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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這裏,匹克威克先生遇到了一位舊相識。主要由於這次巧遇,讀者才有機會讀到這裏記下的一些動人心魄的趣事,那是關於兩位有權力的大名人的

    在八點鐘的時候撲到匹克威克先生視線上的晨光,一點都不能夠使他振作精神,或者減輕他的使者職務的意外結果所給予他的沮喪。天空陰暗着,空氣潮濕而陰冷,街上又濕又滑。煙,呆呆地懸在煙囱頂上,像是缺乏上升的勇氣;雨沒完沒了地下着,像是連傾注的精神都打不起。在馬廄那兒的一隻鬥雞,完全失去了它平時那種精神抖擻的氣概,悲哀地用一條腿平衡着身體站在一個角落裏;一頭驢子,在一間下房的狹窄的屋頂下面垂着頭待著,從它的沉思而悲哀的臉色看來好像在想自殺。在街上,只看見雨傘,只聽得見木展的劈拍聲和雨點的潑濺聲。

    在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很少交談;連鮑伯-索耶先生都受到了天氣的影響和前一天的激動心情的影響。用他自己的意味深長的説法,他是“吃癟”了。班-愛倫先生是如此,匹克威克先生也是如此。

    在長時間期望天氣轉晴中,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看了,倫敦來自昨天的晚報,那種強烈的興味只有人們在很無聊的情形中才有的;地毯上的每一時都在同樣的被踏遍了;往窗户外窺探了好多次,多得值得追加一筆附加税了;每一個的話題都提過了,又放過去;終於,當正午來臨、而情況變好一些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果斷地拉鈴叫人把輕馬車備好。

    雖然路上是泥濘的,濛濛細雨比以前下得更大,雖然泥和水濺到馬車的敞着的窗户裏,弄得裏面的一對和外面的一對差不多同樣地不舒服,但是在這種行動中有一種東西,並且有一種起來行動的感覺,那無疑是比幽禁在一間氣悶的房子裏,看着氣悶的雨點滴落在氣悶的街上好一些,所以,他們出發的時候一致公認這種變動是很大的改進,並且奇怪他們早先怎不這樣,卻耽誤了這麼久。

    他們在考文特利停下來換馬的時候,那些馬身上冒出來的蒸氣把馬伕都完全掩蔽住了,但是仍聽得見他的聲音在霧裏説,他希望獲得仁愛會下次頒發的第一個金質獎章,原因是他替左馬駕駛人馬裏帽子脱下來;要不是他極其鎮靜地很快把帽子從左馬駕駛人頭上扯下來,並且用一把乾草擦乾了那位氣喘吁吁的人的臉。這位看不見的紳士説,從帽子邊淌下來的水,一定會淹死了他(左馬駕駛人)。

    “這真有趣,”鮑伯-索耶説,翻起了外衣領子,並且拉起披肩捂住嘴巴,好集中剛吞下去的一杯白蘭地的熱氣。

    “很有趣,”山姆答,平靜。

    “你好像不在乎呢,”鮑伯説。

    “噯,我看不出在乎又有何好處,先生,”山姆答。

    “這倒是一個駁不倒的理由呢,無論怎樣,”鮑伯説。

    “是呀,先生,”維勒先生答。“不管怎樣,對的總是對的,就像那位青年貴族説的-,那是在人們把他登記在年俸名單裏的時候,而這又是因為他母親的叔父的妻子的祖父有一次曾用輕便的火絨箱替王上點過煙斗。”

    “這個主意不錯,山姆,”鮑伯-索耶先生讚許地説。

    “正像那青年貴族以後的一生每逢四季結賬日子就説的。”維勒先生答。

    “你以前,”山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對那馬車伕瞥了一眼,把聲音壓低成一種神秘的耳語聲説,“你以前,當你做鋸骨頭的徒弟的時候,曾經被請去拜訪過馬車伕沒有?”

