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金格爾先生和喬伯-特拉偷的最後的退場;在格雷院廣場裏這天早上大辦一番正事。潘卡先生的門上的一陣雙響的敲門聲結束全章
經過一番精心的準備,並且再三保證一點兒也沒有灰心的理由,匹克威克先生終於把伯明罕之行的不滿意的結果告訴了愛拉白拉;她聽到之後,流起眼淚來,並且大聲地抽咽,用動人的辭句悲嘆説,她竟會成了父子之間的所有隔膜的不幸根源。
“我的親愛的女孩子,”匹克威克先生和藹地説,“那不是你的錯。你看,要預料到那位老紳士對於兒子的婚姻會有如此深的成見,那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匹克威克先生加上一句説,瞥一眼她的漂亮的臉孔,“他簡直不知道他摒棄了何等的快樂呢。”
“我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呀,”愛拉白拉説,若他繼續生我們的氣,我們怎麼辦呢?”
“噯,耐心地等待阿,我的親愛的,等他改變了想法,”匹克威克先生答,極其高興的樣子。
“但是,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若他父親取消接濟,那生聶爾怎麼得了呢?”愛拉白拉追問。
“那樣的話,我的愛,”匹克威克先生答,“我敢斷言,他會發現別的朋友在幫助他立身於世這件事上是不退縮的。”
這答覆所包含的意義匹克威克先生並沒有掩飾好,所以愛拉白拉是懂得的。因此,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頸子,熱烈地吻他,也比先前更大聲地抽噎起來。
“別難過,別難過,”匹克威克先生説,拉住她的手,“我們在這裏再等幾天,看他有沒有信或者是否理睬你丈夫的書信。假使沒有,我早已想好了半打的計劃,隨便哪一個都會令你馬上快樂起來的。得啦,我的親愛的——得啦!”
説了這些,匹克威克先生輕輕拍拍愛拉白拉的手,教她擦乾眼淚,免得使她丈夫傷心。愛拉白拉原是世上最可愛的女子之一,因此就把手絹放進手提袋裏,等到文克爾先生來到他們這裏的時候,已經充分流露出那原先俘虜了他的喜盈盈的微笑和閃爍的眼神了。
“這對於這些青年人是一種很煩惱的處境呵,”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上換衣裳的時候想。“我要到潘卡那裏去,和他商議商議。”
因為匹克威克先生還有一個迫切的願望,要到格雷院廣場去和那好心的矮小律師結賬,所以,他趕忙吃過早飯,就那麼迅速地把他的意願付諸實行了——以致到那裏的時候還未敲十點鐘呢。
他上樓走到潘卡的房間外面,離開他的辦公時間還差十分鐘。文書們都還沒有來,他就由樓梯旁邊的窗户往外觀看來消磨時間。
“明朗的十月早晨的有益健康的光線甚至使這些燻黑了的舊屋子也光明瞭一點兒;有一些積了灰的窗户,在陽光的照射下確實都像是使人覺得爽快了。一個一個文書從這個那個入口匆匆走進廣場,抬頭看看屋上的大鐘。於是按他的公事房名義上規定的辦公時間而增減他走路的速度;九點半鐘的那些人突然變得很活躍起來,十點鐘的人們卻改成了派頭十足的慢騰騰的腳步。鐘敲十點,文書們更快地湧了進來,每人都比他的先行者冒着更大的汗。開鎖開門的聲音在四面八方迴盪着;人頭彷彿由於魔術的擺佈在每扇窗户裏出現;門房站上了他們白天的崗位;懶散的洗衣婦們匆匆走掉,郵差從這屋跑到那屋;整個的法律房忙碌起來了。
“你早呵,匹克威克先生,”他背後有一個聲音説。
“啊,勞頓先生,”他回過頭來看見是這位老朋友,就如此説。
“走走路暖得很可,不是嗎?”勞頓説,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勃拉馬鑰匙,上面帶着一個小塞子,那是防灰的。
“你好像是覺得暖了,”匹克威克先生答,朝那位名副其實地“熱得通紅”的文書笑笑。
“可不是,我是一路趕來的,我告訴你吧,”勞頓答。“穿過那個‘多邊形’就花了半個鍾頭。不過,我比他先到這裏,所以我放了心。”
用這想法安慰着自己,勞頓先生拔掉鑰匙上的塞子,開了房門,又把他的勃拉馬重新塞好和放在口袋裏,拾起了郵差從信箱口子塞進來的信件,於是請匹克威克先生進辦公室。這時候,只片刻的工夫,他就脱了上衣,並且從一張書桌裏抽出一件破得露了線的衣服換上,掛好了帽子,從不同的抽屜裏拿出幾張圖畫紙和吸墨紙,在耳朵後面塞了一支鋼筆,於是帶着非常滿意的神情搓着手。
“你瞧,匹克威克先生,”他説,“現在我齊備了。我穿上了辦公衣,拿出了拍紙薄,他要來就來吧。你身上沒有帶鼻煙吧,有嗎?”
