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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陽花嫂

    呂桂花嫂嫂帶給我們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1969年,當你因為爹喝多了酒於是腦出血但接着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點血也被身體一點點吸收,原來爹失去了記憶現在又一點點恢復起來。説是恢復其實當過去的一切又在他腦海裏出現的時候,它就不是過去的一切而是經過變形後的重來,於是你看着還是過去的活蹦亂跳的爹,其實他已經不是你爹。你因為一點血回到故鄉又歸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從喉嚨裏咔出來的痰也不是過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麼現在的痰比過去的痰要稠濃好多呢?你去了醫院也去了家,你還去了姥孃的墳,你坐了骯髒的汽車也坐了骯髒的火車,鐵路兩旁隨風飛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張張白色的飯盒紙,火車上所有的水管都斷了水,但是洗臉池子裏卻淤積着一盆溜邊溜沿的髒水。廁所便盆的後沿上濺滿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處是沒有撒到便池裏的尿液。這時你想:一坨連便池都對不準的人羣,希望在哪裏呢?倒是那些附庸風雅的準貴族和正在一批批轉化成新生資產階級的流氓和貪官污吏,這時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們不這樣怎麼辦呢?他們不首先將自己解放出來,何談解放他人呢?就好象當飛機上出現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將氧氣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着你怎麼能有機會去搭救別人呢?大惡之後才有大善。而我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資產階級除了有錢就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一樣。空心對着空心。這是一箇中空的世界。當你下了火車,當你坐着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橋上,這時你滿臉悲哀地往外看,到處也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和灰濛濛的樓房呀。這時你對着方塊的有機玻璃喃喃自語──你越來越愛喃喃自語了,當你一個人正在走着路和正在做事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因為過去的一件尷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將要面臨的一個什麼難題,你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語:

    「再也不能那樣了!」

    或是搖着頭説:

    「這段時間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

    會把頂頭走來的人嚇上一跳,以為這句有關世界的話題跟他有什麼聯繫──其實什麼聯繫都沒有,我們只是擦肩而過,這句拋棄了特定環境的語言對你耳膜的撞擊只是一種誤會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們在路上的交叉並不證明我們在往事的語言上有什麼聯繫。這時你對着你剛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來的頭兩天你為什麼羞於見人呢?你怎麼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別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之中呢?──你從心理和潛意識中雖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過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過去沒有出血現在已經出血的爹一樣,看着它是過去不變的,還是過去的京城,人還是那些人,地方還是老地方,你樓下的那塊破水泥板和那扇來回匡當的木門仍在那裏橫着和匡當着,其實它們對你已經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層含義是,偉大的人物從你身邊一個個死去,但鐵路兩邊飛舞的垃圾並不因為誰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變。大江南北已經快見不着一條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團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來路。這時你又突然想到,我們吃的糧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糧食和瓜果了,現在沒有一粒糧食和一個瓜果是沒有吸收過化肥的,所有的糧食都沒有了糧食的味道我們每天都像嚼着塑料,所有的西瓜打開都露出一條一條寬大的白筋。麻子和禿子雖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腫、癌症和老年痴呆症、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者越來越多。藍天和白雲不見了,一年到頭都是灰濛濛的天空。要想找一句準確的話和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隨便發生的每一件事,走過去的每一個人,跳過去的每一隻兔子和否定之否定發展的每一段歷史都是困難的。話一出口就改變了事物本來所具備的意義。話一出口呈現出的都是話語表面殘存的另一層塵土。人已經成熟到吃人不吐骨頭臉上還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頭扎到具體事物裏永不回頭和畢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麼地自信和拿根針就當棒槌,可笑、固執和偏執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語、胡言亂語、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時候,他還對世界計較個沒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塗大賬就這樣充滿了他的心。他怎麼不失語呢?想着這樣的未來再總結自己的以前,當你回到污染和彆扭的現在的時候,你可不就對環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嗎?──當你經過了醫院、火車、故鄉和墳、還有污染和白色之後,當你身邊還有人在注意諦聽你但心接着還會發生什麼你對世界感到恐懼而恐懼已經不是事物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你突然想羞愧和傷感地説:

    「親愛的,讓我也快一點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當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夢,你在病房給他換了一根燈管,接着你又給他修好了牆角的一個電器開關。你的小女兒在一個大櫃子撒了一頭稀米湯。你伸腿踢了她一腳接着又兜頭給了她一巴掌。但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並沒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來,你接着還不能將心思回到你輕鬆的1969和1969的呂大和呂桂花身上。你首先還是給遠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經快10天了。雖然你對她曾經有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但是當你喝得八成醉的時候──已經有點向你爹靠攏了,你突然想對什麼人説話和要把一句話告訴誰的時候,第一個撞到你心頭的,畢竟還是女兔唇啊。雖然你也知道10天之後當你要回信的時候,女兔唇已經不是寫信時的女兔唇了──寫信的情緒只是心頭偶然的一瞬現在就像牀上的高xdx潮已經過去了一樣,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憊,這時你卻因為偶爾激動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緒和人重新對接呢。你也是一廂情願,你也很偏執和固執呢。但是你卻覺得這是這些天來你要辦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義的一件事了。你在開頭模仿着來信寫了「親愛的今天」在信的最後模仿着寫了「擁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國際信箱裏,你才突然覺得所謂兩個人在世界上通信原來都是扯淡,原來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發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種對發信者的模仿和麪對一個並不存在的昨天。她在來信中説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認真討論這個問題嗎?説不定等你的回信到達她手中的時候,她又決定不開酒吧甚至連上海都不來了呢。就是退一步講真要開酒吧也不一定非要開法式酒吧這時如果已經變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還散披着頭髮,今天就紮上了農村姑娘的小雙辨。雖然她的小雙辨也是一種模仿,但你卻還在那裏對她昨天的披髮慷慨激昂和大發議論。你還得做出對披髮很有興趣但是説着説着怎麼倒是突然又透出一點真情呢?──親愛的白石頭,原來一切都是稍縱即逝,一切都是風捲殘雲;當你用大頭針把一點點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時間的牆壁上把它作為一個死亡的蝴蝶的標本保存下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意義;也許等你幾十年後患了老年痴呆症當你不再在獨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風的時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時候,那個蒙滿歲月塵土的標本,倒是突然會發出一縷虛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來現在只是一個秋儲的季節,你在恐懼地等侍着寒冬的到來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風歪嘴的降臨呢。你沒有回故鄉之前,花爪舅舅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剛剛的第一章裏,但是當你因為爹的緣故回了一趟故鄉之後,娘卻告訴你:

    「花爪舅舅已經死了。」

    你大吃一驚。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雙辨一樣感到驚惶失措。怎麼那麼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突然拋下你遠行了呢?你們都遠去了,讓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當年就是因為接你的煤車,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現在花爪舅舅就永遠不在這個村莊和世界上了。當你再回到村裏的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曾經和你一快説過話吃過飯偶爾在街頭倚着村裏一棵樹在那時蹲着的花爪舅舅了。過去當你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你緊緊握住了他那乾燥而温暖的大手。還有牛根哥哥呢?還有牛扎舅呢?還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還有瘸腿牛文海呢?還有他的兒子牛長富的牛長富的媳婦呢?……還有1969年村裏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們的放浪的笑聲和像將要成熟的青杏那緊繃繃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呂大大爺和呂桂花表嫂。你滿含着眼淚想。

    ……

    親愛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總是非常高興。我同意你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雖然這對我國的國民經濟不會有太大的促進,但説不定卻能給我提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開始積攢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個陌生的酒吧裏和一個陌生的姑娘相遇並請她喝上一杯。接着再請她跳上一個舞。接着再把她拐到陝北,和她在那裏共同生一窩孩子……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最近我買到一雙可心的老一輩革命家經常穿的平底圓口布鞋──不瞞你説,我已經成熟到開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齡了。但我這雙布鞋還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樣,它是我在效區的一個集市小攤上偶然買到的。一開始賣25,我像當年的俺爹一樣討價還價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納制的。當我穿著這雙布鞋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心裏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知道這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農家姑娘在開滿杏花的樹底下一針一線給納制的,但當時那個姑娘卻不知道要把這雙布鞋縫給誰──俺孬舅也曾這麼遺憾過。信寫到這裏的時候,窗外突然飄來一縷遊絲般的嗩吶的聲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傷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務時將掉在地毯上的麪包渣放到嘴裏一樣,那已經是無可無不可了。你在信中説,對於我來講,你除了我身上的東西,其它都喜歡;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無所謂,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雖然信中不乏對應的情調,但是當這一段寫好之後,你拿在手上重讀一遍,你卻發現就是單説情調,也已經不是當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裏行間,還是透出了一個是孩子他爹一個是兩個孩子的娘了。簡直有些矯情和做作,再寫下去就有些噁心了。對於兩個已經過了30歲的中年男女來説,白石頭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大家已經到了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千萬不要説的年齡;如果非要再説些什麼,那也已經是一種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迴盪了。你就説些重複的和簡單的話也就夠了。過去白石頭不懂的時候,總覺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經常在電視裏出現的人説來説去不還是那一套話嗎?就説不出一點新意來了嗎?就一點沒有創造性和激情了嗎?真是一個個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嗎?現在白石頭再一次明白,他們這樣説才是聰明的表現,説出來的老一套話雖然讓你覺得囉嗦和討厭,但起碼沒有讓你感到矯情和噁心。原來他們都是一些聰明透頂的人呀,他們才知道怎麼不讓人民噁心呢。你動不動就揮着手在那裏慷慨激昂地發表新的論點和思想,動不動就提出一個新的口號和號召,還不把在主席台下和電視下的人民給累死。而他在那裏説一些套話、老話和沒有新意的話,你不就可以該怎麼打瞌睡就怎麼打瞌睡該往暖壺裏續水就續水嗎?不用害怕拉下什麼;你就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你也什麼損失都沒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説不定已經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還不自知呢。老年痴呆症因為對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遺忘讓我們看上去還有些可愛,而你們面臨的難題就是痴呆之後還沒有遺忘還力圖用通信和不見面的方式創造出一個人間奇蹟,可不就遠水解不了近渴了嗎?當白石頭寫好這封信到了封口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虛、汗顏、覺悟和拿不定主意了。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只有覺世才能傳世,只有不寫信心裏的話兒才説不完──這和寫信之前想到的現在寫信面對的也不是當初發信的那個女兔唇還是兩回事。那只是一個對生命和時間錯位的擔憂,現在是對整體通信的否定。當他掂着手中這封並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時,他終於開始喃喃自語地説:「確實不該寫這封信。」

    又説:「確實已經過了寫信的年齡了。」

    突然又有些憤怒地感嘆:「扯淡!」

    接着就是將這信封上又拆開,拆開又封上,開始苦惱的是:

    「這封信到底還發走不發走呢?」

    ……

    當然,最後信還是發走了。發信的時候,他站在綠色的郵筒前開始傻笑。這時無知的小劉兒正好也來發信,他還是那副樂呵呵和傻呼呼的樣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遠沒有難題──一對兒時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華都市的一個小小的郵筒前。這時蒼老的白石頭一下就變得白髮蒼蒼或白髮拖地,小劉兒還在那裏光着身子穿著一個紅肚兜。白石頭這時提出一個致命的哲學問題:

    「我一寫完信,就變得白髮蒼蒼,你怎麼寫完信,身上就剩下一個紅兜肚呢?在寫信的過程中,時間在我面前迅速飛逝,怎麼到了你那裏,皮帶輪倒是開始往回轉了呢?」小劉兒雖然自命不凡,這時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説:

    「因為你懷揣的還是一顆心,我那裏早變成了一泡屎。」

    這時白石頭才恍然大悟,滿頭的白髮一下就還原成兒童的黑黑的鍋鏟,包圍着一嘴的銀絲馬上變成了嘴上無毛。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層層疊疊的衣服也沒有了,上下開始變得精光,只剩下一個小紅兜肚。這時他由衷地對小劉兒説:

    「剛才我還在想這封信該不該發──為了發與不發,我苦惱了兩天;想着就是這封信發了,以後也下不為例了。現在看,這樣苦惱是不對的,寫和發還是對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廟堂。為了今後不寫信,我今後還要寫信──聽君一席話,今後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一舉兩得了:既寫了信,又好象沒有寫信;既調了情,又沒有損失什麼。一根甘蔗兩頭甜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後拉着小劉兒的手錶示感謝:

    「謝謝你老朋友,謝謝你兒時的夥伴,你一下就幫我打通了一個世界。」

    這時穿起中山裝的小劉兒倒是居高臨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現在還在錯誤之中呀!」

    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還有什麼錯誤?」

    小劉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仍在那裏想,於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現在想通了,其實還有更大的不通在後面等着呢;徹底弄通的方式只能是:你不但對事情不要想,對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麼呢?掀開你的蓋頭和兜肚,直接往裏撒尿就完了。」

    説完,又拍了拍白石頭的頭,揚長而去。白石頭再一次恍然大悟。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於是一個人在那裏搖晃腦地説:

    「通,通。」但正因為他一下徹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劉兒再給他指點什麼了,於是就對小劉兒剛才的居高臨下有些不滿,對着小劉兒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還對小劉兒進行了一番指責──甚至髒字都出來了,他是剛剛給女兔唇寫過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對信的想通沒想通一樣,並沒的一下子出類拔萃地從眾人之中超拔出來,仍是像常人對別人的指責一樣,一下脱離目前的事實,鑽到過去的某一段對他有利而對別人不利的特定時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説:

    「瞎xx巴張狂什麼?1969年那年我都變聲了,而你的嗓子不還像一隻小公雞嗎?我都和呂桂花親嘴了,你不還在窗户外面乾着急嗎?」

    云云。於是這信也就順利地到達了巴黎。於是就有了以後白石頭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頭怎麼認為,單從本卷的技術操作出發,我們還是得感謝小劉兒。有一封封來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羣滿天飛舞的花蝴蝶──飛舞在固定的單調的1969年頭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層次到底還是顯得雜色和豐厚得多呀──為了這個,親愛的白石頭,你就放下個人私憤原諒他罷──原諒他1969年的沒有變聲。這時白石頭倒是消了氣,也是剛剛發完信心裏有些舒暢,於是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説:

    「這倒沒什麼。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頭説:

    「就是我發信時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樣將那信扔到郵筒裏了嗎?」

    我們忙點頭:

    「那倒也是,我們接着還説1969年。同時祝你老太爺早日康復。不是聽説一天比一天好嗎?大不了再用一個禮拜,就會徹底康復──説起來你的老太爺也誤了我們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們説不定在1969年裏已經又過了兩個月呢。」

    白石頭也在那裏點頭,説起來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這個家父……就不説他了,現在我們排除干擾,共同來説1969年。」

    我們提醒:

    「接着還説呂桂花,接着還説呂桂花。」

    白石頭這時揚了一下手:

    「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説呂桂花,那還叫1969年嗎?」

    ……

    1969年,呂桂花給我們帶來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的。她給我們帶來的影響,也像1969年的自行車和接煤車一樣,改變的也是我們的一生。無非改變的側面不同罷了。這些不同側面的星星點點聯合起來,就組成了我們的整體和多稜柱。這個時候我們個人在我們整體裏,倒是無足輕重了。當然正因為這樣,當我們熱愛一個人和想象熱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想着和愛着的也往往是一個片面或側面,我們有意無意地回避和躲閃着他的整體;如果我們拋棄他的側面而想起他的整體,我們温暖的回憶就會出現中斷和斷裂,事情的真像就會像麻老六的麻點一樣血淋淋地砸到我們頭上。我們對一個人看法的改變往往不是在情感歷程的正常行進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現的一個側面和枝岔,我們從牀上踱到廁所,發現了他在馬桶裏沒有沖走的大便──就像在骯髒的火車廁所裏看到一坨人對不準便池,你對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變一樣。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處地共同回憶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為這辛酸所以你們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時,你突然想起了娘幾年之前對一個事情的粗暴處理和由此給你帶來的後果,你還怎麼跟你娘在那裏回憶下去呢?想一想我們身邊的親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時代的朋友吧,哪一個跟你沒有過過節呢?想一想你過去所有感到歡樂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縱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給你説過的諾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諾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給你兑現了呢?──説到這裏,包括你對1969年的回憶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個完整的支點了。你也就不是你呂桂花也就不是呂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呂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記憶和回憶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執的了──但它又確確實實支撐着你一個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説1969年的片面還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呂桂花是那麼歡聲笑語而沒有看到衞生間裏沒有衝下去的大便──當然那時村裏也沒有衞生間,你就是走進她家的廁所,也還是不會注意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大便那麼這時在一個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裏翻找的就是那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月經條了。那時女性的月經條在一個11歲的鄉村孩子心裏是多麼地神秘和美麗呀。它那因為濕潤而沉穩不動的星星點點,在你眼裏都是開放的美麗的紅色的花朵。那時的呂桂花是多麼地妖嬈美麗。她那碩長的腰身,她那豐滿的臀部,她那細長的腿,腳上穿著的帶襻布鞋,還有那冬天的紅棉襖和扎着的小雙辨,她那月藍的褲子,包括和你嘻鬧時你將嘴貼到她的臉上她嘴裏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歲的少年身上產生了震撼的覺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你對那美麗的女性的Rx房還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和重視呢,於是到底呂桂花的Rx房是一個什麼樣子在你心裏倒沒有留下什麼印象。為到她那裏去,白石頭、小劉兒、金銀貴、牛長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麼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為了呂桂花偶然的對這個親熱一些對那個冷淡一些關係沒有擺平相互之間是多麼地嫉妒、仇恨和悵然若失呀。甚至你賭氣一個禮拜沒有到呂桂花那裏去,但是到了下一個禮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澀地開始隨着眾人或夾在眾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過去。呂桂花見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説: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為了這一句話,你心裏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煙消雲散,你馬上又趾高氣揚地騎到了眾人頭上。你一下感到這一個禮拜的氣沒白賭,一個禮拜仇恨的積攢就是為了這一天,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就是為了一個輝煌時刻的到來。現在想起來你甚至還感到後怕呢。如果當時呂桂花忽視了你這一個禮拜的缺席,重逢的時候沒有因為你一個禮拜的缺席而將你從眾人之中挑出來説上那麼一句驚愕的話,讓你將一個禮拜的懊惱和賭氣全砸到自己手裏,接着你是不是還有勇氣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從11歲活到現在心理還大致健康,沒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憂鬱症,只是提前患了一點老年痴呆症──患老年痴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動不動愛犯些小心眼但是整體的生命發展在歲月流失中沒有出現大的偏差,和1969年呂桂花那句相當於「好久不見」和驚愕問話大有關係。她當時明明白白地説: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

    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聽到這麼體貼和掛念的話了。可能你聽到過意思相同的這樣的話,諸如:

    「好幾天沒見你了。」

    「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

    甚至:

    「你可讓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殺了吧。」

    但是聽起來怎麼都那麼地走味呀,怎麼都沒有呂桂花當年嘴裏説出的那句話讓人驚心動魄呀。是你現在老了還是你當時過於年輕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樣矯情的話,為什麼30年後當你滿腔老繭時突然想起這句話就光着身子坐在鋪板上潸然淚下了呢?1969年的呂桂花,像一盞探照燈或者像一輪太陽一樣,照亮在你荒蕪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對你影響最大的就是呂桂花。如果不是因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回顧呢。1969年的毛主席給我們學生放了假,於是呂桂花就趁虛而入地把我們招呼到了她的身邊。白石頭,哪怕你以後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當年毛主席賜給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書作業等着你,你哪裏還能遭遇到太陽花嫂呂桂花?30年後當我向白石頭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石頭一下就楞在了那裏──這個楞的本身,就説明他對不起毛主席,説明他對這個問題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還有這個關聯他再一次不知不覺受了別人的恩惠。這時我已經在名人廣場的酒吧裏蹺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他醒過來之後,滿臉通紅,開始實事求是地説:

    「説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視了這一點。」

    接着情緒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拐彎:

    「就好象我們對着一個朋友談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過世的人一樣,誰知道再停一些時候那個朋友也成了過世的人了呢?這樣説起來。當年的談話和回憶還有什麼意思呢?」

    接着又將情緒調整和拉了回來,低着頭沮喪地説:「你要這麼説,看來我還真有點對不起毛主席。」

    接着又向我攤了一下雙手:「可毛主席現在已經去世了,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時我也愛莫能助,最後還是白石頭想出了一個辦法:「那麼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吧!」

    接着就在酒吧裏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枱小姐嚇得差點犯了心臟病。因為1969年她還沒有出生呢。她雖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過去的毛主席,從來沒有在夢中相會過。真是人生如夢啊。像她對侍毛主席一樣,讓我們也把1996年的那個快50歲的臃腫的麪皮臃腫的身,草簍一樣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馬紮上坐不下來的屁股的老太太給忘掉吧,讓我們只強調事物的一面而忽視它的另一面,讓我們共同回到笑聲像銀鈴一樣的1969年吧。你楊柳一樣的細腰。你是我們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陽花嫂。向日葵開放在我們村莊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態使我們骯髒雜亂的村莊都放射出燦爛的光輝。村莊裏到處飄滿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氣。30年中對你的忽視,才使白石頭成長為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人。白石頭哇白石頭,你從小生長得是那麼地真誠,你從小就對大人和別人懷着那麼深的恐懼,一直到了30年後,在你心目中還覺得恐懼是正常的,不恐懼的日子你倒過得不踏實。這時你對恐懼就有了一種盼望和嚮往,就像盼望自己的親人一樣,它怎麼還不來呢?不來的時候你心情煩躁,各種煩惱像恐懼一樣壓到你的心頭──在日常生活中,你怎麼能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呢?當着人的面,你總説你對生氣是不認真的,你還用開玩笑和解脱的方式説:

    「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的氣人。」

    直到那恐懼終於平地起風雷地爆炸了,滾動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壓到了你頭上,這時你終於放心了,踏實了,其它的一切煩惱都被這恐懼給壓倒和相形見拙了,這時生活中唯一的一塊烏雲也就是恐懼了。於是你就和別人一塊加入和鑽到這恐懼之中,你被恐懼牽着鼻子穿雲追月。在恐懼中你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你採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動防守,你天上的烏雲你自己無法排解,沉悶的空氣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一盆米飯扣到了你頭上。這時你在表面的慌亂和退讓中,在一次次的檢討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經不見了。你盼望的僅僅是這塊烏雲早一點自行退去,而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烏雲自身的變化,你在這等侍和煎熬的時間裏無法努力,你對恐懼本身的恐懼,早已經超過恐懼的事實了。你身體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懼的放大鏡,這時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這塊烏雲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呢?」

    「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呢?」

    甚至你已經對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覺得在這次恐懼中你肯定熬不過去。但是等恐懼的風雲終於過去和一切又雨過天晴的時候,這時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麼的明亮呀,世界上還有這麼燦爛的陽光嗎?世界上還有這麼幸福平和的日子嗎?從此,討好別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習慣。白石頭,原來你是一個怯懦的人。在這裏你娘從小給你的影響和你爹從小對你的壓迫是不能辭其咎的。你後天又是那樣的不努力。當然,就是努力,你也難以從你既定的生活和習慣中走出來。你永遠嚮往你爹孃那樣的人。你漸漸已經學得不但愛一個人喃喃自語也往往在兩分鐘的間隔中要長嘆一口氣了。你的背已經駝了。你走路的樣子再也不像少年時代的英姿颯爽而成了已經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樣的躊躇和猶疑了。當我們聽到和看到你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白石頭已經完了。你永遠生活在一個陰影之中已經是命中註定了。現在這陰影和註定竟以這樣的細微枝節的滲透和深入骨髓的點點滴滴的刺痛在伴隨着你的一生。你將來的晚年會怎麼樣呢?你考慮到這一點沒有?你現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隨風搖擺嗎?記得過去和白石頭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雖然接語和笑話説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種搶先和表現,但那話語的語態和鋒芒畢竟是勇敢的和氣概壓人的,於是我們在這氣概之下,也就隨着他笑了有時還是鬨堂大笑。但是現在喃喃自語、駝背、陀頭和動不動就長出一口氣的白石頭雖然有時在某些場合試圖還要掙扎一下表露一下過去的氣概和勇敢,可話一出口就顯出他的怯懦、躊躇和猶疑不定了,一點也沒有過去的不管不顧的靈光了。一開始我們還同情他在那裏跟着他隨聲附和地笑上兩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讓使白石頭又產生了錯覺,接着更要得便宜買乖和得寸進尺以一個步態龍鍾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時代的狂放不羈的樣子,我們就覺得這樣的場合和氣氛委實是太矯情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是到了這種地步,為了照顧白石頭的心情和麪子,我們還是委婉地告訴他:

    「今天氣氛不對,這笑話沒有顯出它應有的幽默。」

    我們在評價他整體的時候,其實也已經包括他一激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説的那句話:「你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地氣人。」

    但白石頭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還自我強弩之末地在那裏努呢。這時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回到和一頭扎到1969年了。他雖然表面上和意識中沒有意識到自己在1996年的窮途末路,但是起碼他在潛意識中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對於他也算是萬幸。不然他為什麼要掐斷時間回到那30年前呢?他為什麼不去看現在的新舞台而要一頭撲到過去的1969年的呂桂花的懷抱呢?意識包含着思想。不過淚在心裏流他也就是不説罷了。想着這裏,我們倒是對我們打小的夥伴和朋友白石頭有些同情了,我們不該説些只顧客觀和我們的心情而違他心意的話了。我們不該説他那些枯燥煩人不但讓他自己也讓別人心煩意亂的話不幽默了。我們應該不管不顧地哈哈大笑,然後説:

    「白石頭,你説得真好,你説得真幽默,你快讓我們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對生活的見解真是覺世,真是力透紙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筆下全無。」

    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樣順着他説方方面面對他進行照顧在現實中會對他起到的負作用。他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不就更要照着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們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裏去了嗎?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藥再和他見面的時候我們不就要跟着他受更大的罪了嗎?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他的心靈相通是在哪個歷史接點上相焊連着。這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們還是讓他暫時離開現實和1996年一段吧。我們還是由着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愛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時代。朋友,當你對現實排解不開的時候,你就回到少年,這對於你也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了。我們寧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還有青春朝氣的少年時代也不願和你在破棉絮一樣的烏雲和恐懼中再呆上片刻。現實的烏雲讓它去見它孃的鬼去吧,我們回到我們過去的陽光燦爛的少年時代。現實中的人見他孃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雞窩一樣的頭髮和睡了一夜嘴裏吐出的中年口臭,我們回到少年時代花嫂時代她嘴裏含着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温柔富貴之鄉中去吧。

    「我們去找花嫂去吧。」

    我們對白石頭説。

    ……

    當我們聽説呂桂花要嫁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幫小流氓處在窮極無聊無法排遣的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們馬上跟全村人一起興奮了。呂桂花嫁過來那年剛剛19歲,一切都含苞欲放。但這還不是她吸引我們的主要方面,吸引我們的主要內容,是我們聽説,在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就已經在孃家和一個在他們村莊住隊的公社幹部相好過。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雖然我們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義憤填膺,但是當眾人散去只剩下我們一羣小公雞的時候,我們對這消息又是多麼地激動和對她和到來又是多麼地急不可待呀。這時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公社幹部,村中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象成了和公社幹部相好的呂桂花。我們是一羣多麼熱愛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裏已經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們村的權威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聽完一次例行的譴責之後,半天都沒有説話;當然大家在譴責的時候都看着他的臉色,對待這個風騷有趣的姑娘就像對待三礦的接車、煤塊和老馬一樣要看他是一個什麼態度。當然劉賀江聾舅舅的態度是不出我們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脱離羣眾和讓羣眾失望的。等大家終於譴責完輪到他總結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不能不説和不能不表態的時候,他才從自己的想象和幻想中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舉足輕重的現實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着就憤怒了,正像我們要求的那樣也像對三礦和老馬的表態要求他沉着和穩重一樣,現在他還沒説話,就已經把一口濃痰啐到了當時牛來發家的門框上,接着憤世嫉俗地説:「這樣的王八蓋子!」

    又高度概括地説:「這簡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強調地説:「這我們娶的還能叫閨女嗎?」

    又説:「連二婚頭都不如!」

    又説:「要是我兒子,根本就不能娶這樣的娘兒們!」

    又説:「按照我過去的脾氣,根本就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村!」

    當然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新意了。都是剛才大家已經説過的話。但正因為這樣,它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放心了。但等眾人從牛來發家門口散去之後,劉賀江聾舅舅又留下剛才對這一事實的主要敍述者李胖頭,這時放下生產隊長和權威的架子,馬上從語言、語態和形體動作上做出已經脱離了公眾場合和嚴肅談話的姿式,開始轉換成我們現在作為私人談話隨便聊聊的樣子在那裏突然恬着臉笑着問──這樣的態度轉變也讓我們猝不及防,由於彎子轉得太陡,一下讓我們這些還留下沒有走的少年有些反應不過來呢──但是劉賀江聾舅舅──他並不是真聾,只是一個乳名和習慣性叫法罷了──已經厚顏無恥地恬着臉問:「那個公社住隊幹部叫什麼?」

    接着又加了一句評價:「這個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個主要敍述者李胖頭這時也來了精神,答:「就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

    劉賀江聾舅舅有些不滿意:「配種站的老王?配種站有三個老王,到底是哪一個?」

    李胖頭:「哪個老王?就是那個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劉賀江聾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喲,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麼能便宜他呢?」

