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學會了騎自行車。那個時候村莊的房子大部分還是土房,村北的村西的土崗下還殘存着過去的寨牆。寨牆的上部長着茂盛的青苔和雜草,寨牆的下部不斷向下掉着被風雨剝蝕的無力的細土。當風雨襲來的時候,在霹靂雷電的不斷閃射下,村莊一下就縮小得看不見了,如同激光的迪士高舞廳中人們的抽動一樣,村莊也在那裏無力地抽搐。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所有的鄉親和親人們,我的大舅、二舅是或表哥們,我的姥娘、舅媽或是表姐們,又在那裏上演着一場和煦温情的鄉村社會中表面霧氣和靜水之下的刀光劍影的宏偉話劇。美好的朝霞或是夕陽是暫時的,更加持久和耐心的是陰雨連綿的天氣或是烈日當頭我們在地裏割毛豆的時候。還有我們那些以小做大的父母呢。這就是我們對世界恐懼和永遠擔心的童年和少年的開始。世界上永遠不存在歡樂的童年和少年。因為世界永遠在成年人手裏握着。大人一板臉,我們就害怕。只有等我們也長大成人以後,我們才發現過去大人對我們的訓斥和教育原來是那麼可笑和可悲。他們更多的是不懂裝懂和裝腔作勢。但這個時候我們也已經蜕化成這樣的人了。世界就是這樣倒着腳步在前進的,你讓我們這些孩子怎麼辦呢?這裏説的刀光劍影還不是簡單明瞭的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矛盾,那是一目瞭然的,那是顯而易見的,那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而是在風和日麗和和風細雨之中,看着平穩的水面什麼也沒有發生,是温暖的所謂家之中或是電影散場時在急着相互喊叫和尋覓的親人們之間,那些表面看沒什麼一切都是笑語歡聲而在靜水深流之下潛藏着的永遠抹不去的險惡的記憶。不是一種大起大伏的千軍萬馬的奔騰到來,而是在一個個人內心之中陰雨連綿的不斷──那些説不清道不白的永遠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日常的憋屈比劇烈的衝突還讓人難耐。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毫不例外的日常擔心。我們想喝農藥的心都有了。當我們撇開這些的時候,當我們只看到世界上大的事情和外在矛盾的時候,我們還覺得我們的一生是那麼地光明和獻身,但是當我們細想起身邊的每一分鐘時,我們就覺得在水下憋屈着的一個人能頂上一個世界了。我們是多麼想從深流和潛流中爬到水面透上一口氣呀,我們是多麼想把自已的矛盾往外引和把自己的苦水往外倒呀,我們多麼地想把自己的矛盾擴大成階級矛盾呀,我們又多麼地想把這階級矛盾擴大成民族矛盾呀,我們是多麼地想從此離開這家和這個村莊坐上火車到遠處去從軍呀,這個時候村莊倒是一下子顯得親熱了,嬸子大娘把煮好的紅皮雞蛋塞到了你的軍用挎包裏。──但就是這樣,我們還是力圖想從過去的童年中找到一些可供我們回憶的細節和可供我們放下一個叫温暖的地方。那樣的一個情景,那樣的一個表情,那樣的一個動作和那樣一個温暖的笑容,那樣的人生故事的遞進和嬗變,於是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們的夢中。我們在夢中甚至還説:
「娘,我要撒尿。」
……
或者是為了一個錯誤,娘不可避免地打了我們一脖兒拐,接着你哭了,娘也哭了。還有寨牆上掉落的那些無力的細土,或是早已在1969年就被我們打死的一條禿尾巴狗,或是早年的一聲偶爾的蟈蟈或是青蟲的叫聲,你在30年後你家的陽台上或是一首無意的音樂中偶爾聽到了,一下把你推回到30年前──一棵青草或一束野花,漫地的星星草,你家後院的那棵老棗樹或是大楝樹,你都想重新與它們對話。30年前的對話不過是一個剛剛犯了錯誤捱了打光着黑瘦身子的兒童或少年在喃喃自語,但是現在在你的心頭,卻共鳴和絃出那巨大温情的音樂的篇章了。甚至成了你和你所親愛的人之間的一種談資。當然這一方面説明我們一代一代的遞進是多麼地相像和重複,同時也説明我們是多麼地健忘和好了傷疤忘了疼。當我們對娘厭惡從心理上要拋棄她們的時候,作為男孩我們成年之後就留成了長髮作為女孩就挫起了短髮,當我們要拋棄爹的時候作為男孩我們就推成了板寸作為女孩我們就留起了飄逸的長髮。當爹孃都該拋棄的時候我們就只好留一個光頭了。還有更不幸的呢,我們甚至被他們生錯了我們長大以後急着要做變性手術。就是因為這樣──本書作者白石頭説,我要在這張揚的《故鄉面和花朵》飛舞和飄動了三卷之後──你是三個大氣球嗎?現在要墜一個現實的對故鄉一個固定年份的規定性考察為鉛鉈。或者哪怕它是一個空桶呢,現在要在這空桶裏裝滿水,去墜住那在天空中任意飄蕩的三個氣球或是乾脆就是風箏,不使它們像成年之後的人一樣過於張揚和飛向天外或魂飛天外,自作主張或張腔作勢──那就不知道自已吃幾碗乾飯或家裏的狗窩裏還剩下幾塊幹饃嘍。你就是一個狗窩裏放不住剩饃的人呀──白石頭説,我就用這個,來做你們所有回憶錄的序言吧。雷電之下的村莊,畢竟托起過我們童年和少年的夢想;在我們成年之後的夢境裏,他總是一個不變的背景;當我們出門遠行走到一個陌生地段時,我們總拿它來較正我們的方向和丈量他們的距離,這時我們就已經在重回和温故我們的村莊了。説起陌生地方的三里五里,我們就想起了村莊到集上的路程;説起四十五十里,我們就想到了村莊到縣城的距離──如果用步行的速度,恐怕得走一晌呢。──寫到這裏白石頭接到遠在天邊的朋友女兔唇──這個時候就不好叫女兔唇了,已經在巴黎做了縫合手術,鼻子下沒留一點傷疤──的一封來信,她在信裏説,她又要從巴黎回到中國了,她想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又説時到今日才發覺自己在後生時代怎麼沒有今日有酒今日醉呢?現在想這樣,身邊已經有兩個混血的孩子在看着你;大的正在那裏「嗷嗷」叫着等你給他換剛剛尿濕的牛仔褲,小的才剛剛一歲。接着又説,去年她在上海呆了十個月,怎麼一直在那無所事事和虛度光陰而沒有想辦法跟白石頭見上一面呢?接着這封信,白石頭三天恍若隔世;三天之後,他用村莊的距離和方位丈量這信之後,喃喃自語地説:
「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
這個處於規定性的故鄉和村莊──在比例尺下和軍用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黑點──這個作為我們方位和距離的參照座標──這個共同的鉛墜和水桶──本來我們在挑選座標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它,僅僅因為這個鉛墜要由白石頭來裝,這個空桶的水要由白石頭來灌,而這個村莊恰好是白石頭度過童年和少年和地方,於是白石頭也就湊巧和偷懶地拿它當一個現成端了出來當一切都不可改變的時候我們也覺得挑選它天經地久義脱離它倒大逆不道,於是它就真的和永恆地成了我們的參照系──在什麼地方呢?它是:
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
1969年,姑娘們梳頭用的還是化學梳子。從縣城到鄉村,開始鋪第一條柏油馬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還沒有現在這麼多,你還可以看到不斷遊動的拾糞老頭。這年你剛剛11歲,你學會了騎自行車。於是你騎着自行車在路上就碰到了揹着包袱上城離婚告狀的呂大和呂桂花父女。當時你的腳還夠不着腳蹬子呢,你把你的棉襖墊在了自行車的前樑上,你掉着屁股騎在棉襖上,你歪戴着一頂軍帽──那還是一個盛行軍帽、糧票和布票的年代,嘴裏打着口哨,第一次風馳電掣地從剛剛修好還散發着柏油芳香的平坦的光溜溜的馬路上一閃而過。因為一個自行車,你自動跟所有的成年人站到了一個制高點上。鄉村的公共汽車不給呂大父女停車,你騎着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風馳電掣一閃而過也沒有發覺。多少年過去,呂桂花開始追問你那次鄉村柏油路上的自高自大,你想了半天──在麗麗瑪蓮的酒吧裏──竟想不起還有那麼回事。你倒問:
「是1969年嗎?」
呂桂花肯定地説:「是1969年。」
你摸着臉想了半天:
「我是1969年學會騎自行車的倒是不錯,我在馬路上威風的一閃而過也是不錯──現在想起來還有些興奮呢,世界在我眼裏真是青山綠水;但説起路上碰到你和你爹還在自行車上做大,我真想不起當年我會是這種品質。」
呂桂花朝你臉上「呸」了一口:
「那個時候你覺得自己已經成精了和長大成人了,哪裏還會把我放到眼裏?當你騎在自行車上的時候,早已經忘記在我新房裏跟我玩我一切都讓你看的時候了吧?那個時候你還沒有變聲呢,你都開始不要臉地跟我胡纏了。你想一想,你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看到月經帶是在什麼地方?你第一次摟着女人親嘴是和誰?那個時候你嫩得像一隻鴨子。後來突然有一段你沒有來──不知道是和誰賭氣呢,是嫌我對別人親熱對你不親熱了是不是?──後來突然有一天你又來了,我從屋裏聽到窗户外的聲音,我説這是誰呢?那天是你第一次變聲。這一段你還記得不記得!」
這時你趕緊承認:這一段我倒記得。那是我的變聲期。一段時間不來肯定也不是賭氣和耍小心眼,那時我不還在上學嘛!」
呂桂花:「學騎自行車是在變聲之前還是變聲之後?」
你:「肯定是在變聲之後,那時你不是還沒鬧離婚嘛!」
當時的實際情況是,柏油路上那場自行車騎得並不愉快。青山綠水之下,你的屁股早已經被前梁給磨爛了還可以不説,問題是這場自行車騎完和青山綠水之後的後果,已經被三十年後的呂桂花和你給共同忽略了──你們只記得事情的前一半而忘了後一半──因為你們在相互的印象中是那麼地不完整所以你們相互顯得那麼美麗。後來呂桂花説,一在電視上看到白石頭,我就想起了我當新娘子時村裏的孩子去與我嬉笑和打鬧的時候;現在想想竟快30年了。──這時在白石頭的記憶周圍,30年前的莊稼也「刷刷」地長了起來。那時東地是一片蓖麻,南地是一片棉花,西地是一片金黃色的穀子和黃騰騰的油菜花,北地是一片黑森森的森林──雖然村莊周圍從來沒有過森林,但是事到如今,在30年後,它在我們的腦海裏也是一片森林了。森林散發出多麼充足的氧氣呀──特別是在30年後當我們隻身處在灰濛濛的都市天空之下。1996年,這個北方的中國都市入冬以來沒有下過一場正經的雪,天是那樣地乾燥,空氣是那樣地污濁和逼人,讓你呼吸起來都感到幹噎;一冬無雪,整個城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感冒。據説這次感冒的細菌1957年就已經滅絕;當這個細菌滅絕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出生,當它捲土重來的時候我們可給趕上了。30年前的1969年,那個時候怎麼一到冬天就下雪呢?雪厚厚的有一人高,把黃瓜嘴家的草棚子都壓塌了。我們用鐵杴在自已家門前挑出一條條小路,在街上就連成了四通八達的戰壕。這時我們往遠處的天邊看,就看到沿着厚厚的大雪,一個勒着紅頭巾的鄉下姑娘在雪地上行走。她那鮮豔的紅頭巾,遠遠看去像一團烈火。於是這美麗的圖畫也在你的記憶中開始裝點你那刀光劍影其實待雪化之後就是滿地骯髒的馬糞的故鄉了──本來雪在白天已經停了,但是到了傍晚,一片一片的鵝毛大雪又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天黑得比平日都早。這時屋裏點着一盞蓖麻油燈,一家人蹲在地上,圍着一閃一閃的灶火在」踢溜踢溜」地喝着白薯稀飯。沒有烤饃片或是奶昔。也沒有西蘭花和法式牡蠣。一隻手上邊端着碗,下邊的手窩裏還夾着一塊金黃的玉米麪貼餅子,另一隻手裏單純地拿着筷子,就着地上一個醃菜碗裏的蘿蔔絲,一會兒就喝得滿頭大汗。這時還能聽到雪粒打着窗户紙上的聲音。這時你娘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冒着熱氣的大鍋上抬起身子擦着頭上的汗或者乾脆就是頭髮上的汗──30年之後你甚至不敬地想,娘這個時候,從灶上揚起身子擦汗的樣子還有些性感呢──問:
「院子裏的雞窩給堵上了沒有呢?」
爹這時也吃驚地從碗上抬起自己的頭,被胡茬包圍着的嘴張了張,也沒回答;他有些猶疑,在這猶疑的過程中,他也就忽略了孃的性感了。他的注意力是那麼簡單和讓人失望地順着孃的思路一下就對準了世界上的雞窩。他不知道除了雞窩還應該想到雪、屋裏一閃一閃的灶火、冒着蒸氣的鍋之上孃的美麗的身影──揚身擦汗的那一剎那的閃動和線跡──如同美麗的蝴蝶在天空中飛舞,他甚至連揚頭看一看打在窗户紙上的雪粒的智能和餘暇都沒有了,他腦子中單純地塞滿了還是娘給他提供的雞窩──你説世界上到處充滿和堵塞了這樣的男人,我們的村莊和故鄉還能發展到哪裏去呢?他們還能有什麼想象力和創造性呢?作為他老人家的後代我們還能有什麼繼承和出息呢?就連他最後的回答也是我們早已預料到的,他在那裏含糊地説:「好象是已經堵上了吧?」