“沒有,我沒有,”匹克威克先生答。
“憾事憾事,”勞頓説。“沒有關係——我馬上跑出去弄瓶蘇打來。我的眼睛看不去是不是有點問題,匹克威克先生?”
被喊的這位就遠遠地察看一下勞頓先生的眼睛,説是在臉上這些部分看不出有什麼不尋常的毛病。
“我非常高興,”勞頓説。“我們昨天夜裏在殘樁熬得怪久的,我今天早上就感覺覺得有點不舒服——且説,潘卡正在辦你的事哪。”
“什麼事?”匹克威克先生問——“巴德爾太太的訴訟費?”
“不,我説的不是那個,”勞頓答。“是上次按你的意思替他每磅還十先令了清那張貼現期票,弄出弗利特的那個人,你清楚的——現在就是為了把他弄到德買拉拉去的事。”
“啊,金格爾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趕緊説。“不錯,怎樣呢?”
“唔,都佈置好一切,”勞頓説,修理着他的筆。“利物浦的經紀人説,你做事的時候他領過你許多情,所以他很高興按你的推薦去接受他。”
“那好,”匹克威克先生説,“我聽到了非常高興。”
“但是我説呀,”勞頓繼續説,削着筆頭的背部打算弄一個新的裂縫,“另外的那一個性格多麼好呀!”
“另外哪個?”
“噯,那個傭人,或者朋友,或者無論是什麼吧——你知道的;特拉偷呵。”
“啊!”匹克威克先生説,微微一笑,“我看他卻老是剛好相反。”
“對,我也是的。現在根據我對他的一點了解來看,”勞頓答,“那隻説明難怪人們會受矇蔽啊。他也去德買拉拉,你覺得如何?”
“什麼!放棄這裏給他的東西嗎?”匹克威克先生喊。
“潘卡答應給他十八先令一星期,並且如果他極安分的話還增加,但是他根本不放在眼裏,”勞頓答。“他説他一定要跟另外那個去,所以他們要求潘卡再寫信去,給他在同一個莊園上弄了一個位置;那位置壞極了,潘卡説,還不加一個囚犯在新南威爾斯弄到的位置,若在審判的時候他穿一套新衣服的話。
“傻傢伙,”匹克威克先生説,眼睛裏閃着淚光。“傻傢伙。”
“比傻還糟呢;簡直叫人嗤之以鼻呵,你知道,”勞頓答,帶着輕視的表情削尖筆頭。“他説他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個朋友,他戀戀地捨不得離開他,等類。友誼本來是好東西;例如我們在殘樁吧,各人喝各人的混合酒,各人付各人的賬,大家都是很友善和舒服的;你要知道,可是哪有為了別人害自己的事!任何男子也只有兩個愛好——首先是天字第一號J其次是女人;我説就是這樣呵——哈!哈!”勞頓先生半詼諧半出乎諷刺地大笑一聲結束了,但是這笑聲被樓梯上的潘卡的腳步聲過早地截斷了:那聲音一到,他就用很出色的矯捷勁跳上板凳,緊張地抄寫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法律顧問之間的招呼,是很熱烈而誠懇的;但是當事人剛在代理人的安樂椅裏面安置下來的時候,就聽見門上敲了一聲,並且有個聲音問潘卡先生是否在裏面。
“你聽!”潘卡説,“那是我們的流氓朋友之——金格爾本人呵,我的好先生。你要見他嗎?”
“你看如何?”匹克威克先生問,遲疑着。
“唔,我想還是見見好。喂,先生,你是誰呀,進來吧,好嗎?”
聽從了這不顧禮節的邀請,金格爾先生和喬伯走進房來,但是一看見匹克威克先生,馬上就有點惶恐地站住了。
“唔,”潘卡説,“你們不認識這位紳士嗎?”
