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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甄士隱默退賈雨村 甄寶玉送回賈寶玉

    且説那日賈芸往楊恃郎家送去一車菊花,回到花廠,小紅挺着大肚子迎上去問:“可凍壞了吧?花盆有磕壞的嗎?”

    賈芸道:“可不是這化雪的道兒又滑又顛,趕車的再加小心,也還是保不齊花盆親嘴兒,有三四個呲牙咧嘴的,都拉回來了。”

    小紅又問:“扣銅子兒了嗎?”

    賈芸道:“他們府裏管事的最摳門兒,一點不含糊,按盆算全給扣了。”進屋放下褡褳,從裏頭取出銀子和散錢,擱到桌上讓小紅清點。小紅點完,就往櫃子裏收放。賈芸因道:“掌櫃的,就不給我多少留點酒錢?”

    小紅道:“誰是掌櫃?你才是掌櫃,我只是這櫃子的一把活鎖罷了。”就去端過燙好的紹興酒,並一大盤炸花生米、一大碗黃豆燜豬蹄,道:“要什麼酒錢?這家酒比店酒好十倍。”

    賈芸接着笑説:“對,對,家花更比野花香。”坐下搓手問:“媽吃過了嗎?”

    小紅道:“可不吃了歇着呢。”走到裏屋門邊聽了聽,道:“輕輕打着呼嚕呢。”走過來坐下,給賈芸斟上酒,自己先吃飯,一邊吃一邊議論:“要説財迷摳門兒,你那舅舅才是個摳門兒大仙。有件事過去好些天了,我一直沒跟你説,你那些天因養的仙客來壞了不少,心氣不順,難得拿那個事給你添堵。”

    賈芸問:“什麼事兒?”

    小紅道:“就為他家一把舊銀勺子一時找不着了,先在家裏鬧個沸反盈天,把那銀姐拷問得哭天抹淚,説準定是他拿出去換零嘴吃了,後來覺着實在不像是銀姐拿的,就尋思到咱們了,疑是你那回去看望的時候,給順袖子裏了,你説可笑不可笑?那麼一把銀勺子能值幾個錢?你那回帶去的什錦元宵頂半打那樣的勺子了,是不是?按説就算有那疑心,等你下次去了再問你不遲,卻心裏跟有雞爪子撓似的,覺也睡不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支使銀姐到榮國府去找我媽!也是咱們搬過來不想告訴他地方,原只當告訴他也沒用,人家是不會來找咱們的,住西廊下的時候離得不遠,他何嘗去看過你媽?這次為把銀勺子,巴巴的恨不能立時找到你,就想出那麼個臭招,找到榮國府去了。要是在以往也罷了,如今榮國府讓忠順王、仇都尉他們查管了,我爸我媽也成了戴罪之人,每天一早去聽喝,老晚才讓回家,今後怎麼樣,還都兩眼一抹黑呢,那經得起風吹草動?那銀姐卻跑去,一頭撞到仇都尉手下,韶叨半天人家才聽明白,為把銀勺子的事兒,要找到我媽,再找到你,問個究竟……”

    那賈芸酒也喝不痛快了,問:“你怎麼早不告訴我?是那回岳母夜裏偷偷出城來咱們這裏,你們孃兒兩個説私房話的時候告訴你的吧?”

    小紅道:“可不是。你想咱們如今求的就是隱姓埋名,我媽也説了,他跟我爸,是拴在榮國府那根線上的螞蚱,蹦達不開了,只盼別再牽連到咱們,那忠順王、仇都尉不知道有咱們這麼兩個大活人才好哩,那銀姐去一韶叨,可不引得人家好奇麼?這就是你那寶貝舅舅行出的事兒!我媽説為了趕緊把這件事收住,當即就找了把銀勺子給那銀姐拿去了,就説算是賠你舅舅。其實依我想,有那大耗子把沾腥味的銀勺子拖進鼠洞,也是有的。咦,你該喝還喝呀。我今兒個説出來,是因為好些日子過去了,估摸也沒給咱們惹出什麼事兒來,再配媽在隔壁打呼嚕,他也聽不見。”賈芸嘆口氣,才接着喝酒。小紅問:“今兒這一趟,又聽到什麼新聞?”