還是好象。恐怕這一點也被當年的風韻的新娘──給我們開啓了性的第一課的呂桂花──現在已經是膀大腰圓連身子都坐不下一坐下就喘氣的中老年婦女──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提前患有老年痴呆症呢?──在我們的朋友中,提前患老年痴呆症的決不在少數──給遺忘了呢。──於是在她那提前老化的和胡塗的腦海裏,只記着我騎着自行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一閃而過而忽略了我們當時所處的成年背景了。我當時騎在自行車上旁若無人,但騎完自行車的後果又是那麼地怵目驚心。也是好難消化呢。因為這個破爛的前樑上綁着棉襖的自行車並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小劉兒借給我的。當我去到鎮上南部的拖拉機站歸還自行車的時候,我發現1969年的朋友因為這個自行車的借出已經遭受過他爹的拷打。他爹拷打他並不是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了人,以前他在同樣的地點也將自行車借給過人,他爹就沒有打他,而僅僅是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了我;他爹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我就拷打他並不是因為他爹和我有什麼矛盾,而是因為他爹和同在拖拉機站工作的我爹在一次飯場的閒聊中,針對當時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祖籍的歸屬──是湖北還是湖南?發生了爭執結下了積怨,現在曲折地將對我爹和林彪的憤怒發泄到了我身上又把對我的憤怒發泄到了他的兒子身上──本來他爹是一個豪爽的人,平時還特別愛把自行車借人,現在因為一個人祖籍的無足輕重的歸屬,就把他幾十年的努力和積累的形象毀與一旦。──當時的大人就是那麼意氣用事,其實他們誰也不認識林彪,湖北和湖南他們誰也沒有去過。據説拷打的聲音還格外的誇張,一下子就充滿了拖拉機站的院子和響徹在整個鎮子的南部──南方。
「你為什麼將自行車借給他?」
接着「匡」地一記耳光。
──當然,他這種拷打兒子的做法,比直接拷打我還讓我感到威嚴、冰涼和痛入骨髓呢。雖然小劉兒在向我複述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有些誇張,他爹拷打他的時候,他一定會把責任一股腦的都推到我身上,一個耳光上來,他就會癱在地上哭着説:「我並不想借給他,是他非要騎走的!」
他爹又「匡」地給了他一個脖兒拐:「他説要借你就借給他嗎?他是你爹嗎?」
這時他在那裏哭着喊:「爹,別打我了,下次我再不將自行車借人了!」
由於他對爹的用意的歪曲,他爹又給了他一個巴掌。但小劉兒向我複述的時候,托起自己紅腫的臉,卻開始一言不發。我當時看着這臉,還沒有從自行車上下來,就從自行車上癱倒了。從此我不但見了自行車打顫,見了拖拉機也打顫──因為拖拉機站是在鎮的南方,從此我還開始恐懼南方。還有林彪。雖然你1971年飛機爆炸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少年,但是我在歷史上曾經吃過你的掛落你知道嗎?
──這種像褪色的舊膠片一樣的往事,這種1969年的童年轉少年的變聲期真是馨竹難書呀。這和當時中國正在發生的文化大革命並沒有什麼聯繫。我們所以要把時間定在1969年,純粹是因為那個時候是我們的變聲期。我們只是覺得當時的大人,除了他們正常的修養之外,都有一種農民式的粗暴。1968年的春節剛過,我們一羣處在變聲期的小公雞在村裏投機主義地抓着春節的尾巴趁着春節的餘味、餘音和餘下的氣氛還沒有完全消散又在那裏興高彩烈地玩起了炮仗。我的表哥禿老頂──也就十二三歲的孩子──這時玩炮仗玩出一根雷管。「轟」地一聲響後我們並沒有在意,禿老頂還為他這炮仗聲音的格外嘹亮而在那裏歡呼我們還有些嫉妒呢。但是接着我們意外地發現,他的一隻小手開始往下「撲嗒」「撲嗒」地滴血了。接着我們又發現,這隻小手的三根指頭不見了。我們頭腦「轟」地一聲就跟着爆炸了。本來我們應該為剛才的嫉妒而有些幸災樂禍,但是當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給嚇傻以後,現在雷管崩了禿老頂的手就像崩了我們自己的手一樣我們也開始束手無策。共同魂飛天外之後禿老頂忘了哭我們也忘了哭,但最後手到底還是長在禿老頂的手上呀,當他終於從麻木中──這個麻木不是頭腦和神經的麻木而是掉下三個指頭的手那巨大的疼痛所引起的麻木──開始感到一些微疼的時候,他突然想到接踵而來的就是那排山倒海一樣的疼痛在這巨大的恐怖面前他還是可以吶喊的用自己的吶喊來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不是在那裏和別人一同麻木──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憤怒這憤怒的一半是對這滴血的手──你怎麼説沒就沒説滴血就滴血了──另一半是對只會跟他一同麻木的我們──於是突如其來地像狼嚎一樣叫了起來。我們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公雞,這時也才想起自己的責任,好象聽到一聲領唱一樣,接着也一齊「哇」地一聲加入這合唱的哭的轟鳴中。當然我們這種轟鳴並不是沒有在世界上產生作用。禿老頂表哥的血也沒有白流。從此它成了我們對一個固定年份的特殊記憶。30年後,只要你聽到村莊裏有人在敍述某件事要固定它的年份時説:
「就是禿老頂崩手那一年。」
指的就是1969年。由於我們的合唱和轟鳴,當時整個村莊一下被震動了。記得它在事實上造成的效果就好象是我們村裏所有的孩子都一齊被雷管給崩着、一齊都掉下三個手指一樣──整個少年的手像森林一樣舉了起來──誰説我們的北地不是一片森林呢?──大家的手都在往地下滴血。村裏所有的成年人都放下手中的牛套和正在琢磨的心思,開始排山倒海一樣從村莊和生活的各個角落奔跑過來──這時應該有一種宏大的樂隊合唱作為伴奏。但等他們把目光集中到禿老頂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血的手上時,他們也像我們孩子一樣束手無策和鴉雀無聲。於是我的禿老頂表哥,在一層一層的人羣之中,在我們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的鴉雀無聲之中,一動不動繼續在那裏像雕塑和後來的現代派行為藝術一樣在那裏滴血──我們的禿老頂表哥,在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這麼引起人的注意成為人羣的中心呢,於是這氣氛也就更加烘托了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由於這種感覺的產生就更加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了。只有等到禿老頂的娘也就是我的三舅母從家裏的灶台旁跑了過來他的爹爹也就是我的三舅劉老坡從正在刨毛根的田野裏──那裏是戰地黃花呀──跑了過來之後,這種村莊的平衡和平靜才給打破了。禿老頂的娘我的三舅母首先到場,她口中長着兩根大黃牙,當她老人家看到這種嚴峻的事實之後,她除了被這嚴重的事實象我們一樣震呆之外,由於想到對這事件還具有責無旁貸的處理責任,一下跳到了人圈的中央,首先沒理禿老頂慘絕人寰的哭叫和少了三個指頭的小手正在「撲嗒」「撲嗒」往下滴血──她從心理上首先繞開這事態嚴重的一面,而避重就輕地感到了一陣憤怒想起這嚴峻的事態給她帶來的手足無措於是兜頭向這事件的製造者和使作俑者禿老頂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親孃,誰讓你玩炮仗了?誰讓你崩手了?」
這時禿老頂的爹我的三舅劉老坡也一身毛根地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三舅是一個瘌痢頭,雖然剛才三舅母的話他並沒有聽見,但是好象兩人事先已經商量好了和密謀好了一樣,看着雕塑及正「撲嗒」「撲嗒」往下滴血的手,也兜頭朝禿老頂臉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親孃,誰讓你玩炮仗了?誰讓你崩手了?」
這就是我們的童年和少年。當然,後來我的禿老頂表哥還是被人給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在送醫院的過程中,我的爹爹劉花堂大出風頭。我看到禿老頂在奔跑的架了車上一邊躺在我爹爹的懷裏──多麼讓我嫉妒,一邊在那裏扯着嗓子喊──這一喊喊出我們多少温暖的親情呀,現在回想起來,它甚至一下把我和爹爹多年的矛盾和誤會也給稀釋和消解了──:
「大爺,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膽怯地問:「大爺,我的血不會流光吧?」
我爹一邊叱呵懷中的孩子:「崩下三個手指頭,就能夠死人嗎?」
一邊叱呵前邊拉架子車的人:「操你們親孃,就不能再跑快一點嗎?」
……
這種大將風度,多少年之後,都令我緬懷不已。到了夜裏,禿老頂家一片沉寂。禿老頂沒有了哭聲。三舅母沒有了聲音。瘌痢頭三舅舅也沒有了聲音。這是讓人多麼感念的一夜呀。事隔30年後,已經42歲的少了三個指頭的禿老頂表哥,竟也在村裏娶了一個外來的四川姑娘──説着讓我們似懂不懂的「嘰哩嘎拉」的四川話,違反計劃生育生了一串兒女,接着還將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個駝背的瞎了一隻眼的老頭──和老丈母孃──一個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過來,一家子在自己的場院裏過得紅紅火火。當我們看着那瞎眼老頭在村頭拾糞和那個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裏趕雞的時候,一下就讓人覺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這個時候我們也經常看見禿老頂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趕打小孩。只是有一次他犯瘧疾的時候,一人抱着頭蹲在自己家門口的太陽下在那裏發抖,這時村裏來了一個吹糖人的──一副擔子挑着一團爐火,卸下擔子就將一個馬勺放到煙灰四起的爐火上,馬勺裏本來是一團凝結的黑糖疙瘩,在煙飛火燎之中,終於像鍊鋼一樣,黑疙瘩漸漸癱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個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塊木板上,接着又吝嗇地將那已經舀到木板上的糖稀又鏟回鍋裏一些,這時就將糖稀挑出一個空隙憋紅着臉開始往糖稀里吹氣讓糖稀人為地在世界上膨脹──原來人為地膨脹也能創造出一些神話呀,接着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個在世界上本來沒有的公雞、綿羊、山羊──還有鬍子呢、猴子、豬、狗──都是我們日常飼養和熟悉的動物,接着還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們日常種植和熟悉和植物。這些在世界上並不存在的動物和植物,確實比我們爹孃的飼養和種植對我們還有吸引力。村裏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這裏。──這動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觀賞性,而且當它被我們撞掉一個翅膀或是枝葉時也不要緊──它比我們在生活中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要簡單多了,在生活中我們犯了錯誤要吃不了兜着走,現在我們犯了錯誤把它放在嘴裏吃掉也就完了。糖稀──在一個鄉村少年的記憶裏,你放射出奪目的光輝;為了它,甚至比我們長大之後為了任何理想讓我們赴湯蹈火、殺人放火理由還要充足。於是我們禿老頂表哥家的幾個孩子,看着世上已經被吹起和創造出幾個小貓小狗之後,也像別的孩子一樣,瘋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門口犯瘧疾的爹爹面前,提出要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要求。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禿老頂不犯瘧疾的時候,這種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個錯誤,他一定會為了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開始滿世界的追打他們;但是現在的禿老頂不是平時的禿老頂,他正在犯瘧疾──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他的心態一下就發生了變化,人一下就變得和善和通情達理許多。他沒有對孩子們發火,而是兩眼無力和不知所措地問:「説什麼?你們説什麼?」
孩子們滿眼膽怯地將自己的要求又重複一遍.