“還消説得,”金格爾答,走上前來,“匹克威克先生——最深的感激——救命恩人——恩同再造——你決不後悔的,先生。”
“我很高興聽到你如此説,”匹克威克先生説,“你身體像是好多了。”
“多謝你,先生——大大不同——國王陛下的弗利特——不健康的地方——很不健康,”金格爾説,搖着頭。他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喬伯也這樣——他筆直站在他背後,帶着鐵板的臉孔凝視着匹克威克先生。
“他們什麼時候去利物浦?”匹克威克先生斜着身子問潘卡。
“今天晚上,先生,七點鐘,”喬伯説,上前一步。“由城裏坐大馬車,先生。”
“票子是否買了?”
“買了,先生,”喬伯答。
“你已決定了要去嗎?”
“是的,先生,”喬伯回答説。
“關於金格爾必須出的這筆旅費,”潘卡大聲對匹克威克先生説,“我已經做主決定了一個辦法,從他每季的薪水裏扣出一個小數目,總共一年為止,就可以償還。我完全不贊成你再為他破費,我的好先生,因為他不是由於自己的努力和良好的行為而得到的。”
“當然羅,”金格爾插嘴説,很毅然決然地。“清楚的頭腦——精通世故——很對——完全對。”
“為了和他的債權人和解,替他從當鋪裏贖衣服,弄他出監獄,還有付他的路費,”潘卡不注意金格爾的話,接着説下去。“你早已損失五十多鑄了。”
“不是損失,”金格爾連忙説。“都要還——拚命做事——積錢——每一個銅子。黃熱病,也許——那沒有辦法——否則的話——”金格爾先生説到這裏住了口,用力捶了一下帽頂,伸手在眼睛上擦一擦,坐了下來。
“他是説,”喬伯走上前一兩步説,“假使他沒有得熱病死掉,他會把錢償還出來的。只要他活下去,他是會的,匹克威克先生。我肯定想法使這件事做到。我知道他會做到的,先生,喬伯着力地説。“我可以起誓。””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説,他在潘卡講述他的恩德的時候也經對他皺眉霎眼了幾十次,要加以阻止,但是那矮小的代理人頑強地不屑一顧,“你要當心,金格爾先生,不要再打那種不顧死活的板球了,也不要再和托馬斯-布來佐爵爺重歸舊好,我相信你會保持你的健康的。”
金格爾先生聽了這句妙語,輕輕一笑,然而顯得有點羞慚;所以匹克威克先生換個話題説:
“你是否知道你的另外一位朋友的情形——就是比較謙卑的那一個,我在洛徹斯特見過的?”
“憂鬱的傑美?”金格爾問。
“對。”
金格爾搖晃頭。
“伶俐的流氓——古怪的東西,欺騙的天才——喬伯的哥哥。”
“喬伯的哥哥!”匹克威克先生喊。“唔,現在我仔細看看,是有一點相像。”
“人們總説我們有點相像,先生,”喬伯説,眼角上帶着潛藏着的狡猾眼色,“不過我的確是個性格嚴肅的人,他卻決不是的。他移居美洲了,先生,因為在這兒被搜索得很厲害,安逸不了;以後就再沒有過消息。”
“我想那就是我為什麼沒有收到‘真實生活中的故事之一頁’的原因了,那是有一天早晨他在洛徹斯特橋上想自殺的時候約好給我的,”匹克威克先生微笑着講。“我用不着問他的憂鬱行為是自然的還是假裝的了。”
“他什麼都能夠假裝,先生,”喬伯説。“你那麼輕易地甩掉了他,你真可以認為是你的大幸。愈跟他親密的話,他的危險性就愈大,大過,”喬伯對金格爾看看,遲疑了片刻,終於接着説,“大過——大過——甚至於大過我呢。”
“你們一家子真是個前途很有希望的家族,特拉偷先生,“潘卡説,把一封剛寫好的信封好。”
“不錯,先生,”喬伯答。“的確如此。”
“唔,”那位矮小的人説,笑着:“我希望你要感到羞恥。到利物浦之後把這信交給經紀人;我勸你們,紳士們,在西印度羣島不要太自以為聰明。若你們丟掉了這個機會,你們兩人都真該受絞刑了,而我相信是兔不了的呢。現在你們最好讓匹克威克先生與我單獨留在這裏吧,因為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談,而時間是寶貴的。”潘卡説了這話,就看着門口,很顯然是願意他們越快告辭越好。
金格爾先生這方面是夠快的。他用簡單的幾句話謝了那位矮小代理人給予他的和善而迅速的幫助,於是面向他的恩人站着,默然片刻,像是不知道説什麼或者做什麼才好。喬伯-特拉偷解救了他的窘困;他對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個恭恭敬敬的、表示感謝的躬,就輕鬆地拉着他朋友的胳臂帶他走了。
“一對很好的人!”房間在他們身後關上之後,潘卡説。
“我希望他們將來這樣,”匹克威克先生答。“你覺得怎麼樣?他們會不會永遠改好呢?”