    賈芸道:“那賈寶玉,奔五台山當和尚去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聽説五台山到這節氣,大雪封了山路,根本進不去。”

    小紅道:“那可真是個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最奇怪的,是他竟然去愛那林姑娘。”

    賈芸道:“有什麼奇怪。郎才女貌麼。”

    小紅道:“那林姑娘貌不貌的不去説他了,是個愛聽窗根兒的人,你説品性好麼?”

    賈芸道:“都説他小心眼兒,倒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毛病。只是你怎麼知道的?”

    小紅想起往事,心裏還是圪硬,道:“那年我跟墜兒在園子裏滴翠亭裏説閒篇兒,他就在窗户外頭聽來着,後來又裝作弄水兒玩。我也懈得多説了。只跟你這麼説吧,他那時要把聽到的話去跟太太説了,怕我今天肚子裏也不能有你的娃娃。”

    賈芸道:“你這話我不懂。只是他已經沉湖了,都説他原是天上神仙,那湖裏只留下他的衣裳釵簪,還都漂着不沉,沒有屍身的。”

    小紅鼻子裏哼出兩聲,道:“神仙喜歡聽窗根兒嗎?我才不信。”

    賈芸喝得上了勁,道:“管他神仙不神仙。只是你肚子裏的娃娃要好好保住。聽説那元妃娘娘就沒保住,流出來了。”

    小紅截他額頭一下,道:“這樣的謠言你也傳,不怕逮着你問罪殺頭。跟我這兒算最後一句,再莫胡亂嚼舌了!”

    賈芸道:“是呀,榮國府那樣的大樹都説伐就伐,説倒就倒,咱們小荊條兒,謹慎為上。”

    小紅道:“咱們抽身得早,算幸運的了。我媽説,那些被裁減的,有的就被忠順王、仇都尉他們弄走了。寶玉跟那寶姑娘成婚了,也只許留一個,忠順王點名要襲人,凡怡紅院的都知道他跟寶玉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兒,都以為他會從一而終,一頭撞死去,誰知他竟悶聲不響的跟人家走了,如今更去嫁了個戲子,我聽了噁心的直要吐酸水兒!那寶姑娘陪過來的鴛兒,竟也沒留,只留了個麝月,都説他是個鋦了嘴的葫蘆,最安靜的,其實狠起來,也跟錐子似的,何嘗是個有善心的!那墜兒就是他跟晴雯兩個合夥發威攆出去的。那怡紅院裏,秋紋、碧痕他們,也全都欺負我,如今他們惡有惡報,我也不憐恤他們,只是墜兒,那是能説知心話的朋友,我一直記掛着他,聽説那時攆了出去,就胡亂給配了小子,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麼樣。”

    賈芸道:“墜兒就是咱們的紅娘。那天再遇上,須好好答謝他哩。”

