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有軌電車車廂裏的情況同樣瞭如指掌。這時候上車的人,如果穿着短袖衣裳,帶着一隻破舊的皮包,兩隻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那懶散的目光受到了指責。那是我們自己人,工人階級。上檔次的人都開着小車去上班。於是人們可以彼此比較了:這個上檔次的,那個不上檔次的。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人,這是沒有的。人們沒有多少時間,工礦企業馬上就到了,被打量的人依次下車。鞋子很乾淨或者有灰塵,鞋跟筆直或者磨斜了,領子剛熨燙過或者皺巴巴,指甲、錶帶、腰帶的搭扣、頭髮的頭路,一切印證的是妒忌或者蔑視。什麼都逃不過那些睡眼惺忪的眼神,哪怕是在擁擠的人羣中。工人階級尋找差異,早上沒有平等。太陽在車裏和我們同行,外面正是午熱時分,紅白相間的雲彩掛在天空的高處。沒有人穿夾克衫,早上寒冷意味着空氣清新,因為到了中午,就是塵土飛揚、酷熱難耐的時候。
如果我不被傳訊的話,現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能睡上幾小時。白日覺是平淡而黃色的,而不是深黑色的。我們不安地睡覺,太陽落到我們的枕頭上。但人們也可以縮短白天的時間。我們一大早就開始被人觀察了,白天不會離我們而去。就算我們差不多一直睡到中午時分,也總有被人指責的東西。人們反正可以一直指責我們什麼,這是無法改變的事。人在睡覺,但日子在等待,一張牀也不是另外一個國家。我們只有躺在莉莉身邊時,他們才會放過我們。
當然保羅也必須通過睡眠醒酒。一直到了中午,他的腦袋才能固定在脖子上,他的嘴巴才能重新説話,不是以一種酒醉的聲音説話。只有他的呼吸還散發出味道,當保羅進廚房時,好像我不得不從下面敞開着的酒吧門口路過一樣。從春天開始,法律對飲酒時間作了調整,過了十一點才允許飲酒。但酒吧總是在六點就開門迎客了,而到十一點前白酒放在咖啡杯裏,過了十一點就用酒杯喝酒了。
保羅一喝酒,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用睡眠醒酒,醒來後又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大約中午時分,一切恢復正常,然後重新開始墮落。保羅保護自己的靈魂,直至酒瓶裏只剩下野牛草,我也在苦思冥想,我們是誰,我和他,直至我什麼也不知道。假如我們中午時分坐在廚房間的餐桌上,那麼談論昨天的酗酒問題是錯誤的。然而我還是會時不時地説上一兩句話:
白酒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你為何要讓我的人生變得艱難呢。
昨天你的醉意比這裏的廚房間還大。
是啊,房間太小,我也不想躲開保羅,但如果待在家裏,白天我們往往就會坐在廚房間裏。他到了下午就已經醉了,晚上醉得還要兇。他因為會生氣,我推遲了我們之間的談話。我通宵達旦地等待他重新清醒地坐在廚房間裏,他的額頭下面長着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然後我説過的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我希望保羅會承認我説的話是對的。可酒鬼們是不會坦白的,不會默默地為他們自己坦白,也早已不會為等待的他人強作坦白了。保羅一醒來就會想到喝酒,但不承認這一點。因此沒有任何真實性可言。每當不是默默地從我身邊走過,他就會一整天地和我説道:
別擔心,我喝酒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這酒對我的胃口。
可能是這樣,我説,你用舌頭思考。
保羅透過廚房間的窗子朝天空仰望,或者往杯子看去。他將桌上咖啡漬輕輕擦掉,好像必須確認滴出的咖啡很濕,一旦往上一塗抹,痕跡就會變得更大。他拿起我的手,我透過廚房間的窗子朝天空仰望,往杯子看去,我也把桌上的所有咖啡漬輕輕擦掉。那隻紅色瓷釉盒看着我,我報以回望。保羅沒有去看,否則他今天必須做些不同於昨天的事了。他此刻很強大還是很軟弱呢,如果他沉默不語,就不會説今天我不喝酒之類的話了。昨天保羅又説:
別擔心,你老公喝酒,是因為這酒對他的胃口。
他拖着兩條腿走過過道,聲音時而太沉,時而太輕,彷彿泥沙和間隙混雜其間似的。我摟住他的脖子,撫摸他的短鬍子,每天早上我最喜歡碰碰他的鬍子,因為它們在睡夢中長長了。他將我的手拉到他的眼睛下面,我的手滑到他的臉頰直至下巴。我沒有將我的手指移走,我只是想到了這一句話:
如果看到過兩棵李子樹的圖片,人就不該相依相偎了。
我喜歡上午晚些時候聽到保羅這麼説,但這句話我不喜歡。如果我恰好挪動身子離開他,他就會把他的愛情虛掩着,它如此赤裸裸地出現,他根本不用再説什麼了。他用不着等待任何東西。我的贊同已經準備好了,我的嘴裏再也不會冒出指責的話來。他的腦袋也馬上變形了。挺好,我沒有看到,我想我的臉將會沉默而明亮。昨天早上,由於酩酊大醉後難受,一隻貓鼻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保羅臉上,並以柔軟的爪子潛行。你的人,他只是如此説道,他腦子貧乏,唇角露出自豪的神色。儘管中午的温柔可以為夜晚的醉酒鋪平道路,但我還是指望這一點,而且我不喜歡自己利用這種温柔。
阿布少校説:人們看得到你在想什麼,你想要否認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失去的只是時間。我,不是我們,他反正是在上班呢。他捋起袖子,瞧瞧表幾點了。時間,它在表上面,但我的所思所想並不在上面。如果保羅看不到我的所思所想,他才不會去看時間呢。
保羅睡在牀裏面靠牆那一側,我睡在外側,因為我常常睡不着覺。可是,他醒來後老是這麼説:
你躺在牀的中間,把我擠到牆上去了。
我於是説:
這個不可能,我外側睡覺的地方像晾衣服的繩子那麼細長,睡在中間的是你。
我們可以一個人睡在牀上,另一個人睡在沙發上。我們試過這麼睡。一天晚上我睡在沙發上,第二天晚上保羅睡在沙發上。兩個晚上我只是不停地輾轉反側。我在不斷地思考問題,到了早上在半睡半醒之間做了很多噩夢。兩個晚上全是噩夢,整個白天我的腦子裏還是被噩夢纏繞着。我一躺到沙發上,我的第一任丈夫就把行李箱放在一座大橋上,然後抓住我的脖子哈哈大笑。接着,他朝河水望去,吹一首為愛心碎的小調,河水漆黑一片。還不是漆黑一片時,我看到過河水,看到過他的臉在水裏,垂直倒置在礫石遍佈的河底。然後,在茂密的樹林之間,一匹白馬在吃杏子。每吃一口杏,白馬都抬起頭來,像人一樣將石子吐出。當我獨自一人躺在牀上時,有人從背後抓住我的肩膀説:
別往後看,我不在。
我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斜視。莉莉的手指抓住我,她的聲音是男人的聲音,也就是説,這不是她的聲音。我舉起手來碰她。這時那個聲音説:
你既然看不見,也就無法碰到。
手指我看到了,那是她的手指,只是另有一個人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看不到那個人。而在第二個夢裏,我爺爺在給一棵被大雪覆蓋的繡球花樹修剪枝葉,對我嚷道:你快過來,我這裏有一隻綿羊。
雪花落在我的褲子上,爺爺那把刀將那些上面凍成棕色斑點的花朵剪下了。我説:
這又不是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