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勒家發生了嚴重的變故,紅鼻子史的金斯先生太早地垮了台
匹克威克先生覺得,若貿然把鮑伯-索耶或者班-愛倫介紹給那年輕的伉儷,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接見他們的話,那是不大好的;並且他覺得應該儘可能兔得愛拉白拉為難才好;所以他建議,他和山姆在喬治和兀鷹附近下車,而那兩位青年就暫時在任何地方待一待。他們很樂意地贊成了這個提議,因此付之實行:班-愛倫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就上波洛最遠那頭的一家偏僻的小酒店去了:這個小酒店的門後面,在從前那些日子,是經常出現他們兩位的名字的——名字下面跟着一長串用粉筆寫的繁瑣的賬目。
“噯呀,維勒先生,”漂亮的女僕在門口迎着山姆説。
“愛我嗎,那是我巴不到的-,我的親愛的,”山姆答,落在後面讓主人走遠了聽不見。“你是多麼美麗的人兒呀,瑪麗!”
“呀,維勒先生,你亂講什麼呀!”瑪麗説。“啊!不要,維勒先生。”
“不要什麼,我的親愛的!”山姆説。
“噯,那個,”漂亮的女傭人答。“呀,滾開點。”一面這樣勸告着,漂亮女傭人一面笑着把山姆推到牆上,説他把她的帽子撞翻了,把她的發鬈弄亂了。
“而且,把我要對你説的話也給妨礙了!”瑪麗接着説。“有一封信在這裏等了你四天;你走了還沒有半個鐘頭就來了;不但如此,那上面還寫着是封急信呢。”
“信在哪裏,我的愛?”山姆問。
“我替你收好了,要不,我敢説早已被弄掉了,”瑪麗答。“哪,拿去;真算你造化。”
説着,並且經過許多微妙的賣弄風情的懷疑恐懼以後,説希望她沒有弄掉了才好,於是從頸子下面的小小的精緻無比的棉紗褶領裏掏出信來遞給山姆,他因此極其殷勤和熱忱地把它大吻一陣。
“我的老天爺!”瑪麗説,整理着褶領,並且裝着不覺得什麼,“你似乎一下子歡喜起來了。”
維勒先生聽了這話只霎一霎眼睛作為回答,那裏麪包含的熱烈的意味不是任何描寫所能傳達出來的;於是靠着瑪麗在一個窗台上坐了,打開信來看了一眼它的內容。
“哈-!”山姆喊,“這都是什麼呀?”
“沒有什麼事吧,我希望?”瑪麗説,從他肩頭上窺探着。
“保信你的眼睛,”山姆説,抬起頭來。
“不用管我的眼睛;你讀你的信要緊,”漂亮的女傭人説;她這麼説的時候,卻把她的眼睛霎得那麼狡猾和美麗,簡單完全是不可抗拒的了。
山姆接了一吻提了提精神,讀信如下:
寄自格蘭培候民道金星期三日
我親愛的山姆兒
我很難過有這快樂給帶壞消息你後孃傷風愛寒因不小心欠坐雨中濕草上聽牧司講道到深夜因他灌包叁水白蘭地殺不住話幾點鐘之後才清星一點醫生説她假如吞叁水白蘭地在事前不在事後就好她的輪子立克加油相到的一切辦法都做了你父親希王她乖乖的沒事如常但是她轉上拐角我的兒走錯了路衝下坡子衝勁你沒有見過那麼大醫生立克下藥中究母效在昨晚六點差二十分鐘付過最後税卡開完這路準時抗達或者一部分因她所帶行李狠少的元古吧且説你父親説你假如來看我山姆他是感射不已因他狠狐苦令丁塞繆爾那字他説這樣寫法我説不對並且有許多事要商量他相信你老闆不反堆當然不的羅山姆因我狠明白他所以他代至敬意我也在內我是塞繆爾倒黴該死的你的
湯尼-維勒。
“好難懂的信呀,”山姆説:“誰能看得懂。這是什麼意思呢,這麼多他呀我的!這絕不是我父親寫的,除了這個用正楷寫的簽名;那是他的筆跡。”
“也許是他請什麼人替他寫了,後來自己簽名的,”漂亮的女傭人説。
“慢一點,”山姆答,又讀一遍,並且這裏那裏地停下來想想。“你説得對。寫信的人把壞的消息寫出來的時候倒挺好的,但是後來我父親來看了,他多管閒事,就弄得一團糟了,他就是幹這種好事的。你説的對,瑪麗,我的親愛的。”
查明瞭這一點,山姆就把信又讀一遍,似乎這才對它的內容有了個清楚概念的樣子,邊折信邊深思地説:
“那麼這可憐的人是死掉了!我很難過。她倒不是一個生性不好的女人,假如那些牧師不纏住她的話。我很難過的。”
維勒先生用那麼嚴肅的態度説了這話,所以漂亮女傭人垂下眼皮,顯出非常莊嚴的樣子。
“無論怎樣,”山姆説,把信放進口袋,輕輕嘆一口氣,“現在——並且已經,生米做成熟飯了,就像那老太太嫁了當差的以後説的。現在沒有辦法了,是嗎,瑪麗?”