潘卡懷疑地聳聳肩,但是,看到匹克威克先生的憂慮和失望的神色,就回答説:
“當然是可能的。我希望能夠實現,他們現在無疑是後悔了;但是你知道,最近的痛苦在他們的記憶裏還很新鮮。到了這些消退的時候,他們會變成如何,那就是一個無論你我都不能解決的問題了。不過,我的好先生,”潘卡接下去説,把手擱在匹克威克先生的肩膀上,“不管結果怎樣,你的目標還一樣是光榮的。這一種善舉——它是那麼慎重和有遠見,所以根本難得有人做的,怕的是它的所有者會上了當和自尊心受了傷害——這一種善舉,究竟是真正的慈善還是世俗的虛假行為,我叫比我聰明的人去判斷。不過若這兩個傢伙明天就犯盜案,我還以為那種行為是很高尚的。”
潘卡説這些話的態度,比律師們通常的態度激昂和強烈得多;説完以後,他把椅子拉到寫字桌旁邊,聽匹克威克先生敍述老文克爾先生的頑固。
“給他一個星期的時間,”潘卡説,有先見之明地點着頭。
“你認為他會回心轉意?”匹克威克先生問。
“我想他會的,”潘卡答。‘若不,我們就試一試那位少女的説服力;這個辦法,除了你,無論誰都會一開始就先試過了。
潘卡先生臉上作出種種怪相吸一撮鼻煙,表示對於少女們的説服力的稱頌,這時候,從外間傳來問答的喃喃聲,勞頓來輕輕地敲門了。
“進來!”那矮小的人叫。
一個文書走進來,帶着很神秘的神情隨身關上門。
“有人找你,先生。”
“是誰呀?”
勞頓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下。
“是誰找我?你不能説嗎,勞頓先生。”
“噯,先生,”勞頓答,“是道孫呵!還有福格一起來了。”
“哎呀!”小矮子説,瞧一眼他的表,“我約他們十一點半解決你的事情,匹克威克。我保證過給他們酬金,撤消你的案子;非常尷尬,我的好先生;你打算如何呢,要不要到隔壁房間裏去?”
所謂隔壁房間就是道孫和福格兩位先生待着的那個房間,匹克威克回答説他還是留在原處的好:特別是因為,道孫和福格兩先生是不好意思正視他的面孔的,而他看見他們卻也沒有難為情的地方;他帶着激昂的臉色和許多憤慨的表示要求潘卡先生觀注後一項。
“很好,我的好先生,很好,”潘卡答,“不過我要説,若你期望道孫或者福格看見你或者任何別人就會表現出任何難為情或者惶恐的徵象,那你真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在自己的期望上最樂觀的人。請他們進來,勞頓先生。”
勞頓先生露着牙齒笑了笑就走了,馬上引進了那兩位,道孫在前,福格在後。
“你見過匹克威克先生吧,我相信?”潘卡對道孫説,把他的筆斜着指一指那位紳士坐着的那個方向。
“你好嗎,匹克威克先生?”道孫大聲説。
“嚼呀,”福格喊,“你好嗎,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你很好,先生。我想是很面熟的,”福格説,拉過一張椅子,帶着微笑四下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輕輕地點一點頭來回答這些招呼,隨後,看見福格從外衣口袋裏掏出一疊文件,就起身走到窗口去。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避開呵,潘卡先生,”福格説,解着那扎住紙卷的紅絨線,又微笑着,而且比剛才更甜。“匹克威克先生對於這些手續是極為熟悉的;我想,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呀。嘿!嘿!嘿!”
“我想是沒有多少呵,”道孫説。“哈!哈!哈!”