    “我記不清拜訪過,”鮑伯-索耶答。

    “在你遊魂(就像他們説鬼怪的話)的那個醫院裏,你從始至終沒有見過馬車伕吧?”山姆問。

    “沒有,“鮑伯-索耶答。“我想是沒有看見過。””

    “你從來也不知道教堂墓地裏有騎馬車伕的墓碑,或者見過死的馬車伕嗎?”山姆問,跟着是回答式的對話。

    “沒有,”鮑伯答,“從來沒有。”

    “沒有!”山姆得意地接着説。“將來也永遠不會的;還有一樣東西也是沒有人看得到的,那就是死驢子——誰都沒有見過死驢子,除了那位穿黑稠短褲、認識那位養着一隻山羊的少女的紳士;而那是一隻法蘭西驢子,所以很有可能不是純種的驢子。”

    “那麼,這和馬車伕有何關係呢?”鮑伯-索耶問。

    “關係在這裏阿,”山姆答。“可不要像一些敏感的人那麼過火,硬説馬車伕和驢子都是不死的,這就是我要説的;每逢他們覺得自己變僵硬了,做完了他們的工作,他們通常就一道走掉,一個馬車伕帶一雙驢子;他們的結果,誰也不清楚,不過很可能他們是到另外的世界上尋快樂去了,因為沒有從來一個活人見過驢子或是馬車伕在這個世界上享樂過!”

    就這樣發揮着這種博學多彩的理論,並且弓傭着許多奇奇怪怪的統計上的和其他的事實作為論證,山姆-維勒消磨了到達鄧丘奇之前的那段時間,到這裏又換上沒遭雨淋的左馬駕駛人和新的馬匹;下一站是達文特利,再下一站是吐斯特;在每一站的終點雨都比每一站的起點下得大。

    “我説呀,”鮑伯-索耶朝馬車窗户裏看,建議説,那時他們到了吐斯特的沙拉森頭旅館的門口,“這可不行阿,你們知道。”

    “唉呀!”匹克威克先生説,剛好由瞌睡裏醒過來,“恐怕你們身上也都淋濕了。”

    “啊,恐怕,是嗎?”鮑伯回嘴説。“不錯,我的確有點兒那個——也許是,濕得很難過。”

    鮑伯真像是淋濕了,因為雨水正從他的頸子、肘子、袖口。衣據和膝頭上流下來;他混身的衣服潮得發亮,或許被錯認為一套現成油布雨衣了。

    “我是淋得有點濕了,”鮑伯説,把身體一抖,向四面射出一陣水力學的小雨;他那樣做的時候,就像一隻紐芬蘭狗剛從水裏鑽出來的樣子。

    “我想今天夜裏繼續走下去根本不可能的,”班插嘴説。

    “根本不可能,先生,”山姆-維勒説,來幫助談判了:“要是繼續走下去,對於牲口也是殘酷的。這兒有牀鋪,先生,”山姆對他主人説,“一切都舒適整潔。非常好的小小的晚餐,先生,他們半個鐘頭裏就能準備好——公雞母雞,先生,還有煎小牛肉片;法蘭西豆、馬鈴薯、餡兒餅,清清爽爽。你最好歇在這裏,先生,如果我可以推薦的話。聽話,先生,就像醫生説的。”

    恰巧沙拉森頭的主人這時出現了,他證實了維勒先生的推薦的可靠性,並且作了許多可悲的推測:説馬路的情形如何不好,下一站是否換到生力的馬還不能確定,雨會下一夜是確實無疑的,明天天氣會晴也同樣是錯不了的,還有其他的旅館老闆們熟悉的誘人的話,來支持他的邀請。

    “好吧,”匹克威克先生説,“但是我一定要有辦法送一封信到倫敦去,那麼明天一早就送到,否則我要不顧一切地再向前走。”

    老闆會心地微笑。“先生,用一張褐色紙頭把信封好,然後交給郵局或者交給伯明罕的夜班馬車送出去,那是再容易不過了,若先生特別急着要儘量快快地送走,你就在外面寫上‘立即送達’的字樣,那一定會引起人的注意;或者就寫‘快遞郵件,送到外賞半個銀幣’,那就更可靠了。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説,“那麼我們就歇在這裏。”

    “太陽裏的光,約翰;生起火來——紳士們身上淋透了!”——店主叫。“這麼走,紳士們;不用耽心馬上的車伕,先生;你拉鈴找他的時候我馬上就叫他來,先生。約翰,拿蠟燭來!”

