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時如何感知虛構
對句子的恐懼,對寫作的不滿,甚至幾乎是憎惡,是我這樣做的唯一理由。寫作總是我最後一件仍能做應該説必須做的事,當我不能再做其他事時。當我寫作時,總會到達一個點,使我無法對待自己,或者説無法對待自己的周遭。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感官了,我再也沒法忍受我的思考了。一切事物如此糾結,我再也分不清外面的事物哪裏開始,哪裏結束。它們是否在我的內部,或者我在它們之中。一片片世界被拆分出來,彷彿我吞下了不能承受的所有。
因此我覺得寫作不僅是生活的反面,也是思想的反面。一次大的撤退,我不知道去往何處,也不明白關於什麼。不在任何地方,無關乎自己。完美的非現實彷彿仍然收容了我。什麼也沒發生,從外面看完全沒有。從內部也沒有發生什麼,因為一個人即使尋找自己,也絕不會碰見自己。連關聯也沒有,甚至尋找自己和尋找的關聯感也不存在。後來就出現了這些句子。白紙黑字,宛如一件衣服,人卻沒有裝在裏面。然後人們可以穿上它,感受每一處,最好是感覺出所有不合身的地方。
人們最清晰地感覺到不舒適之處自然是詞與句。因為整件衣服由句子組成。每一詞每一句都有自己的要求。每個詞聯繫到自身和整個句子就有自己的要求,同樣每個句子聯繫到自身和前後句也有自己的要求。人們不能因此就撒謊。即使一個小小的謊也會因為忽略而毀掉整個自己。我想只有在現實中才存在欺騙吧,非現實中是沒有謊言的。
我整日整週地觀察着周圍的事物和自身。我不清楚,我是否從裏面將自己剖開,或者它們在我內部,直到我撤退到完美的非現實中。在我寫下這個句子之前,這個句子觀察着我。當我已知它是怎樣的,我才開始寫它。然而每次我很久都不知道它應該是怎樣的,當我以為知道的時候。我必須不停地找啊找,不斷尋找新的詞語,新的組詞順序,組成適合的句子,使整個句子看起來宛若天成。
如果我不這樣寫句子,那就是説謊。這個謊不會是悄悄的。這是個寫着的謊,就像人們看見什麼,或者看到出示的什麼。人們察覺了,首先是句子本身察覺了,然後把它展示給我和所有讀者看,這個句子是如何不像它原有的那樣。任何一個有閲讀能力的人都會發現。從前後相關的句子也能看出。因為一個句子是與前後句相互支撐的。它必須在感情色彩等細微處與其他句子相銜接。它必須承前啓後。
承前啓後對所有句子都適用。因為所有句子原是一個句子,所有文章也是一個句子,所有書還是一個句子。即使一個人在不同的歲月寫下不同的書,他依然寫的是一個句子。也許每個作家有一個句子,也許每個作家都擁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句子。
在許多沉默的句子中,寫下的句子是一個具有證明能力的句子。只有它的可證明性能將它與沉默的句子區別開來。因為它具有證明性,人們可以認為,它比沉默的句子來得重要。然而它並非更重要些。它只是能夠證明,因為它通過承前啓後包含了沉默的句子。寫下的句子必須小心謹慎地處理與沉默句子的關係。沉默句子或者説使其安靜的句子必須有和寫下的句子一樣的音量。如果寫下的句子比沉默的句子要響亮,那它就尖鋭刺耳了,會蓋過沉默句子的聲音。它也會因為太刺耳而破碎。它的音量成為贗品,而真實就不存在了。它的整個真實不復存在。寫下的句子的真實總是完全真實的,因為是非現實的。
只有當寫下的句子保留了它的真實,只有當它謹慎地對待沉默句子時,它才能創造出下一個句子。
在每篇文章開始時情況有所不同。每篇文章都需要第一個句子,人們稱之為“引入”。我認為這種説法和寫作狀態是相符合的,因為第一句也是開始引入非現實中。但第一句卻常常並不是第一句話,它被放在文章中偏後的位置。但即使它不是第一句話,它依然是文章的引入,而且使人記憶深刻。當我多年後再讀自己的文章,我依然知道哪句話是那篇文章引入。而所有其他的表達,諷刺,推動尋找線索或關聯感的東西我很久之前就忘了。當我讀多年前的文章時,只有作為引入的第一句提醒我進入文章之中了。