禿老頂這時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馬上要回到不犯瘧疾的從前,兩眼緊緊地和兇狠地盯着孩子們;孩子們已經在那裏發抖和篩糠了,甚至有兩個聰明的已經做好了拔腿就跑的準備;但是看着看着,禿老頂的瘧疾又上來了,他的腦子又開始不清醒和胡塗了,於是有氣無力和對孩子無可奈何地説:
「那就買一個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裏歡呼。一下將聚集到他們衣服縫隙中喝飽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蝨子都驚醒了。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結果。這時禿老頂又揮着自己缺了三個指頭的手説:「買一隻小猴!」
當然買小貓小狗或是小猴對禿老頂並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並不一定特別喜歡小猴和排斥小貓小狗,而是在瘧疾中又偶爾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這麼高興,總覺得世界上有什麼不對,總覺得要把這種興奮給壓制一下減緩一下嫉妒一下和改變一下才心安理得。於是就做出了只能買一隻小猴和果敢決定。這時四個孩子倒是比一陣清醒和一陣胡塗的禿老頂要大度許多,本來四個孩子已經決定要買小貓或是小狗了,現在也不和禿老頂計較了──寫到這裏白石頭又有些不明白,怎麼世界上的孩子總是比大人還要懂事和體貼人一些呢?──並且作出本來就和爹爹沒有分歧和樣子,齊聲在那裏説:
「本來我們就説要買小猴!」
但是禿老頂還沒有完呢,餘興未盡地繼續在那裏説──這個時候他在對世界不斷做出決定的興奮中,説不定真的把瘧疾忘記了。他繼續説:「買一隻小猴,你們四個輪着玩!」
孩子們一通百通地説:「我們四個輪着玩!」
禿老頂缺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四處揮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們四個輪着在嘴裏唆!」
孩子們;「我們四個輪着唆!」
這時禿老頂從口袋裏掏出破爛的兩毛五分錢──如今在我們的鄉下,沒有一個錢是不破的──遞給了興高采烈的孩子。孩子們捧着這錢,在一羣別的正在被爹孃追打的孩子們中間──本來他們也應該是這一羣中的一個──共同珍惜和心愛地買了一個糖猴,四個親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裏觀看和把玩,掉下一隻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裏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來四個孩子在平時也不是多麼懂事──個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從他們將來長大一個是潑婦一個是無賴的事實就可以證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們過去看他們的眼光並沒有錯──但在這呵護小猴的一刻後來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們的時候,一下就變得懂事和大度了,紛紛説: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這種體貼和温情,就開始長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裏。當他們也滿目滄桑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時候,當他們由好動變得愛喃喃自語的時候,當他們由一個家庭分離成許多家庭在九九重陽或是爹孃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時候,這時他們抽着旱煙已經默默無語,可能他們每一個人都忘記了爹的瘧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隻小猴,但是這隻小猴,卻是支撐了他們童年和以後漫長人生路的美好動力呢。為了這個,我們謝謝你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的瘧疾。為了瘧疾而打針是一件蠢事。──所以,當我們在説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時,不要忘了他們也像30年後的禿老頂一樣具有一些粗糙的温情──時間並不會給成年人帶來太大的變化。當然,我們往往並不因為他們的温情而折服──温情只會給我們留下回憶,倒是他們爆發出的粗暴卻讓我們對他們特別崇拜和模仿。由於這種崇拜和模仿的多樣性,最後倒是在我們的心裏只留下一個概念而缺乏具體,漸漸就演變成了一個普遍的而沒有細節的權威了。記得我六歲的時候,對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別着迷。看着他們在前邊走,看着他們的屁股一走一掉於是大襠的褲子在屁股左右來回打折,回到家裏我就拼命在那裏模仿──還將姥娘叫過來,走了一遍給她看,問:
「我在前邊走的時候,我屁股後的褲子也打折嗎?也是那樣左右轉換嗎?」
當姥娘告訴我我的小屁股走起來褲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轉換我才擦着頭上的汗鬆下一口氣來。以至於長大之後我也不愛穿牛仔或是緊身衣而愛穿大襠的褲子,當一些關心和愛護我的朋友問起我這個習慣的緣由時我一開始不知所措,後來想了想説:
「可能是為了蹲下來方便吧?」
後來覺得這樣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説:「可能為了讓襠裏永遠不大出汗吧?」
本來這種回答已經得到了朋友們的認可,已經讓朋友們相信了我的真誠,而我自己也覺得我這樣的回答讓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癢。原來我還是源於一種對成年人的模仿自己並沒有長大──原來我只是一種表演。對不起朋友們,我向你們撒了一個永久的謊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後,我接着還模仿他們的聲音──這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説,也是相當困難的。因為那個時候距我1969年變聲期還隔着五六年呢。我學他們的咳嗽,我學他們的吐痰──可一隻五六歲的小公雞的稚氣的嗓子裏,哪裏有那麼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條的成熟的濃痰呢?還有説話的方式,抽煙的樣子,一直到1969年,當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着或是壓低着帽檐,我也開始歪戴或壓低──為了這個歪戴或是壓低,是歪戴或是壓低,我在思想上也鬥爭了好長時間呢──歪戴可以顯示自己的勇氣,但畢竟顯得外露一些;只有壓低着帽檐,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深刻來。於是我就壓低着帽檐騎着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而過。還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戀村裏一個大名叫宋玉美外號叫做麻老六的異姓表哥臉上的密密麻麻的麻點──説起來也有些盲目,那個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誰知道在你們成年人中間也有很大區別呢──當我們盲目崇拜一個人的時候誰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裏並不算什麼我們就崇拜錯了呢?特別是有一天當別的成年人當着你的面用一種惡作劇的形式將這個迷底向你揭穿的時候,你突然感到的震驚和震驚之後對這個世界的迷惘和憤怒──你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就近似一種絕望了。如果當時你覺得是上當受騙還好一些,如果你將這種憤怒發泄到自己崇拜的對象身上也要好一些,問題是當你看到這種真相之後,你從一種首先要逃避責任的本能出發,你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而是覺得這個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啊,你也騙了我整整30年。我對麻老六表哥的崇拜並不首先是從麻點出發,──一開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飯邊在街上走邊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態──後來才涉及到麻點。麻老六邊走邊歪裂着大嘴剔牙,我覺得那種姿態多麼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雖然別的男人也邊走邊剔,但是總沒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麼淋漓盡致和線跡優美。終於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氣,開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後院裏偷偷摸摸地練習。牙一下就剔出血來了。為了這血我對自己幼嫩的牙口還十分憤怒──甚至一下就喪失了信心,怎麼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麼痛快淋漓還不出血邊剔還邊「撲撲」地瀟灑地往外吐着飯渣而我頭一次遭遇剔牙就失敗流產了呢?為了這個,從此在街上再見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別自卑;為了彌補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氣想上前真誠地給他叫一聲「表哥」,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像皮球一樣泄了氣──我們兩個之間缺乏心領神會呢,於是這樣的契機就永遠沒有發生。──從此我對世界上固存的一類人──不管是他的長相,還是説話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別發怵,一見到這類人的模樣,我就像雞見了黃鼠狼一樣腿肚子發軟。包括久已認識的朋友,再一次見面也不敢主動打招呼;過後自己又在那裏悔恨自已。也可能當時我在麻老六的眼裏也太不在話下了,雖然後來他在成年人中已經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經發現他在那個羣體中的無足輕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這就讓我更加無所適從了。他哪裏還能想到在他無足輕重的同時,世界上還有一個孩子對他在街上邊走路邊剔牙的動作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憤怒傷心呢?在我們雙方兩不知的情況下,他就像一個落魄明星看到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少女膽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對少女視而不見一樣。我既沒有尋到一個機會他也沒有給我創造出一個機會讓我將我的心跡表達出來。現在麻老六表哥已經去世20年了,我覺得這是我和這個世界在相互關係中所遺留的一大遺憾。我們哥兒倆在該溝通的時候竟沒有溝通。由於崇拜他的剔牙,我就開始崇拜他的麻點。滿臉的麻點呀,你裝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為了這些崇拜,愛屋及鳥,我甚至連他旁若無人的放屁都感到是瀟灑風采的一種。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説:
「夜裏睡覺不敢給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歲的女兒)矇頭睡,怕被麻六的屁給嗆死!」
以至於到了今天,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還流傳着這樣一個民間傳説──麻老六的一個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從村東放到村西。我們的村莊有多長,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長;換言之,我們的村莊有多長?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麼長。沒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顯得是多麼地單薄和無聊呀。因為麻老六,我對東老莊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路之信表哥臉上也有些稀疏的麻點。路之信表哥現在還活着,他的一大風采是:村裏死了人,全部由他來喊喪。那一腔腔洪亮的聲音,響徹在整個村莊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嘍──」
「燒張紙──」
「謝客──」
「送孝布一塊──」
……
控制着整個場合,掌握着一種情緒,臉上憋紅的麻點裏,藏滿了世界的風雲。你是總統,你是首相,你是從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賢人和聖人。後來我姥娘去世的時候,也是他站樁喊的喪。就是這麼一個超拔的偉人,去年冬天我從村裏穿過,突然發現他和藹地和一羣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爺們雜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頭曬太陽。為了他的這種平易和可親,我突然對這場面格外感動。親愛的人們,不把你們的歷史真相揭穿給我們好嗎?麻老六表哥,現在你安靜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裏。30年後我雖然想起的還是對你的崇拜,但歷史的真相其實是:在1969年的西北蘿蔔地裏,你已經被一個11歲的少年給埋葬了;和你一塊下葬的,還有他那顆對世界充滿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紅日高照,我們村莊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蘿蔔。雖然秋天的太陽已經不像夏天的烈日那麼炎熱,但是當你拿着鐵耙子在地裏刨上兩個鐘頭之後,你的頭上還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蘿蔔的時候世界還很平靜,你不時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但是當大家休息的時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創面。它讓你猝不及防。一開始你從遠處看到一羣成年男女紮成一堆在那裏嘻笑──後來從這種嘻笑所引起的後果看,扎堆聊天原來就是改變世界格局的開始,於是從此我對茶館裏貼着「莫談國事」和商店裏貼着「不準扎堆聊天」的標語衷心擁護。一紮堆就非扎出問題不可。所以直到現在,我對所有的朋友們或是非親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裏聊天都從遠處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會出現什麼軒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懼,往往是從議論開始。議論你娘個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羣挖蘿蔔的成年人不在那裏扎堆,那將是一個多麼温暖和平靜的下午呀。終於,夕陽西下了,暮色起了,遠處的村莊裏已經升起了嫋嫋的炊煙。在遠處的蒼茫中,傳來了老牛的叫聲和女人們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這個時候我們就該平心靜氣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臉就可以吃飯了。吃完飯我們還可以點上一袋旱煙。一邊吸着旱煙,一邊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嗎?但是還沒到收工的時候,我們還在蘿蔔地休息的空間,遠處的扎堆聊天突然就變了性質,接着就給了一個11歲的少年當頭一棒──他們用事實告訴他,多年來你對麻點的崇拜是多麼地滑稽和荒誕。因為玩笑開着開着,幾個男女突然將我的麻六嫂給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將她的褲子給扒了下來──真沒想到她的屁股還那麼白,但是當一個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間還夾着一團xx毛這時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隔夜的油餅突然第一次展現在一個11歲少年面前的時候,給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覺就是一陣烈日當頭的暈眩和迷離。如果事情僅僅做到這裏,這個少年暈眩之後還能把握自己,但是這羣成年男女,接着又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胡蘿蔔,插在了她的屁股和兩股之間。這就讓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從暈眩到達了一種絕望的地步。過去在他的心裏,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麼地神聖啊。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頃刻之間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殆盡。如果事情僅僅停留到這一步,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還殘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這個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臉上的麻點,就距事件的現場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對這種局面的持續沒做出任何反應──整個過程他都看到了,但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甚至還對那些做出這惡作劇的成年人露出一絲討好的微笑。歷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聲就在我的面前給撕開了;血淋淋的創面,一下砸在我的臉上。我的憤怒和委屈,超過了現場的每一個人。麻老六臉上的麻點,開始在我心頭的懸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憤怒屁股和麻點,我是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來你在你們中間是這麼地沒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間受到奚落一樣。接踵而來的是,一場惡作劇過去,麻六嫂提上褲子,也沒有對眾人露出懊惱,一邊在那裏繫着自己的褲帶,一邊像麻老六一樣對眾人露出討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潰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難道就這樣註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開和暴露嗎?接着大家又平心靜氣刨蘿蔔,大家又變得心平氣和──剛才的一幕頃刻間煙消雲散,但是這時有誰知道,在蘿蔔地一隅,還暴露着一顆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傷口並沒有彌合。看着你們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褲子,其實扒的就是這孩子的心呀。從此你讓他怎麼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點呢?世界已經在他面前出現了坍塌和偏差,你讓他怎麼將這錯誤的巨大的歷史車輪給調整和轉動過來呢?更大的問題還在於:這個沉重的車輪要調向何方呢?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這個少年悶悶不樂。當天收工回家,飯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裏無聲地哭了起來,淚「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飯碗裏,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姥娘馬上問:「白石頭,你怎麼呢?」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和誰打架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丟了東西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奇怪:「那是為了什麼?」