    蠟燭拿來了,爐子發旺了,並且丟進了一大塊木柴。十分鐘之內,一個侍者來鋪飯桌的枱布,窗簾放了下來,爐火璨爛地燃燒着,一切顯得(在所有很好的英格蘭旅館裏,一切總是這樣的)好像幾天之前就預料到旅客會來,為他們的舒適做好準備了。

    匹克威克先生在旁邊的一張桌旁坐了,趕忙寫了封信給文克爾先生,只是通知説他被天氣的力量所留難,但是第二天一定到倫敦;到那時候再説他進行的情形。這信很快被包成郵件,由塞繆爾-維勒先生送到櫃枱上去。

    山姆把它遞給了老闆娘,在廚房的火爐前面烘乾衣服以後,正準備走回去替主人脱靴子,這時候,偶然向一道半開着的門裏一瞥,卻被一位紳士的形象吸引住了:那人有一頭淡茶色的頭髮,面前桌子上放着一大扎報紙,他帶着一種冷笑在研讀一張報上的社論,那冷笑使他的鼻子和臉上其他的容貌捲縮成一種威嚴的高傲表情。

    “嗨!”山姆説,“我應該認識那隻腦袋和那副臉蛋;還有那眼鏡和闊邊的高禮帽!那要不是伊頓斯威爾的人,我就是羅馬人。”

    山姆馬上吃力地咳嗽起來,目前是引起那位紳士的注意;那位紳士被這聲音驚動了,抬起他的頭和眼鏡,露出一副深沉而若有所思的臉,原來是《伊頓斯威爾新聞報》的卜特先生的尊容。

    “請原諒,先生,”山姆説,鞠了一躬走向前來,“我的主人在那裏呢,卜特先生。”

    “別響,別響!”卜特叫,把山姆拉進房裏,關了門,臉上帶着神秘的恐懼。

    “怎麼啦,先生?”山姆問,莫名其妙地環顧四周。

    “我的名字提都不能提,”卜特答:“附近是淺黃黨的區域。假使受起鬨的居民知道了我在這裏;我就會被撕得粉碎了。”

    “哪裏的話!當真嗎,先生?”山姆問。

    “我一定會成為他們的憤怒的犧牲品,”卜特回答説。“且説,青年人,你的主人怎麼樣?”

    “他是去首都路過這裏歇一夜,同着兩個朋友,”山姆答。

    “文克爾先生在內嗎?”卜特問,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不,先生;文克爾先生現在在家裏,”山姆答。“他結婚了。”

    “結婚了!”卜特喊,粗聲粗氣得驚人,他停了一會兒,惡毒地微笑一下,用低低的、恨恨的聲調接着説,“報應得好!”

    對於已經失敗的敵人發泄了一陣不共戴天的敵意和冷酷的勝利感之後,卜特先生就問匹克威克先生的兩個朋友是不是“藍黨”;山姆對於這點知道得和卜特自己一樣多,他卻給了他一下滿意的肯定答覆,於是卜特馬上同意跟他到匹克威克先生房裏,在那裏,他受到了熱情的接待,並且隨後立刻“批准”了一同吃飯的提議。

    “伊頓斯威爾的情形如何呀?”匹克威克先生問,這時卜特在靠火的一個座位上坐了,大家也都脱了濕靴子,穿了幹拖鞋。”《獨立報》還存在嗎?”

