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血戰。我們所有的延津“新軍”,都成了曹的俘虜。主公,你及你的軍隊,再加上我們,原來這麼不經打。曹這次反攻用的力量很大,軍隊像蜂蜜和螞蟻一樣,“嗡嗡”地翻着蛋滾過來,據説有一百萬。百萬之中,當然有許多也是曹新操辦起的“新軍”。上次曹撤離延津之後,退踞汲縣、滑縣、濬縣等地,據説在那裏卧薪嚐膽,伺機反攻。百萬“新軍”,都是在那裏另起爐灶、招募訓練的。現在時機成熟,要來報仇雪恨,洗去上次敗走的恥辱。曹説:
“一個xx巴延津,我讓袁紹三個月,現在麥子收到了家,我該回去看看了吧?我早就説過,讓不是目的,是為了更好地佔;佔也不是目的,而是考慮黃河之北的根據地,該連成一片了吧?”
曹手下的眾將官見曹這麼大長眼光,都齊聲擁護,説早等得不耐煩。於是吶喊,跺腳,咬牙,放屁,摩拳擦掌,羣情振奮。於是開拔過來。我有一個姑媽家,就在汲縣蛤蟆屯,我一個表兄,就在蛤蟆屯的“新軍”裏,這次也跟了過來。滑縣有道口,道口有道口燒雞,很出名。據説百萬軍中一人一隻燒雞,一手啃燒雞,一手執長矛,鋭利不可擋。當然,水來土屯,兵來將擋,我們主公、軍隊及我們的“新軍”,也不是吃素的。我們不能眼看着敵人來佔我們的土地,吃我們的麥子,淫我們的婦女,挖我們的小孩子的心肝。曹軍黑壓壓一到,我們就拉開了戰場。主公、士兵及我們頭剃青禿瓢、蒙着白毛巾的“新軍”,都伏在村西土崗後,把槍、梭標、鳥銃和土抬炮架在土崗上,等着曹軍的到來。曹軍大隊人馬來到眼前。果然,人比我們多,鋪天蓋地。百萬軍中,旗門開處,旗門開處,擁出曹丞相。久違了,丞相。我從土崗後探出頭,見丞相騎在大白馬上,談笑風生。幾個月過去,丞相不見胖,可也不見瘦。談話仍帶着安徽家鄉的口音。這時我又看到,他身後轉出乾癟總管和白石頭。幾多時間不見,總管還是那樣乾癟,但白石頭這小子個頭倒長了許多,跟着丞相吃飯油水大,臉胖得已夾鼻子夾眼。小子身上衣裳也乾淨,青綠色的曹軍制服,戴着插公雞尾巴的頭盔,身上揹着一架盒子炮,手上還戴着一白手套。我看看白石頭,又看看蜷縮在土崗後的我,一身髒兮兮油漬漬的破棉襖,破棉襖露出一朵髒棉花,臉上東一道西一道,鼻涕流水的,再往上是一個青禿瓢,青禿瓢上纏了個沾滿牛油的羊肚子手巾,不禁有些自慚形穢。但又想到別看你白石頭乾淨,你爹白螞蟻,你娘你姐你妹妹,都讓我們亂棒打死了,吊在“望曹杆”上放了西瓜炮,心裏又有些惡劣的得意。這時曹丞相一馬躍出,站在軍前,叫袁主公説話。主公也從土崗後鑽出,站在土崗上。曹笑着頷首:
“主公別來無恙?”
袁也笑,朝地上啐了一嘴唾沫:
“丞相一向可好?”
丞相:
“近日有什麼樂子,告我也樂一樂!”
主公:
“xx巴窮鄉僻壤(主公這樣説,可傷我們延津人的自尊心,你不是挺體恤下民、和藹可親的嗎?)有什麼可樂的,就打了一回獵。”
丞相:
“可打到什麼?”
主公:
“一個人,幾隻狐狸,幾隻pao子。丞相稀罕,拿走吃去。”
丞相搖搖頭,又問:
“沈姓小寡婦可好?”
主公:
“還好。”
丞相:
“上次我做得不對,拔了她的牙。但也是一時氣惱。不知主公喜歡的,就是那兩顆牙。早知這樣,絕不會那樣做。”
主公: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再説,喜歡一個女人,也決不在牙。丞相經驗比我多,自然知道這一點。要的是另外一副牙。”
丞相哈哈大笑:
“主公痛快。我就放心了。還有一事請教。景升(即劉表)離主公很近,可還有走動?”
主公:
“上次他小女過生日,讓人送過去一個蛋糕。”
丞相:
“豬狗不如的人,何勞主公送糕?”
主公:
“大面上,還要説得過去吧!”
丞相:
“這xx巴玩意還那麼荒淫無恥?”
主公:
“那麼一把歲數了,改也難。”
丞相:“消滅劉景升,如捻死一隻螞蟻。”
主公:
“當然,頂多如踩一隻屎殼郎。”
丞相:
“這次我們會獵,主公有多少人馬?”
主公:
“如前一樣。丞相呢?”
丞相:
“不過百把萬。”
主公笑了:
“照丞相説,這仗我要輸了?”
丞相笑:
“不盡然不盡然,打着看吧。輸贏並不重要。關鍵要打出胸襟和氣度,排出穢氣。上次不是我逃跑了?不在輸贏,在排放,對吧主公?”
主公頷首而笑。
丞相:
“這次這樣,誰輸誰請只羊腿,怎麼樣?我要回中軍帳飲酒了,讓小的們打吧?”
主公:
“可以。我也回府上飲酒。丞相可有什麼好酒?”
