強語氣問。

    “他在供養,先生,”喬伯答。“還不止這樣呢,維勒先生;我的主人病得很重,他幫我們弄了一個房間——以前我們是在狗窩一樣的房子裏——替我們出租金,先生;在夜裏什麼人也不知道的時候來看我們。維勒先生呵,”喬伯説,這次眼睛裏真含着眼淚了,“我甘願服侍這位紳士,直到我倒在他的腳下死掉。”

    “我説呀,”山姆説,“對不起,我的朋友——別提這話!”

    喬伯-特拉偷吃驚了。

    “別提這話,我告訴你,青年人,”山姆肯定地重複説。“除了我,沒有人能服侍他。我們現在説到這裏,我就讓你再知道一個秘密吧,”維勒先生付啤酒賬的時候説。“請注意,我從來沒有聽説過,也沒有在小説上讀到過,也沒有在圖畫上見過什麼穿緊身褲和打綁腿的安琪兒——連戴眼鏡的都沒有,照我想起的,雖説同那樣打扮相反的東西倒大概有的——不過,喬伯-特拉偷,你記住我的話,既然如此,他卻是一個真正徹頭徹尾的安琪兒;我倒要看看,有誰敢對我説他知道有一個比他非常好的呢。”説着這樣挑戰的話,維勒先生把零錢放進旁邊的一個小口袋裏扣好了;順便做了許多表示確信的點頭和手勢,就出發尋找話中的那個人了。

    他們發現匹克威克先生原來和金格爾在一起,很真誠地談着,對於聚集在板球場上的羣眾一眼也不看;那一堆堆的人羣是很混亂的,很值得看一看,假如有那份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的話。

    “唔,”匹克威克先生説,那時山姆和他的同伴走近了。“你要看看你的健康變得怎麼樣,同時你想一想吧。你覺得自己擔任這項工作的時候,就把意見寫出來給我,我考慮了之後就和你討論。現在你回房間去吧。你累了,你還不能在外面待得時間太長呢。”

    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昔日的活潑勁兒一點都沒有了,連匹克威克先生在他的困境中第一次無意間碰見他的時候他裝出來的那點悲傷也沒有了——不聲不響地深深鞠了一躬,示意喬伯不必現在就跟着他去,於是爬一樣地慢慢走了。

    “多麼奇怪的場面啊,是嗎,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高興地掉頭看看説。

    “非常奇怪,先生”山姆答。“怪事層出不窮,”山姆自言自語加上一句,“假如那個金格爾不是在幹灑水車那一類的事情,那我就大錯而特錯!”

    弗利特監獄的這一部分,就是匹克威克先生站在那裏的由牆壁圍成的場子,恰好寬闊得滿能夠做一個板球場:一邊當然就是圍牆,另外一邊是監獄的一部分——這裏正對着(或者不如説假使沒有圍牆的話就是正對着)聖保羅大教堂。許多的承擔者,帶着百無聊賴的神態在那裏蕩着或坐着,他們之中的大部分是在監獄裏等待上破產法庭去被宣告“垮台”的日子,而另外一些卻已經在那裏扣押了一期又一期,儘可能在虛度年華。有幾個襤褸不堪,有幾個穿得漂漂亮亮,污穢的很多,清潔的很少;但是全都像動物園裏的野獸一樣沒精打采,在那裏懶洋洋地閒着瞎混,和走動着。

    有許多人在懶洋洋地靠在俯瞰運動場的那些窗户口;有的在和下面熟人大聲地談話,有的在和下面的一些養撞的擲球手玩球;另外一些在看着人家打板球,或者注意着報分數的孩子們。污垢的、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們在通到位於場子一角的廚房去的路上走來走去;另外一個角落裏,孩子們叫着、打着和玩着;球柱的翻滾和玩球的人們的叫喚,不斷地和這些以及其他千百種聲音混雜着;完全是一片喧譁和騷亂——除了幾碼之外的一個可憐的小棚子裏,那裏安靜而恐飾地停着昨天夜裏死掉的高等法院犯人的屍體,等候着驗屍的作弄,屍體!這個法律家的術語所指的就是組成活人的一切憂慮、愛戀、希望的悲苦之動亂迴旋的總體呵。法律佔有了他的身體;它現在停在那裏,裹着屍衣,作為法律的大慈大悲的莊嚴的證物。