    我們這時已經跟上了劉賀江聾舅舅的情緒,也在那裏情緒激動地給了聾舅舅一個呼應和合唱:

    「就是,怎麼能便宜他呢?」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配種站的老王。於是我們理所當然地被劉賀江聾舅舅瞪了一眼。接着劉賀江聾舅舅又將臉轉向李胖頭:「那個呂桂花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還沒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説:「這樣的人,長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樣了。」

    這倒一下難為了李胖頭,他在那裏不好意思和對不起大家地説:「老王我知道,這個呂桂花我也沒有見過。」

    接着又呼應了劉賀江聾舅舅一下:「這樣的人,生性風騷是肯定的了。」

    ……

    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沒有睡好。我們都盼着這個風騷妖嬈的在15裏之外村莊的叫呂桂花的姑娘能早一點嫁過來。我們對配種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滿了嫉妒和羨慕,他一下成了我們的公眾情敵。接着情報傳來的越來越多,伴隨着我們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種,我們更加坐不住了,我們甚至覺得今年夏天的強體力勞動並不像往年那麼沉重,我們每天都盼着我們能在勞動的時候重新相聚,一邊在那裏勞動一邊議論着王宗福和呂桂花。我們收割了金黃色的稻子,我們砍倒了通紅的高梁,我們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們將甩手無邊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們的麥種和油菜──到來年的春天你再來看吧,那時就是一望無際隨風搖曳的蒸騰的和黃燦燦的油菜花了──我們終於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王宗福,現年42歲,本縣王家莊人,初中文化,愛在自己口袋裏挎兩杆鋼筆,低矮黑胖,夏天一臉黑油,在公社配種站工作,前年開始在村莊住隊,沒去住隊之前,已經在王家莊有了老婆並且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了初中──這一下把我們給可惜和憤怒的。並且在他和呂桂花説私房話時,19歲的呂桂花還毫無廉恥地説:

    「只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令大,也不嫌你臉黑。」

    當另一個敍述者吳山羊在出胡蘿蔔的時候説出這段具有新意的細節時,村裏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劉賀江聾舅舅這時痛心疾首地頓着自己手裏的小鐵鈎: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麼地步!」

    接着又有人説他們倆個相好的地點是在呂桂花家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接着我們對這二層小樓開始了多麼深切和豐富的想象呀。一定是花團錦簇,一定是幃帳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紅燈高掛,一定是香囊繡服,一定是荊釵滿頭,一定是宏篇鉅製,一定是琴鳴瑟和。30年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破落的河南農村之中,1969年的鄉村小樓,能是產生什麼鴻篇鉅製和散發詩意的地方呢?無非是1949年之前的鄉村地主遺留下來的一幢破舊的小閣樓後來分配給呂桂花家罷了。黑暗的二層沒有窗户,只在兩側留着兩個圓形的樓馬門供人探頭。雷鳴電閃的時候房頂還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縮水得沒有詩意。一個初涉世事的黃毛丫頭,一個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緊着讓他們在破舊的閣樓上談情説愛,他們還能談説到哪裏去呢?看着是談情説愛,其實是豬狗一樣的苟合。後來等呂桂花嫁過來,我曾經看她給在五礦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寫過一封信。寫信你就老老實實寫信吧,但她還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裏面抒一下情還要將平鋪直敍昇華到寫詩的程度。記得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的是三斤

    ……

    也就可見她以前在有着馬門的低矮黑暗的閣樓裏和老王是怎麼回事了。但在我們村出蘿蔔的時候,我們卻把那二樓想象得如天上人間。他們在樓上談些什麼知心的話語和詩一樣的篇章呢?他們有什麼不能對老婆和朋友講的,卻要放到這個場合和兩人之間來説呢?説着説着,他們又開始幹什麼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呂桂花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兩年之後,我在鎮上的中學終於見到了配種站的老王。這時老王已經到另一個村莊住隊去了──這時他又在那個村莊搞了個李桂花──又是在一個二層的閣樓上嗎?但是這次並不像上次搞得那麼完美和讓人不可想象,這次東窗事發,兩人在閣樓上被他王家莊的老婆給捉住了。接着他老婆就氣勢磅薄地爆發了精神病,開始在鎮上從東到西喊着王宗富的名字走來走去。「王宗富,跟我回家──」

    「王宗富,跟我回家──」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宗富。初次相見,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來他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個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來還有些一顛一顛的呢。現在可憐地提着一個水罐拿着一個水碗跟在披頭散髮的老婆後面。老婆喊一句,扭頭狠狠地剜他一眼,這時老王就可憐地和認真地點一下頭,嘴裏咕噥着:「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幹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給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揚起臉走起路接着再喊。他又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一顛一顛地跟在後面。鎮上跟隨他們走來走去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兩個就在那裏一天一天地盡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呀。不管對於我們還是對於正風華正茂表演着的他們。不過當時在看熱鬧的人中,唯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熱鬧的同時,不過寓教於樂地得到了這樣一個教訓:原來搞一個女人是這麼地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這個教訓,還替我們村裏的那個已經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經在那温暖的新房裏跟她親過嘴知道她那俏麗的身姿和嘴裏的暖香的呂桂花太陽花嫂感到痛心和遺憾。有時看着看着,我甚至都替呂桂花留下了屈辱的眼淚──如果現在也讓我寫一首詩的話,我就會寫道:

    老王

    你這個沒起子的東西!

    ……

    太陽花嫂的轎子過來了。這時我們該説一説太陽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沒有當初的老王和後來的牛三斤表哥,就沒有歷史上的1969年的太陽花嫂。我的時常沉默的面無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現在你的靈魂在哪裏飄蕩呢?我還記得你冬天愛戴一頂大頭火車帽,你沒有説話先要「咳、咳」咔兩聲嗓子。你的臉像刀削斧刻一般嚴肅,我小時候對你的臉型充滿了恐懼;一看到你迎頭走來,30米開外,我的心裏就開始打鼓,我不知道當我和你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該不該仰起臉和你打招呼;當我和你打招呼的時候,你刀削斧刻的臉上,會不會對我有所呼應。最後弄得我一見到你就呼吸短促,從血液到神經都充滿了恐懼。在這種恐懼的心理壓力下,有時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時我就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快速地擦身而過,當我打招呼的時候我心裏沒底,當我沒打招呼過去之後心裏又是多麼地懊悔和煩惱呀。打於不打都是不恰當的,但這還不是事物最嚴重的一面──最嚴重和讓我放不下心的,就是當我和你打了或是沒打招呼之時,我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像觀察當時的麻老六一樣愉愉觀察你的表情,如果你這次臉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這一天的日子該是多麼地陽光燦爛;當你陰沉着臉或是心事重重地從我身邊走過,我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淵。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着舉足輕重作用的人呢。幸好當時你在五礦工作,平常在我們村裏呆的時間並不太長──當然這種並不太長的相處也更增加我們相處和迎頭碰面時我的心理壓力。但從總體上講,陰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裏的時候,還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更加自由和廣闊的天地。30年後回頭來看,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當時在村裏人的印象中還沒有三礦的老馬突出,就決定着他在五礦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沒有三礦的老馬和他的飯盒對於我們和當時的歷史重要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你還有什麼必要和資格在臉上保持那麼嚴肅和深沉和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過頭和矯情呢?這樣刀削斧砍地面對一個少年是不是有些過份呢?不過他在百里之外工作這個距離上的感覺,加上他就是從我們村出去的,對於我們這些少年和1969年來講,他還是比老馬對我們會有更加真接的威嚴。當然也正因為有這樣一段距離,他就不能常常歸家,他和呂桂花剛剛結婚的新房,也就給我們和呂桂花提供了一個開心和歡樂的場所。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們還是得謝謝你牛三斤表哥,你的這點偉大貢獻,又使得你的雖然有些做作和矯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變得無足輕重了。你在我們的印象中,恰恰是一個硬漢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呂桂花結婚之前,你還娶過一個媳婦,無非後來又離了婚,接着又娶了呂桂花。也正因為這一點,在你和呂桂花結婚的問題上使得呂桂花在和你結婚之前和配種站的老王有過一段風流往事在我們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在心理上接受起呂桂花還會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礙呢,那樣我們不就沒有以後的歡樂和開心的時光了嗎?當一切都成為既成事實之後,連劉賀江聾舅舅都説:

    「換個人也許不行,但是攤上牛三斤我們就不要管了。他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現在把他和呂桂花摻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番瓜,我們就不管他們吧。」

    於是我們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這一事實在客觀上也幫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當然,從30年後的角度出發,當時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來的老婆是什麼樣子──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和你後來的婚姻沒有關係──都不應該成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觀上,在當時,它也就成了劉賀江聾舅舅和我們對你第二次婚姻容納和接受的依據了。你的第一個老婆我們也見過,那可是一個長着窩瓜臉的低矮晦氣的黃臉姑娘──與她迎面走過來我們趾高氣揚,她怎麼能跟後來的俏麗妖嬈的呂桂花相提並論呢?但窩瓜臉和低矮晦氣身上散發不出什麼女性的誘惑説起來還不是她當時致命的短處呢,她的致命的短處在婚前並沒有顯示出來,只是到了新婚之夜的牀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個在我們村莊歷史上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史無前例的人生難題:既我們的牛三斤表嫂,原來是一個石女。這時兩個人是多麼的失望和驚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沒有取得應有的成效。據去聽他們新房的人説──在村莊的歷史上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新房,所以當年的牛三斤表哥和當時的石女及後來的呂桂花他們整個一家給我們帶來的歡樂都不是一星半點──據去聽他們新房的禿老頂、劉屎根、牛長順、牛長富……甚至年長一輩本不該去聽這房但是因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於是也去聽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這裏碰面了,可見是一個多麼隆重和歡樂的場面和海洋吧──據這些聽房的老少搗子們説,他們聽到最有趣的場面和對話就是:

    黃臉婆在下邊痛楚和討好地説:

    「你摸一摸,已經進去兩指了。」

    牛三斤表哥這時卻沮喪地停止努力説:「屁,二指?」

    於是在今後的30年中,這也成了我們村莊約定俗成的一個成語。遇到討論什麼事情還沒有希望的時候一個人在那裏猶豫地徵求意見:「怎麼樣,有二指了吧?」

    如果希望有起色,可以這樣決定和拍板了,可以這樣結束和了結了,大家就説:「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徹底不行了,大家要放棄努力了。就説:「屁,二指?」

    就意味着事情像爛菜葉一樣要被我們丟棄了。

    最後我們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個老婆像爛菜葉一樣被他給丟棄了。在沒有丟棄之前,我還看見這低矮晦氣的黃臉婆主動來參加我們村裏的拉大車勞動呢。大家看到她出來,都一陣驚愕──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一些不懂事只顧自己開心的小搗子們像狗撒歡一樣圍着她轉,在那裏喊「二指」。這時我們的威風八面的劉賀江聾舅舅橫披着一個大襖、壓抑着自己的興奮在那裏叱呵和攆打像狗一樣的孩子:

    「媽拉個×,你媽才二指呢!」

    接着還拿出隊長的顧全大局的架子,將黃臉婆領到了大車前,故意給她找了一個有利的位置和較好的繩套。事後讓我們對黃臉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對我們的驚愕和起鬨見怪不怪,而且連最後與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顯得從容不迫,沒有像配種站老王他老婆那樣在鎮上驚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將黃臉婆娶過來的時候平平和和,將她送走和離婚的時候也無風無火。好象黃臉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們人生驛站中的一個勿勿過客。現在這個過客要走了,倒是在我們心裏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罷不能和欲言又止呢。離還是不離,走還是不走,到底有沒有二指,是原諒還是不原諒,是阻止還是不阻止,倒是在我們情感上與這黃臉婆有些藕斷絲連和欲罷還休呢。本來黃臉婆在我們的洞房裏和跟我們拉大車的時候我們是那樣的斷定:看她拉車走路兩隻短腿一撇一撇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個石女;但是現在這個一撇一撇的石女要離開我們了,我們對自己和牛三斤判斷倒是有些猶豫和懷疑了。她真像牛三斤和聽新房的人所説的那樣嗎?她對和我們的勿勿告別怎麼説走就走和不留遺恨呢?如果她像配種站老王的老婆一樣在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給攪渾才不出我們的意料,現在你平平和和微笑着看世界,卻一下改變了我們當初對石女認識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這樣平和與大度,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碼石一半是可以的吧?於是我們在憤怒──不是憤怒這個石女或是她的態度,而是憤怒這個出人意料──之後,就對已經離婚走掉的石女大姐開始留戀和想念了。30年後我們還想説一聲:石女姐姐,多年不見,你現在好嗎?據説她和劉三斤到鎮上離婚之後,兩人又在寒冬的野地裏纏綿了一陣呢;手拉着手,竟比結婚之前還要親密。兩人拿着離婚證,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着送着太陽就要落山了,兩人在那裏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哽噎──隨着路之信的生動敍述,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產生出一些無名的煩惱和憤怒。不是憤怒牛三斤和黃臉婆,也不是憤怒他們的石不石、離不離和送不送,而是覺得整個世界都產生了錯位。如果這個時候劉賀江聾舅舅發起一聲喊,我們能把整個世界給砸了。30多年過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經不在了;生前他處理過許多人生和世界的難題,如果這些難題他大部分都處理錯了的話,那麼起碼在和石女離婚分別的十八相送上,他處理得還是非常富有遠見的。因為從那以後,在他還剩下的歲月裏,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樣的感人場面了。他就要開始他風雨如盤的另一段晦澀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澀的陰雨連綿的日子裏,唯一透亮和可以温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離婚時的十八相送和執手相看淚眼了。估計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這個場面,一遍一遍念着石女的名字在那裏度過艱難的漫漫長夜。他想着石女的樣子,想着她的笑容和音調,想着她扭頭不忍的千種風情──你這個黃臉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裏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你飽經滄桑的臉上,竟有一半是蒙着石女的麪皮。這個石女的名字叫:

    方開蘭

    ……

    但是在1969年,我們還是像扔爛菜葉一樣很快就把石女方開蘭和悲壯的牛三斤扔到了歷史和記憶的垃圾堆裏,我們還是馬上攜起手來,以燦爛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來了牛三斤的第二個老婆──我們的太陽花嫂呂桂花。沒有對方開蘭的拋棄,就沒有後來的呂桂花的到來──歷史就是以這樣殘酷的辯證扭曲着向前走的。呂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沒嫁過來之前我們從她孃家的二層小樓上就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對她的到來是多麼地盼望啊。但是當她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面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嬈的身段,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也大喜過望。記得呂桂花當時在花轎裏的形象,是不嬌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戀也不盼望,不想過去也不畏懼即將到來的將來,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眾人一眼又好象誰也沒看,説讓下轎我就下轎,説讓入洞房就入洞房,風騷撩人的呂桂花,原來是以這樣的處世不驚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你不該對你過去的歷史負責嗎?於是我們在心裏對她所有的猜測和估計都失敗了。在我們對她個人猜測和估計失敗的同時,我們對風騷撩人概念的猜測和估計也無法把握了。世界在我們面前再一次出現空白。等到成年之後,一個和我過去甚密的成年朋友,一個和眾多女人有過交往的人,在朋友們含着過去老莊村裏的醋意和嫉妒對他所交往的女人橫加評價──有的見都沒見過人家──和指三道四極盡詆譭和誣衊之能事的時候,這些女人倒沒有什麼,倒是我的這位朋友有些頂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況下,他痛心地告訴我:

    「我承認,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風騷的和浪的,但我敢説,她們都是好人!」

    我馬上迎合着他説:

    「這個我知道,風騷歸風騷,好人歸好人,我雖然不懂其中的聯繫,但是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它們所處位置的不同我還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讓別人説去。」

    朋友馬上大為感動。説:

    「在這個世界上,還就你還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們。雖然我們平時交往不多,但聽君一席話,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顏知已呢。」

    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竟為了我的評價和討回了他的那些女人們公正和公道而「嗚嗚」的哭了起來。突然又仰起頭髮生懷疑:

    「你剛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馬上指天劃地地説:

    「我這樣的敍述和評價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論和實踐經驗的。」

    朋友馬上又從另一個方面懷疑地問:

    「怎麼,你跟許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嗎?」

    接着又自作主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説呢,你怎麼話一上來就那麼入耳和體貼,就那麼深入和專業,原來你這些真諦,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呀。還是實踐出真知。那些説三道四的人,原來都是空口無憑呀。」

    世事滄桑,已經使我無法解釋了,我只好喃喃地説:

    「我這還不是現在的實踐經驗,而是從童年時候就有體會了呀。」

    我的朋友馬上大吃一驚,眼瞪得有銅鈴那麼大:

    「怎麼,你難道比我還提前嗎?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這時我又喃喃地説:「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實踐,只是我看到一個女人當時從花轎裏鑽出來的模樣,我就知道風騷和她本人的品格是兩回事了。」

    我的朋友一下如墮五里雲霧之中:

    「這我就聽不懂了,怎麼你童年時看到一個女人的模樣,就知道現在還我這些女人一個公道呢?」

    但事實就是這樣,互不相聯的歲月和互不相干差着許多時代的神情、步態、一顰一笑和一舉一動,就像釣魚的海杆一樣,一下甩出去30年,接着就鈎回來我的一顆沉甸甸的心呢。太陽花嫂,你可知道,當年你下轎時的神情和步態,一下就改變了我今後對人生和整個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亂想和橫加猜想的主觀呢,你還了我一個歷史的真面目,你還了我一個世界的本原,你協調了一切,你強調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動和步態,達到了許多偉人在著作中長篇大論中所沒有達到的深度。本來我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種風騷的野狐狸一樣的騷氣甚至是尿臊氣呢──就好象30處後許多人對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象和評價一樣,但是誰知道一見到你的容顏和步態,你竟是那麼地温暖、可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有着鄉村中少見的大家風度呢?就好象30年後當你見到朋友的那些女人們竟都是那麼天真可愛的少女一樣。你真是無師自通,你真是深明大義,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後來我才在鎮上對曾經和你在高高的你孃家的二層小樓上──那是多麼地燈紅酒綠和花團錦簇呀──共同度過許多美好的和永不再來的良辰美景的配種站的老王──一個提着水罐拿着水碗攆着自己瘋老婆的成年人,感到無比的憤怒。他那蹣跚和一顛一顛的腳步,哪裏配得上你一個小腳趾甲呢?如果説你一輩子都是聰明的和處處都進退有餘和義無反顧的話,那麼起碼你在這一點選擇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錯誤。不是説你這樣做是不對的,起碼你挑選的對象是不合適的。一想到這裏我就又重新氣憤起來:

    「老王,你這個沒有起子的東西!」

    當然這也給我帶來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那麼配種站的老王在花團錦簇的二層小樓上吸引你的又是什麼呢?──這也成了30年中讓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問題如同獸麪人身給我們出的迷語。只是到了我現在寫東西的時候,當我又要和我的太陽花嫂重温那美好的青春年華的時候,當接着我就要寫到牛三斤表哥和他的婚姻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團錦簇二層小樓上配種站的老王──當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來比較的時候──所能吸引你的緣由了。──看着兩個男人在時間上沒有什麼聯繫,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先後打在我的花嫂呂桂花身上,於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沒有比他們之間更加親密的關係和相互不斷的影響了;看着毫不相干,其實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呢;而我們當時和後來所犯的錯誤,就是忘了將這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干一輩子沒有見過面的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最後錯誤還是出在我們身上而和我們的太陽花嫂沒有什麼聯繫。請原諒,太陽花嫂。是我們錯怪你了。我們在這方面對你的責怪就好象30年後我們對我的朋友的女人們的責怪一樣是毫無道理的,是一種無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乾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陰暗──這種結論是經不起歷史檢驗的。我們錯怪了你也錯怪了老王。你當時在二層小樓上,在你18歲而不是19歲出嫁的時候,你在1968年而不是1969年對初次的老王的選擇還是沒有錯誤的。──老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你當時上二層的繡樓也是沒有錯誤的你是有這個資格的,就好象一個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進國會是有這個資格的一樣;包括你後來提着水罐拿着水碗跟着你的瘋老婆一趟一趟從小鎮上穿過也是應該的倒是我們不該對你發生嘲笑,錯誤發生在我們對這個世界和對你認識的錯誤上。老王,你不是一個沒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個偉岸的人!」

    「老王,你達到的高度,並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達到的呢!」

    ……

    當然也正是因為老王的偉大和18歲的含苞欲放的1968年的呂桂花的義無反顧和正確的選擇,才給她帶來1969年的煩惱、錯誤,接着開始一塊跟着她的老雜毛爹爹進城告狀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們的表哥牛三斤結婚僅僅六個月──大鬧離婚。當然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半年之後的離婚,我們故鄉那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在1969年下半年又陡然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又開始不僅在我們村莊而是在全縣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太陽花嫂,你真是一個好演員。你真會挑選歷史時機。從此我們全縣的幾十萬人民,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同時,開始或者更加關心我們新修的柏油馬路。我們心繫馬路的問題是:

    今天那個因為精子離婚的騷貨還從這裏經不經過呢?

    於是我們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層新的期盼和等侍。世界上因此又多了一個懸念和牽掛。它一下就使幾十萬人的生活裏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們的腎上腺和前列腺都開始在那裏分泌了。許多人的疝氣和月經不調都因此不治而愈。一個父親領着一個女兒,僅僅是因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裏一趟一趟地趕城告狀,一趟不準又是一趟,一次不準又開始一次,其鍥而不捨和精衞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並不比孟江女哭長城和花木蘭代父從軍更遜色和不壯觀呀。誰説我們的黑濛濛的村莊產生不了偉大的理想呢?誰説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希望呢?從這個意義上説,1969年的我們,也是一羣懵懂無知和糊裏胡塗的人呀。我們只知道往前走,並不知道前進的方向。我們只是在一個像稠粥一樣的黑暗裏穿行呢。我們並不比現在要好多少。我們看呂桂花也只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她那讓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態,我們因為她的這種神情和步態改變了對她風騷的看法,接着我們就覺得她和藹可親,温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着的新房裏盲目歡樂,除此之外,我們還做過什麼?我們對老王的判斷,也僅僅停留在他是一個黑矮的胖子,走路一顛一顛,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別的我們還對他有什麼深入的認識呢?──我們不配老王。只有到了現在,當我們隨着白石頭30年後的文字分析開始在現在和過去的時空中穿行的時候──這時我們對過去的現實是不是就已經有些扭曲了呢?──當我們和白石頭一起像蜘蛛一樣將過去扯斷的網給連接和縫補起來的時候──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才發現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在呂桂花娘家的二層小樓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顛一顛的住隊幹部老王,給了18歲的呂桂花靈與肉的無比的歡樂。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裏,五礦的表哥牛三斤在牀上一次一次使呂桂花失望。一次次還沒有進行,他就自己首先失敗了。

    ……

    雖然事後分析,五礦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為前一個女人是石女後一個女人正因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經被別人給證明了的而給可憐的表哥帶來的心理障礙呢?還是本來那個方開蘭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30年後令我們感到慚愧的是,當年我們這羣小搗子在那新婚的洞房裏像羣狼一樣的所有開心和快樂,我們對那洞房和花嫂的嚮往,因而也給我們帶來的變聲期,原來都是建立在可憐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但在當時我們卻忽略了這一點。我們想都沒有想過。接着我們就讓30年的巨大的歷史車輪將當年的真相不由分説地碾成一團過去的爛泥。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的太陽花嫂還強顏歡笑──怎麼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察呢?──笑語歡聲地給我們拿出了她的月經帶──是不是一種破碗破摔的表現呢?當時我們的心情全在聞所未聞的月經帶上,我們哪裏知道當時我們花嫂的痛苦的心於是就更不知道遠在百里之外──1969年的鄉村百里,也是一個不短的人為的距離──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我們哪裏知道在這平靜祥和的人文環境中,正在醖釀和翻起一場就要到來的風暴暱。她那温香的口,她那現在想起來竟被我們忽略於是按照我們的推算它就不算豐滿但是隔着衣裳胡亂摸起來也已經讓人心旌神飛的青杏一樣的Rx房;婀娜多姿的紅棉襖,包裹着合體的線條;修長的玉腿,在一條月藍色的夾褲的掩飾下若隱若現。還有低頭時或剛剛抬起頭時那一點略帶羞怯的輕媚,讓30年後的我們也心馳神往。似乎是在一陣輕輕的微風的吹拂下,我們十來個髒頭土臉的鄉下搗子的肌膚也變得清涼了,呼吸變得清爽了,心情都變得婉約起來了。於是聲音就變期了,動作就款款有致了。直到現在,還有一些朋友説到我的氣質和動作,稱讚了幾句也諷刺了幾句,一開始我還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努力呀;現在看,也和當年的太陽花嫂的薰陶分不開呀。紅袖添香之時,充滿着笑語歡聲;低眉順眼之間,摟上去就去親嘴,這個時候誰還能想着在百里之外的牛三斤表哥──這樣一個傻蛋的痛苦、回憶和展望呢?當我們在自己的歡樂之中,就不會感到別人身上的痛苦了;接着就會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像我們後來的那個和許多女人有過交往的朋友一樣,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為了給他的同類和階級兄弟不知不覺的都戴上綠帽子一樣。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興致沖沖地替太陽花嫂到鎮上的郵局──騎着俺姥娘70斤黃豆給我換的自行車──去給遠在百里之外的五礦上的牛三斤表哥打過搖把電話──這也是1969年的特殊標誌吧?──呢。當19歲的花嫂呂桂花把這樣一個説起來也屬於體已的任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多麼地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開闊了呀。多年積下的陰鬱馬上煙消雲散,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面目都感到恐懼的日常壓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無足輕重。雲開了,霧散了,白石頭長大了,白石頭該變聲了。當然另外一些小搗子還在那裏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搗亂:他那個樣子,會打搖把電話嗎?還沒等19歲的呂桂花反應過來,我就氣急敗壞地對我的同伴進行了反擊,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紅頭漲臉地説:

    「誰不會打搖把電話了?俺爹的拖拉機站就有電話──就是搖把的,一次俺爹往縣城搬運站打電話,還讓我幫他搖把呢!」

    看着呂桂花猶疑的表情已經隨着我的解説和分辯轉瞬而過,已經又在那裏繼續談笑風生和低頭仰臉,我才隨着這沒有刮起來的狂風──原來是一場虛驚──而在風平浪靜的港灣裏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頭上冒出的汗。這時倒是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禿老頂表哥,這時你的手指還沒有被雷管給崩下來呢──站出來還替我説了一句好話呢。雖然風暴已經過去,你現在説不説都已經無礙大局,説不定你這是見風使舵要在這裏白白落一個沒有任何風險的討巧呢,你專門是為了撿這樣一個巧宗呢。但是我還是得謝謝你,雖然於事無補,雖然你動機不純,雖然你可能不是為了我而純粹是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觀上還是起到一種對我成果和地位的穩固和穩定作用。雖然你也不會打電話,對我會不會打電話和會不會搖把也不知道,雖然你對電話一竅不通,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你能替朋友站出來兩肋插刀在説着你不懂的東西的時候語氣還那麼地堅定和肯定,你就已經是高於常人和頗費心思了。這時你已經將自己的後腦勺枕到了牀上的被垛上,你似乎漫不經心,你似乎是一個權威現在要一錘定音,你似乎因為這個判斷甚至對我有點居高臨下,接着你就可以和呂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嗎?接着你不會讓我替你再到鎮上打一個電話吧?──但是我還是對我的禿老頂表哥心存感激,因為他在那裏抓着逆風的尾部和餘音斬釘截鐵地説:

    「白石頭會打電話。上次做接煤車的遊戲,催老馬快點吃飯,就是他打的電話!」

    説着,還揮了一下他後來被雷管崩掉的手指頭。但是,他這為了鞏固我地位的加強語,當時在客觀上卻起了相反的結果。本來已經風平浪靜,本來已經轉瞬即逝。本來已經拍板了和定案了,本來這事已經不用再討論了,但正因為禿老頂對我的格外強調,倒是又引起了呂桂花的懷疑,呂桂花經過一次低頭和仰頭,本來已經將打電話的事pass了,要説別的事情了,現在由於禿老頂的畫蛇添足,呂桂花倒是又歪過頭和倒回來找了一句──幸好不是一種警惕吧?問:

    「原來是你們小孩做遊戲,那就不能當真了!假打電話誰不會比劃?你怎麼知道他真會打電話?你見過他真打電話和搖把嗎?你也會打電話嗎?」

    一下就把禿老頂憋到了那裏。屋裏的氣氛馬上又開始陡轉,春天馬上又變成了寒冬,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禿老頂啊禿老頂,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本來已經決定的事,現在又要讓你給攪黃了。我的心中充滿委屈也充滿對禿老頂的憤怒。要這樣的朋友有什麼用處?當然,面對呂桂花的一連串提問,禿老頂現在一個也回答不出來,他已經像剛才的我一樣在那裏紅頭漲臉。本來我的紅頭漲臉已經下去了現在又隨着禿老頂的紅頭漲臉重新泛起。本來我們毫不相干,本來我們都是有造化的,本來我們是一個身體體會不到另一個身體的痛苦的,現在因為你一句多餘的話,倒是一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你這是何苦呢我的禿老頂表哥?我看着你在那裏紅頭漲臉地張了張嘴説不出話來,再張了張嘴又説不出話來,我已經先放下自己開始替你着急但是因為我身處被告的地位又不能主動站出來幫你於是也是在那裏乾着急或者是更加着急,如果説你的心理負擔還是一個人的還是一個單數和單純的着急的話,那麼我的擔心和恐懼就是雙重的和兩個人的了。這時不但我自己的表現牽涉着我的命運,而且你的回答也牽涉着我到底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的郵局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呢。於是如果説禿老頂表哥頭上着急和焦燥出的密麻的汗還是單層的話,那麼我頭上的密麻的汗就是雙層的了。他在那裏張張嘴説不出什麼,張張嘴又説不出什麼的時候,我的嘴也在那裏不由自主地替他張着於是他本來是一張口現在就成了兩張口本來是一口之味現在就成了兩口之味也正因為是這樣所以他的嘴就更加着急就更加説不出什麼來這種情況反應到我身上我的嘴就成了四倍的心驚膽顫。我們哥倆兒這時就像站在雙重的鏡子面前,多重的焦急在鏡子中開始出現連鎖反應以至於無窮。替人打一個搖把電話是多麼地困難和不易呀。最後還是多虧了我的禿老頂表哥呀,他也是急中生智──我們還是低估了他的智力,我們也是替他白着急,事後我們想一想這種擔心和恐懼原來是多餘的,我們還真低估了禿老頂表哥的創造性就像人民羣眾在重大歷史關頭我們低估了他們所能發揮出來的創造性一樣──當他們在遊行示威的時候,我們不看別的,單看一看遊行隊伍之中的標語和口號,我們就知道平時無聲無息的人民羣眾,在這決定自己命運的重大歷史關頭──雖然最後的事實總是在證明我們這種決定也是瞎掰,但是從當時的氣氛和情緒來看,從這種熱烈和在標語和口號上突然迸發出來的聰明和才智和創造性來看,我們對世界和一幫渾渾噩噩的羣眾事先還是估計不足,一切的標語和口號與過去的慣常的生活的邏輯都不一樣,一切的標語和口號和我們在報紙上平時對他們的教育都迥然不同,他們一下就換了一個思路,他們一下就不管不顧和肆無忌憚,他們一下就別出心裁。──在決定我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打搖把電話的時候,我們過去司空見慣的禿老頂表哥,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在一個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頭,就隻身一個人一下投入到這如火如荼的歷史關鍵時刻了;當他一下子被逼到牆角的時候,他也就狗急跳牆和兔急咬人地迸發出他前所未有的聰明才智,他也就急中生智地找到了他的解決辦法解決了他也就解決了我也就一錘定音地決定了這個事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他又在關鍵時候幫了我的忙將我扶上了馬。也真難為他了。一個人在那牆角里孤軍奮戰,一個人在那裏損耗了千百萬的腦細胞去費盡心機而僅僅是因為剛才自己多説了一句話於是就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圈套。當然禿老頂表哥解開了這個圈套解決了這場危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也是解決了一場政治危機或者將要演變成一場政治危機的重大事件消滅在了萌芽狀態,我心裏就對他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擁戴。禿老頂表哥,有你的,你怎麼不去當總統和首相呢?試想,如果當時這事他沒有處理好,在我們兩個之間,在以後我們相處的日子裏,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可就不僅是電話而要延伸到方方面面於是從總體上來説就不是一場局部戰爭而要演變成一場全面戰爭這種戰爭拖得時間久了不就影響到我們一輩子的關係了嗎?但是多虧了禿老頂表哥,關鍵時候露出了真面目──真是藝高人膽大,沒有這個金鋼鑽,你不會攪這個瓷器活,雖然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説出什麼,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説出什麼,但是當你張到第四次的時候,你就突然地像狗和兔子一樣爆發了──當人民憤怒了要狗急跳牆了於是他們的聰明才智就要爆發和爆炸了──從形成的標語和口號看──,這時他們會突然離開我們過去給他灌輸的一切另換一個思路呢。於是我們看着那標語和口號就有些流氓語言的味道了。但是這往往是一個新事物即將開始的前兆呢,是不破不立的一種表現呢──又好象兩口子在那裏吵架一樣,吵着吵着就換了一個思路,就丟開了引起戰爭的缸突然説起了盆,本來盆和這個戰爭是沒有聯繫的──我們的禿老頂表哥被逼到牆角之後,被逼到山窮水盡和無路可走的時候,他也突然換了一個思路,於是這個換了一個思路和體系的想法和舉動,也就救了他的命接着也救了我的命讓我在本來要滅頂的波濤中又抓到一根稻草接着也浮出了冰面和海水。你知道白石頭會打搖把電話嗎?你見他打過嗎?你也會打嗎?你怎麼就能保證他會把這場電話準確無誤地打到五礦呢?本來這事和禿老頂表哥沒有任何關係,現在因為一句多餘的話大家就把一切責任和災難加到了他頭上。──我當時也是勉為其難呀。事過30年後,一次我們哥倆兒舊事重提,禿老頂表哥還有些後怕地對我説。──我知道他説這話的意義是説他在歷史上還替我擔過風險呢,當然這時他也就歷史唯心主義地一下就拋棄了當時的歷史條件、當時的氛圍和情緒的因素和他自己沒事找事的責任,一下又把這一切的責任在30年後推到我頭上。當然因為這事反正早已經過去了和去球了,從歷史的結果來看反正當年那場電話我也打上了,於是我也就大度地沒有和他在那裏繼續糾纏歷史和劃分責任而是一下全部將歷史買了單,我點着頭認真地説:

    「可不,直到今天我都得謝謝你禿老頂表哥。當初多虧了你。如果當初沒有你,這個電話事件還不知道會向何處發展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

    禿老頂表哥這時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又説:

    「不是不為,往往是身不在其中啊。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説,你就不要笑話你表哥一生的碌碌無為了。」

    我馬上正色地説:

    「我怎麼會那樣呢?我的哥哥,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

    當時禿老頂表哥是怎樣在牆角負隅頑抗和狗急跳牆地轉換思路和轉敗為勝呢?當時他並不知道我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他也沒有見過我打搖把電話,他自己也沒有打過搖把電話甚至他見沒見過搖把電話都難説,這時他怎麼就能證明我會打搖把電話不僅在遊戲中能把電話給老馬打通而且在生活中也有能力將這電話給牛三斤打通呢?雖然他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説出什麼,但是當他狗急跳牆的轉換思路和體系之後,他突然卻説:

    「除了做遊戲,我是沒有見過他打搖把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但我肯定他會打搖把電話和一定能夠打好──為啥呢?因為他是我們這羣小搗子中第一個騎着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的人!你想嘛,煤車都接了,三礦都去了,現在就不能往五礦打一個小小的電話嗎?連老馬都見到了,兩人都拉着手説話了,現在連面都不用見,就不能在電話裏和三斤哥説句話嗎?啊?呵?嗯?哼?哽?」

    我們一下都楞在了那裏。這種思路的轉換是我們沒有想到的。連我都一下懵到了那裏。等我醒過來之後,我差點要為我的禿老頂表哥的急中生智表現出的大智大勇鼓起掌來了。本來禿老頂表哥對自己這樣的回答和急中生智也有些措手不及和沒有料到,他説出這個理由之後,他在第一感覺上對自己還有些懷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世界上取得了勝利從此就扭轉了歷史發展的方向,就好象當我們處在重大的歷史關頭往往還把這種關頭的表現看成是一種遊戲於是就有了流氓舉動一樣。但是當他看到眾人的發懵和啞口無言,當他看出我的興奮特別是呂桂花聽到這個轉換、旁證是那樣地有力煤車是可以證明搖把電話的三礦是可以證明五礦的三礦的老馬是可以證明五礦的牛三斤的於是在那裏頻頻點頭的時候,你看他在那裏是如何的驚醒、開心、興奮──這時的表現也是紅頭漲臉──雖然同是紅頭漲臉,但兩者的內容又是多麼地不同呀──和手舞足蹈吧。30年之後他還有些矯情地説:

    「説起來當時還有些失誤,忘記説上老馬的飯盒了。不然就更有説服力了。」

    雖然有些矯情和誇張,但我也將這單給照買下來。我附和着説:

    「就是不説飯盒,不是已經改變歷史發展的方向了嗎?」

    又説:「當然,如果説上飯盒,會更有説服力。」

    ……

    感謝你,我的禿老頂表哥。最後的歷史就形成了這樣一種事實:如果當初不是因為你,我就註定不能到鎮上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在感謝禿老頂表哥的同時,我也再一次感謝一下俺娘和俺那花爪舅媽和花爪舅媽她爹大腿上的大老鼠瘡吧──正是因為你們,我才得以到三礦去接煤車,過去煤車旁證過麥收,現在煤車又旁證了電話。人生第一次冒頭的歷史意義從來不可低估。果然,在呂桂花的新房裏,一提三礦和煤車,所有的人都沒有了疑義。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嫉妒和吃醋都見鬼去吧。現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屬於我。一切權力歸農會。大局已定。呂桂花馬上也是更加堅決地拍了板:

    「電話就讓白石頭打去吧。」

    接着還以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的態度説:「明天就打!」

    一下就使我從這些小公雞中間再一次飛昇出來。而人們在這個時候恰恰忘記了這樣決定和對三礦、電話、禿老頂接着是我承認的本身在事實上是多麼地彆扭。一切的糾紛和深入,其實是因為禿老頂表哥一句多餘的話;在他多餘之前,本來我們也是決定了的;現在人們在歡欣之時就忘記了這個扭曲的過程而讓禿老頂白白鑽着歷史的空子充當了一次民族英雄。同時,我們也像歷史在遺忘一樣在這裏也忽略了歷史,其實禿老頂所尋找到的對於他新的思路和體系的歷史支撐之點,在歷史上恰恰是靠不住的。因為歷史上我接煤車的結果恰恰是:

    我這煤車其實是沒有接上的呀。

    但因為禿老頂和煤車,我的電話還是打上了。但等我到了鎮上郵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裏被鐵鏈鎖了半邊的搖把電話時,我和當初要來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又不一樣了。沒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是多麼盼望打這個電話,為打這個電話歷經苦難和誤會,但等真的拿起這個搖把電話説不定一搖就通電話線就要把我和五礦的牛三斤表哥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有些猶豫了。在由村裏到鎮上來的路上我還祈禱着這電話一打就通好向呂桂花和眾人拿回去一個證據,到拿起這個電話我卻盼着就是把電話的搖把搖斷了還是不通為好──這樣一方面我也打了這個電話對呂桂花有一個交待,同時打了這電話又沒有打通我要説什麼也就是呂桂花要説什麼牛三斤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盼望打這個電話一切是為了呂桂花,那個時候給誰打電話和這個電話是什麼內容對於我是十分次要的,只要能博得呂桂花的歡心和向搗子們證明我會打電話我可以赴湯蹈火,但當打電話的權力已經握到了我手中我已經可以代表呂桂花的時候,這時我手握着電話搖把對這電話的內容就有些計較和注意了。為打這個電話我和其它搗子們不共戴天,現在可以打這個電話了我和其它搗子們又利益一致了。因為接電話的不是別人呀,而是牛三斤;電話的內容就是問他你最近還回來不回來呢?發話人就是我們大家的呂桂花──還要通過我的嘴説出來。這個時候我對接電話的牛三斤是多麼地嫉妒、羨慕和仇恨呀。而那些沒有打上電話的搗子們現在還矇在鼓裏不明真相地在嫉妒我的打電話呢。這時我卻委屈地在替大家着想了。如果電話打通了,牛三斤答應回來,我們這羣小搗子晚上怎麼辦呢?過去呂桂花沒有嫁過來的時候,我們的晚上本來也度過得非常有趣,可以玩摸瞎,可以玩藏人,可以接煤車和可以相互扮演三礦的老馬……玩得是多麼地投入和忘我呀,不到夜深人靜三星偏西村中寂靜極了只是遠方傳來幾聲孤立無援的狗叫我們是不回家的──當然有時狗還沒叫,我們的爹孃就在那裏叫了,用惡毒的叫罵拆散了我們的遊戲,我們只好掃興地臊眉耷眼地分手回家──這時我們心中對不懂事的爹孃埋藏着多麼大的仇恨呀。但是等花嫂呂桂花嫁過來之後,我們這羣小搗子的一如既往的夜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過去玩起來覺得特別有趣的遊戲,現在馬上變得無聊和乏味,顯得有些無力,有些誇張和兒戲,我們從心裏對摸瞎、捉人、三礦和老馬再也提不起勁頭,因為我們再在那裏摸和捉,扮和演,也沒有花嫂呂桂花的新房更能吸引我們呀,再摸和再捉我們也摸不着月經帶和粉紅色的乳罩,再扮演和再演我們也沒有摟着呂桂花那妖嬈可觸的苗條的身和觸到她那甜馨的口更加真切。過去的一切遊戲馬上土崩瓦解和煙消雲散,而呂桂花屋裏夜晚的燈光成了我們這些衝動莽撞的少年在茫茫黑夜裏唯一的一盞航燈。我們嚮往你的屋子,呂桂花,就是30年後我們想起來也是這樣。雖然現在想起來你的屋子已經坍塌和破敗,當時你用的還是廉價的化學梳子,記得你新房的屋頂貼滿了報紙,報紙上到處是毛主席語錄,你用的化妝品也就是70年代的鄉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上女性的唯一的標誌。你是我們對於這個複雜世界開始覺悟的第一課堂和識字課本。為了給你打電話我可以不到鎮上的另一所學校去上課,但是如果誰晚上不讓我到你屋裏去,我馬上就可以跟他拼了。我有幾天因為賭氣沒有到你那裏去,當我賭到第七天的時候,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堅持七天已經是一個奇蹟──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邊。──它甚至憋得我變聲期都提前了。──1969的呂桂花的新房,是我們一羣搗子由少年到成年的過渡驛站──如果世界上有誰缺少這樣一個過渡,那他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呢?這是我們的黃埔軍校和西點軍校。呂桂花是這個軍校十分出色的教員。當白石頭30年之後碰着人還給誰叫老師的時候,你們認為那真是在叫你們呢?如果有誰這麼傻乎乎地答應下來,那他就真的是一個傻冒,因為白石頭這時叫的根本不是你;表面是你,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裏,已經飛回到1969年的呂桂花身邊。他觸景生情隨便説了那麼一句,你就當真了?你果然從此就電話不斷地真的認為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傻冒,當他拿起電話的時候,他從心裏憤怒地喊了這麼一嗓子。──1969年的一天晚上,在呂桂花新房裏那撲閃撲閃的煤油燈下──在我們一羣搗子的一再糾纏中──呂桂花終於把她的月經帶給我們拿了出來──這時你們驚喜的吶喊戛然而止,一條條嗓子全部憋在了那裏。你們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來還想在那裏翻來倒去地細細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經被另外的小搗子給搶了過去。──最後呂桂花一把將它奪過來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別看到眼裏拔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一個小搗子在那裏意猶未盡地問:「那上邊還有一點血印呢,那是誰的呢?」