第一句如果不是文章的第一句話,也並非總是出現在文章後面,或是一定要出現在文章中。第一句常常不會出現,而被歸於沉默句子中。但即使它是沉默句,也依然是文章的引入,我在多年後重讀文章時,也能分辨出引入不是一個能證明的句子,不是寫下的句子,而是一個沉默句子。引入和它的非現實會因為它是沉默句而變得更重要。後來會發現彷彿整個可證明的文章產生於引入的這種情況。
但有時第一句是一個錯誤的句子,一個錯誤的引入。而錯誤的引入就不能算是引入了。錯誤的引入通常會導致整篇文章是錯誤的,因而也不再是文章了。
文章和書籍不論是自己寫的還是別的作家寫的,只要被寫出來,就同樣存在。我並不是説封皮之間有頁數就是書。我是指書頁中存在着真實。這種真實人們稱之為內容。它是如此的真實,就像紙是真實的,而它被印在上面。一篇寫出來的文章就像一口鐘,一個房間,一條街,一片樹林或是一座城市那般真實。文章產生於完美的非現實中,因而寫出來的文章就是完美的現實。它是感知,虛構的感知,在回顧時被感知出來。
伊蓮娜説,我知道,人們會忘記整本書,只有一些單個的勇敢的句子還殘存在記憶中。它們屬於那種,彷彿在火車站將親身經歷低聲告訴了某人。又像是那種,人們不希望卻會想起的。人們改變這些句子,把它們變得和人們自己一樣。人們相信,他們可以靠這些句子生存,因為它們是勇敢的。數年後這些句子成為了相片,上面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着人類。那它們的勇敢也消失殆盡。
當人們把一本很久之前讀過的書幾乎全忘了,而只記得一些單獨的勇敢的句子時,其實只擁有表達,而忘了整本書。我想,人們通過記憶這些單獨的勇敢的句子而把所有書記住。勇敢的句子就像食指以限制的形式指向所有的書。因為它們是勇敢的,它們承載着人們不再記得的所有其他的句子。
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毫無覺察地將這些勇敢的句子改變了,它們也改變了我們。它們變得和我們自己一樣,正巧,它們也改變了我們。它們用它們的不安改變了我們,碰上我們自己的不安。
不安是我們唯一的基本特徵。不安不只反映在不安上面,它伴隨着我們所有的特徵。只有當不安擊中了我們潛在的前提,它才會從外部顯現出來。它被表現了出來。不安只有在運動中,或者處於僵直時,才會被我們所領會。不安意味着從這一瞬間到下一瞬間。眼瞼一開一合也就是不安了。
這一瞬間,人們想要抓住的它,卻已經是下一瞬間,另一瞬間。為了我們依賴性的代價,我們被剝奪行為能力的代價,為了我們對整個人冷酷無情的代價,眼睛變得獨立。正因為如此我們變得成年而能對自己負責。那一瞥剝奪我們行為能力的那隻眼睛掠過我們的整個人。
一瞥不是指時間,而是最短時間的目光。一瞥只能指向內心的隱喻。因此我們的目光總是從內產生的。即使我們與內心聯繫,也只能領會到邊緣,因為我們把邊緣與外部連在一起。即使我們思考自己,也會把自己和外部環境聯繫起來想。
我們的目光總是投向與我們眼睛的位置相反的方向。目光的反向是我們所看見的,也稱為我們所感知的。反方向不僅指目光的移動,也指我們嘗試去理解和明白所見。形成一幅圖像意味着從反向去解釋。
虛構的感知顯露的不是感知。它走向更低的一層。虛構的感知是完美地下陷入感知。一個雙面,三面,多面的地面形成,不屬於任何人,也許就像線索的感覺,地面的感覺。思想的多面土地不是腳下的地面,它不確定,它不會接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