    小紅道:“這才叫有良心。”因又議論如何多侍弄出些盆栽臘梅來,下月多賺些。

    第二天一早,賈芸在大門口看着僱工剷雪清道,見那邊來了三個騎馬的,當中的穿着官服,一瞥,嘿,怎麼又那麼巧,是賈雨村。這回不是溜溜達達,倒顯得有急事似的,一徑朝那邊鎮上去了。賈芸也沒再理會。大千世界,各忙各的。那賈雨村這天出來,是尋人來了。尋的可不是賈寶玉,他是來尋石呆子。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那忠順王手裏的扇子既然是假古董,那真古董必然是在冷子興手裏,那冷子興真能耍手腕,想必他找到過石呆子,也是拿假古董去糊弄,那石呆子想必眼睛已經瞎了。縱然這件事算是混過去了,那石呆子活着一天,就還會有冒出來的時候,對自己是大大的不利。這些年在官場上升升降降、降降升升,昧良心作的事情也非止坑害石呆子這一樁,但賈雨村乃心機細密之人,每事總量好尺寸,不留紕漏,一旦被人拉扯出破綻,則總能及時描補遮掩。他早把官場經緯參透,其三昧就是什麼都得有點,唯獨良心要趕盡殺絕。這天他帶着兩個心腹,朝這廂尋來。那兩個心腹只知須護衞他並隨時聽他指揮,卻並不知他究竟尋那人何事。如此行事也非自此日始。那回在這邊村肆遇上冷子興,冷子興自稱是到這左近訪農產收舊物揀漏,流露出他知那石呆子流落地,當時不好窮究細問,但憑那冷子興的神氣語氣,可知在這一帶找到石呆子十拿九穩。他帶着心腹隨從逐村踏訪,村中里長族長等見他官服官威沒有不配合的。只是一直到未時,查過五六個大村,卻仍然不得要領。賈雨村遂帶着隨從到鎮上酒店二樓吃飯,他胡亂吃了兩口,讓那兩個隨從盡興喝酒,自己下樓騎上馬到鎮外溜達。雪後初霽,田野上小麥覆着雪被,這裏那裏融掉一片,顯出綠麥苗來,望去潤心。他見那邊有條河,尚未封凍,渡口那兒,猶有拔着粗繩移動船隻給人擺渡的,渡口長亭邊幾株松樹,姿態宜人,看上去倒像古人的畫意,因又想到那些古扇,有的扇上正畫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境,又自嘲笑,堂堂偉男子,如今竟被幾許扇子、一個呆子弄得失魂落魄的,這仕途前程也者,伺累人至此!不覺就到了那長亭前,下馬將其拴在松樹上,踱進長亭且看河上風光,那時彼岸來的渡客已經下船各自離去,有醉得不淺的書生互相攙扶,踏歌而行。那擺渡漢子見無人來登船,就披厚袍蜷坐在船上打瞌睡。雨村見那河岸邊佈滿冰凌,河心的水卻還溶溶漾漾的在晴陽下流着,不禁隨口吟出一聯曰:麥於雪下擾怒綠波在凌旁更歡流吟罷長嘯一聲。稍氣平,忽覺身旁有人呼吸之聲。偏頭一望,長亭欄板那邊坐着一人,道士裝束,道袍上滿是泥水漬痕。雨村便轉過身,正對那道士,抱拳一拜道:“師傅是剛渡過來,還是欲渡彼岸?”那道士只直望着他,並不作答。他細看那道土,雖白髯飄飄,遮住了些面容,那臉龐,那眼睛,卻好熟悉!再看,愈加肯定,遂躬身再拜,道:“敢是甄士隱老先生麼?如何到得此處?多年不見,不想在此邂逅,實乃緣分厚重!在下乃賈雨村,表字時飛者,老先生莫非忘懷了麼?”

    那道士只不言語,眼睛卻仍不避開,只是盯住他看。雨村忽然良心發現,愧疚難當。就單腿跪在那甄士面前,道:“老先生恕罪!先生那讓枴子拐走的女兒英菊,學生在應天府任上時,恰遇一樁人命官司,案中兩家爭搶的那女孩兒,眉心中正有一粒胭脂痦,可不正是他,我將他斷給了金陵紫薇舍人後代薛蟠了,後來取名香菱,已不幸於去歲夭逝。學生未各處尋覓先生,亦未將此事通知他外祖家,實在罪該萬死!也是我入這仕途之後,如陷深淵旋渦,身不由己。今日得見老先生,總算有個交代,也不敢乞求老先生寬恕,只求老先生不加嫌棄,再點化學生一番則個!”説完磕了幾個頭。