    “《獨立報》呀,先生,”卜特答,“還在拖着苟延殘喘的生命。連少數承認它的卑微無恥的存在的人都也憎惡和輕視它;被它所大量散佈的言語問得要死;被它自己的粘液的臭氣燻得耳聾眼瞎;這卑污的報紙,幸虧不清楚它自己墮落到什麼程度,卻正在迅速地陷進欺詐的污泥裏去,那污泥彷彿是依靠着社會上的下等卑賤的階級而獲得了牢固的立足點,正向它的可惡的腦袋上面漲着,很快就要把它永遠吞沒了。”

    用兇猛的音節發表了這宣言(那是他上星期發表的社論裏的一部分),編輯先生停下來喘口氣,對鮑伯-索耶凜然地看看。

    “你是個年輕人呵,先生,”卜特説。

    鮑伯-索耶先生點點頭。

    “你也是的,先生,”卜特對班-愛倫説。

    班承認了這温和的非難。

    “只要我活着,我就向這些國度的人民發誓要支持和維護藍色主義,你們兩人都受了很深的薰陶吧?”卜特提醒他們説。

    “唉,這我倒不大清楚,”鮑伯-索耶答。“我是——”

    “不是淺黃色的吧,匹克威克先生,”卜特打斷他説,把椅子拉開一點,“你的朋友不是淺黃色的吧,先生?”

    “不是,不是,”鮑伯接上説,“我目前是一種格子花呢;多種顏色的混合。”

    一個不安穩分子,”卜特説,很莊嚴,“一個動搖分子。我願意給你看看那一連串八篇社論,先生,登在《伊頓斯威爾新聞報》上的。我敢説,你不久就會把你的見解建立在堅實而牢固的藍色基礎上了,先生。

    “我敢説,不用讀完,我早就變得灰溜溜的了,”鮑伯答。

    卜特先生疑惑地對鮑伯-索耶看了片刻,掉過來對匹克威克先生説:

    “過去三個月來斷斷續續在《伊頓斯威爾新聞報》上發表的、而且引起如此廣泛的——我不妨説那麼普遍的——注意和讚美的文學評論,你看了沒有呀?”

    “啊,”匹克威克先生答,被這問題弄得有點窘了,“事實是,我被別的事情佔住了,所以實在還沒有得到拜讀的機會呢。”

    “你應該讀一讀,先生,”卜特帶着十分嚴厲的臉色説。

    “會讀的,”匹克威克先生説。

    “它們是論中國的一本形而上學的書評,內容極其豐富,先生,”卜特説。

    “呵,”匹克威克先生説:“是你的手筆吧,我想?”

    “是我的批評家的手筆,先生,”卜特説,驕傲的樣子。

    “我想,是個深奧的問題吧,”匹克威克先生説。

    “極其深奧,先生,”卜特答,顯出聰明絕頂的樣子。“用一個專門的但是意味深長的術語説,他是速成的,依我的要求,他從《大英百科全書》里弄到了這個題目。”

    “當真!”匹克威克先生説:“我不清楚那部寶貴的著作裏面包括關於中國形而上學的任何材料。”

    “他,先生,”卜特接着説,把手放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膝頭上,帶着智慧超人的微笑對大家看看,“他從M部找到形而上學讀了,又從C部找到中國讀了,於是把材料連合起來的,先生!”

    卜特先生的臉上,因為回想到那飽學的大著所顯示的力量和研究,而追加上了如此多的莊嚴,嚇得匹克威克先生過了片刻還沒有勇氣重新開始講話;當編輯先生的臉孔逐漸恢復了它那慣常的、道德超人一等的表情的時候,他就大膽地用發問來重新開始談話。

    “是否可以問一問,是什麼偉大的目的使你從家裏這麼老遠到這裏來的呢?”

    “在我的一切巨大勞動中間推動我和鼓舞我的目的呵,先生,”卜特答,安詳的微笑一下,“那就是我的祖國的福利呀。”

    “我想也許是有關公益的使命吧,”匹克威克先生説。

    “不錯,先生,”卜特接着説,“是的。”説到此處,他向着匹克威克先生俯過身來,用深沉而空洞的聲音説,“先生,明天晚上淺黃黨要在伯明罕開舞會。”

    “上帝保佑!”匹克威克先生叫。

    “不錯,先生,還要吃晚飯,”卜特加上一句。

    “你説的沒假話!”匹克威克先生脱口而出地喊。

    卜特不祥地點點頭。

    匹克威克先生聽到這消息雖然也裝出大為驚恐的樣子,但是他對於地方政治如此不瞭解,所以,提到的那個可怕的陰謀的重要性如何,他不能構成一種恰當的理解;看到這一點,卜特先生就拿出最近一期的《伊頓斯威爾新聞報》,照着念出如下的一段:

    偷偷摸摸的淺黃黨

    一個爬行的同行業者,最近曾熱昏了頭,噴出他的黑色的毒液,徒然而無望地妄想污辱我們出色的和卓越的代表史倫開大人的榮名。遠在史倫開獲得他現有的高貴而崇高的地位之前,我們就預言,他將有一天,正如他現在這般,既是他的家鄉的最光彩的榮耀,和她的最驕傲的誇耀,又是她的勇敢的捍衞者和她的忠實的驕傲。我們説,我們的卑鄙的同時代者曾訕笑一隻富麗地刻着花樣的鍍金煤鬥,那是狂喜的選民們贈送給那光榮人物的。無名的人暗示説,為了購買煤鬥,史倫開大人自己通過他的管事的一個心腹朋友,繳納了認捐的全部款項的四分之三多些。噫,這爬行的東西難道沒看出,即使這是事實,史倫開大人只會比以前顯得更加——假使那是可能的——可愛和煥發嗎?豈不是甚至他的愚鈍的感覺也感覺到,實現有選民們全體的願望,這一和善的和動人的意欲必然永遠使他受到那些不比豬壞的,或換句話説,不像我們的同時代者這樣下流的、他的同鄉們的衷心愛戴嗎?但是,這就是偷偷摸摸的淺黃黨的卑劣的騙術!這些不是它僅有的詭計。還有出賣味兒。我們勇敢地宣告——我們是受了刺激而來揭發的,我們投到國家和它的警察之前要求保護——我們勇敢地宣告,在這一刻,一個淺黃黨的跳舞會正在秘密準備中;那將在一個淺黃黨市鎮裏的淺黃黨居民的市鎮中心舉行;那將由一個淺黃黨司儀人主持;那將由四個過激的淺黃黨國會議員出席,而入場則將用淺黃色的門票!我們的惡魔般的同行業者畏縮嗎?讓他在陽萎的怨恨中扭絞吧,由於我們寫出這些字眼:我們要到哪裏的。

    “瞧,先生,”卜特説,很疲憊地疊起報紙,“就是這種情形!”

    這時老闆和侍者進來開飯了,因此不得不使得卜特先生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表示他認為他的生命掌握在匹克威克先生手裏,全靠他保守秘密。鮑伯-索耶和班傑明-愛倫兩位先生在宣讀《伊頓斯威爾新聞報》的那段文章並且接着討論期間,早已睡了覺,這時在耳朵邊只輕輕説一聲“吃飯”這個字眼就醒了;於是他們開始吃飯,有良好的消化伺候着食慾,有健康伺候着這兩樣,和一個侍者伺候着這三者。

    在吃飯和飯後閒坐的時候,卜特先生曾經極不情願地談了一會兒家常,告訴匹克威克先生説,伊頓斯威爾的空氣不適合他的太太,所以她到幾處名勝的温泉旅行,以恢復她以前的健康和精神;這是個恰當的掩飾,事實是,卜特太太按照她多次提出的分居的威脅,根據她兄弟陸軍中尉提出交涉來、而由卜特先生作了決定的一個協議,帶着她的忠實的侍衞,憑着每年從《伊頓斯威爾新聞報》的編輯和發行所得到的收入和利息的一半,從此退休了。

    正在偉大的卜特先生議論着這些、並且隨時引用他苦心琢磨出來的許多精華使談話為之生色的時候,有一位臉色嚴厲的客人,從那停在旅館門口卸完包裹就要走的驛車窗户裏喊着問,假使他下車在這裏過夜的話,能否得到必要的牀鋪的供應。

    “當然咯,先生,”老闆答。

    “是嗎?”客人問,他好像習慣於懷疑的態度的。

    “沒有疑問的,先生,”老闆答。

    “好,”客人説。“車伕,我在這裏下。車掌,我的氈呢行李袋!”

