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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腿旅行的人(1)

    獨腿旅行的人安尼譯

    可我已不再年輕——塞薩爾帕韋澤

    一士兵站在小村莊之間。村莊的上方是雷達傘,雷達傘伸向天空。這裏是另一個國家的邊界。陡峭的海岸,一半觸進天空。在伊蓮娜眼裏,茂密的灌木叢,岸邊的丁香,成了另一個國家的盡頭。水面的盡頭,伊蓮娜能看得再清楚不過。潮起潮落,起時短,落時長,直到游泳者露出的頭後面很遠的地方,直到蓋住了天空。

    在這個重獲自由的夏天,伊蓮娜第一次感到,退向遠處的海水比腳下的沙灘還要近些。

    峭壁的台階處,大地裂成了碎塊。跟以往每個夏天一樣,伊蓮娜看到了豎在上面的警示板:“當心滑坡”。

    在這個重獲自由的夏天,還是第一次,這個警告跟伊蓮娜的關係甚於跟海岸本身。陡峭的海岸就像是碎土塊和沙子壘成的,就像是被士兵蓋成的。於是,不管何方來的霧氣,都不能夠入境,進不了腹地。晚上,士兵喝醉了,又哼哼哈哈地唱起來。酒瓶子在灌木叢裏咣啷啷響。穿着夏裝的士兵們從遠處的保齡球館裏出來,跌跌撞撞地站在了酒館裏。這些士兵站到雷達傘的大鍋下面。雷達傘只是在捕捉燈光和水面顏色的變化。跟士兵一樣,它們也屬於另一個國家的邊界地帶。夜晚,天空和水面融為一體。

    天空閃着微弱的光,在潮起潮落的帶動下,跟點點星光一同躁動。天,漆黑無聲。水,波濤洶湧。

    水面被黑暗吞噬已久,開始一浪高過一浪。深夜從地底下鑽出來之前,天卻一直都是灰色的。

    村外小酒館飄出的搖滾樂已經持續了兩小時,伊蓮娜沿着岸邊也走了兩小時。每晚兩小時。

    這大概該叫散步。

    第一個晚上,伊蓮娜曾向天空和水面張望。接着,一片灌木擺動起來,那頻率很不同尋常,不是被風吹動的。

    灌木叢後面站着一個人。水波湧動的時候,聲音又高了些,好像他在嘀咕些什麼。他説:看着我。別走開。我不會對你怎麼樣。我不要求你幹什麼,只想讓你看着。

    伊蓮娜站住了。

    男人摩擦着他的生殖器。他喘息着。海浪沒有蓋過他的聲音。

    接着,他的指縫滴出了東西,他的嘴巴扭曲着,他的臉變得蒼白和衰老。水面在湧動。男人閉上了眼睛。

    伊蓮娜轉過身背對着他。伊蓮娜僵住了。她看見煙霧從港灣的盡頭升起,那煙霧下面停着船。

    風吹得灌木叢搖晃。男人走了。

    伊蓮娜沒去港灣的盡頭。她不想見任何人。在有船的地方,冒煙的地方,現在卻看不見一張臉。

    接下來的日子,晴朗而又空空蕩蕩。

    伊蓮娜的每個白天都是為夜晚而過。那些夜晚把白天打成結系在一起。頸動脈砰砰地跳,還有脈搏和睡眠。夜晚把白天系得非常緊,那架勢足夠把這一整個鬆綁的夏天再系起來。

    夜晚不再等同於散步了。伊蓮娜跟着時鐘的指針行動。

    伊蓮娜很準時。

    男人也很準時。

    每個夜晚,男人都站在同一片灌木叢後面,身體在落葉間半遮半露着。伊蓮娜穿過沙灘。他已經解開了褲子。伊蓮娜站住不動。他再沒説過話。伊蓮娜看着他。他喘着粗氣。每個夜晚,他都用同樣長的時間喘粗氣。海浪衝不掉那聲音。每個夜晚,他的嘴都以同樣的方式扭曲着,他的臉以同樣的方式變白,變老

    當他安靜下來,海水的咆哮聲以同樣的方式越來越高,灌木叢以同樣的方式變得順從。只有風還在吹。每個夜晚都是如此。白天,伊蓮娜尋找着這個男人;晚上,他走了以後,她還在找他。她在酒館附近找他,從沒找到過;又或者見得次數太多,以至於認不出他了。因為街頭和酒館裏的他,是另外一個人。那本可以變成一種愛。然而在那些白天,在那些夜晚的間隙,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除了一個叫做“習慣”的詞,伊蓮娜一無所獲。她覺得錯過了什麼,好像當時,當暴露在天空和沙灘之間的時候,失去了知覺。愛情怎麼可能是“準時的”呢?伊蓮娜在尋找這個男人,結果找到了弗蘭茨。

    她在火車道邊的小酒館門前看見弗蘭茨。弗蘭茨在門口席地而坐,頭靠在一把椅子上。

    他基本是倒着,而不是坐着。搖滾樂隊很吵,樂聲震耳欲聾。弗蘭茨已然是條醉漢了。

    醉漢半閉着眼睛,半張着嘴,朝着天空説話。他面前是村裏孩子的腿,有被灌木叢刮破的痕跡。孩子們都光着腳丫。

    醉漢跟孩子們説德語,同時還自言自語。

    他舌頭髮軟,話説得斷斷續續的。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一邊説着另一個國家的語言,一邊把他的頭靠在一片樹叢邊,與此同時還向四周張望着。

    那是兩種不相通的語言對彼此的靠近,是一種對外國人的接近,是一種被禁止的接近。孩子們哧哧笑着,笑得不太自信,有點幸災樂禍,還有點發愁的滋味,因為有些話他們還不太明白。不過他們知道,這個外國佬儘管喝醉了,卻還是為他們的海景付了賬。有時候,會有長長的貨運火車開過村子。貨車在深夜哐啷哐啷地響,聲音蓋過了音樂。

    接着傳來了母親們的呼喚。孩子們把醉漢一個人留在那兒,留在地上,椅子邊,樹叢旁。天早已經黑了。

    樂手們把樂器打包裝進小箱子。只有架子鼓依然立在桌子間。

    那個外國佬怎麼了,鼓手問。

    他指着醉漢,用鼓棒掠過額前的頭髮。他把鼓棒塞進上衣口袋,向門口走去。

    來吧,他對伊蓮娜説。得了,夠了。

    伊蓮娜穿過酒館。

    她沒跟過來。

    伊蓮娜走向了醉漢。喂,伊蓮娜説,喂,站起來。你必須離開這兒,警察馬上就來了。聽見沒?

    伊蓮娜把醉漢靠在附近的一棵樹旁,腿抵在樹幹上,以免他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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