    抬起頭來看,那甄士隱仍一語不發,臉上神情亦無變化,只那雙眼睛,在皺紋中炯炯然如電光火炬,令賈雨村不寒而慄。從那眼神看去,不像是耳朵失聰,聽不見弄不懂自己所言。雨村仍單腿跪着,抱拳請教道:“那時我寄居葫蘆廟中,總盼有一日科舉騰昇,出人頭地,老先生亟表支持,更贈銀兩,助我成行。後來不才果然大比報捷,官運亨通,雖也沉沉浮浮,總體面言,確也樹壯難拔。只是這心裏頭,總還浪飛潮湧,得了寸想進尺,有了尺想得丈,真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為此勾心鬥角,合縱連橫,虛張聲勢,八面玲瓏,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雖精疲力竭,卻欲罷不能。如何才得抽身置外,滌魂濾魄?先生有以教我,學生實殘生萬幸!”

    在那賈雨村,這也算掏出肺腑了,只是那甄土隱仍舊一言不發,挺直腰板端坐在那裏,雙手擱在膝頭道袍上,雙眼直視那雨村。雨村覺脊背上一道涼氣,直往上躥,遂站了起來,又仔細端詳,道:“師傅究竟是甄老先生否?如何從那江南流浪到了這北方,且北方正當嚴寒季節,過些日子更雪飛冰凍,師傅如何避寒?在那裏歇息?”那道士只不開言,默然相對。賈雨村無奈,只好再深深一揖,道:“如此學生雨村只好告辭了。冒昧打擾,恕罪恕罪!”

    遂步出長亭,騎馬離去,走出一里多了,回頭望去,那渡口長亭中沒了人影,那渡船仍斜在岸邊並無動靜,不禁悚然,一鞭抽去,馬兒快跑,倏忽回到酒樓,帶上隨員就往城裏返,有一心腹還説:“我們並未喝醉,何不趨此晴日,再多查幾個村子。”

    雨村也不理他,只勒繮快跑,心裏想:“原本這胸臆裏貪慾和良心就搏擊不止,今後怕更要死磕硬掐了,這人在世上怎的活的這般悲苦?到如何地步才算得太好?又何時才得大了?一邊苦思冥想,一邊回到城裏不提。

    再説那日寶玉讓鋤藥牽馬回去後,自己步行朝五台山方向而去。寒氣襲人,道路坎坷,他何曾受過那般苦楚。走了兩個時後,又累又餓,見前方有一村子,便欲去那裏買些東西果腹。忽然身後來了兩個男子,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看去有個年紀大些,有個與自己大略相近,皆是短打撈。兩人到了他身邊便左右將他夾住。

    寶玉因道:“我自己走得動,不勞你們攙扶吧。”

    那兩人就站到他面前,一個説:“誰攙你?你穿的衣服好扎眼,你一個公子哥兒,一個人跑到這兒幹什麼?你的小廝呢?”

    寶玉道:“我那小廝叫鋤藥,我讓他自便去了。”

    又一個説:“你這衣服給我穿吧!”

    寶玉道:“你喜歡麼,你要有件大衣服換給我就好了。今天實在冷得狠,我若脱給你,豈不凍成冰人兒?”

    那年紀大點的就問:“你身上帶着銀子吧?掏出來!給我們!”

    寶王笑道:“你們是兄弟吧?真會玩兒,裝上強盜了!”

    那年紀小的就説:“誰跟你玩?強盜有裝的麼?你以為強盜臉上寫着字呢!”

    寶玉道:“雖不會寫上強盜二字,那戲台上,凡強盜都抹着花臉的。這裏雖非戲台,我看你們兩個濃眉大眼,那有強盜相!”

    這話倒把那年紀大的逗笑了,因道:“我們不是演戲,正打劫你哩,你且把銀子掏出來,你不掏,我們可要動粗了!”

    寶玉道:“我要去五台山,路還遠呢,一路打尖住店,沒有銀子怎麼行?只是我一個人原不必用那麼多,我看你們也是趕路的,自然也須要銀子,我且分你們一半吧!”説着從懷裏掏出兩錠銀子,分別往那兩人手裏送。

    那年紀小的又抓起他露在衣服外面的一個玉佩道:“解下來給我!這值不老少銀子吧?”