    這客人用有點尖刻的態度向其他乘客道過夜安,下了車。他是一位矮矮的紳士,黑頭髮很硬,剪成豪豬似的或是鞋刷子似的式樣,筆直地豎滿了一頭;他的神色傲慢而陰險;他的態度很專斷;他的眼睛鋭利而不安定;整個的模樣顯出一種極其自信的情調,和一種比所有別人優越的意識。

    這位紳士被帶進了原來分派給愛國心切的卜特先生的房間;據侍者看到那無獨有偶的奇事而不禁失驚之餘説,他剛點上了蠟燭,那位紳士就把手伸到帽子裏,掏出一份報紙開始閲讀起來,臉上所帶的表情恰恰就是一小時以前浮在卜特莊嚴的臉上的那種傲然的鄙夷表情。侍者又説,卜特先生的輕蔑是被一份叫做《伊頓斯威爾獨立報》的報紙所引起的,而這位紳士的殘酷的鄙薄卻是一份名叫《伊頓斯威爾新聞報》的報紙所喚起的。

    “叫老闆來,”客人説。

    “是,先生,”侍者答。

    派人去叫老闆,並且叫來了。

    “你是老闆嗎?”紳士問。

    “我是,先生,”老闆答。

    “你認識我嗎?”紳士問。

    “我沒有那份榮幸呵,先生,”老闆答。

    “我的名字是史羅克,”紳士説。

    老闆微微地低着頭。

    “史羅克,先生,”紳士傲慢地重複説。“現在你認識我了吧,傢伙?”

    老闆搔搔頭,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客人,輕微地笑了一笑。

    “你認識我嗎,傢伙?”客人憤怒地問。”

    老闆費了很大的勁,終於回答説,“唉,先生,我不認識你。”

    “老天爺!”客人説,用捏緊的拳頭捶着桌子。“這就是名譽!”

    老闆向門口退了一兩步;客人呢,把眼睛對他緊盯着,繼續説下去。

    “這,”客人説,“這就是多年為了羣眾辛苦工作的報答。我潮濕而疲倦地下了車;沒有熱情的人羣擁上來歡迎他們的戰士;教堂的鐘是沉寂的;就是名字也沒有在他們的麻木不仁的胸口引起反應。這,”激昂的史羅克先生説,在房裏來回地走着,“真足以使你筆裏的墨水凝結,足以使你從此放棄你的事業了。

    “你是説要摻水白蘭地嗎,先生?”老闆説,冒昧地作了一個暗示。

    “甜酒,”史羅克先生生氣地轉過來對他説。“你這裏什麼地方有火爐嗎?”

    “我們馬上生一個來,先生,”老闆説。

    “那要到睡覺的時候才會放出熱氣來,”史羅克先生阻止他説。“廚房裏有人嗎?”

    “一個人也沒有。那裏有一個很美的爐火。所有的人都走開了,門已經關上過夜了。”

    “我依着廚房爐子去喝摻水甜酒,”史羅克先生説。因此,他收集起帽子和報紙,莊嚴地高視闊步跟着老闆走到那卑微的房間裏,向火爐旁邊的一把高背長靠椅上一坐,又擺出了譏笑的臉色,開始帶着沉默的威嚴邊讀邊唱。

    現在,正在這時候,有個什麼搗亂的魔鬼在沙拉森頭旅館上面飛着,完全出於無事可幹的好奇心把眼睛向下一看,碰巧看見史羅克舒服地安坐在廚房火爐旁邊,而卜特在另外一個房間裏喝酒喝得有點醉了;因此,這惡毒的魔鬼用不可想像的速度射進後面那間房裏,馬上鑽進了鮑伯-索耶先生的頭,使他為他(魔鬼)的惡毒目的説了這樣的話:

    “喂,我們的爐子熄掉了。下雨之後冷得不得了呢,是嗎?”

    “真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哆嗦着。

    “到廚房火爐旁邊抽一支雪茄可不壞呀,是嗎?”鮑伯-索耶説,受了上面説的那魔鬼的煽動。

    “那一定是非常舒服的,我想,”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卜特先生,你覺得如何?”