瑪麗搖搖頭,也嘆一口氣。
“我要拿這個去見皇上請假,”山姆説。
瑪麗又嘆一聲氣——那信是如此感人阿。
“再會!”山姆説。
“再會,”漂亮女傭人答,掉過頭去。
“喂,握握手吧,好嗎?”山姆説。
漂亮女傭人伸出一隻手來——那雖然是女傭人的手,卻是很小巧的——就起身要走了。
“我不會去很久的,”山姆説。
“你老是出去,”瑪麗説,把頭極其輕微地在空中一揚。“你剛剛來,維勒先生,卻馬上又走。”
維勒先生把這傭人中的美人拉得緊靠着自己,開始對她低聲耳語,這談話沒有進行太久,她就掉過臉來又賞光地望着他了。當他們分別的時候,她有一種決計免不了的必要,先回到自己房裏整理一下帽子和發,才能夠在她的女主人面前露面;她去完成這先導的儀式的時候,邊用輕盈的小步子跑上樓梯,一面從欄杆上一再朝山姆點頭和微笑。
“我至多去一兩天,先生,”山姆已經把他父親喪妻的消息報告匹克威克先生之後,説。
“需要多少時候你就留多少時候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完全批准你留着。”
山姆鞠了一躬。
“你告訴你父親,山姆,若我對於他的現狀能夠有所稗益,我是極其情願和準備盡力給他幫助的。”匹克威克先生説。
“謝謝你,先生,”山姆答。“我一定會説的,先生。”
於是,説了些互相表示好意的話之後,主僕兩人就分別了。
塞繆爾-維勒從一輛路過道金的驛車的御者座上下來、站在離格蘭培侯爵幾百碼遠的地方的時候,恰好七點鐘。那是陰冷的夜晚;小街上顯得寂寞而淒涼;那高貴和英俊的侯爵,他的紅木的臉上似乎帶着比平常更悲傷和更憂鬱的表情,在風中搖來晃去,悲哀地發着嘰嘰軋軋的聲音。遮畝板是拉下了的,闊板上了一部分;那些老是在門口成羣遊蕩的人現在一個也不見了;這裏又寂靜又荒涼。
山姆看到沒有人可以讓他先問一些問題,就輕輕走了進去。環顧四周,很快就遠遠地看到他父親了。
那位鰥夫正坐在櫃枱後面一個小房間裏,抽着煙斗,眼睛出神着爐火。葬禮顯然已經在那一天舉行過了;因為在他還戴在頭上的呢帽上,有一根大約一碼半長的黑色飄帶,它從椅背上鬆鬆地拖下來。維勒先生處在很出神和深思的狀態;雖然山姆喊了他的名字幾次,他依舊是帶着那種凝神而安靜的臉色繼續抽煙,直到他兒子把手掌放在他肩頭上,這才把他驚醒了。
“山姆,”維勒先生説,“歡迎你。”
“我喊了你五、六次,”山姆説,把帽子掛在一隻木釘上,“你都沒聽見。”
“沒有聽到呵,山姆,”維勒先生答,又沉思地看着爐火了。“我在幻想,山姆。”
“什麼?”山姆問,把椅子向火爐邊拉過去。
“在幻想,山姆,”維勒先生説,“關於她的,塞繆爾。説到這裏,維勒先生把頭向道金墳場那方向一扭,表示他所指的是已故的維勒太太。”