    寶玉道:“怕很值得不少呢,你既喜歡,我很樂意送你,這原是那楊侍郎給我的,玉好不消説了,你細看看,雕工手藝也是上乘的。”

    那年紀大的就説:“你衣服裏頭還有吧?”伸手就往他衣服裏掏,一把掏着了通靈寶玉,拿到眼前看。

    寶玉道:“這是我落草時嘴裏銜來的。”

    那盜賊看完扔回,絛帶未取下,仍掛在寶玉脖子上,道:“是塊病玉,不值錢的。你還有什麼值錢的?你身上的銀子全給我們掏出來,要不我來魯的了!”正在那時,對面有幾個騎馬的過來,那兩人就甩開寶玉,低頭往路邊靠,之後一溜煙跑遠了。

    寶玉自己再往前走。走到一條河邊,見岸上一株楓樹,葉片快落盡了,樹下卻有一女子在那裏浣衣,雙臂凍得通紅。寶玉忍不住過去説:“姐姐,這節氣怎的還到河裏浣衣?你家沒有水井麼?”

    那浣衣女聞聲起立,轉過身道:“井水更比這河水冷啊。”

    寶玉道:“你那手臂要生凍瘡了,回家快抹些如意膏。”

    那浣衣女只盯着寶玉細看,忽然叫道:”寶二爺,你怎麼竟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寶玉納悶,問:“你如何認得我?”

    那女子道:“我如何不認得你?只怕是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墜兒!”寶玉吃了一驚,走近仔細端詳,竟真是墜兒,只是眉目發鏽了。兩人在那河邊楓樹下邂逅,恍若夢中。

    墜兒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的,老太太非急壞了不可!”

    寶玉道:“老太太年前駕鶴西去了。”

    墜兒道:“那林姑娘要為你哭死了!”

    寶玉道:“林姑娘是天上神仙,迴天界去了。”

    墜兒道:“襲人還不到處急着找你!”

    寶玉道:“他離府嫁給蔣玉菡了。”墜兒就不再提別的人。寶玉問他:“你卻怎麼在這裏?”

    墜兒道:“我給攆出來,嫁了個瘸子。你若問:怎麼嫁個這樣的,實告訴你吧,那時候我若能得着那蝦鬚鐲,不敗露出來,到年紀大了該配小子的時候,我因有那鐲子,變賣出些銀子,我就能挑個好些的,不像後來這麼隨人瞎支派。”説到這兒,眼圈紅了。

    寶玉這才知道,墜兒當年順走那蝦鬚鐲,竟是大大的有情可原。後悔那時候不懂墜兒的心思。設若早就明白了,或許就送墜兒一件好首飾,也不難的。墜兒因問寶玉究竟為什麼來到這裏,寶玉告訴他要去五台山出家,墜兒道:“那時節總聽你耍出家當和尚,只當是玩笑,不曾想今日真的應驗了。我見你一定是餓了,且隨我去吧,我們一家從你們府裏贖出來以後,就到這裏落腳,在那村邊開着店,外頭賣飯,裏頭可以住店。”遂端起裝衣裳的木盆,帶寶玉往那店裏去,又道:“嫁過來頭二年日子難熬,那婆婆忒難伺候,隨時打罵,那口子只向着他媽,我連投河的念頭都起過幾次。如今婆婆死了,我又生了兒子,那口子也不暴躁了,日子好過多了。”

    寶玉隨墜兒去到那店裏,墜兒讓夥計端一碗牛肉麪給他屹,道:“我們可供應不出你們府裏那些個精緻東西,你將就點吧!”