    19歲的呂桂花「撲哧」一笑,接着打了那搗子一掌──你這時低頭和抬頭的動作劃出的曲線,又是多麼讓人心旌飛揚啊。我們多麼想上去輕輕地摟着你,用我們11歲的年齡來呵護你19歲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許是看到了我們的温情而不僅僅是邪念,記得她這時輕輕地補充説: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們的歡樂無窮無盡,我們的夜晚浮想連翩,我們的生活一下就充滿了期盼和等侍,我們白天在鎮裏上學的時候,我們心裏卻盼望着夜晚。30年後想起來,它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揚飽滿的日子。哪裏像30年後的日子越過越無聊和越活越沒勁呢。沒來呂桂花,我們每天等侍的是三礦和老馬;有了呂桂花,三礦和老馬對於我們簡直就是欺騙──不但欺騙了我們的現在,也欺騙了我們過去的每一天;如果呂桂花永遠沒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覺醒一輩子就和老馬糊裏胡塗攪和在一起了;但是現在呂桂花來了,世界在我們面前就拉開了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們甚至活的都單純了,我們都割斷了我們和世界的其它聯繫,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這麼歡樂的一羣。而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要給呂桂花的另一聯繫説起來按着社會和人文規定比我們還要重要比我們還應該在她心裏佔更大比重的的牛三斤打什麼電話嗎?還要在電話裏問他最近回來不回來嗎?你最好一輩子不要回來。這個電話最好一輩子不打。就是打也永遠打不通。搖把已經斷了。世界上所有的電話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後當呂大那個老雜毛橫插一槓子呂桂花也就隨着她爹爹揹着包袱開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趕城告狀和牛三斤離婚的時候,我們一方面因為這場風波和離婚我們再也見不到呂桂花而傷心,同時我們也對這時的牛三斤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呢。讓你當初接了電話回來!讓你當時在我們中間橫插一槓!──你可知什麼時候你從百里之外的五礦回來,對於我們這羣小搗子來説,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陰雨連綿的發黴天呢──似乎永遠也熬不出頭來了。你把晚上──而且名正言順──佔住了,我們晚上到哪裏去呢?操你孃的。這時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過去的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一切也玩得差強人意動不動就有人發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馬遊戲的樂趣現在都變成了一種折磨。也許不玩還好一些呢。這時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發現了我們的共同尷尬。由於這種發現,我們又拙劣地產生了偽裝。越是玩得無趣,越有人高聲在那裏説:

    「這有什麼呀,這樣玩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得挺開心的!」

    「我覺得比去呂桂花那裏還要痛快呢!」

    「呂桂花那裏有什麼呀,月經帶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想她也再拿不出別的新東西了!」

    「還是玩藏人和老馬要痛快一些!」

    ……

    但是大家終於玩不下去了。這時大家連相互憤怒和掩飾的毅力都沒有了。如果現在不草草收場,接着大家肯定會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頭痛哭──這樣第二天還怎麼見面呢?僅僅為了保持這點相互的尊嚴,大家開始沒話找話地找託詞:

    「今天有點累了。」

    「俺爹今天特別不是東西,還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説一條狗,誰圈不是圈呢?為什麼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呂桂花家裏的時候怎麼從來沒有説過有狗等着你和非等着你去圈不可呢?於是大家順坡下驢地説:

    「今天就散了吧。」

    ……於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時候,大家卻有一個共同的藏在心裏的痛楚和瘀壘沒有説出來,那就是:現在呂桂花和牛三斤在幹什麼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來只在家裏呆三四天,這使我們對生活和災難還有一個終於會結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悶悶不樂,但是在心裏卻共同期盼着這三四天快一點過去──從大家臉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慶和掩飾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來──我們知道那共同的歡樂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了。有時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長,這次牛三斤回來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礦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裏住上半個月,等大家再見面的時候,大家終於連掩飾都忘記了,一個個開始露出絕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淵。30年之後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們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為什麼沒有在半個月之中像海豚一樣集體自殺,將自己的屍體集體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們的毅力。──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當時我們並沒有這種毅力,我們只是堅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共同爆發了。已經到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地步了。於是我們在一個晚上可憐地做了兩節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來了,接着我們該怎麼辦?還這麼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嗎?這時一個大膽的搗子我記得好象是牛來發的兒子小豬蛋怯生生地試探着──本來小豬蛋也是一個英雄八面和動不動就要揮鐮刀和割腸子的主兒呀──這時也怯生生和試探地問:

    「要不咱去呂桂花家看一眼。」

    聽到這個提議,大家從心眼裏一齊歡呼和響應:「對,到呂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幹什麼呢!」

    「反正我們好多天沒到她那裏去了!」

    這時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説:「就是現在去,我們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長時間不見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呂桂花!」

    這個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的理由一下又説服了大家,幫助大家克服了潛在的心理障礙──真是一舉兩得,真是一個重大的理論貢獻,於是大家紛紛説:

    「就是。」

    「咱們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誰説去看呂桂花呢?」

    ……

    於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從五礦回來的日子裏,開始一躍而起和歡呼雀躍地來到了呂桂花的新房。我已經忘記了當我們走進新房時牛三斤和呂桂花正在幹什麼,只是覺得當牛三斤不在的時候我們覺得新房的空間還是挺大的,裝下我們這些搗子綽綽有餘;現在由於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們十來個搗子一進屋,屋子馬上就被填滿了房間裏顯得一點空餘都沒有。記得當時牛三斤表哥還是像平常一樣嚴肅,對於我們的到來既沒有歡迎,,也沒有譴責,就那麼沉默地在牀前站着──記得當時他仍帶着一頂火車頭帽子──30年後想,你在屋裏還帶什麼帽子呢?──於是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們也就是在那裏乾站着,平時所有的歡樂和肆無忌憚,現在都變成了老老實實和默守陳規。甚至一下我們變得有些靦腆和有禮貌了,小豬蛋乍着膽子在那裏説:

    「聽説三斤哥回來了,我們來看看。」

    大家馬上像應聲蟲一樣隨聲附和:

    「就是。我們來看看。」

    接着大家還拙劣地裝出大人的樣子在那裏問:

    「五礦最近怎麼樣?」

    「炭塊還是那麼大嗎?」

    「你説我們這裏的人,怎麼一拉煤就去三礦而不去五礦呢?」

    「三斤哥,你像三礦的老馬一樣在五礦過磅秤嗎?」

    「那樣的地磅,一下能過多少斤?」

    「聽説要提你當保管員呢!」

    「吃飯還得拿飯盒嗎?」

    ……

    當時牛三斤答的什麼我也已經忘記了。只是記得面對我們的提問,他更加嚴肅──於是這次不見他還好一些,自見他這一面,今後在街上和他對面走過來,對於該不該跟他打招呼,我在心裏就更加發怵、緊張和拿不定主意了。於是在不長的時間裏,我們該問的都問了,該説的都説了,這時我們連和呂桂花搭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就低眉順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呂桂花的新房。邊出門還邊自我解嘲地説: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門我們集體半天啞口無言。倒是臨出門的時候,呂桂花在房裏喊了一句:

    「以後有空還來玩!」

    才給了我們一點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來是這樣一種結果,現在我們還要搖起電話問他回來不回來這樣問的本身不也起着催他回來的作用嗎?我拿起那搖把電話,第一次像大人一樣在那裏犯了深思和考慮──你説呂桂花對於我們的成長起到了多麼無微不至和細微末節的作用呀,一個電話的重託,就使我考慮起問題第一次不是從枝節而是從大局出發,不是單單考慮目前也考慮到了長遠,不是單單考慮自己而是想着還有一個集體,不是單單盯着眼前的兩粒米而是像雄鷹一樣一下就飛到了天空。它是一個人素質和層次的飛躍呢。當然,30年前的一個11歲少年,他的意志並不是多麼堅強,最後的結果又必然是:我還是為了眼前而丟掉了長遠,我還是超越不了個人而純粹為了大局,我還是不會為了大家的利益而將自己的表現機會給犧牲掉──最後落一個連電話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禿老頂、金銀貴和小豬蛋……他們都是什麼東西!當初打電話的時候他們不是還對我有些懷疑呢嗎?現在如果我為了他們而不打這個電話,最後不正好使他們的懷疑成立這勝利的果實只能讓他們獨吞而我倒要被他們反咬一口嗎?那個時候誰還會想到我的機謀和大局呢?人們都是一些忘恩負義的人呀。不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老實地捧着粥碗,覺得自己本來就不該吃肉──肉食者謀之;真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反倒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是為他們白白犧牲了嗎?犧牲後他們不是也不會説我什麼好嗎?去你媽的,天塌砸大家,打!於是我拿起這搖把電話就憤怒地打了起來。甚至比不思考搖得還猛。──説起來當時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這是我人生的歷程中第一次用電話跟另一個人在世界上交流;而這第一次電話,一下又具有這麼多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含量──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隨便瞎扯淡的飯後聊天的電話,而是一個由這內容要產生社會效果和連鎖反應的關鍵性對答──我就不管不顧和一往無前地開始拿起了電話對世界傾訴了。30年後,還有許多接到白石頭電話有的只是聽到白石頭聲音還沒有見過面的朋友,都説白石頭在電話裏有另一番聲音、表現、風采和魅力──見過白石頭的人,也説電話裏的白石頭和生活裏的白石頭是不一樣的──明明他在電話裏是那樣的熱情,怎麼見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聽到他電話的聲音就發怵,怎麼一見面倒是那麼地和藹可親呢?明明在電話裏已經聽出是一種意思,怎麼一見面就改變了呢?明明在電話裏什麼都沒説,怎麼一見面就説不是一切在電話裏都已經説過了甚至是説定了呢?在電話裏説什麼了?於是沒見過白石頭的人,都想快一點見到他;見過白石頭的人,這時反倒有些發怵──當白石頭聽到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議論,他就覺得這一切議論都顯得空泛和缺乏歷史底藴。因為他們不知道白石頭在少年時期第一次打電話的歷史。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現在他們沒有經過白石頭的同意就對白石頭的電話評頭論足,説明着他們一廂情願地背叛了白石頭的過去和現在。一到這種時候,白石頭往往會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説:

    「關鍵還是起點不一樣呀。」

    這句話一經説出,以後就成了白石頭和世界發生誤會、錯車和擦肩而過需要用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來排遣的時候常説的一句口頭語。雖然當時是第一次打電話,雖然對電話的搖把不熟,雖然第一次打電話就有這麼激烈的思想鬥爭和複雜的社會含量,但是這部鎮上郵局已經褪了色電話上方還掛着兩捆鹼性電池的搖把電話,在白石頭一往無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裏出乎意料地一搖就通了。連郵局的人都説,這部電話從來沒有這麼通暢過──而且你要通話的地方,又是百里之外的五礦;30裏20裏還好説,這是百里;一個屁毛不懂的鄉下孩子,就這麼三搖兩搖真的搖通了?──一下讓郵局的人都對這電話感到氣憤。──甚至電話已經通了,看電話的老董還不相信呢。還以為是這毛孩子惡作劇地騙他玩呢;只是等他從孩子手裏搶過電話把自己已經失聰的耳朵貼着那聽筒「喂喂」了兩聲之後:

    「誰呀,啥呀?你是五礦嗎?你真是五礦嗎?」

    五礦清晰的聲音果然傳到了老董耳朵裏──這時老董又從另一個方面有些興奮呢,都説我老董耳朵失聰,這不聽起電話來也很好嗎?為了這個興奮,他只好一邊罵着:

    「他媽的,説通吧,它還真他媽的通了!」

    一邊就將這話筒糊裏胡塗地又交到了由於路上騎車過速現在頭髮還向天上飛着的鄉下孩子手裏。這時孩子子也興奮了。也把許多社會含量和剛才的思想鬥爭一下子忘到九霄雲外,一下就對大局和整個社會形勢如果這個電話不通對你們還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對你們將來15天的夜晚產生毀滅性的打擊也不管不顧了,他開始鼠目寸光和顧頭不顧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電話一搖就通而且還經過老董的證明這諸多的興奮之中了。於是他拼命壓抑着自己的興奮,從老董手裏接過電話,開始語無倫次地拼命往電話裏灌輸和嚷叫:

    「是五礦嗎?我找過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頭,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呂桂花,呂桂花讓我問一下他最近還回來不回來了?……」

    等等等等。事後白石頭才知道,他這電話的風頭出得還沒有到此為止呢。等過了幾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來了,這時連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嚴肅的臉,説起這電話的事也在那裏「撲哧」一聲笑了。因為礦上的電話就那麼一部,管電話的老頭叫老楊,老楊接到誰的電話,就要通過架在礦上的大高音喇叭在裏面重複電話的內容讓你知道。不然礦上兩千多人,人人去接電話電話和老楊怎麼受得了?於是在老董從老楊那裏得到了證明──電話果然通了,而且確實是五礦──接着你在電話裏説了呂桂花的內容之後,老楊就開始在礦上和連綿起伏的羣山中開始廣播,於是這聲音就回蕩在那萬水千山和沸騰的羣山裏: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婦叫呂桂花,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最近你還回來嗎?」

    這廣播的內容老楊可能沒有介意,但是等這內容從高音喇叭裏傳出來以後,立即、馬上,在今後的幾天和幾月,甚至幾年到幾十年後,都成了五礦的笑談和美談了。就成了一個通俗歌曲和流行音樂。──從歌詞角度來看,它還真有些先鋒和後現代的意味呢。於是大家一上班,頂着礦燈提着飯盒,就開始在那裏喊──千萬人都像背毛主席語錄一樣在那裏比賽着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雖然因為牛三斤的回來和我這一搖就通的電話一下又損害了大家半個月的利益,雖然這半個月裏大家像以前的半個月一樣感到難受和煎熬,甚至因為這個電話是白石頭打的現在大家回過頭來已經開始對白石頭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頭心中,這半個月內卻忘記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記長遠的目標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兩粒米而丟掉蒼鷹似的翱翔呢?眼前的兩粒米是可見的叨到嘴裏就是個飽,誰知道你在將來的天空裏翱翔半天能得到什麼會不會空手而歸呢?我就是過了今天不説明天,為了今天犧牲明天,又怎麼了?於是白石頭為了自己的暫時利益而犧牲了大家的整體利益在那裏沾沾自喜了整個的1969年呢。對於白石頭來説,1969年也是一個沾沾自喜的年頭呢。當然這喇叭的內容在村裏傳開之後,它的影響也像在五礦一樣,立即在村裏流行開去。半個月的煎熬過去,它也成了我們這羣小搗子中的口頭歌曲。同時,就像上次到三礦接煤車一樣,白石頭因為電話和喇叭再一次成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幫小搗子中脱穎而出。上次接車還灰頭漲臉地費了一膀子力氣,這次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拿起電話就在郵局裏搖了搖。這也是使白石頭感到了投機的好處於是他長大之後怎麼能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怎麼能把自己臉前的利益和兩粒米給放棄而去考慮什麼民族大義呢?你還怎麼能指望他為了一個長遠的理想和目標做一次戰略性的撤退或是丟棄呢?他一生想到的從來都是得到,他哪裏想到過放棄才是一種更大的得到呢?──當然,在1969年的電話風頭上,投機者也不只是白石頭一個──這就可以看出機會主義在我們人民羣眾中的基礎了──本來搗子們當初是反對白石頭打電話的,電話在客觀上是損害着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來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倍受煎熬,但是這時看到羣眾輿論的轉向和白石頭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棄了主義和正義,開始集體轉向和投降。這時大家開始説:

    「我們早就説過,白石頭是打得了這個電話的!」

    「我們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還不知道這一點嗎?」

    這時禿老頂倒是對一羣流氓產生了憤怒──但由於勢單力薄,在羣眾的浪濤中發不出單獨的聲音,只好採取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方式説:

    「其實,當時支持白石頭打電話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

    説完這個,還看了白石頭一眼。──但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面的事後擁戴──雖然都夾了些私心雜念,在客觀上對白石頭的脱穎而出和發揚光大卻都起到了促進和更加促進的作用。白石頭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飛舞和翱翔──30年之後他才稍微有些清醒──當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嚴峻的現實中遇到大的社會動盪和羣眾運動的時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膚淺。這時他倒搖着頭在那裏感嘆:

    「原來也就是一個電話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讓跟隨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一下墜到了五里雲霧之中。一下倒把這感嘆歸到了自言自語、喃喃自語甚至是老年痴呆症的行列。於是這白石頭的唯一清醒,又讓我們和歷史給錯過去了。──其實30年前我們唱過高音喇叭和電話之後,我們心裏最想説的話還是:

    牛三斤表哥,電話和喇叭都已經響過了。你在家住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該早一點回去了。

    ……

    現在回想起來,當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莊回了五礦的日子,我們在呂桂花的新房裏度過的也不都是快樂,在心裏也不是沒有擔心和嫉妒──在我們心中還另有敵人。他就是我們村裏另一個已經成年並且已經娶妻生子的表哥劉久祥。不可否認地説,30年後的劉久祥,那臃腫的身體,那浮腫的臉,一笑露出幾根大黃牙,眼睛已經被胖臉擠壓得看不見了,腦袋上的頭髮髒得像破鞋墊一樣粘在頭上──讓你無法設想他的當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裏卻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英俊青年呢。留着當時十分時髦的小分頭,頭髮梳得油光水滑;有時又人為的變換一下發型,忽然梳成當時領袖一樣的大背頭,清早站到街頭,不斷地用手往後捋着自己的頭髮,伴着不時的大聲咳嗽,確實讓我們一羣小搗子自慚形穢。──話又説回來,30年後的呂桂花,也不成了一下臃腫的在矮腳凳上坐不下來的庸俗口臭的老年婦女嗎?30年前她口裏呼出的空氣是多麼地温香和清洌呀。這時我們就想到,還是不要再説30年後了,一切事情還是放到當時的環境中去考察吧;如果説起30年後,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站住腳的。30年後我們對臃腫的劉久祥心平氣和,但是在30年前,我們和風流倜儻的劉久祥卻有不共戴天之仇呢。一開始我們沒有發覺,但是忽然有一天,當我們再去我們的領地呂桂花的新房去度過我們快樂和歡樂的夜晚時,我們突然發現羊羣裏跑出個一個駱駝,在我們這個小團體之外,竟不知不覺多出一個超出我們年齡層已經娶妻生子的劉久祥──梳着油光水滑的背頭,我們馬上感到一種威肋,我們馬上感到形勢對我們十分不利,因為我們發現他和呂桂花對起話來,一下就超越了我們的小團體。過去沒有他的時候,當我們對呂桂花説的話不能馬上理解的時候──譬如乳罩和月經帶的構造和在上邊扯着的各種帶子的用途,呂桂花就會不厭其煩地笑着再給我們解釋一遍;現在有了劉久祥,在我們還沒有明白和聽懂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頷首微笑和點頭了,於是呂桂花就覺得沒有再講的必要也沒有心思再重講一遍於是馬上就會隨着劉久祥的思路和反映能力另換一個話題進行下去於是談話在疙裏疙瘩的進行中就給我們留下許多難題。一下就顯出我們的遲純。一下就顯出我們的愚蠢。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不諳世事甚至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多餘──為了挽回面子我們試圖在那裏掙扎着不懂裝懂但是這種掙扎更顯出了我們的滑稽。本來我們在這裏是自由和暢快的,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到來,,我們就變成了一羣故鄉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淪落成一羣旁聽生。我們簡直就是用自己的場地和舞台,給敵人提供了一個演出波瀾壯闊話劇的機會。本來在一個小團體已經形成的時候,它對任何外來者都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幾個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説着知心話,突然橫插進來一個圈外的人──由於他的到來,我們不但開闢不了新的話題,就是連剛才的話題也進行不下去呢;何況我們羊羣中現在突然跑進一匹各方面都比我們具有優勢的駱駝呢?這個時候我們就對年齡和由年齡帶來的智力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了。你身為一匹駱駝,跑到我們羊羣裏來幹什麼呢?這裏是我們的家園和青草地,你將腦袋探到我們園子裏到底要吃些什麼呢?本來我們對30年後要守護家園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還感到好笑,但是當我寫到這裏想到一個成年人跑到我們少年堆裏的那種優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們跟呂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對30年後朋友的口號和主張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擁護了。你説出了30年前我們沒有説出的心裏話。但是,由於我們的幼稚和軟弱,我們對劉久祥的到來雖然感到惱火和懊喪──30年前我們還沒有發現那樣的口號和主張,我們也是白白惱火眼看着駱駝吃了我們的青草而毫無辦法。我們眼看着事態一步步朝着不利於我們的方向和深淵滑落下去。雖然我們夜裏依然到這裏來──過去我們集團內部的個別人因為一時賭氣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現在形勢已經威脅到我們的根本利益我們倒是覺得不能將大好河山白白向敵人拱手相讓於是我們還要垂死掙扎一下──但是當我們再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這時呂桂花對我們到來的熱情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真誠和自然了,那樣期待和高興了。當然她對我們的到來也沒有表示反對,但是我們發現她對這種到來的期待,只是為了給劉久祥的到來鋪墊一種前奏和營造一種氣氛。她真正等待的已經是劉久祥。雖然我們的到來從目前來講對於她還是必不可少,但是這時我們到來的性質和她所等待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我們已經降為一種陪襯,我們已經不是主角而是一羣配角;等我們突然有一天發現她和劉久祥已經開始眉來眼去和言來語去説着我們似懂非懂的暗語和啞迷的時候,我們似懂非懂地覺得我們已經變成了他們陰謀的一部份也説不定──如果身邊沒有一羣胡鬧的孩子作為陪襯,他們兩個已經結了婚的成年男女,這樣點燈熬油的在一個屋子裏相對而坐和笑語歡聲不也顯得太出格了嗎?現在他們的笑語裏還夾雜着我們不懂裝懂的笑聲,他們的時間裏還夾着我們不懂裝懂的時間,他們兩個在一起不就更加放鬆、大膽和無所顧忌了嗎?沒有發現這一點我們還只是生氣,對於這匹駱駝的到來頂多是一種厭惡和怪他不識相,等我們發現這深刻可怕的陰謀時,我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爆炸了,厭惡在這個時候就轉化為一種仇恨。接着我們還發現這樣一種跡象,過去的呂桂花在等待我們的時候並不首先洗臉和在臉上塗抹香脂,現在在我們到來的時候,她臉上怎麼噴發出刺鼻的人為的芳香呢?洗臉水還在盆子裏晃盪呢。本來你為別人洗臉和抹香脂也沒有什麼,問題是當你為別人洗和抹之後,你不該對我們的覺察毫不在意──一點慚愧都沒有,肆意在那裏噴發着芳香。如果是這樣,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費了包括那個史無前例的電話也都白打了嗎?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令我們更加感到憤怒和不平的是,當她洗完和抹完之後,還要當着我們的面,將那一盆晃盪的充滿着胰子香味的水,接着再一把一把撒在屋裏的地上。接着屋裏就充滿胰子清香的水味──襯托出她臉上煥發出的一種噴薄的19歲成熟女人的紅暈。這難道還不説明問題嗎?這時你一邊有一搭和無一搭地和我們扯着無味的閒話,一邊開始露出有些焦急的另一種等待的表情,我們除了感到失落之外,還格外地感到一種屈辱呢。是誰將不是我們這夥的劉久祥──這屁駱駝和狼──給引進來的呢?──這個時候我們的智力已經降落到這樣一種低谷和地步──即一開始我們並沒有將仇恨集中到事件的當事人劉久祥和呂桂花身上,我們開始痛心疾首地在自己集團內部尋找內奸。最後就把這內奸定成了禿老頂。因為劉久祥第一次在呂桂花新房出現的時候,是和禿老頂一塊來的。羊羣裏跑出來一個駱駝,你就是那引來駱駝的人。一個巨大的屎盆子,就這樣不分清紅皂白地扣到了禿老頂的頭上。我們眼看着禿老頂在那裏痛苦不堪,向我們揪着自己的胸襟給自己解釋和開脱。但事到如今,你也是責無旁貸;你説不是你引來的,那天怎麼明明是跟你一塊進來的呢?禿老頂在那裏揪着自己的前襟説:

    「我沒有引他來,那天也是他自己要來的。我們不過碰巧在呂桂花家的門洞裏遇上罷了。」

    但禿老頂在這裏又犯了一個錯誤,即為了開脱自己的罪行,他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責任收縮了一下──這種常人常犯的錯誤現在一下就露出了破綻一下就被別人抓住了本來他想將事情説清楚現在反倒説不清楚了本來他的罪責也不大現在他倒一下跳到屎盆子裏了。因為他剛説完這句話,劉屎根馬上抓住了他話的尾巴:

    「什麼,你們是在呂桂花家門洞裏碰上的?怎麼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們在街上就走在一起呢?還邊走邊笑,走着走着就進了呂桂花的家──現在看你還怎麼賴!」

    這時你還有什麼反擊之力呢?本來你在街上或是門洞裏碰上都無關緊要,都不能説明就是你引狼入室,但是正因為你在開脱的時候愚蠢地在距離上玩了一個花活於是你就被別人抓個正着接着你就像爐灰撲到身上一樣説什麼也拍打不下來。你為了敍述中間的一個小小的錯誤,反倒證明了你事實上擺脱不開的血海般的干係。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你拼命揪自己的前襟也沒有用。這時不是你證明白石頭能打電話的時候了,這時呂桂花也救不了你了。抓住了禿老頂,我們甚至把當事人劉久祥也忽略了。我們把對劉久祥的仇恨一下都集中到了禿老頂的頭上。這時劉久祥倒是趁虛而入更在那裏如魚得水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就是羣眾運動的特點。使我們顯得更加可憐的是,也許那個朝氣蓬勃的年青人劉久祥,和一個如花似玉的花媳婦在那裏恣意調笑的時候,他根本還不知道我們這羣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旁聽者內心的痛苦和煎熬呢。因為我們發現有時他説了一句俏皮話,説到得意處和呂桂花在那裏彎着腰「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往往還要知心地把我們當做一夥地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眨一眨眼呢。這個時候我們就顯得更加可憐了。他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內訌呢,他還不知道禿老頂為了他而承擔的沉重的歷史責任呢。他還不知道禿老頂頭上的一個屎盆子就是他親手製造的呢。他還把我們當成一羣不通人事的毛孩子呢。他像呂桂花一樣對我們視而不見呢。由於這種視而不見的雙重表演和在我們頭上的屢屢上演所以等一種特殊的契機終於來到我們可以惡毒報復的時候我們就顯得毫不心慈手軟。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所以當有一天呂桂花又在那裏洗完自己的臉抹着自己的香脂有一搭無一搭和我們扯着閒話等侍劉久祥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開始嚴肅地視而見地告訴我們──不是以前在我們和呂桂花之間有兩斷著名的詩或流行音樂嗎?一首是: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另一首是五礦的大喇叭傳出的: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以前在駱駝還沒有闖入的時候,我們在呂桂花新房裏自己玩耍,玩到高興處,玩到趣處,也常常高聲地用稚嫩的公雞嗓子在那裏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一人領唱,眾人呼應;大家唱着唱着,就笑着倒在了一起──那時不管你怎麼唱,呂桂花都在那裏笑着不語或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就從客觀上更加鼓勵了我們,或是有時也乾脆加入我們的合唱──在眾多的童聲中又疊加出一個高拔的女聲,那合唱就顯得更加昂揚和意味深遠了。但是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加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唱這兩首歌也忘記唱了──駱駝來了,狼來了,我們在擔心和恐懼、自責和懊悔,我們在抓內奸,歌與歡樂,早已離我們遠去了。但是在我們這羣公雞忘了有半個月半個月呂桂花的新房裏不聞歌聲的時候,呂桂花在洗完臉和抹着香脂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這歌。令人感到氣憤的是,她想起這歌不是因為她突然對往昔的生活有了懷念對目前的劉久祥有了厭煩現在要和我們共同回到那歡樂的時光──我們一直在等着這一天的迴轉呢。而是她開始對這歌我們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我們在目前的情緒下怎麼能想得起來呢?不是你的提醒,我們倒把這歌給忘了──突然在劉久祥面前唱起來使她感到尷尬和無處呢?會不會使他們之間突然都想起什麼暫時出現冷場和自責呢?──她擔心的僅僅是這個並且開始為這個而未雨稠繆了──她可想得真周到──為了他──而這時你置我們於何地呢?你怎麼一點就沒有考慮到我們的情緒呢?於是她在那裏洗完臉一邊抹着香脂一邊往地上灑着洗臉水一邊突然想起什麼地説:

    「哎,我給你們説,那兩句曲兒,要是久祥哥在這的時候,你們可不要再唱了。」

    倒是弄得我們一楞:「兩句曲兒?哪兩句曲兒?你説的是什麼?」

    這時呂桂花説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裏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常唱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一邊唱一邊笑的那兩首。」