這個時候白石頭一下子大放悲聲。哭得那麼傷心、忘我和絕望。家裏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動,也哭着上前抱他:「那個王八蛋欺負俺白石頭了,我看石頭哭得這麼傷心。」
這時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飯撐的!」
……
後來我和麻老六還有一次遭遇,就是學校放寒假生產隊評工分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已經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關係。我已經變得無可無不可了。而這一切都是麻老六給我造成的。記得是一個月牙偏西的冬夜,村裏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來發表哥家評工分。這個時候我看麻老六已經是一隻灰老鼠了。由於以前的崇拜和後來的落差,由於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理,我這時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實際分量還要低。但我心裏又是多麼盼望出現奇蹟呀,盼望他突然有一個成長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許多以證明我過去的崇拜還是正確的後來的改變和扭曲才是錯誤的。為了這個奇蹟我願意以犧牲我後來的成長和成熟為代價,讓我還回到過去幼稚的還沒有揭開生活畫皮之前。我寧肯相信血淋淋的創面是虛假的或者是一個誤會,麻老六臉上的麻點裏,還放射着過去的讓我崇拜的奪目的光輝──因為這牽涉到我一生的成長呢。隨着我對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頭都開始一落千丈──我對世界悲觀到了這種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報公議的評分過程中,隨着一個個成年男人在那裏理所當然地報出了村裏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16分──為什麼要定在16分呢?為什麼不定到一個整數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過去中國稈秤和斤兩定量16兩的影響嗎?──不但那些身強力壯的人在報着16分──那還是一個體力較量的年代呀──連村中的瘸子牛黑驢表哥──現在也已經作古了──也理所當然地報了16分。這時麻老六還沒有站出來發言呢。隨着報分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我的心開始「彭彭」地亂跳,最後緊張得上牙不時敲打着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後三四個人的時候,麻老六還沒有發言。這時為了他能在心裏存住氣我還有些佩服他呢,説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顯出這種不卑不亢呢。這時我已經不要求他有什麼出人頭地的表現,別人16分他非説17分,你現在隨着大流別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滿意足和達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復到血淋淋創面之前。終於,輪到麻老六發言了。我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隨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顯出這樣的大家風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過望──看來我過去對世界的看法還是正確的後來的扭曲僅僅是一個誤會。看,他還在那裏説調皮話呢。説:
「我不着急。讓你們先報,你們報完了我再報。」
我差點要為他鼓掌了。但這時眾人已經開始不耐煩了,牛來發仗着是在他家開會,已經在那裏居高臨下地説:
「少廢話,報你的底分。」
這時我發現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來發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亂了方寸。牛來發,我操你媽。看來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讓眾人先説都是假的,你不先説放到最後説並不是大家風度的體現而是你先前不敢説的一種膽怯──不敢在眾人還沒説的時候在世界上先説,現在到了不能不説的情況下你一下就不知該怎麼説了。接下去的結果就可想而知,還沒等別人動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連在胡蘿蔔地的表現都不如。他慌亂地説:
「既然你們報16分,我就報15分吧。」
説完這個,還討好地對眾人笑了一下。甚至對這討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沒有信心,接着又找出一個自我的旁證來鞏固自己已經降低的地位──這時他做出一種有意無意的姿態在那裏解釋:
「去年是15分,今年還是15分。」
屋裏當然就鬨堂大笑了。世界在我的面前一下徹底崩潰了。我所有亡羊補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親手毀滅。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暴露出它真實的創面。但這時我沒有隨着眾人笑。就像一個女人多少年之後看到已經破落的舊情人一樣在那裏繃着臉一言不發,同時在心裏百感交集地咬着牙根説:「該!」
這時一塊坐在房車裏的道貌岸然和春風得意的現任丈夫驚詫的問:
「親愛的,你怎麼了?」
你這時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話,顫抖着身子憤怒地説:
「沒有什麼,吃飽撐的!」
丈夫馬上睜圓了大眼,在那裏左右轉頭和莫名驚詫。丈夫這時也感嘆了一聲,這個世界確實讓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騎着一輛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車──自行車沒有閘,下坡的時候要把右腳放到正在飛速行走的前胎上抑制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飛濺出一片火花;當然前後也沒有擋泥板,沒有車鈴──春風得意地和牛長順表哥並肩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那天風和日麗,上午出發,一直騎到太陽偏西──我們一塊去百里之外的三礦去接兩輛煤車。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他們拉着兩輛架子車出發已經兩天了,現在已經在百里之外的煤礦裝上了無煙煤,今天開始往回返了。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路途的何處相遇,但正因為這種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車人和被接者之間的興趣。就好象我們在捉迷藏的時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處相遇一樣,當我們相遇的時候雙方都發出一陣驚呼。後來這次接車的陰差陽錯給30年後留下了充足的談資。當然,對於當年來講,作為一個11歲的少年,本來是沒有到百里之外接煤車這種資格的;到百里之外接車這樣的歷史重任説什麼也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當年的接車,也是成年人的一種特權。每到冬天的傍晚,我們這些嘴上剛剛長出嫩毛的小公雞正在村裏做着老生常談的捉迷藏遊戲,突然就會聽到村頭在喊:「接車的回來了!」
我們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虛假的兒童遊戲,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從不同的地點不約而同地跑到村頭,開始和眾人一起眺望。這時我們就羨慕地看到兩輛或三輛煤車、接人的和被接的遠遠地從天邊走了過來──可見我們的童年是多麼地寂寞啊。剛開始是兩三個黑點,漸漸越來越大。終於,他們到達了我們村頭。本來這些接者和被接者應該十分疲勞,但是當他們回到村頭和熟悉的鄉親面前,倒是一下顯得更加精神煥發。拉着重載的煤車,做出讓人不好接近的模樣──個個黑着臉不説話,旁若無人地從眾人臉前穿過。這時眾人小聲議論:
「這次他們接車,比路之信他們那次要早回來半個時辰呢。」
「這幾車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烏亮烏亮的。」
「裝得比上次滿。」
「劉黑亭會裝煤。」
……
但劉黑亭們仍不與圍觀的人搭話,頭也不回地就把煤車拉到了自己的場院。這時我們又悄悄地跟到了他們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們一場院。這個時候我們決不再談今天晚上接着再幹什麼,剛才的遊戲還玩不玩了──誰要再提這些,所有的小公雞都感到是一種恥辱。今天晚上是一個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只能有一箇中心。我們這時寧可把自己忘掉,來當一個成年人故事的探頭探腦的聽眾──我們光着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們滿地裏野跑地腳丫子,這個時候都膽怯地自我收縮。往往這個時候,村裏德高望重的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已經來到了。他踱着方步來到院子。他是村裏唯一一個有資格來盤問這場拉煤接車遊戲的人。他是村裏唯一一個可以來分享這場遊戲樂趣和快樂的特權階層。接車的和被接的本來都還黑着表情在瓦盆裏洗着自己的頭臉,這時都從瓦盆上仰起頭,笑吟吟地與劉賀江聾舅舅搭話。更有甚者,他們為了突出劉賀江聾舅舅的到來,已經開始拿我們這些孩子剎氣了──用貶低我們來證明劉賀江的重要。──一個接車者或是拉煤者會向我們這些圍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這裏説話,大人在這裏説煤車,大人在這裏説接人,有什麼好聽的?」
「每次都是一羣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氣,還不快滾!」
但是我們不滾,好不容易才盼到這樣一個夜晚,你讓我們滾到哪裏去呢?我們只是向後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給故事的主角騰出更大的表演場地,接着又臊眉耷眼地不動了。當然這個時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觀眾的時候,他們也並不是真要把我們趕走。雙方都心照不宣。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已經很快進入了角色,為了顯示他的大度,竟視而不見地對我們擺了擺手──這擺手的本身也從客觀上制止了別人對我們的繼續叱呵的轟趕,於是大家開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車的成年遊戲上。劉賀江舅舅問:「還是在三礦拉的嗎?」
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礦」,什麼三礦?哪個第三,全稱是什麼?──一個簡稱和省略,馬上就縮短了我們和「三礦」的距離──遊戲的開頭就不凡。劉賀江聾舅舅,我們崇拜你。於是我們在以後的捉迷藏遊戲中,也開始時興這種省略的句式。
「是在場子藏嗎?」
而不説是「打麥場」或是「打穀場」。
「是在碾子哪嗎?」
而不是説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車的或是拉煤的,當然這個時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時也有個別接車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馬上就被劉賀江聾舅舅的手勢給壓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麼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敍述不就亂套了嗎?──於是主要是拉煤的馬上回答:
「聾叔,還是在三礦。」
劉賀江聾舅舅在架子車上磕着自己的煙袋:
「過磅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被接的搭着接人的:「還是那個老馬。」
又有人插嘴:「剛到的時候老馬不在,端着飯盒吃飯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將他等回來。」
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馬吃飯呢,還是不在意另一個敍述者多嘴呢?──地擺了擺手,轉着煤車看:「今年的碳塊好象不比去年大麼,怎麼剛才娘們小孩在村頭喊着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還有人獻媚地往下挖了挖車上的煤,以證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們小孩説話,有什麼正性!」
這句話打擊面挺大。正在圍觀的娘們小孩,個個又往回縮了縮身子──我們剛才確實有些虛張聲勢──在我們看來一個很重要的需要靠虛張聲勢來強調它品格的事情,在劉賀江聾舅舅這裏,卻馬上對它進行了還原。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又漫不經心地問接車者:「你們是什麼地方遇上的?」
雖然仍是漫不經心,但我的娘,這可是遊戲的關鍵的主題。於是大家一下又緊了緊人圈。但一到關鍵時候,接車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猶豫了──萬一回答得不準確呢?誰知這準確符不符合劉賀江聾舅舅的心思呢?最後會是一個剛才一直沒有説話的沉穩的老者站了出來,承擔起在最後的關頭把球踢進網的重任。一到關鍵時候,還是得依靠老同志呀。這個時候可能是正在沉穩地擦汗的劉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劉扎舅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答:
「在什麼地方接上的?還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里坡!」
先假設一個疑問,又説出一個模稜兩可的「老地方」,接着再説出具體的地點和事實,30年之後我再重新思量這句話時,才知道劉扎舅真是一隻老狐狸。但就是這樣一隻老狐狸的回答,村裏的權威劉賀江聾舅舅並沒有滿意──他這不滿意是多麼地深入人心長我們的志氣和滅敵人的威風呀。──劉賀江聾舅舅皺了皺眉:
「話不能這麼説,三十里坡當然是三十里坡,誰接車都在三十里坡相遇,想你們也接不到別的地方去!但三十里坡三十里坡,到底接在哪個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還是在大上坡後呢?」
眾人忙一齊地説:「在大上坡後!」
見他們這麼回答,劉賀江聾舅舅倒有些興奮起來:
「是這樣麼?那接着往下坡走的時候,一個人架上轅,十五里大下坡,不就可以一邊跑一邊讓車子架起來嗎?」
不管是接人的還是被接的,這時都跟着興奮了,在那裏比劃着説:
「就是嘛,架起來能一下往前躥一箭之地。」
劉黑亭還湊到劉賀江的臉上補充説:「叔,當時我還讓我爹坐到了煤車上。是不是爹?」
劉扎舅馬上響應:「坐在車上像駕雲。」
三十里坡也成了我們這羣小流氓十分嚮往的神秘地方。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妄想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我們能到三十里坡去接趟煤車呢?但是我們接着在我們孩子的遊戲中,就已經開始模仿了。接下去幾天我們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玩接煤。誰去拉煤,誰去接車,當然在三礦過磅的還是老馬──老馬呀老馬,從我的童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你呢,你也是我們少年時代崇拜的一個偶像呢──當然老馬又拿着飯盒打飯去了,接着老馬端着飯盒──那時我們也沒有見過飯盒,對飯盒我們也有神奇的嚮往──就回來了,老馬還讓着我們:
「吃了沒有?沒吃就一塊吃吧!」
我們集體搖着手:「吃吧老馬,我們已經吃過乾糧了。」