“我在想,山姆,”維勒先生説,很真誠地越過煙斗斜眼看着他兒子,好像要使他相信,他即將宣佈的話不管顯得多麼離奇和令人難於置信,然而卻是冷靜而慎重地説出來的,“我在想,山姆,整個説來,她去了我是很心痛的。”
“唔,就是這樣嘛,”山姆答。
維勒先生點點頭表示贊同這種意見,又把眼睛盯牢爐火,噴出一陣煙遮掩了自己,深深思索起來。
“她説的那些話很有道理,山姆,”維勒先生沉默了很久之後用手驅開煙霧説。
“什麼話?”山姆問。
“是她生病以後説的,”老紳士答。
“説些什麼呢?”
“意思是這樣的。‘維勒,’她説,‘我恐怕沒有替你做到我本應該做的呵;你是個好心腸的人,我本來應該使你的家庭更舒服點兒的。我現在才明白,’他説,‘但是卻太遲了,我才明白假如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要信奉宗教,她必須應該從負擔家庭的責任開始,使她周圍的人們快樂和幸福,假使她要在適當的時候進教堂、小禮拜堂或者別的什麼呢,千萬不要把這種事情變作懶惰和任性的藉口。我就是這樣的呵,’她説,‘我為那些比我沉湎得更厲害的人浪費了時間和財產;但是希望在我死了之後,維勒,你會想想我從前沒有認識那些人的時候,想想我生來的真正的樣子。’‘蘇珊,’我説——我被這些話一下子抓住了,塞繆爾阿;我不否認的,我的兒——‘蘇珊,’我説,‘你是我的最好的老婆呵,完全是的;不要説那些了;不要丟掉勇氣,我的愛;你還會活着看我捶那個史的金斯的頭的。’她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塞繆爾,”老紳士説,用煙斗壓住一聲嘆息,“但是她終於死掉了!”
“唔,”隔了三四分鐘——這時間被老頭子慢騰騰把頭搖來搖去和莊嚴地抽着煙消耗掉了——山姆説話了,為了給他一點安慰:“唔,老頭子,我們都是免不了的,早晚。”
“是呀,山姆,”大維勒先生答。
“那完全是天意,”山姆説。
“當然-,”他的父親回答説,點頭表示鄭重贊同。“要不然,那些辦喪事的人怎麼得了呀,山姆?”
老維勒先生把煙斗放在桌上,帶着沉思的臉色撥動着爐火,沉湎於由剛才那句話所打開的廣大的推想領域裏了。
正當老紳士這麼着的時候,一個模樣兒很健美的穿着喪服的廚娘,原先是在酒吧間幫忙的,輕輕走進了房間,對山姆丟了許多媚笑作為招呼之後,就靜靜地站在他父親椅子後面,用一聲輕咳宣佈她的到來:這聲咳嗽並沒有受到注意,因此接着又來了比較大的一聲。
“哈-!”大維勒先生説,掉過頭來的時候撥火棒掉下了地,他連忙把椅子拉開一點。“什麼事情呀?”