    寶玉因凍餓久了,吃起來覺得甚香,連麪湯也喝個乾淨。墜兒丈夫拄個拐出來,聽説是要往五台山去,唬一大跳,跟墜兒商量,道還是把寶玉送回家去,寶玉聽見道:“我是去定了的。誰也攔不住。”

    墜兒丈夫道:“聽説那五台山這時候已經雪封山路,進不去的了。只有那最虔敬的主兒,才願冒着嚴寒踩出血印子往裏走。”

    寶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

    墜兒丈夫就説:“你既那麼虔敬,真想着當和尚,何不就近剃度?”

    寶玉道:“其實我們府就有家廟鐵檻寺,離城不算太遠,我到那裏,跟在家有什麼區別?總是遠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靜,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廟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見性,修成功德。”

    墜兒丈夫想了想説,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圖寺,聽過往的客人説,那廟很不錯,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煉出來的。你既鐵心要出家,先在那裏剃度,如覺很好,就留在那裏,如覺還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開了,再從那裏往五台山去,那時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廟皆可掛單,食宿都是現成的,豈不比現在往那裏去便宜多了?”

    墜兒説:“這主意實在好。今天你就在我們店裏住一夜,明天我們託個往那邊去的有車的熟客把你帶過去。”寶玉聽了,便應允。

    且説第二天下午,寶玉到了那忠圖寺,規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細問他出身來歷後,見他出家心誠,當即就給他剃度了,穿上袈裳,隨班唱經。頭兩天,寶玉心靜如水,覺得能擺脱國子監裏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卻聽見有打板子及喊疼之聲,心煩意亂起來,去見方丈,問為何有此不清靜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會派你幹粗活,住持、維那亦不會碰你一根汗毛。你係榮國公之孫。在這裏你把經念好就行了。知你原會誦《金剛經》入讀過《維摩經》,然經書是浩如煙海的,我這邊弟子裏,尚沒有能隨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經》誦完的,你來得正好,莫辜負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經修持就是。”

    寶玉遭:“唸經為的不就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麼?佛門清靜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

    方丈道:“那些捱打的,何嘗是你這樣自願投入空門的,多是些村裏窮人家的孩子,父母不養了,送過來吃碗飯的,這廟裏有許多粗活須要他們來作,舉凡點燈剪燭、撣灰掃地、淘米洗菜、生火作飯、洗衣滌物、扛抬搬運……那樣不得督促着他們?恁是有那好説好勸不聽,吃打吃罵才勉強動彈的,也不怪住持、維那他們氣得牙癢,忍不住責罰幾下,勢所難免。”

    寶玉道:“我聽不慣。世法平等,為什麼粗活就非讓他們幹,恁是他們不對,也不該打的。”

    方丈道:“阿彌陀佛,你初入佛門,即能如此大慈大悲,真菩薩轉世也。”説完即讓他回禪房歇息。

    那寶玉回到禪房總不能靜心人定。又過十來天,寶玉覺得那忠圖寺不過是另一榮國府,等級森嚴,規矩繁多,且對唱經功課的規定十分吃重,雖然方丈對他厚愛,還流露出圓寂後將衣缽傳繕給他的意思,但他棄絕那仕途經濟,正是因為對所謂步步高昇了無興趣,現在他出世為憎,難道圖的是憎界地位嗎?

    又過幾日,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這次不是銀屑般的幹雪,卻是搓棉扯絮般的鵝毛大雪。雪停,住持、維那佈置掃雪,寶玉亦自動參加。在寺門外掃出一條通往大道的小路。有兩個小和尚,見那積雪甚為可愛,忍不住搓了雪球互相拋打嬉戲,那住持、維那過去,各逮一個,揪着耳朵罵完,就往頭上一頓栗鑿,鑿得那兩個小和尚哇哇哭叫。住持、維那命令大家回寺誦經,寶玉心中十分鬱悶,到那寺門,他將笤帚靠在牆邊,便迴轉身,順着掃出的路徑,到得大道,又朝估摸着是五台山的方向,不停的走去。他想那五台山乃佛教聖地,文殊菩薩之道場,一定聖潔純淨,斷無忠圖寺此等現象,雖大雪封山,他以萬分虔敬,不惜科跣而進,一定可以到達聖地,獲大解脱、大歡喜。