接着就是稱煤。煤還是和去年的塊一般大。接着拉上煤車就走上回頭路。拉煤的還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經出發了。還是相遇在老地方,還是接到了三十里坡,當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後,接着我們架起車子飛一般地如同駕雲……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們中間突然會有一個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樣去接煤車,去接端飯盒的老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着就在三十里坡騰雲駕霧。──這個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這羣小流氓的鶴立雞羣的人是誰呢?他就是我。現在我就和成年的夥伴牛長順一起,騎着沒閘的自行車奔向了煤礦、老馬和三十里坡。──當然,本來我是沒有這個幸運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後單位對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樣。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白石頭是憨人有個楞頭福。──遙想1969年,它還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年頭。本來不管在村裏人眼裏,還是在被接的煤車之一的擁有者花爪舅舅家裏,一開始都沒有這個考慮;接車的人選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劉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車接慣了已經不拿接車當回事的人。但是這時花爪妗妗的孃家爹腿上的老鼠瘡犯了,而我娘過去腿上也長過癰瘡,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瘡藥──藥一貼在瘡上,隨着長瘡人的大哭小叫,瘡裏的膿水就流了出來;當時在俺孃的哭叫聲中,膿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類似槍藥的黑末末,用一塊舊報紙包着,和俺娘平日梳下的雜亂無章的頭髮雜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個牆窟窿裏。俺娘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歷史將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一開始還嘮嘮叨叨,不願借藥──説着這藥來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俺娘突然又決定把這瘡藥借給她爹。「想我的老鼠瘡也不會再犯了。」俺娘還在那裏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着這一撮瘡藥,也是一時激動,無以回報,就拿原則作了交易,想着自己家還有一輛煤車在百里之外的焦作府,這時就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臨時決定改換接車的人選。──她老人家哪裏知道她一時激動做出的決定對我今後一生的影響呢?──這才是我對這次接車的大書特書的重要原因。當時不管是我,還是愛動不動就從頭髮上往下掉蝨子的娘,或者已經做出這種重大歷史決策的花爪妗妗,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決策的深遠的歷史意義,因為當時我們僅僅在一些現實的可行性上又進行了考察──現在看來,那些可行性和現實性與長遠的歷史意義比較起來──真是給我一根槓桿,我就可以撬動整個地球──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現實的理論問題上進行糾纏呢?當這種決策一經形成,首先提出懷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統疤岱ǜ械匠躍鴕苫蟮牡故前襯鎩K諛搶鏘衩榍槿艘謊對睹榱宋乙謊郟加糜行┬呱牧成頹壞魎擔a
「他行嗎?」
沒想到花爪妗妗卻更加堅決了,做出敢做敢當的樣了説:
「怎麼不行,看他那個頭,都已經長成了。上次我聽他説話,好象都變聲了。」
俺娘:「變聲倒是變聲了。但這是接車呀,誰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斬釘截鐵地説:「只要他變聲,就一定能接到!」
説完,捧着瘡藥,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謝你花爪妗妗,你對主意和正義的堅持,顯示了你的卓爾不羣;如果你是一個領導或領袖的話,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決策。一個對我具有長遠意義的歷史事件,就這樣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來了。兩個一時激動的娘們之間的討論,一下就把我從過去的固定的社會位置上給提前超拔出來了。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當年呀,就這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終於在眾多夥伴和小流氓的羨慕和嫉妒之下,在他們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聲中,開始像成年人一樣旁若無人地一偏腿就瀟灑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沒有前閘和後閘腳踏子也是一決棗木疙瘩的自行車和另一個成年人牛長順表哥一起上路接車了。馬上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出去時是一個樣子,回來時就不一樣嘍。朋友們,再見子。超拔的過程就這樣形成了。──那是一個怎樣年齡的季節啊,那是草長鶯飛的的季節,那是花朵隱約可見的季節,那是放聲歌唱的季節,那是紅口白牙的季節,那個時候你還不會抽煙,你還沒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當人湊近你身邊,還能聞到一股奶腥氣呢──30年後,你渾身污濁,眼珠變黃,清早起來就一身臭氣,連你剛剛睡過的屋子都一團渾濁。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這麼短嗎?剛剛上坡就開始下坡了嗎?不是三十里坡嗎?不是十五里對十五里嗎?難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只是二里或三里,接着就是將車子架起來順坡下驢和隨波逐流了嗎?30年後,哪裏還有你一點真面目呢?哪裏還有一點1969年的影子呢?當你身處1969的時候你並不覺得1969怎麼樣,那時你倒是盼着早一點逃出1969,你對所有的成年人和對1979倒是充滿了羨慕,但是當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時候,你怎麼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為什麼要把考察一個固定的村莊和社區的時間定在那個時候呢?僅僅是因為你在1969學會了騎自行車嗎?──寫到這裏你突然又意識到,絕對不是,除了自行車,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後有的還尚在人間,有的卻已經開始急速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故友的一個個離去,你開始感到村莊越來越失去它的分量。這時你卻想在心中來一個厚重的還原,以表示你對30年後輕飄的抗議。雖然那個時候的房子都是土牆,雖然寨牆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無力的細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卻是一個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壓迫的苦難,開始像返潮的水一樣湧滿你的心間。不是自行車和11歲,在歷史和現實的任何時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幾億的11歲,而不可懷疑和更改的1969年,卻永遠不在這個人間了。到了1996年,當時主要與你相處的人,現在不都離開村莊躺到白皚皚的雪野之上了嗎?姥娘不在了,劉扎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晉朝增不在了牛長富也不在了,牛長富22歲就不在了牛長富老婆18歲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東西莊的橋也不在了…………軍隊已經失去了主力,現實就像是當年牆上掉下來的無力的細土一樣已經沒有力量,連林彪都不在了,這個時候當我們要回首和考察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不把它放到1969年還能放到別的什麼年頭呢?別的年頭還有什麼意義和代表性呢?白石頭在開始操作這個考察的時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莊裏親人名字的取捨上一開始還遇到了苦惱。是繼續用前三卷中鄉親們的外化的和張揚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豬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呢?還是用他們1969年實在的和不張揚的名字呢?苦惱了一個禮拜。最後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紀念和感懷,為了歷史的真相和對歷史負責,為了還一個正常的村莊原貌為了1969,為了用巨大的現實的鉛鉈的水桶來墜住過去小劉兒的胡思亂想的飛揚的氣球,才決定採用1969的鄉親們的真實姓名。於是,曹成大爺、袁哨大爺、孬舅、豬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親愛的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開始紛紛退場。臨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番依依不捨呢。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過去的叔叔大爺們,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感謝你們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對我的照看,臨分手之前,請受小劉兒一拜。請原諒現在操作文字的已經不是我而是白石頭了。我也已經白髮蒼蒼和老眼昏花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相見?也許這也就是我們文字緣的結束和永別?接着粉墨登場的,就是呂大、呂桂花、禿老頂、劉老坡、劉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葉、路之信、聾舅舅劉賀江、牛來發、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長順、牛長富、牛金香、牛順香、劉屎根、劉黑亭、劉黑亭他爹劉扎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庫、老得舅、長富老婆、留保妗、當前還有俺姥娘……──我和白石頭的唯一區別就是,我前邊的張揚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頭現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是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莊永遠生機勃勃,而他的村莊30年後已經凋零破敗,於是他就要回到生機勃勃的1969。故友舊交,被白石頭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頭這樣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出現不多但因為白石頭對她情有獨鍾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總説他有一個遠在天邊的朋友那就是過去的女兔唇。不過現在她的嘴唇已經縫合了於是説起來也不是過去的她而是一個嶄新的女兔唇。最後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你好,白石頭,讓我握一握你的手,我親愛的朋友。白石頭這個時候倒感動得撲到我懷裏哭了。雖然我們在歷史上有過許多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但是現在通過一個歷史的交接,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和近在眼前的親人呀。到了這一卷結束的最後一章,再讓我們相會吧。親愛的白石頭,接着説你的吧,在歷史面前,讓我們告別傷感,接着説你的1969年和你的自行車吧,接着説你的土牆和寨牆吧,接着進行你的回顧和考察吧,你重任在肩,你路途遙遠,你遠離家鄉,現在卻要把已經稀釋的年份和村莊再充填和稠密起來,把已經無影無蹤和歷史煙雲從現實的水塘裏再打撈出來,説起來也不容易呢。我們也是殊途同歸。白石頭這個時候也為自己的傷感不好意思起來,這才破涕為笑,問:
「我這麼做,是不是也是一種膚淺呢小劉兒哥哥?」
接着又不放心地説:「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懷疑呢?」
我忙正色説:「歷史的濃淡,從來不包含膚淺,膚淺的是現在,是現在的我!」
説完我又補充一句:「何況前邊我寫的都是成年人的遊戲,現在由你用孩子們的感覺來墜住前邊的感覺也很合適。起碼在藝術上就有彈性、反撥力於是也就符合藝術的悖反原理──正是因為悖反,所以才叫並行不悖呢。」
這時白石頭倒有些激動,忙點頭如雞啄米:「我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就是從這幾個方面出發的。」
接着又不放心的問:「不真是這麼認為的嗎?你不是在諷刺我吧?」
我將手放到頭頂:「我對着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歡1969年,那個時候我和你一樣,不也是一個翩翩少年嗎?那個時候俺姥娘不是還在嗎?」
話到這種地步,白石頭終於放心了,當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過去的同事一眼,接着開始重操舊業,接着繼續敍説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車──
1969年,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因為一撮在破報紙裏包着的老鼠瘡藥而和成年人牛長順風光地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當時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張和做了重大決策之後,拿着老鼠瘡藥離開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猶疑和不放心了,接着她把這種整體的不放心落實到一個具體的細節上,她問俺娘:「他會騎自行車嗎?」
多麼感謝俺娘呀,她平時雖然優柔寡斷,但遇到大事,總是一個大事不胡塗的人,在別人對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倒有些猶疑,現在當別人猶疑的時候她倒在那裏堅定了。這時她堅定的説:
「他會騎自行車,都會騎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梁上綁棉襖了!」
雖然我和牛長順這次接煤車的結果並不理想──再也沒有那麼不理想了──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開始接車時候的興奮,對前邊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暢想──由於我這股新鮮血液的注入,連本來已經沈穩的成年人牛長順表哥都有些興奮了。本來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啊,現在對我這個剛剛加入隊伍的新兵向一個老兵油子提出的種種問題,竟回答得那麼耐心和不厭其煩──30年後想起來,也許一開始他對這些幼稚的問題還有些不耐煩和感到好笑,但是隨着問題的深入,他也終於上當開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污了。已經快30歲的牛長順,終於也順着我的思路開始精神煥發了。還有一種可能是,雖然他以前接車比我多,但是接車過程中的種種問題説不定他也沒來得及思考呢──太見怪不怪了;現在隨着我一個個問題的提出,他是不是也開始從另一個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説不定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思考的機會呢──如果不是由於我的提問在出發的前面掛起一串燈籠的話,他的思路舊址説不定還永遠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着外邊的天黑,説不定僅僅出於懶意他就不願鑽出冬夜的被窩了。當我的思想在外邊叩門的時候,他會在屋裏對着窗户拒絕:
「我已經脱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於從温暖的被窩鑽了出來,跟着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着走着,也和我一起興奮起來──為了這個轉換,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導下終於也興奮起來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動了。長順哥哥,沒想着你在生活中這麼平易近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這種氣氛的形成,跟他剛剛上路自行車的腳蹬子就出了問題也有關係。這時他偏着頭徵求我的意見:
「腳蹬子壞了,修好得一陣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當然地當即予以拒絕:
「長順哥哥,這叫什麼話,你的車子壞了,我的沒壞,你讓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接着我觀察長順哥哥的臉色,長順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動了。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説: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腳蹬子咱們還一塊走。」
我扯着變聲的嗓子説:「哎,這就對了。兩個人一塊出去,就該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腳蹬子出了問題,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嗎?」
長順哥哥梗着脖子説:「那當然不能。」
我説:「這不就結了。咱們廢話少説,還是趕緊修好腳蹬子是正經。」
接着我將自己的羊角把自行車──由於沒腳支架──往地上順坡一撂,在路邊撿起一個柴禾棍就去捅那腳蹬子空隙裏的黑泥。等腳蹬子修好,我們再在路上討論我們這次接車的期待和幻想,我們的前景和想象,我再提出各種問題讓他回答,他不就興致盎然和一通百通了嗎?這個時候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不可以討論。當然我提出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新問題,都是過去我們一羣小流氓在自家場院上做接車遊戲時遺留的種種疑問,現在要在一次真實的實踐中得到檢驗和回答罷了。當然問着問着我就開始有了劉賀江聾舅舅的口吻,以區別過去我和那羣小流氓在遊戲時的狀態──現在已經不是遊戲了,現在已經遠離村莊了,我可以脱離過去的我了。這時我倒突然懷念起村中的那羣夥伴了,這個時候你們都在村中幹些什麼呢?──我在自行車上老道地問牛長順表哥:
「這次煤他們還是在三礦拉嗎?」
牛長順想了想説:「可能還是在三礦。」
──問題是除了三礦他們還能到哪裏拉呢?除了三礦牛長順還能想出什麼別的結果呢?