“喝杯茶吧,那才是好人呢,”那位健美的女性哄小孩似的回答説。
“我不要,”維勒先生答,態度有點暴躁,“回頭我再見你,”——維勒先生連忙抑制自己,低聲補充説。“走開吧。”
“噯呀呀;糟糕事情多容易叫人改變呀!”那女士説,抬頭看看。
“那是這件事和醫生之間唯一能夠使我改變的東西,”維勒先生咕嚕着説。
“我真沒有見過脾氣如此壞的人,”健美的女子説。
“不要介意——那完全是為我自己好呀;這話是那悔過了的小學生捱了人們鞭打之後説來安慰自己的,”老紳士答。
健美的女子帶着同情的神情搖搖頭;於是向山姆訴説似的問他,他的父親是不是要努力打起精神而不應該這樣消沉下去。
“你瞧,塞繆爾先生,”健美的女子説,“我昨天就和他説過,他會覺得寂寞的,他不得不這樣的,先生,但是他應該不要喪失勇氣,因為,唉,我敢説我們都可憐他的損失,並且願意替他盡力的;人生在世沒有比這種事情再壞的了,塞繆爾先生,那是不能補償的呢。這話是一個很有身份的人對我説的,那時我丈夫才死。”發言者説到這裏,把手伸出來捂住嘴巴又咳嗽了一聲,愛戀地看着大維勒先生。
“對不起,太太,我現在不想聽你的談話,你走開好不好?”維勒先生用鄭重而堅定的聲調説。
“唉,維勒先生,”健美女子説,“我敢説,我同你説話完全是出於好意呵。”
“好像是的,太太,”維勒先生答。“塞繆爾,快領這位太太出去,就把門關上。”
這句暗示對那健美女子並非沒有效驗;她立刻走出房間,砰地一聲帶上了門,因此使大維勒先極生氣得向椅背上一仰,渾身冒着大汗,説:
“山姆,若我再一個人在這裏住上一個星期——只要一個星期,我的兒——那個女人準會用武力嫁給我了,還不用等一個星期過完哪。”
“什麼!她這樣歡喜你嗎?”山姆問。
“歡喜!”他父親答,“我簡直不能叫她離開我。假如我是鎖在一隻防火的保險箱裏,她也會想方設法找到我的,山姆。”
“多有味兒,如此被人追求着!”山姆説,微笑着。
“我一點不以此為驕傲,山姆,”維勒先生答,猛然撥着火,“這是可怕的處境。我是真正被它趕出家去了。你的可憐的後孃還沒有斷氣,就有一個老太婆送我一瓶果子醬,另外一個是一瓶果子凍,甚至還有一個泡了該死的一大壺甘菊茶親手送來。”維勒先生帶着極其輕蔑的神情住了口,隨後,四面看看,用噓噓的低聲加上一句,“她們都是寡婦,山姆,全是,只除了送甘菊茶的那個,她是一個獨身的五十三歲的年輕女子。”
山姆做出一副滑稽相作為回答,老紳士打碎一個頑強的煤塊,臉上帶着那樣認真和惡毒的表情,好像它就是上述的一個寡婦的腦袋似的,然後説:
“總之,山姆,我覺得我在哪裏都不安全,除了在駕駛座上。”
“為什麼那裏比別處安全?”山姆插上來問。
“因為車伕是一個很有特權的人呵,”維勒先生答,盯着他兒子。“因為車伕做事可以不受懷疑,別人就不行;因為車伕可以在八十哩路當中和女人要好,但是沒有人會認為他要討她們哪一個做老婆。別的人誰能這樣呢,山姆?”