    “你要去看看使用嗓子的鋪子嗎,先生?”喬伯-特拉偷問。

    “你説的什麼?”匹克威克先生反問。

    “使用嗓子鋪子啊,先生?”維勒先生插嘴説。

    “那是什麼呢,山姆?鳥店嗎?”匹克威克先生問。

    “上帝保佑你,不是的,先生,”喬伯回答説:“店鋪,先生,就是賣燒酒的地方呀。”於是喬伯-特拉偷先生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任何人都不能把燒酒拿進債務人監獄,違犯者要受到重罰;而這種商品卻是拘禁在裏面的女士們和紳士們所非常看重的東西:所以不知哪個投機的看守,為了某種撈外快的原故,默許兩三個犯人零售杜松子酒這種受寵愛的東西,為了使他們自己落點好處。

    “這個辦法,先生,已經逐漸推廣到所有的債務人監獄裏了,”特拉偷先生説。

    “這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山姆説,“除了送錢給看守的,無論誰想做這種壞事,看守們都非常小心地加以禁止,所以有時報紙上稱讚他們的機警呢;這有兩種結果——嚇得別人不敢做這門生意,和抬高他們自己的人格。”

    “完全是這樣的,維勒先生,”喬伯讚許的説。

    “對,但是這些房間沒有被搜查,看看有沒有燒酒藏在裏面?”匹克威克先生説。

    “當然搜查過的羅,先生,”山姆答:“不過看守們事先就知道了;通知了叫叫兒,你去看的時候大約只好暗自在肚子裏叫叫罷了。”

    這時,喬伯已經敲了一扇門,有一位蓬頭的紳士開了,他們走進去之後他又把門閂了,於是咧開嘴巴露齒一笑;喬伯報之以同樣一笑,山姆也是:匹克威克先生呢,覺得人家或許希望他也如此,就一直微笑到這會晤的最後。

    蓬頭的紳士似乎對於他們的交易上的這種無言的宣佈頗為滿意;從他的牀下拿出一隻扁平的石頭子,那大約可以裝兩夸爾,從裏面倒出三杯杜松子酒,喬伯-特拉偷和山姆用非常熟練的態度喝了下去。

    “還要嗎?”那位叫叫兒紳士説。

    “不要了,”喬伯-特拉偷答。

    匹克威克先生付了錢,門撥了閂,他們走了出來;洛卡先生正好走過,蓬頭紳士對他友善地點點頭。

    匹克威克先生從這裏走出以後,走遍了所有的過道,上下了所有的樓梯,又重新在院子裏各處兜了一圈。監獄的居民們大體上似乎全是彌文斯、史門格爾、牧師、屠夫和腿子的重重複復。在每個角落裏,都是一樣地污穢,同樣地騷亂和喧囂,有同樣的特徵;在最好的方面或最壞的方面都是一樣的。整個的監獄似乎是不安定而騷亂的,而人們來來去去地爬過、掠過,好像不安的睡夢中的黑影。

    “我看夠了,”匹克威克先生投身於自己的小房間裏的一隻椅上的時候説。“這些景象讓我頭痛,我的心也痛。從此以後我要做我自己房間的囚犯了。”

    匹克威克先生頑強墨守着這個決定。整三個月,他都是整天關在房裏;只在夜裏偷偷地出去呼吸新鮮的空氣,那時候他的同獄的難友們大部分已經睡在牀上或者正在房間裏喝酒。他的健康顯然開始因為嚴密的監禁而受到損害了;但是,無論潘卡和他的三位朋友的屢次請求,或者塞繆爾-維勒先生的更加常常提出的警告和勸誡,都不能使他把頑強的決定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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