我:「過磅的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牛長順:「可能還是那個老馬!」
我:「他們去過磅的時候,老馬會不會端着飯盒去吃飯了呢?」
牛長順:「可能去吃飯了,但吃過飯肯定很快就回來了。」
我:「你説今年的碳是不是還和去年的差不多呢?恐怕塊頭也大不了哪裏去吧?」
牛長順肯定地説:「一年一年都是這樣,今年肯定也大不到哪裏去!」
接着我就把問題引到了核心:「你説這次我們接車,是和他們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前呢,還是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後呢?是相遇到前十五里呢,還是相遇到後十五里呢?」
牛長順這時也不禁興奮起來:
「照我過去接車的樣子,肯定是在三十里坡之後,肯定是在後十五里!」
一切和過去的回答沒有什麼區別,一切和我們做過的遊戲沒有什麼異樣,就像後邊的車走在前邊的車轍裏那麼自然和沒有改變。但是我們兩個還是越説越興奮。在我們還沒有接到煤車的時候,我們在自已的想象中,已經將接車的全過程都温習了一遍;現在我們在實踐中繼續前行,不過是對過去理論和車轍的一種複習罷了。我們在重複我們的預定,我們在重複我們對世界的全知,一切都是有把握的,一切意外都不會發生,一切驚喜都顯而易見──但正因為顯而易見,於是對這結果就更加興奮了。這個興奮的依據是:一切都會按部就班──但誰知道接車的最後結果,恰恰在這一點上出了問題呢?於是我和牛長順表哥一下都措手不及和讓鐵一般冰冷的事實給當頭打了一棒。於是我們平穩的在預定的航道和水域裏──一點沒有出圈、超標和超載──行進的戰艦,轉眼之間就沉沒了和完蛋了。我們也就老毛子看戲傻了眼。因為我們設想了一切的裝煤、過磅、接人和被接的地點、時間和種種細節,我們想到了三十里之前或是三十里之後,前十五里和後十五里,我們就是沒有想到:
萬一接不上他們我們怎麼辦呢?
──問題恰恰出在了這裏。當我們走了一程又一程,翻過了一座土崗又一座土崗,當牛長順的腳蹬子又出了一次問題我的自行車也掉了一回鏈條當然我們還是同甘共苦地將車修好雖然在修車的時候也有過一些短暫的煩惱:「這車怎麼老出毛病呢?」
「毛病怎麼總出在腳蹬子和鏈條上呢?」
……
但修好自行車我們仍一如既往地興奮。我們走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我們翻過了一座土崗又一座土崗,我們看了一道溝的風景又看了一道梁的數不清的花朵之後,我們下了道還在一個叫十里屯的地方打了一個尖呢──在一個小飯鋪我還吃了一碗麪條──就是沒有想到接車的後果。──我對面條情有獨鍾説起來也是從1969年開始的呀,那個時候我覺得鄉村飯鋪的麪條做得特別好吃,裏面的油水特別大,它是在一個炒鍋裏燴出的而不是像俺娘在堆滿柴禾的灶上一下就是一大鍋;而且吃飯的人文環境也不一樣,再不是那些整天見到的家裏人俺爹俺姐俺弟弟,都是素不相識但看起來都飽經風霜滿有把握的南來北往的客人。當我僭越着呆在他們中間的時候,我覺得空氣都特別的流通和暢快與憋屈和稠密的家裏不一樣,説起來我從小也是一個愛拋家舍口四處飄流到了晚上不願回家的人呀。本來是一個説走就走的人,本來是天空中翱翔的一隻雄鷹,現在怎麼成了圈裏的一隻土雞呢?──但願這是一種缺乏基礎的自我超拔──於是我吃了一碗南來北往的麪條。──飯鋪之前就停扎着來來往往的煤車,車前往往還有一頭小毛驢在那裏四處張望張望一陣沒看到什麼就又低下頭在一個打開的草布袋裏吃着乾草。這時令我特別生氣的是:當我吃着這樣一碗滿含着我理想的麪條的時候,我的成年夥伴牛長順並沒有進飯鋪,而是在飯館門口守着,毫不慚愧地從自己自行車後架的褡褳裏掏出一塊幹饃像門前的小毛驢一樣啃了起來。啃着啃着,也四處張望一下,沒看到什麼,低頭又啃了起來。這時我就怪他破壞了麪條那莊嚴而暢快的氣氛──別的吃麪條的人還不知怎麼看我們呢──這並不是你能用自己不願吃麪條的理由所能搪塞過去的──他們會不會説:還有一個同伴,窮得連一碗麪條都捨不得吃嗎?我不也跟着你吃掛落嗎?──30年後想起來,我想請牛長順表哥原諒我的是,當時我所以撇開你獨自去吃麪條而不是像修腳蹬子一樣與你同甘共苦,是因為我太想在這次接車的歷史行動中劃下一道道回念的深痕了。一次重大的歷史行動,恰好又趕上了這樣的氣氛──等我接車回到村裏的時候,我不就可以站在村頭毫不在意地告訴那些瞪着羨慕和好奇眼光的小流氓了嗎?──
「在十里屯打尖的時候(他們哪裏知道十里屯是一個什麼樣子啊),還吃了一碗麪條。」
於是在我吃麪條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是我拋棄了牛長順,而是站在飯鋪之外的牛長順像不等我修腳蹬子一樣撇下了我。他阻礙我對一個重大的歷史行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讓我在吃麪條的時候連一個發揮和瀟灑的對象都沒有。如果他沒吃麪條像小毛驢一起站在飯館外邊臉上露出正常的慚愧還好一些那麼我在飯館的良好的熙熙攘攘和南來北往的人文環境裏還能居高臨下地原諒他,問題是他在門外四處張望和低頭啃饃的時候還大言不慚就讓我怒不可遏了,使本來就打折扣的麪條現在又減了一等顏色。如果事情能停留到這裏還要好一些,我在吃麪條的過程中對他視而不見裝作相互不認識也就完了,但是可怕的事情繼續發生,在我吃麪條的中間,他突然走進飯鋪又和我説了一句話,就使我所有的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下就對世界和麪條感到絕望了。當然從30年後的角度去考察,説不定當時飯鋪裏的人並沒有對我們引起足夠的重視,你吃不吃麪條和説不説話都不會發生歷史轉折,但在當時,我覺得飯館裏所有的人都靜了場和抬起了頭,開始呆呆地和不解地看着我。於是我這麪條算白吃了。我這麪條吃得可真冤枉。一點沒吃出應有的文化、氣氛和內涵。所有的麪條含義都讓牛長順破壞貽盡。麪條馬上還原成了麪條甚至連麪條也不是。所以當我們離開這打尖的飯鋪又重新回到大路上繼續前行的時候,我心裏因為充滿憤懣而開始悶悶不樂。又往前走了十五里,我沉着臉一句話都沒有説。和我一路共患難的成年同伴牛長順表哥似乎也覺察出什麼,也認識到了剛才麪條的重要性和他對我造成的破壞,這時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開始用別的辦法對剛才的麪條進行彌補,投我所好地沒話找話地開始説起了三礦、老馬、煤塊的大小和三十里坡,但這些話都已經説過了再説還有什麼意義呢?麪條都已經過去了你再找補還頂個屁用。最後他還破碗破摔地説:
「其實飯鋪裏的麪條我也吃過,我覺得味道也一般。」
把我的鼻子都氣歪了,這種不愉快的情緒,一直持續了二十里,一直氣到了三十里坡。等看到了三十里坡,我的情緒才有所好轉。啊,三十里坡,果然是前十五里是大上坡,後十五時裏是大下坡。由於對地理的陌生一下感到有些奇怪和興奮,接着還要向已經來過這裏的牛長順打聽一些什麼──當現實中有一個更迫切的問題需要我來處理和回答的時候,我才將剛剛過去的歷史問題徹底放下了,我才扭過臉來重新與他有説有笑。由於剛才的失誤,牛長順這時也格外地小心,看我與他重新説笑就像遇到大赦一樣鬆了一口氣,接着就做出格外的殷勤來彌補剛才的過失;我剛一問一,他就答二,我剛一問東,他就答西;這倒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也對他有些找補於是兩人終於恢復到吃麪條之前的和諧和親密的氣氛中。就像和解的夫妻現在倒顯得有些客氣了──現在想起來牛長順也是一個忠厚長者呀,本來他是有第三條路可走的,他可以利用現在的三十里坡來遏制和報復前邊的麪條,但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將現在的三十里坡真誠和老實地彌補到以前的麪條上──牛長順表哥,三十里坡上你不是一個斤斤計較和以牙還牙的人。但是這時最嚴重的問題出現了,那就是:本來我們已經到達了相遇的終點,我們應該在這裏接到煤車,但是當我們對三十里坡的地理環境興奮和交換(交易)之後,我們突然發現這裏並沒有出現我們該接的人,不管是坡前還是坡後,既沒有我的花爪舅舅,也沒有牛長順他爹牛文海。這就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我們是前進呢還是後退呢?還是將部隊停下來原地待命呢?我們又開始同甘共苦了。由於剛才的麪條餘波還沒有徹底消散,這時牛長順又討好的徵求我的意見。於是我也就倚老買老的地果敢地做出了決定:
「繼續往前接呀。既然接不到,説明他們還沒有過來──要不就是老馬吃飯的時間過長耽誤了裝車,要不就是他們在回來的路上車胎放了炮補胎耽誤了時間,我們繼續往前接。」
牛長順馬上同意我的意見,頭點的像小雞啄米:
「那好,我們繼續往前接。」
於是撇開三十里坡的風景和花朵,我們繼續往前趕。當我們又向前走了三十里太陽已經西沉,我們登上了一個高崗停在制高點上突然能夠遙望到三礦的所在地焦作府了,我們已經看到那焦作府模糊和星星點點的城市輪廓了,我們已經看到那星羅棋佈的街道和人們行走的清明上河圖了,我們已經看到那府中的一矗寶塔而夕陽正好掉在寶塔的一側了,我們已經覺得身邊的田野已經升起暮色的霧氣聽到秋蟲在暮氣而不是在白天和清晨的鳴叫了,我們已經看到了蟲在草上飛和鳥雀都要歸家了,我們已經聞到異地的村莊上空飄起的另一種味道的炊煙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我剛才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已經在路上走得太遠了。我們已經將我們要接的人和車在路上給錯過去了。我們已經接不到我們要接的人了。而這個錯過去,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剛才我在十里屯打尖的時候執意要吃那碗麪條,而我們要接的兩輛煤車這時從飯鋪後面穿過去了。後來證明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樣。當然也有可能有另一種情況──因為從事後的調查看,被接的花爪舅舅和牛長順他爹牛文海也曾經在另一個地點二十里屯打過一回尖,是不是因為他們的打尖,我們從他們的飯鋪後邊穿過去的也難説呢。擦肩而過的責任到底該歸罪與誰,30年後我特別想從新提起。當然他們沒有去吃麪條,一人在那裏喝了一碗雜碎湯──還就着各人的雜碎湯泡了許多自己的乾糧。當碗裏因為加了過多的乾糧湯馬上就洇浸到了幹餅裏他們喝了兩口湯吃了一口餅這湯就不見了於是他們恬着臉向飯館的主人要求無代價地重新添湯──一開始添湯還很順利,但隨着添湯他們不斷地往裏加乾糧循環往復要求添湯到第四次時,老闆臉色已經明顯不高興了──後來他們向村裏人敍述這件事的時候,還用一種憤怒的口吻説:
「臉拉得跟驢一樣!」
但還是揣着小心和碰一碰運氣地第四次將自己的碗伸了過去──還用一種自我解嘲的口氣説:
「這日子不過了,大哥,再給添碗湯。」
後來牛文海説:「本來當時我不想添湯,但是看到花爪還要添,我就跟着添了。」
如果牛文海的敍述屬實的話,那麼事實的真相就應該是:花爪舅舅首先將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過了,再給添點湯。」
牛文海也迫不及待跟了上去:「大哥,我這裏也不過了,也添一碗。」
這時花爪舅舅倒是吃了牛文海的掛落呢。如果只遞上一個碗,老闆説不定拉着驢臉也就原諒了他給添上一碗湯,就好象一個羣眾對領導提出的無理要求領導也就原諒他答應他不跟他一般計較了,但是現在看到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單數而是一個複數不是一個人而是大多數人蹲在廣場上遞上來的不是一個碗而是許多碗的時候,老闆理所當然地伸出自己的湯勺擋住了他們:
「別介,湯不能再添了,你們不過,我還過呢。」
本來只是添一碗雜碎湯,現在老闆也從「過」還是「不過」──活着還是死去的角度以牙還牙地拒絕了他們。接着場面就可想而知了,兩隻已經沒有湯的碗──碗裏都是半濕半乾的乾糧,有的被油湯浸了一半,有的乾脆還沒來得及沾湯──就這樣尷尬和乾燥地停到了空中。接着他們能拂袖而去嗎?最後的結果必然是:他們也不過自我解嘲地乾笑一下,重新將自己的碗又放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聲不響地埋頭吃完了自己碗裏的乾燥的大餅,然後臊眉耷眼地走出飯館,也就從岔路重新走上大路開始繼續拉車了。這時兩人才將心中的憤恨發泄出去:
「操他親孃,吃雜碎不給加湯,多麼不是東西!」
「在鎮上老吳的飯鋪吃雜碎湯,可是給添湯的呀!」
一下連前邊的已經加了三碗兩人就是六碗的事實也給忽略了──一個人要想否定另一個人,是多麼的不顧事實和添枝加葉呀。雖然花爪舅舅和牛文海在添湯不添湯上犯了品質問題,但是從追查接車錯誤的角度出發,這碗雜碎湯應該對我大為有利,因為我們的擦肩而過就有了雙重的可能性。可能是因為我的麪條,也可以是因為他們的雜碎湯。失之交臂之下,麪條和雜碎湯應該打一個平手。就好象一些經典電影中的情形一樣,兩個相互尋找的人──而且是在戰爭狀態下失散的呀──歷經艱難,但是在同一岔路口,就差那麼幾分鐘,他們又失之交臂越尋越遠──本來兩人錯過的責任應該各承擔百分之五十──現在我們接車的和被接的兩組人也應該平分秋色,我有面條,你有雜碎湯,但是從30年前村裏評判和譴責的結果看,人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一下將這個責任和屎盆子全部扣到了我們兩個接車人的頭上,而對兩個拉車人自作主張去喝雜碎湯──而且還加了六碗湯──那要耽誤多長時間啊──的事實給忽略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個掌管着雜碎湯的老闆的不給添湯倒在一定程度上幫了我們的忙呢。但正因為已經加了六碗湯,時間的流失就使我們失之交臂,於是責任都扣到了我們的頭上。當我和牛長順表哥灰溜溜地從三十里坡返回村莊的時候,一村子人的憤怒在那裏等着我們呢。在村莊接煤車的歷史中,還是第一次沒接着人讓被接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將煤車拉回了家──這不等於沒接嗎?還讓你們騎着自行車瘋跑一天干什麼?──連花爪舅舅和牛文海這時也忘了自己雜碎湯的責任,故意在那裏顯出車沒被接着而更加精疲力盡的誇張樣子給大家看。這就從客觀上更增添了我們的罪過──其實我們也是多麼渴望能在三十里坡接着他們在夕陽之下拉那煤車精神抖擻和威風八面地一塊進村讓人圍上來問三問四呀,接着我們就把車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劉賀江聾舅舅踱着方步來對我們問三礦和老馬,煤塊的大小和在前十五里或是後十五里的重逢。而現在空手而歸的嚴酷事實,一下就把我們拋到寒冷的冰窟窿裏。不用你們譴責我們心裏就已經夠難受的了,現在你們把責任一股腦地都加到我們身上反倒讓我們產生了逆反心理呢。從此我和牛長順表哥,在村裏有三個月抬不起頭。任何人碰到我們,我們都會敏感地感到背後有人在指指戳戳:「這是兩個沒接着煤車的人。」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由於接車者是我和牛長順兩個人,人們在劃分完接車者和被接者的整體責任之後,他們的追究並沒有到此為止呢,他們的分析接着還要深入和細緻下去。他們令人恐怖地還要在我和牛長順身上再劃分一下責任的大小、多少和輕重呢。這樣一來,形勢明顯就對我十分地不利了。因為牛長順在和我搭伴之前和別人搭伴接車的時候,從來都是接着的,每次都是重逢在三十里坡,這次和我搭伴怎麼就接空了呢?於是邏輯分析和推理以鋒利的鋭角像快速移動的蛇一樣向我直逼過來。而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年齡和騎自行車的車齡是不是適合接車這樣的問題也開始在這個世界上被重新提起。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牛長順是沒有什麼過錯的,主要還是吃了我的掛落。牛長順在這次擦肩而過的事故中頂多佔百分之二十的責任,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責任重擔應該由我全部承當。而且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理智了,已經心平氣和了,他們不是用一種嚴歷譴責的口氣在批評我,而是在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説:
「還是年輕呀,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呀。」
這個時候我可就欲哭無淚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自信心,第一次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一直到30年後,人們還總是説:「這個白石頭是怎麼回事嗎?怎麼每次見他,都是蔫不拉唧的呀。」
有時打電話也説:「你怎麼跟沒睡醒一樣呀。」
當人們説這話的時候,我身在蔫不拉唧和沒睡醒之中並沒有找到原因,現在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驚醒這是30年前的一碗麪條給我留下的後遺症。親愛的朋友們,等你們下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一定逐一向你們解釋清楚。30年沈痛的血淚史,一直無法告人──倒是突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又陡然地興奮起來了。一下就不蔫和睡醒了。──這時我在路途上的患難夥伴牛長順,也開始主動拋棄我了。本來我們在接車的路上當我們的腳蹬子和車鏈子出了問題的時候,我們還能同甘共苦,我還用一根柴禾棍給你的車蹬子剜黑泥,但是到了我們在失敗中分手之後,沒想到他也從背後捅了我一刀。本來大家分攤給他的責任只有百分之二十,等他回過頭來卻連這百分之二十也不想承擔也要一股腦推到我的頭上。這時他用的手法就是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他又重新抓住了麪條,他在背後跟人説:
「本來我是不想下路的,都是白石頭想到十里屯吃麪條。他在飯鋪吃麪條,我就在外邊乾等着。我當時就怕一下錯過接車,看看,現在果不其然吧?真是!」
牛長順表哥,你這裏所用的手法,比你所要達到目的的本身,對我還要惡毒呢。你在我已經被人撕開的傷口上,又灑上一把你自己的私鹽。問題的嚴重性還在於,他所陳述的一切,在接車的過程中都確實是存在的:他在當時確實沒有吃麪條。但是如果把這個事實不是放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而是放到他敍述人的口氣和人文環境中,事實就馬上發生了變化,就走了味和變了質,事實就變成另外一把刀子,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臟上──這話的惡毒和可惡性還在於他藉助這種歪曲的敍述一下也模糊了他當時沒有吃麪條是因為他捨不得花自己的體已錢這一事實而這一事實現在扭頭變成了他對錯過接車的一種具有先見之明的擔心──於是我變成了一個多麼固執和不考慮接車整體的人,那麼讓我去接車的提議本身,不就從芽裏錯和根裏歪了嗎?在他徹底擺脱責任的同時,一下就將我推向了絕境和懸崖。村裏的小流氓從此會怎樣看我呢?本來讓我去接煤車是眾人中的一種超拔,怎麼現在落得個落湯雞的下場呢?本來我想把接車當作我人生跳躍和超拔的一個跳板,現在怎麼一下跳到萬丈深淵裏去了呢?親愛的人兒,我告訴你,當時一個11歲的少年,想用自己的褲腰帶上吊的心都有了。麪條,我操你個親孃!