    我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就是這兩首曲兒。本來已經忘記了,現在經你提醒我們又重新想起來了。這時我們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來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把過去斬斷。你不説這個我們還不知道你是這樣地無情和絕情,現在你説這個了,就又重新勾起我們翻滾的思潮接着就產生報復的情緒了。嗚呼,原來我們已經被別人俘虜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嗎?原來我們就是這麼沒有退路嗎?一點回旋的餘地都不留一點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給嗎?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就不怕激起我們的憤怒跟你對着幹嗎?你就這麼大膽和放心嗎?你就這麼不把我們放到眼裏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命運嗎?世界發展到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嗎?我們將小米飯燜了這麼半天,現在拿着碗筷來吃飯的竟是別人嗎?不聽這句話還好一些,可能它還是一個平靜的夜晚,一聽這句話所有的公雞包括內奸禿老頂都憤怒了──為了彌補闖下的罪過也為了再一次顯示自己跟罪過沒有關係,這時禿老頂倒是顯得更加憤怒了。你不是不讓唱這首歌嗎?你不是怕我們唱這首歌影響你和劉久祥的情緒嗎?你不是怕出現短暫的尷尬和冷場嗎?──不是你提醒,我們連這個也不知道,多虧你提醒,現在我們可知道其中的奧妙和破壞你們的方法了。不破壞你們我們不是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嗎?從你的態度我們不是已經看出我們的下場了嗎?那麼現在,哪怕為了一時的惡毒的快意,我們也要破壞你們一下呢。破壞不是由我們先起頭的,破壞不是由我們這些羊引起的而破壞本身是由於駱駝的到來和你呂桂花本身的改變產生的──你們也是活該。於是,接着就有好戲看了。當然我們也痛心地感到,只要我們一破壞,我們的破壞就不僅僅是呂桂花和劉久祥──在破壞他們的同時,我們和呂桂花之間的蜜月關係也要馬上結束了。現在我們拿起的或是別人交給我們的,竟是一把雙刃的利劍。孃的球。記得當時我們也是頭腦發熱呀,記得我們也是年輕無知和嘴上沒毛呀,當呂桂花提醒我們的時候,我們還以陰謀對陰謀地裝作順從地頻頻點頭,做出了再不唱這兩首歌的保證;但是到劉久祥到來之後他們之間果然就很快進入了角色歡快地談笑很快就到了高xdx潮和趣處到了忘我程度的時候,我們這羣小搗子突然不約而同地──這時連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從來沒有這麼萬眾一心和心領神會過──開始了一個牛三斤的大合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中間連停頓都沒有: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當然,預期的效果馬上達到了。我們眼看着兩個正在趣處的人一下就怔在那裏和僵在那裏,接着開始吃驚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們。看到他們一下收縮的樣子,我們就更加興奮更加惡意也就更加歹毒了。唱完了一遍,接着又來了一遍。而且越唱越起勁稚嫩的童聲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一下就從呂桂花家的窗户里門洞裏爆破出去開始飛揚在村莊的黑色的夜空接着就飛越了三山五嶽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一點餘地都沒有留。在這歌唱聲中,一開始可能是憤怒後來唱着唱着大家就又動了真情於是歌聲中又加了許多回想的成份由於這回想大家更加憤怒了於是歌聲就更加嘹亮和雄壯了。終於,唱着唱着,我們發現劉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樣從屋裏溜走了──我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於是我們更加興奮;接着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一直怔怔的呂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淚。這倒讓我們吃了一驚,我們的歌聲突然憋到了這裏。接着我們聽到呂桂花一邊擦着臉上的清淚一邊清晰地説:

    「你們走吧。你們再也不要到花嫂這裏來了。」

    ……

    也就從這時起,我們終於失去了我們的花嫂呂桂花。一切都結束了。在她和牛三斤表哥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我們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結束了。在繾綣反側之後,大家都開始感到相互的多餘了。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和牛三斤表哥離婚了──當然她的離婚並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反目,而是因為牛三斤表哥沒有精子。我們接着看到的呂桂花,就是和她的老雜毛爹爹呂大一塊揹着包袱開始在柏油路上趕城告狀的形象了。馬路上蓬頭垢面的樣子,和過去新房裏低頭頷首的形象,在我們的腦子裏一下還統一不起來呢。在我們還不懂精子的時候,我們還有些自作多情,以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離婚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間出了問題,而和我們這羣小搗子關係的破裂有些聯繫呢──現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再到她那花房裏去了,我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其實在我們心裏,還是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或適當的契機來打破我們之間的堅冰來彌補一下我們之間的裂痕我們能重歸於好回到劉久祥沒有橫插一槓的從前。這時我們已經認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發這個事件的原因了。我們想用時間的酒精和橡膠水像擦洗和抹掉膠片上的劃痕一樣將我們中間的這塊陰影給擦掉,我們能和好如初再重新開始。甚至當我們和你在街上再碰面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你有轉變的跡象見了我們你就想偷偷地笑我們見了你就躲避着「咚咚」地一陣亂跑──這不是很好的開始嗎?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轉化嗎?誰知料想不到的大禍又從天而降。當我們以兩點論的思維方法在這個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時候,誰知道世界又從第三點爆發了呢?──當我們在一天早晨突然聽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離婚的消息,我們還以為她不是因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們賭氣呢。等我們認識到這種認識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決定原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在這場巨大的風波中毫無比重和痕跡的時候──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認識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對於我們這羣小搗子的重要性了。我們過去的一切張狂和自我膨脹一下子顯得那麼可憐。我們原來還以為在這場遊戲中我們佔世界的大頭呢。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連一個精子都不如。一切還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牛三斤表哥是皮,我們只不過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亂毛罷了。現在皮不之存,毛將焉附?過去我們還看不上牛三斤表哥還想在那裏捉弄他呢,誰知道我們還是早一點跟他站到一起更對我們有利。牛三斤表哥一倒,我們在村裏就再也見不着呂桂花了──呂桂花第二天就捲起包袱回到了孃家的二層小樓上,開始和她的老雜毛爹爹趕城告狀。過去我們對她給別人洗不洗臉、抹不抹香脂還在那裏矯情和計較不清呢,現在可好,危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我們不但是那個不為別人只是為我們自己的呂桂花見不到了,就是那個為了別人甚至為了別人還撒洗臉水的人也見不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再到呂桂花過去的新房去看,已經是人去屋空,已經是黑燈瞎火,門上早已經上鎖和房檐上已經有了蜘蛛網,屋裏撲出來的是早已沒人居住的生屋和舊屋氣息,這裏別説沒有了對自己的笑語歡聲,就是對別人的笑語歡聲你也不能旁聽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靜。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是多麼的傷感呀。我們對於過去的一切包括她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開始懷念和想念了。我們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包括那為了別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過去的一點一滴都還在我們的心頭,而現在我們面對的竟是一座寂靜的空屋──空屋或廢墟,你埋藏了我們多少笑語歡聲。時間的錯位,一下讓我們對世界和我們自己充滿了悲觀。怎麼到頭來是這個樣子呢?雖然30年後當我們知道了呂桂花和牛三斤離婚的真實原因我們從理智上知道他們離婚還是對的,但是一想到當時那座空屋和廢墟,我們對事情的結果還是不能接受和原諒。回到孃家的呂桂花,也已經不是以前的呂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狀過程中,她已經從一個歡快活潑的新娘蜕變成一個大喊大叫的潑婦了。當她和爹爹揹着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時,1969年全縣的人民都開始對她指指戳戳:

    「這就是那個説他丈夫沒有精子要和她丈夫離婚的人!」

    「她就是那個在柏油路上攔車誰都不給她停的呂桂花!」

    ……

    於是她很快就成為全縣的明星了,於是她也就像30年後的電影明星的離婚案一樣在我們縣上造成了一波新聞效應。我現在揣想,當年19歲的呂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膚淺之處呢?如果不是在這種效應──人們看到她的時候表面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顯示自己與她的區別,但是心裏與背後卻和我們村裏當初聽説她名字和二層小樓時一樣,大家又是多麼地想和她接觸、親近甚至是撫摸她呀──的推動下,也許她的離婚還不那麼堅決;現在在這種新聞效應和人們期盼心理的推動下,她倒是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把戲演給大家看要讓戲劇有一個結局要向觀眾有一個交侍。同時我們不幸地看到,當她全部進入角色時,我們可憐地被動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進入了角色。他還不能一下就離婚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沒有精子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在牀上不行──一點不是過去的配種站的老王的對手呢。本來兩個人是可以不大張旗鼓可以悄沒聲地好説好散,過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時候不就是執手相看淚眼嗎?現在由於戲劇的要求和觀眾的原因,兩個人開始共同攜起手來,一波波掀起戲劇的高xdx潮了。呂桂花已經發展到在縣城大喊大叫,有幾次還闖進了縣長的辦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礦收到法院的傳票──也是通過老董的大喇叭喊響在三山五嶽之上吧?──我們的牛三斤表哥從五礦來到縣城之後,千不該萬不該,有一次竟在縣城街頭也像呂桂花一樣喊叫上了。他竟對着呂桂花──這個時候你對的是呂桂花嗎?你對的只是一個角色和概念呀──喊:

    「誰説我沒有精子?如果大家不相信的話,我們現在就在這裏試一下好嗎?」

    接着還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這就可以想見事情的結果了。當然他立即就贏得了圍觀者的一片掌聲。這倒使呂桂花一下怔到了那裏。這時兩個人也許會有一種突然的清醒,突然意識到面前的不僅僅是角色還是真實的過去的親人呂桂花和牛三斤──這時兩人會不會突然有一種傷感和疲憊呢?但是這種意識和清醒轉瞬即逝,馬上又轉化成一種固執的對於對方的憤怒和仇恨,於是就使離婚向更加極端的方向發展和無限期地拖延下去。這時離婚就成了一個事件和向世界的證明:呂桂花為了精子一定要離婚,牛三斤為了精子一定要將離婚拖延下去。接着在全縣人眼裏,這就成了一個波瀾壯闊的連續劇,似乎離婚並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而是全縣人民都在鬧離婚,於是這台大戲還不能草草收場呢。於是日復一日,呂桂花就開始替全縣人民揹着一個包袱一天天疲憊地行走在我們的柏油馬路上。漸漸地她和縣上法院的人都混熟了。屋子裏沒有人,她可以一個人推開門到那裏去烤火;到了中午,還能和法院的人一起到伙房裏去買包子呢。事情的性質變成了這樣,誰還能考慮到我們村裏一羣小搗子的心情呢?漸漸柏油路就成了全縣人民關注的焦點。如果這一天呂桂花沒有出現在柏油路上,全縣的人民都會感到失落柏油路因此也失去了它的分量呢。

    ──當然,最後牛三斤在五礦的猝然死亡,一下還是使呂桂花的離婚在全縣草草收場。她的離婚還是以不離為離了。現在回想起來,從一場歷史事件的結束和它能出現的最隹結局來考察,牛三斤意外死亡,還是給全縣人民離婚這場大事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它符合戲劇的發展規律,它使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不是朝必然的方向發展而是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收尾。它使我們震驚,於是就使我們有餘味可以反芻。他死得是那麼地突然、偶然和意外,如果不是生活中所發生的真實你在戲劇中還感到有些出格和意外呢。那是一個普普通通五礦的夜晚,夜晚不過颳了一陣狂風,我們的牛三斤表哥拿着飯盒返回宿舍,一扇窗户被狂風颳起,正好拍在牛三斤表哥的頭上──牛三斤表哥當場被拍得不醒人事,在被送到醫院的途中,心臟就停止了跳動。從被砸到送進醫院,中間連醒過來一下都沒有。五礦的人也説,當時差一秒都不行,端着飯盒的牛三斤和飛揚的窗户就是那麼分秒不差地遭遇到這個世界上。於是突然的意外事件結束了一場宏大的戲劇,戲劇在中間就被這麼腰斬斷了。當消息從五礦傳到我們縣上時──本來五礦或咱縣也是天天死人的,但是因為這時的牛三斤表哥也成為一個明星了,於是這明星的突然離去也使我們全縣上百萬人一下都傷感起來。戲就要這麼結束了嗎?婚還沒有離就這麼不用離了嗎?我們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説呢。包括法院和縣長,一下也感到有些遺憾和失落呢。大家不但感到事情來的過於匆忙和突然,自己在以前也顯得有些匆忙和大意了。比這更重要的和現實的問題是:本來這天我們的呂大爹爹和呂桂花花嫂已經背起包袱要趕城告狀了,甚至他們爺倆兒今天還擔心下雨要帶上一把雨傘,但是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和讓人不能接受的消息傳來時,你讓他們在1969年的這一天何去何從呢?他們倒不是突然感到傷心和從此趕城告狀失去基礎,而是作為一個明星,一下子也感到對觀眾、對縣城、對1969年的柏油馬路不好交待呢。

    這時,我們的花嫂呂桂花,倒是一下撲到牀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附錄:

    1970年,呂桂花又嫁到離我們村莊十里的胡馬村,丈夫叫吳三羊。吳三羊沒有工作在三礦或是五礦,他一頭就扎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門。到了1996年,我們再見到從玉門歸來的呂桂花,呂桂花已經兒女成羣,腰口粗得連身子都蹲不下;雖然還是那到愛爽朗大笑,但是嗓子粗得已經摻雜着不少男人的聲音;臉是那麼的浮腫,兩個突出的眼袋在臉上耷拉着;我們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象兩個40多歲的拳擊手又相遇到拳壇上一樣。但是這時的呂桂花,又一改30年前的潑婦樣子,在故鄉僅僅住了半個月,就贏得了善良和耐心的好名聲。她的爹爹呂大──30年前一個長着鬥雞眼、羅圈腿,愛管閒事耐不得寂寞的小老頭,現在已經75歲,寂寞地癱瘓在他家的破敗的二層小樓上。而呂桂花這次回來,10天沒出家門,天天在樓上給父親捧湯倒水,擦洗換衣;天天讓人到集上割肉,回來給爹爹包餃子。等她再一次告別家鄉去了千里之外的玉門之後,還留下一個著名的理論在鄉間留傳:

    雖然俺爹癱瘓了,但俺還想有這個爹爹,我回來對着樓上喊一聲,有人跟我答應;如果沒有這個爹。我再叫,樓裏哪還會有回聲呢?

    倒是弄得75歲的呂大有了後顧之憂,對在牀前捧湯的呂桂花説:

    「妮兒,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你要對爹這麼好,等你半個月後回了玉門,讓我如何再活下去呢?

    呂桂花這次在孃家呆了10天,剩下來的五天來到了婆婆家。吳三羊的娘是一個頭上藏滿蝨子夜裏就在灶懷裏打一個地鋪睡覺的老婆婆──説話也已經糊裏胡塗囉裏囉嗦。晚上呂桂花到鄰家大嫂家去串門,過去的往事和現在的人生説着説着就夜深了,大嫂説:「天這麼晚了,你就睡在我腳頭算了。」

    呂桂花説:「算了嫂子,玉門離家這麼遠,10年還不回來一次呢,既然回來了,還是回去陪俺婆婆睡吧,還是在地鋪上睡在她腳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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