    卜特先生表示贊同,於是四位旅客各人手裏帶着自己的酒杯,馬上動身到廚房裏去,由山姆-維勒走在頭裏帶路。那位陌生的客人還在讀;他抬起頭來,吃了一驚。卜特先生也吃了一驚。

    “什麼事情?”匹克威克先生用噓噓的低聲説。

    “那個爬蟲!”卜特答。

    “什麼爬蟲?”匹克威克先生説,四面看着很怕踩了什麼長得特別大的黑甲蟲,或者像生了水腫病的大蜘蛛。

    “那個爬蟲,”卜特低聲説,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臂,手指那個陌生的客人,“那個爬蟲——史羅克,《獨立報》的!”

    “或許我們還是避開的好,”匹克威克先生低聲説。

    “決不,先生,”卜特答——在猶豫不決中鼓着酒後的勇氣——“決不。”説了這些,卜特先生就在對面的一把高背長靠椅上坐好,從一小卷報紙裏選出一張,開始閲讀着,對抗他的敵人。

    卜特先生當然看的是《獨立報》,史羅克先生呢,當然是《新聞報》;兩位紳士各自用懷恨的大笑和諷刺的鼻息明白表示他對另一位的作品的輕視;隨後,他們開始運用更公然的説法,類似“荒謬”、“卑劣”、“兇惡”、“騙子”、“無賴”、“囗”、“齷齪”。“粘液”、“陰溝水”等批評字眼。

    鮑伯-索耶和班-愛倫兩位先生懷着一定程度的快樂看着,這種種敵對和仇恨的表示,甚至於附帶着給那正被他們用勁抽着的雪茄添了很大的味道。到他們開始覺得乏味的時候,愛玩鬼把戲的鮑伯-索耶先生極有禮貌地對史羅克説:

    “你看夠了你的報紙的時候,先生,請允許我看一看吧?”

    “你會發現你為這可鄙的傢伙費神是很不值得的,先生,”史羅克答,投給了卜特一種撒旦式的斜視。

    “這張你現在就可以拿去,”卜特抬起頭來説,忿怒得臉色發白,並且由於相同的原因話聲都顫抖着。“哈!哈!這個傢伙的無恥會叫你覺得很有趣呢。”

    “東西”和“傢伙”都是用着重的強調口吻説的;兩位編輯先生的臉開始因為挑戰而發燒了。

    “這個可憐人的下流惡劣極了,”卜特説,裝做對鮑伯-索耶説話,卻怒衝衝地斜視着史羅克。

    這時,史羅克先生非常開心地大笑一聲,把報紙疊得便於讀新的一欄的樣子,説,這個傻瓜真叫他覺得有趣。

    “這傢伙是一個多麼不知廉恥的冒失鬼呵,”卜特説,臉從粉紅色變成大紅色了。

    “你讀過這個人的什麼笨話嗎,先生?”史羅克問鮑伯-索耶説。

    “從來沒有,”鮑伯答:“寫得特壞嗎?”

    “啊,壞極了!壞極了!史羅克答。”

    “的確!噯呀,太可怕了!”卜特在這當兒大叫説,一面還裝做認真在看報。

    “若你能夠吃力地看幾句惡毒、下賤、虛偽、偽誓、欺詐和偽善的文章,”史羅克説,把報紙遞給鮑伯,“那你可能有所獲,就是這不合法的愛講廢話的人的文筆會引得你發一陣大笑。”

    “你説什麼,先生?”卜特問,抬着頭,激昂得渾身發抖。

    “那關你什麼事,先生?”史羅克答。

    你説不合文法的愛講廢話的人,是嗎,先生?”卜特説。

    “是的,先生,是我説的,”史羅克答:“我還要説藍色的討厭東西,先生,若你更歡喜那説法的話;哈!哈!”

    卜特先生對於這詼諧的侮辱不屑一顧,只是悠閒地疊起他那份《獨立報》來,小心地撳撳平,放在靴子底下踩碎,彬彬有禮地對上面吐一口唾沫,於是把它扔進火爐。

    “瞧,先生,”卜特説,從爐灶旁邊退開,“對付辦這報的蝮蛇,我就用這樣的方法,要不是我——算他運氣——被國家的法律束縛着的話。”

    “就這麼對付他吧,先生!”史羅克叫,跳起來:“在這種時候,先生,他是肯定不向法律求救的。對付他吧,先生!”