於是這一對一道大笑起來——又快樂又高興:人們在得到錢的時候經常是這樣笑的。
“我們要教匹克威克先生交納偷看的錢,”福格把文件攤開的時候,帶着極為天真的幽默説。“訴訟費總計一百三十三鎊六先令四便士,潘卡先生。”
這筆賬目報了以後,福格和潘卡之間就比較和翻閲了一大陣文件,這時道孫用殷勤的態度對匹克威克先生説:
“我覺得你沒有上次我有榮幸看見你的時候那麼健壯呵,匹克威克先生。”
“可能是不大健壯吧,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答,他曾經放射了兇狠的憤慨眼光,但是對這兩位厲害的辦公事的隨便哪一位卻沒有發生一點效力:“我想是差了些,先生。我最近受了流氓們的迫害和煩擾,先生。”
潘卡咳嗽一聲,並且問匹克威克先生是否看看晨報;對這問話,匹克威克先生給予否定答覆。
“的確,”道孫説,“我相信你是在弗利特受了煩擾了;那裏有些古怪人物哪。你的房間在哪裏呀,匹克威克先生?”
“我的一間房子,”那位受了極大損害的紳士回答説,“是在咖啡間組。”
“啊,果真如此的!”道孫説。“我相信那是那裏面很舒適的一部分呵。”
“很舒適,”匹克威克先生冷冷地回答。
這一切中都含着一種冷靜的態度,那對於一位容易動氣的紳士,在那種情況之下,倒是一種發怒的傾向。匹克威克先生拚命壓抑着他的怒火。但是,當潘卡開了一張總數的支票,福格把它放進一隻小小的皮夾裏,他的長滿粉刺的臉上浮着勝利的微笑,而那微笑又傳到了道孫的死板板的臉孔上的時候,他覺得他雙頰上的血液由於憤怒都發脹了。
“那麼,道孫先生,”福格説,收起皮夾,戴上手套,“我聽你的吩咐了。”
“很好,”道孫説,立起身來,“我準備好了。”
“我很高興,”被支票早已弄軟了心腸的福格説,“能夠有榮幸認識匹克威克先生。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你不要把我們看得像我們最初拜識你的時候那樣壞呵。”
“我希望如此,”道孫説,是那種受了誣害的善人的理直氣壯的聲調。“匹克威克先生現在比較瞭解我們了,我確信;不管你覺得我們這種職業的人如何,我請你相信,先生,在剛才我的朋友提到的那次,就是在康希爾的弗利曼衚衕我們的辦公處裏,你傲慢地説了那些話,但是我並不因此對你懷着什麼惡意或者報復的心。”
“啊沒有,沒有;我也沒有,”福格用極其寬恕的態度説。
“我們的行為,先生,”道孫説,“一定會替自己解釋,並且我希望,會替自己辯解,任何場合都一樣。我們執行業務已經多年了,匹克威克先生,並且幸蒙許多優秀當事人的信任呢。祝你早安,先生。”
“早安,匹克威克先生,”福格説;説着,把雨傘夾在腋下,脱下右手的手套,向那位極其憤慨的紳士伸出和解的手:而那位紳士卻把手背在外衣的燕尾後面,用鄙視的詫異眼光看着這位代理律師。
“勞頓!”潘卡這時候叫起來,“開門”。
“等一下,”匹克威克先生説,“潘卡,我準備説話。”
“我的好先生,請你讓事情就這樣算了,”矮小的代理人説,他在這場會見中一直處在極不心安的憂慮中:“匹克威克先生,我請你——”
“我是不能不吭聲,先生,”匹克威克先生連忙回答説。“道孫先生,你剛才對我説了些話呵。”
道孫轉過身來。温和地點點頭,微微一笑。
“你對我説了一些,”匹克威克先生重複説,幾乎透不出氣來,“你的夥伴對我伸出手來,而你們兩人都採取了那種寬恕而高貴的口氣,無恥到如此程度,我真沒有料到,甚至對於你們這種人。”
“什麼,先生!”道孫喊。
“什麼,先生!”福格也重複一句。
“你們知道我曾經做了你們的陰謀詭計的犧牲品嗎?”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説。“你們知道我就是被你們監禁和掠奪過的人?你們知道你們就是巴德爾和匹克威克的案子裏原告的代理人?”