“唔,倒也有點道理,”山姆説。
“假如你的老闆是個車伕,”維勒先生推論説,“你想,縱使事情弄到極端,陪審官會判他的罪嗎?他們不會的。”
“為什麼?”山姆説,有點不經然。
“為什麼!”維勒先生答覆説:“因為那是違反他們的良心的呵。一個真正的車伕是獨身和結婚之間的一種鎖鏈,每個吃法律飯的人都清楚的。”
“什麼!也許你的意思是説,他們是大家寵愛的人,卻又沒有人打他們的主意吧!”山姆説。
你父親點點頭。
“怎麼弄成這種地步呢,”做父親的維勒先生接着説,“那我可説不出。為什麼長途馬車伕有這樣的魔術,他經過每個市鎮,永遠受到一切年輕女人的仰慕——可以説是崇拜——那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是這種情形就是了;那是自然的法則呵——一種指數,就像你的可憐的後孃常説的。”
“氣數,”山姆説,糾正老紳士的話。
“很好,塞繆爾,你歡喜的話就説氣數吧,”維勒先生答:“我管它叫指數,物價漲得這樣了,他們在報上還是發表那指數,那不是我們不懂的一種安排嗎?僅此而已。”
説着,維勒先生又把煙斗裝上、點上,又一次顯出深思的臉色,接着説道:
“所以,我的孩子,不管我想不想結婚,我看不出留在這裏結上婚有什麼好處,而且我不願意使自己跟那些社會上的有趣的人物完全隔絕,我就決定去趕安全號,重新住在貝爾-塞維奇,那是我生來配去的地方呵,山姆。”
“這裏的生意怎麼辦呀?”山姆問。
“生意,塞繆爾,”老紳士回答説,“牌子、存貨和裝置,都盤掉;弄出錢來,照你後孃去世之前不久要求我的,提出兩百鎊放在你的名下,去投資——那玩藝兒你們叫什麼呀?”
“什麼玩藝兒?”山姆問。
“就是老在首都上上下下的。”
“公共馬車嗎?”山姆提醒説。
“亂講,”維勒先生答。“那玩藝兒老是漲呀跌的,跟政府公債、國庫券什麼的有密切關係。”
“啊!財政基金,”山姆説。
“噯,”維勒先生答,“基金;兩百鎊替你投資基金,塞繆爾;利錢四分半的‘減價統一公債’,山姆。”
“多謝這位太太想到我,”山姆説,“我很感謝她。”
“其餘的錢存在我的名下,”大維勒先生繼續説:“到我走完了我的路,就歸你,所以,我的孩子,你不許一下子就花掉了,並且當心不要讓任何一個寡婦打聽到了你的財產,否則你就完了。”
發了這個警告之後,維勒先生帶着開朗的臉色重新拍起煙斗來;這些事情一宣佈,似乎使他的心情也有所調整。
“什麼人在敲門呢,”山姆説。
“讓他敲去,”他父親答,架子很大的樣子。
山姆遵守了這指示。門上又敲一下,後來又敲一下,再後來敲了一大陣;因此山姆就問為什麼不讓敲門的人進來。
“別響,”維勒先生帶着畏懼的神色低聲説,“不許去理它,山姆,可能是那些寡婦裏面哪一個呵。”
既然不理睬敲門,那位還沒有讓人看見的客人隔了一會兒之後就冒昧推開門朝裏張望了。從那半開半掩的門裏伸進來的卻不是女子的頭,而是史的金斯先生的長長的黑頭髮和紅紅的臉。維勒先生的煙斗從手裏滑下去了。
這位牧師用幾乎覺察不出的進度慢慢把門推開,直到開的門縫剛剛足以讓他的瘦長身體通過,於是溜進房間,隨手很小心和很輕地把它關上。他轉身對着山姆,抬起兩隻手和兩隻眼,作為他對這家庭所遭遇的災難的悲傷表示,就把高背椅子拉到火爐旁邊他坐慣的角落裏,在椅子邊上坐下,掏出一條褐色的手絹,把它應用到他的視覺器官上。
當這些事在進行的時候,大維勒先生靠在椅背上,眼睛張得大大的,兩手支住膝頭,一臉凝神的驚訝。山姆完全沉默地坐在他對面,懷着急切的好奇心等着這場面終結。
史的金斯先生把褐色手絹在眼睛前面捂了片刻,一面恰到好處地哀哭着,隨後,拚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絹放進口袋,並且扣好袋鈕。之後,他就撥撥爐火;然後,就搓搓手,看看山姆。
“我的青年朋友呀,”史的金斯先生説,用低沉的聲音打破沉寂,“真是悲慘的苦難呵!”
山姆輕輕點點頭。
“對於那該死的人也是的!”史的金斯先生追加説:“它使得一個人的心在流血!”