    “聽呀!聽呀!”鮑伯-索耶説。

    “再公平也沒有了,”班-愛倫先生説。

    “就這麼對付他吧,先生!”史羅克又説一遍,聲音特別大。

    卜特先生對他射了鄙夷不屑的眼色,那眼光會叫一隻鐵貓也畏縮呢。

    “就這麼對付他吧,先生!”史羅克又説,聲音比剛才更大。

    “我不,先生,”卜特答。

    “啊,你不,你不嗎,先生?”史羅克先生用嘲諷的態度説:“你們聽見啦,紳士們!他不;不是因為他害怕;啊,不是,他不。哈!哈!”

    “我把你當作,先生,”卜特先生説,被這譏諷打動了,“我把你當作一條蝮蛇。我以為你,先生,是一個因為最無恥。丟臉和可僧的社會活動而使自己不肯於人羣的人。先生,無論是你個人方面或者政治方面,我都把你看作一條最無比的和最純粹的腹蛇。”

    這憤慨的“獨立者”沒有聽完這種人身攻擊,就抓起他的塞滿了零碎東西的氈袋,趁卜特轉過身去的時候,把它舉在空中,讓它打了一圓圈落到卜特頭上,恰好打中卜特的是裝着一把大頭髮刷子的那個袋角,因此發出一聲全廚房都能聽見的鋭利的“撲通”聲,並且使卜特馬上跌在地上了。

    “紳士們,”卜特跳起來抓住一把火鏟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叫,“紳士們!看上天的面上好好想想——救命啊——山姆——來——請你們——來勸架呀,大家來呀。”

    匹克威克先生這樣不連貫的叫喚着,衝進狂怒的交戰者之間,趕上去正好身體這一邊受了氈袋的打擊,另外一邊受了火鏟的捶打。不清楚是伊頓斯威爾的公意的代表們怨恨得盲目了呢,還是因為這兩位精明論客看出來有第三者在他們中間承受一切打擊這種好處呢,總之他們對於匹克威克先生一點兒不加註意,只顧非常有勁地激戰着,毫無懼色地頻頻運用氈袋和火鏟。匹克威克先生無疑要由於他的仁慈干預而足足地挨一頓打了,幸好維勒先生聽見了主人的叫喚,衝了進來,隨即抓起一個麪粉袋把那位雄偉的卜特連頭帶肩套住,緊緊抓住了他的兩肘,很有效地攔住了這場衝突。

    “把另外那個瘋子的氈袋拿掉,”山姆對班-愛倫和鮑伯-索耶説,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旁邊躲躲閃閃,每人手裏拿着一根烏龜殼做的刺絡針,預備給第一個被打昏的人放血。“把它丟下來,你這無聊的小人兒,要不我就把你悶死在裏面。”

    “獨立者”被這些威脅嚇住了,也是喘着氣,所以就讓人家繳了械;維勒先生從卜特身上取下了滅燭帽,向他下了一個警告放他自由。

    “你們安靜睡去吧,”山姆説,“要不我就把你們兩人同放在一張牀上,讓你們扎住了嘴巴打個分曉,就是有一打人玩這些把戲的話,我也這麼辦。你呢,先生,請你到這裏來吧。”

    對主人這麼説了,山姆就拉住他的手臂,帶他走了,同時,敵對的編輯先生們在鮑伯-索耶先生和班傑明-愛倫先生各別監視之下被老闆分頭領去睡覺;他們一路走,一路吐出許多極為難聽的恐嚇話,並且含糊其辭地約定第二天拚個你死我活。然而當他們思量一番之後,覺得他們在印刷品上拚一拚更好一些,所以他們就不再耽擱地重新開始了不共戴天的敵對行為;而他們的英勇就響遍了全伊頓斯威爾——在紙上。

    第二天一早,別的旅客都還沒有起牀,他們就各自搭了一輛馬車走了;現在天氣已經晴朗了,那輕馬車上的夥伴們就又把他們的臉朝着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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