──當然這也是1969年春天的一時之見了。從長遠考慮,度過艱難的一段歲月,接車事件本身,這是讓我從眾人中超拔出來了。雖然當我第一次做一件超越自己年齡和能力的事情時不是旗開得勝而是兜頭夭折,但是作為一種新生,我還是從一幫小流氓中脱穎而出。在大家的心目中和當時的人文環境中,我還是一個有提前量的人。雖然一切都失敗了,但我還是一個接過煤車的人;就好象雖然這個將軍在打仗的過程中一塌糊塗和一敗塗地,一仗下來就成了別人的俘虜,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將軍呀。就是到了戰俘營裏,侍遇還是不一樣呀,還是不能和一幫土頭土腦的士兵和小流氓關到一個牢房;士兵到頭來成了被管制的對象而將軍依然很風光啊。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和它所藴藏的長遠歷史意義呢。不過當我們身在其中的時候,不但我在氣沖沖的情緒下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包括我的已經成年的鄉親們對它也沒有足夠的估計,更別説那些過去和我一塊玩接煤車遊戲現在開始對我幸災樂禍的小流氓們了。在虛擬的遊戲中當然永遠不會錯過接車,接車永遠會在三十里坡相遇,永遠不存在擦肩而過和歷史遺恨,可你到現實生活中去看一看,那才是陰差陽錯和舉步維艱呢。只是當這一場風波過去很久之後,當事物走到了它的極限接着又調轉頭往回走的時候,當這個事件的反面意義已經矯枉過正地開始顯示出它積極意義的一面時,小流氓們才突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我才終於恍然大悟地從錯誤的泥潭中理直氣壯地站了起來──這時我身上反倒放射出多重的光輝。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過去所有把我推向錯誤極致的人,所有把我推向懸崖和深淵的人,包括反戈一擊連百分二十的責任都不願承擔對我背後下刀子的牛長順表哥,其實都提前從反面幫了我的忙──為了這個,我還得感謝你們呢。這時我才認識到事物的發展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是直線前進和一竿子插到底,後來還有一個曲線變化呢。不要以為邏輯的毒蛇只向我一個人撲來,當它向我撲來之後,接着還會扭頭撲向你們這些養蛇的人呢。過去我和你們一樣幼稚,我能提前接車,卻沒有提前認識到可以把醫治自己創傷的任務交給時間。當事情終於有一天開始向對我有利的方向轉折的時候,我也感到有些吃驚和措手不及呢。這時人們已經把接車的後果漸漸給淡忘了,人們對接車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議論了幾十年和幾個月,事情已經像吐出的甘蔗一樣沒有任何汁液和價值了,我接車的歷史價值就開始重新抬頭和卷士重來了。這時人們在頭腦中和印象裏已經將白石頭的接車和其它人一次次的接車混淆到了一起,這時他11歲就提前接車的事實,就開始放射出它獨特的光輝。當我心理上還是一片冬天的時候,誰知道灰濛濛的田野上已經出現一片嫩黃的青綠了呢?誰知道青草就要發芽了呢?誰知道堅冰就要打破了呢?誰知道水裏的春暖鴨子就先知了呢?誰知道花朵就要開放和燕子就要飛回來了呢?隨着歲月的進一步流逝──我是多麼感謝歲月的流逝呀,人們又將這概念演化得更加簡單──説到底人們在頭腦中一天天拋棄的不都是事實留下來的不都是概念嗎?──那就是:每當我從村裏穿過。人們不再對我接車的後果指指點點,不再説「這就是那個接車沒接着的人」,而是開始説:
「別看這個孩子又黑又瘦,11歲就開始騎自行車接煤車了。」
「別看這孩子貌不驚人,已經單獨騎車出過遠門了。」接着出於對一個事情敍述起來要講究它的完整、轉折和效果驚人和藝術考慮,他們又本能地開始對故事的發展、誇張和合理想象。一定要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要講究結尾的驚人效果──也許他們是純粹是為了完成自己的表達,講究表達的完美,但是在客觀上已經起到恢復我歷史的真面目和奠定我在1969年的歷史地位的作用。兩個月後已經演變成:
「別看這孩子小,已經到過三十里坡了。」
「已經到過三礦了。」
「已經見過老馬了。」
「已經可以一眼分辨出煤塊的大小了。」
……
於是我在的短短幾個月裏,由一隻過去的灰溜溜的醜小鴨終於演變成了一隻美麗的天鵝──這才是幾個月之前花爪妗妗和俺娘因為一包偶爾的老鼠瘡藥而做出的重大決策的意義呀。讓我私下感到不好意思的是,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在前幾個月沒有勇氣上吊對事實的後果不敢負責厚顏無恥活下來的結果,這倒讓我幼稚的當時還沒有磨出老繭的鮮紅的心感到有些慚愧和黯然傷神──30年後看,當時我是一個多麼可愛天真的少年呀,當你30年後懷揣着一顆傷痕累累的長滿老繭的破碎的心的時候。接着歷史的果實就掛滿了枝頭。人們開始將他們的藝術判斷應用到生活之中。過去我是一個不令人放心的人,現在人們開始説:
「這個孩子穩重、老實、可靠,把事情交給他沒錯。」
「他辦事讓人放心。」
「你辦事,我放心。」
「他跟一個大人沒什麼區別。」
……
感謝生活,以至於等白石頭長大以後,這種概念和評價還在持續延續着。這時白石頭就又想起了30年前的提前接車。因為花爪妗妗的孃家爹腿根上的一窪老鼠瘡,誰知道就提前成就了一個人呢。──這年麥收的時候,白石頭就有了在村裏大出風頭的機會。30年後在村莊的歷史上再一次演變成了民間傳説。30年後白石頭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你可以屎殼郎戴眼鏡充大眼燈了──的時候,故鄉還圍着他説起了他童年的趣事呢。這時那些昔日超拔過他雖然在這之前也曾將屎盆子一股腦扣到他頭上的成年人現在個個患了痴呆症的老者都記起了自己的超拔而忘記了之前的屎盆子,誇張地捋着自己的山羊鬍子説:
「三歲知老,早就看出白石頭是個能成氣候的人。」
「當年11歲的時候,就和牛長順到三十里坡接過煤車。」
「不是11歲,是10歲。」
「不是10歲,是8歲,8歲就到過三礦見過老馬和他的飯盒了。」
雖然白石頭到現在還沒有見過老馬,聽村裏人説老馬現在也早已因為肝硬化不在人世了,但是成年的白石頭,又突然像童年一樣想念起遠方的老馬。他在世界上和誰肝膽相照呢?也就是一個從來沒有謀過面的老馬了。──當1969年夏天焦麥炸豆的時候,正是白石頭超拔人生的概念在村裏橫行的時候,由於超拔概念的橫行,於是歷史再一次給他提供了超拔自我的機會。這時他就再一次地不是他而是別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升也就奠定了他30年後衣錦還鄉的人生基礎。當時人們正在村莊的四周──南地、北地、西地和東地收割麥子,一排一排隨風起伏的麥子是多麼地茂密啊──以至30年後,每當白石頭聽到「豐收的喜訊到處傳」這句歌詞時,就好象聽到「北京城裏的毛主席,雖然我們沒有見過你」一樣怦然心動。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第一次覺得,我們並沒有跟毛主席生活在一個時代,雖然我們在時間上重疊過18年──等待着人去收割。而一排排拉開架式在收割麥子的成年人,「唰」,「唰」,「唰唰」──男人們腰裏都扎着藍布帶子,女人們頭上都扎着花頭巾,這時白石頭就想起了他姥娘年輕時候的樣子──當然也是民間傳説了,老年的他姥娘也自豪地承認着這一點:
「我年輕的時候,三里長的麥趟子,割到頭都不直腰!」
遙想當年,我的姥娘和我的姥爺──姥爺也不是一個渾渾噩噩虛度光陰的人,當年他是我們故鄉駕馭牲口的明星,再難纏調皮哪怕你難纏得像某些婦女和男人一樣的騾兒馬,到了他老人家的鞭下,也得老老實實地拉着套兒按既定路線往前走──如同20世紀90年代的歐洲球星;俱樂部的老闆,在買我姥娘和我姥爺的時候,還得考慮一下他們的脾氣和轉會費呢──一個優秀的家族,往往是有遺傳性的,白石頭又找到了另一個歷史支點。1969年麥收季節,一開始我還雜在一羣小流氓中,出演的還是一個跑龍套的配角,在一排排割麥子、鏟麥子、摟麥子、捆麥子的大人背後──在歷史的演出都已經過了半場快到終場的時候,才輪得着我們這羣小流氓們登場呢──雜在一羣小流氓中無精打采地戴着一頂草帽提着一個籃子撿麥穗。我們讚賞着成年人在前邊割麥子的腳步,我們欣賞着大姑娘小媳婦撅起的豐滿的圓圓的屁股,我們看他們説割起一地麥子就割起一地麥子,説摟起一地的麥子就摟起一地的麥子,我們看一捆麥子打了個滾接着就立起了個子。但是這一切都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們只是跟着別人屁股後頭撿別人留下的歷史的渣滓──童年的自卑,再一次出現在我們心頭。但轉機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我們看到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前邊割着割着,突然直起了腰桿,打量着前方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歷史花朵的開放和果實的採摘就在劉賀江聾舅舅的這一顰一笑之間──説:
「看來摟麥子的人手不夠嘛!」
馬上就有幾個漢子和婦女接話:
「是不夠哇隊長!」
接着事情發展得就對我越來越有利了,劉賀江聾舅舅問:「還有人手沒有了呢?」
眾漢子和婦女説:「大家都在這裏了,哪裏還有人手?」
這時麻臉路之信表哥竟説──謝謝你路之信表哥,你也是我一生要等待的人呢──:
「撿麥子的孩子中不是有白石頭嗎?讓他也來摟麥算了!」
劉賀江聾舅舅還有些懷疑:「他還是一隻小公雞,他能行嗎?」
但正在村莊和市面上流行的對我超拔的概念現在就幫了我的大忙,眾人馬上就想起了我輝煌的過去,於是馬上有人提醒劉賀江:「公雞雖是公雞,但他今年春上去三礦接過煤車呀!」
甚至還有人在反問:「就是,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又有人下了判定:「煤車都能接,更別説摟麥子了!」
我的聾舅舅劉賀江對三礦和煤車也是有感情的,一想到這一點,他馬上就笑了──感謝你,三礦──看來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也就在談笑之間;劉賀江聾舅舅接着就痛快地拍了板──甚至還對自己有些反問呢:
「就是,我怎麼沒想起這一點呢?既然他以前到過三礦,可見他就不是小公雞了,既然這樣,不要讓他撿麥穗了,讓他過來摟麥子!」
於是,接車事件幾個月後,我在眾多小流氓仇恨和嫉妒的眼光之中,再一次從他們中間超拔出來和離開了他們。雖然摟起麥子比彎腰撿麥穗要累得多,但我在摟麥子的時候,卻努力地保持着昂首闊步。──一天麥子摟下來,也把我累壞嘍。30年後白石頭對鄉親們説。──但從此以後,摟麥子的優勢,白石頭保持了30年。30年中,白石頭就有了超常規的發展。30年後,老成持重,沈默如金──小劉兒像當年的小流氓一樣懷揣着嫉妒對他的評價是:當面説好話,背後下毒手,當面一盆火,背後一把刀,世上的事情都讓他做絕了──這歷史的惡之源和惡之花是誰培養的呢?就是那個老鼠瘡、花爪舅母和他普普通通的娘了。就是那個1969年的柏油路和自行車了,就是那個煤車和麥子了,就是那個三礦和老馬了,就是那個飯盒和麪條了,就是那兩碗添了六次湯的雜碎和乾糧了,就是那個飯鋪老闆拒絕添湯時説出的真理:
「這湯還是別添了。你不活,我還活呢。」
附錄:
1969年下半年,我姥娘賣了70斤黃豆,花45塊錢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呈綠色──從當時顏色的特殊看,可能是郵局淘汰下來的。正因為它具有特殊的標誌,就讓我覺得它不是一輛普通的自行車。當我騎着它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飛行的時候,就感到特別的自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關係,你能夠買到郵局淘汰下來的東西嗎?但它確確實實就是俺爹拿着俺姥娘賣豆的48塊錢,在集上賣舊貨的市場──記得那是一個大坑──討價還價用45塊錢給買下的。據俺爹將自行車推回來驕傲地説,一開始要六十塊──賣自行車的也並不是一個郵局的人──最後還到55塊,還到50塊,這時俺爹用自己的狡猾搭上自己的尊嚴──一下將賣豆的48塊錢都從兜裏掏了出來,還將自己夾襖的兜子底朝天地翻出來讓人看和檢查,其實他貼着腿襠的大褲衩子裏還卷着另外的不是這次賣豆而是上次賣羊的8塊錢呢──於是價錢就又降到了可邊可沿的48塊。俺爹這時通紅着眼睛握着賣自行車人的手知心的説:
「知道虧了大哥,可是身上再沒有錢了。」
一下弄得賣自行車的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只好承認現實地説:
「那就只好這樣了。」
但是到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直到現在,我還佩服俺的爹爹,俺爹這時又出了一個夭蛾子,當他出賣了自己的尊嚴之後,接着又耍了一個很有限度的花招──他又從48塊錢裏抽出三塊錢,恬着臉在那裏笑着説:
「跑了一天還沒有吃飯,這三塊錢,只好留着咱哥倆去喝雜碎湯了。」
看着對方要惱羞成怒,俺爹馬上將自己作為人的一切榮譽和尊嚴全部一掃帚掃到底,説:
「我現在跟一個要飯的差不多了。」
對方苦惱地舔了舔舌頭,沒説出什麼;又舔了舔,還是沒説出什麼。躊躇無措之後,只好在那裏搖頭苦笑。
「我今天出門沒挑好日子。雜碎湯我不喝了,還是你自己去喝去罷!」
當然,當我一個人騎着這個討價還價還牽涉到一個為爹的尊嚴和另一場雜碎湯最後還加上他戰勝世界的洋洋自得花了45塊錢買下的綠色的郵局淘汰下來的自行車的時候,我還是將這一切買賣的過程人為地省略了,甚至更加惡毒地將自行車的特殊標誌誇張和藝術化了──我騎在這車上,動不動就對人説:
「俺舅爺在郵局送信,這輛車是郵局淘汰下來讓我騎的。舅爺有了新車,還留着這破車幹什麼呢?他説:『不是聽説白石頭會騎自行車了嗎?這車就送給他騎吧!』」
……
1969年的那輛綠色自行車,記得它前邊的輪子有些聾,騎起來四下撒歡;但是後邊的輪子不聾。前邊有擋泥板,後邊光着屁股,而且沒有座架。有時俺姥娘讓我馱着糧食到鎮上去磨面,我只好將一口袋糧食搭在前樑上。前邊有閘,後邊沒閘,遇到情況要雙腳着地,抑制它飛行的速度。這車子我從1969年騎到1973年。當我要出門遠行的時候,我把他交給了我的大弟弟,後來我的大弟弟又把他交給了小弟弟──嚴格説起來,我們都是在這輛自行車上長大的。1978年,當小弟弟也要出門遠行的時候,俺爹又把它推到了集市的大坑裏賣了31塊錢。本來只能賣25塊,但俺爹故伎重演,一步步往上蹭,26,27,28,29,都到了這份上,何不湊一個整數呢?於是,30塊。到了一手交錢和一手交貨的時候,俺爹又要喝雜碎湯,於是在買主的搖頭苦笑下,就成了31塊。上次買車的時候俺爹拿着白繞的三塊錢沒有去喝雜碎湯,這次拿着戰勝世界的一塊錢,就真的去喝了一次雜碎湯。當然喝的時候少不了添湯,將那碗理直氣壯地伸過去:
「大哥,日子不過了,再給添一碗湯。」
一碗。兩碗。三碗。到了第四碗的時候,賣雜碎的終於用鐵勺將碗擋住:「別添了,你不過,俺還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