山姆聽見他父親嘮叨着説要使一個人的鼻子流血;但是史的金斯先生沒有聽見。
“你知道嗎,青年人,”史的金斯先生耳語説,把椅子向山姆靠近一點,“她有沒有留下什麼給愛曼內爾呀?”
“這是誰呀?”山姆問。
“小禮拜堂呵,”史的金斯先生答:“我們的小禮拜堂;我們的羊欄,塞繆爾先生。”
“她沒有留給羊欄什麼,牧羊人也沒有,畜生更也沒有,山姆斷然地説:“連狗也沒有。”
史的金斯先生看看山姆,瞥一眼老紳士,他閉着眼坐在那裏,像在睡覺;於是把椅子拉得更近些,説:
“沒有留給我什麼嗎,塞繆爾先生?”
山姆搖搖頭。
“我想該有一點兒吧,”史的金斯説,臉色蒼白得無以復加了。“想想看,塞繆爾先生,連一點紀念品也沒有嗎?”
“就像你那把舊傘的價值一樣-,”山姆答。
“或許,”史的金斯先生深思了一會兒之後遲疑地説,“也許她把我交給那該死的人照應吧,塞繆爾先生?”
“依他説過的話看起來,我想那倒是極有可能的,”山姆答:“他剛才還談到你。”
“是嗎,啊?”史的金斯喊着説,高興起來。“啊!他改變了,我敢説。我們現在可以非常舒服地在一起生活了,塞繆爾先生,呢?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看管他的財產——看管得好好的,你知道嘛。”
史的金斯先生長嘆了一口氣,就住了嘴等候回答。山姆點點頭,大維勒先生呢,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既不是呻吟,也不是哼,也不是喘息,更不是咆哮,而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兼有這四者的特徵。
史的金斯先生把這聲音當做懺悔或者懊悔的表示,勇氣大增,環顧四周,搓搓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隨後,輕輕穿過房間,走到屋角的一副使人難以忘記的架子旁邊,拿了一隻平底大杯,慢條斯理地放了四塊糖進去。他進行到這一步,又環顧四周,憂傷地嘆一口氣;隨後,輕輕走到酒吧間裏,馬上帶了半杯菠蘿甜酒回來,走向那正在火爐架上歡唱着的水壺,摻上水,攪一攪,嘗一嘗,坐了下來,於是把這沖水甜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停下來透氣。
在這一切事情進行着的時候,大維勒先生仍舊用種種稀奇古怪的辦法努力裝出睡覺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説;但是當史的金斯先生停下來喘氣的時候,他向他撲了過去,從他手裏奪過杯子,把餘下的摻水甜酒澆在他臉上,把杯子扔進火爐。隨後,一把緊緊抓住這位牧師的領子,突然狠狠地踢起他來:每次運用他的長統靴的時候,就附帶對史的金斯先生的四肢、眼睛和身體發出各種粗暴的和不連貫的咒罵。
“山姆,”維勒先生説,“替我把帽子戴緊些。”
山姆很孝順地替父親把那帶着長長的黑帶子的帽子戴得更緊些,老紳士就比先前更使勁地又踢起來,和史的金斯先生一起跌跌撞撞地滾出了酒吧間,滾過過道,出了前門,一直到了街上——一路踢着,而長統靴每次揚起,那股勁非但沒衰退,反而更有力。
那番光景看起來是美麗而極其令人興奮的:紅鼻子的人在維勒先生的掌握中扭來扭去,他的全身在一腳緊接一腳的踢打下劇痛不堪地顫抖;但是更好看的是後來維勒先生經過一番有力的奮鬥,把史的金斯先生的頭撳進一隻裝滿了水的馬槽,按在那裏把他悶得半死才放了。
“滾吧!”維勒先生終於允許史的金斯先生把頭從馬槽裏縮出來,把全副氣力放在極其複雜的一踢上面的時候説,“隨便叫哪個牧羊人來吧,讓我先痛快打他一頓,再淹死他!山姆,扶我進去,幫我倒一小杯白蘭地。我氣也透不過來了,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