“不錯,先生,我們清楚,”道孫答。
“我們當然清楚-,先生,”福格説,拍一拍他的口袋——也許是偶然的吧。
“我看你們回想起來還洋洋得意呢,”匹克威克先生説,生平第一次企圖冷笑一聲,但是很顯然沒有那樣做。“雖然我早就想用坦率的話説説我對你們的看法,但是為了尊重我的朋友潘卡的意望,我甚至還打算把這機會放棄,要不是你們採取了這種難於容許的口氣,還有你們那種侮辱人的放肆——我説侮辱人的放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説,對福格做了一個兇狠的手勢,嚇得那個人趕緊地向門口倒退。
“當心,先生,”道孫説,雖然他是他們中間最高大的人,卻謹慎地躲到福格背後來保護自己,越過他的頭説着話,臉色很蒼白。“讓他打你,福格先生;無論怎樣不要還手。”
“不,不,我絕不不會還手,”福格説,一面説一面又退後一點;這使他的搭當顯然安心了,因為,這樣,他逐漸退到了外間。
“你們是,”匹克威克先生接着他議論的線索説下去,“你們是配搭得很好的一對卑鄙的、無恥的、訟棍式的強盜。”
“好,”潘卡插進來説,“説完了吧?”
“沒説完的也都包括在這裏面了,”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説:“他們是卑鄙的、無恥的、訟棍式的強盜。”
“哪!”潘卡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説。“我的好先生們,他把要説的都説出來了:那麼請走吧。勞頓,門打開了沒有呀?”
勞頓先生格格一笑,作了肯定的答覆。
“喂,喂——早安——早安——請吧,我的好先生們——勞頓先生,門!”小矮子叫,把“正中下懷”的道孫和福格推出辦公室,“這邊,我的好先生們——現在請不要再拖延下去了——噯呀——勞頓先生——門呀,先生——你為什麼不照應着?”
“若英格蘭還有法律的話,先生,”道孫説,一面戴帽子,一面望着匹克威克先生,“你會因此吃苦頭的。”
“你們是一對卑鄙的——”
“記住,先生,你會因此付出巨大代價的,”福格説,晃着拳頭。
“——流氓氣的、訟棍式的強盜!”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説,一點不在意對他説的威嚇話。
“強盜!”匹克威克先生在兩位代理人下樓的時候衝到樓梯口叫。
“強盜!”匹克威克先生掙開勞頓和潘卡,把頭伸出樓梯窗户喊。
當匹克威克先生又縮回頭來的時候,他的臉已經含着微笑和平靜了;他靜靜地走回辦公室,宣佈説,他現在心裏去了一個很大的擔子,他覺得十分舒適和快樂了。
潘卡一句話也沒有説,直到吸空了他的鼻煙壺,打發勞頓出去再裝一壺,這才大笑起來,笑了足有五分鐘之久;笑完的時候,他説,他是應該非常生氣的,不過他還不能夠把這事情看得很嚴肅——若他能夠把事情看得嚴肅的話,他是會生氣的。
“那麼,”匹克威克先生説,“現在讓我和你來算算賬吧。”
“就像剛才一樣嗎?”潘卡問,又大笑起來。
“一點也不,”匹克威克先生答,掏出皮夾來,並且熱烈地和那小矮子握手,“我只是説在金錢上算算賬。你幫了我不少的忙,那是我永遠也不能報答的,並且也不想報答,因為我寧願繼續承你的情呢。”
這樣開了頭之後,兩位朋友就埋頭在一些很複雜的賬目和單據中,由潘卡一板一眼地陳列和計算出來,馬上由匹克威克先生付清,並且附帶許多尊敬和友好的表白。
他們剛達到了這一點,就聽見門上發出極其強烈而驚人的敲門聲:那絕非平常的雙敲,而是一種持久的和不間斷的一連串最大的單響的敲門聲。好像門環有了永久的運動性,或者是敲門的人忘記了歇手。
“嚼呀,這是怎麼回事呀!”潘卡喊,很吃驚。
“我想是敲門吧,”匹克威克先生説,好像這事還有絲毫可懷疑的地方呢!
敲門人作了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強有力的答覆,依舊用驚人的力量和聲響敲着,一會兒都不停。
“噯呀!”潘卡説,拉鈴叫人,“我們要把全院的人都驚動了——勞頓先生,你沒有聽見敲門嗎?”
“我馬上就去開啦,先生,”書記答。
敲門人似乎聽到了反應,並且似乎為了聲明他決不能等待得那樣久。敲聲變成了驚人的吼聲。
“真可怕,”匹克威克先生説,塞住耳朵。
“快點,勞頓先生,”潘卡叫,“門板要敲破了。”
在一間黑暗的廁所裏洗手的勞頓先生匆匆趕到門口,旋開把手,了下一章所描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