    那寶玉不停歇的往前走,也不覺寒冷勞累。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間彷彿在織就一個巨大的廉櫳,他就在那雪花櫳裏趲行。走着走着,他覺得對面走來一個人,越走越近,等走到對面了,他大吃一驚,驀的覺得是怡紅院的那面大穿衣鏡擺在了眼前,自己在照鏡子似的,鏡子裏的那個人,也是和尚,也穿着一樣的惜衣芒鞋,那臉皮、眉眼,竟也跟己別無二致,這究竟是何道理?敢是作夢?不禁出聲發問:“你是那位?是我的影像麼?”又伸手去摸,卻與對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連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那邊的人道:“我是甄寶玉,你是賈寶玉麼?”

    賈寶玉道:“正是我。原來你是真的!”

    對面的人笑:“你姓賈人不假啊。”

    賈寶玉問:“你從那裏來?”

    甄寶玉曰:‘從五台山來。你往那裏去?”

    賈寶玉道:“往五台山去。你卻為何從山裏出來?”

    甄寶玉道:“一言難盡。你卻為何要往山裏去?”

    賈寶玉也道:“一言難盡。”

    兩人就面對面雙手合十,齊誦一聲:“阿彌陀佛!”

    甄賈寶玉不期遏,皆稱神奇。二人離開大道,拐進小路,一起進入一個村子,在村邊小店裏坐定,喝着熱茶,互問互答。原來那甄寶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時,尚不滿十六週歲,因之沒有像父兄那樣被治罪或繫獄或流放,朝廷准許由嫡系親屬領取收養,他一個堂叔就將他領去了,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講只剩科舉出身重振家業一條路的道理,逼他讀經書習時文,他實在不能忍耐,堂嬸更對他多有虐待,就逃出來,到寺廟剃度出家了,那寺廟的方丈令他失望,也是嚮往五台山,就千里迢迢輾轉進了五台山的大廟,結果發現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裏皆有,甚或更變本加厲,僧人裏也有功利燻心的,憎人間也有爾虞我詐的,令他痛心疾首、極度失望。因之,他決定走出五台山,在大雪封山前,他已經走了出來,因為患了病,就在山外一座寺廟掛單休養,也是今天為一事刺激,覺得病已好了,就不顧大雪紛飛,毅然離開。賈寶玉講了在忠圖寺的見聞,甄寶玉道:“那真太算不得什麼了。你若到了山裏大廟怕更要驚詫。”賈寶玉問甄寶玉今後打算,甄寶玉道:“並不想改變初衷,還是要杜絕那經書時文、科舉題名,過一種由性盜情的出世生活,或許還是回到江南,在山水間遊蕩,苦思冥想,找到人之為人的深切真諦。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點,就是真的出世,不一定要出家,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間人生的所以然,徹底的懸崖撒手,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

    賈寶玉道:“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那我又該去那裏呢?”

    甄寶玉細問賈寶玉種種情形,聽完道:“你與我還不一樣。你成家了。你那媳婦對你舉案齊眉,德言工貌樣樣無挑。他雖中了國祿蠢之毒,罪不在他,他所作所為,確實全為你好。你這樣不辭而別,將他拋在家中,豈非殘忍人生真意,我未參透,但知予人真情,享人真情,至關重要,情與天齊,情可痴,不可毒。你應回到家去,與你那妻子寶釵、侍妾麝月,同甘共苦,共度時艱。你可續由情戀情,那寶釵就是依然勸你那一套,繼續不採納就是,就是逼去國子監,你不去也罷,又何必讓他生人之妻守話寡?毋乃情毒乎?莫執拗,勿遲疑,我這就送你回家,到那府外,遠遠看着你走入府,再離開,如何?”一番話説得賈寶玉頷首稱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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