丞相:
“花雕,送你兩瓶?”
主公:
“可以。這是好酒,我也愛喝。”
丞相便讓侍衞越過開闊地送過兩瓶花雕。主公、丞相都懷抱花雕,分別回府和回帳飲酒。接着小的們在土崗內外就開戰了。先是陣地戰,後是肉搏戰。百萬人扭在一起,啃腿的,咬蛋的,掐脖子的,到處是變形的臉和折斷的胳膊腿。從天明打到天黑,又從天黑打到雞叫,主公和丞相都喝醉了,各擁一個寡婦睡覺,這邊戰鬥才結束。死十萬傷二十萬,主公勝了,丞相退了。主公勝是因為軍隊和“新軍”地形熟,娘們小孩都在身後,要保家衞國,加上片鑼給大家燒酸辣湯,大家戰鬥積極性高;丞相敗是因為他們遠道而來,是疲憊之軍,加上水土不服,拉稀,口音聽不清,容易摸岔道,故敗了。丞相、主公酒醒,丞相知敗了,生氣,將大將軍斬了兩個,怯陣的士兵殺了二百;主公知勝了,大喜,摸着沈姓小寡婦的xx子,讓大犒三軍,給大將軍和豬蛋、孬舅之流頒獎。勝以後,曹軍偷營,主公小敗。主公反擊,曹又敗。曹軍退三十里。又一次大戰,仍擺在村西土崗。曹、袁又各出陣笑着問候。曹祝賀主公勝,主公謙虛地説,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説過一陣閒話,大戰。這次曹軍一鼓作氣,曹親自帶一監斬隊督戰,後退半步者斬,臨陣逃脱者斬,連那邊“新軍”中我姑媽家的孩子一犯臆症,也給斬了。故曹軍大勝。主公見曹軍勝,領軍撤退,曹軍乘勝追擊。人馬狼藉中,殺我們如麻。連片鑼的酸辣湯鍋也被亂軍踏成了碎片。曹軍直逼我們到黃河邊。這時後有追兵,前無退路,眾人仰面大哭。主公反身大呼一聲,要背水一戰:
“戰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一戰!”
眾人呼應,反身死戰。但這時曹調來直升飛機,做出要炸黃河之舉,要水淹七軍。主公、我們幾十萬人馬都嚇慌了,黃河口一開,我們非葬身魚腹不可。主公一馬拉高射炮團仍在前沿陣地上,一時也調不過來。主公抱着我們大哭,説曹賊兇狠,要水淹七軍,大家跟着我受苦了。主公的孩子尚也在旁邊抱着主公的足痛哭,情形好不悽慘。這時一漁船箭一般駛來。眾人急切搶船逃命,被主公近身侍衞斬殺不少。剁掉的手指頭,在地上亂蹦。最後主公抱着他的兒子上了船,含淚向我們招了招手,船箭一樣地駛去。我們只好望着直升飛機仰天大哭。就這樣,我們成了丞相的俘虜。經過收繳武器,寫棄暗投明書,曹軍開始將我們排隊。幾十萬赤手空拳、蓬頭垢面、渾身血污的俘虜,齊刷刷排滿了田野。這時丞相出現了。仍騎着大白馬,披着戰袍,滿面笑容,檢閲俘虜羣。他笑道:
“以為我要炸黃河了?告訴你們,飛機上就沒有炸彈。嚇嚇你們,你們就當真了?跟着袁紹這樣的蠢豬和市井小人,豈有不當俘虜的?前三仗我敗了,以為我不行了,蠢豬得意了,豈不知小時胖不算胖,出水才看兩腿泥呢!哄哄你們,就當真了。怎麼樣,成了我囊中之物了吧?”
聽了丞相的話,我們都吃了一驚。原來飛機上沒有炸彈。我們卻當了真。大家都哀嘆一聲,自認晦氣。這時丞相向天空中揮了揮手,飛機就盤旋着飛走了。白石頭挎着盒子炮,站在丞相身邊,插嘴説:
“可惜讓袁紹跑了。”
丞相大度地揮了揮手:
“讓他跑,他還能跑到哪裏去?總有一天,也是我的階下囚。”
白石頭忙點頭説:
“那是,那是。”
白石頭又哭着説:
“丞相,我爹白螞蟻、我娘我姐我妹妹,都讓這些人給殺了,放了西瓜炮,丞相,你要給我做主!”
丞相説:
“不怕不怕,馬上給令尊令堂令姐令妹平反,追認烈士,伸冤報仇。”
又問:
“沈姓小寡婦抓到了嗎?”
軍士推出沈姓小寡婦。沉連續跟主公逃竄,已是蓬頭垢面,剛才船到,她想上去,被主公侍衞一腳踢下,換上了主公兒子尚。主公臨走時,看着沉,也眼淚漣漣的。沈被押到丞相面前,我們以為她軟蛋躥稀,誰知這拔了虎牙的小寡婦,倒突然英勇了。仰臉看着丞相,一臉無所畏懼的樣子,讓我們替她害怕。丞相盯住她看。看了半天,問:
“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説?”
沈:
“奴家到了這步田地,只求速死,要殺要剮憑丞相!”
丞相吃了一驚,倒笑了:
“小×,沒想到在袁兒子那養了幾天,倒養出個人樣子了!本想留着你,做個活教材;沒想到你英勇了,那就只好做死教材了!我把姦淫給你留下,把英勇給你殺了,看你還得意?”
沈馬上不得意了,灰心喪氣,眼淚漣漣。這時丞相一揮手,馬上有軍士上來,一梭標上去,將沈戳了個透心涼。花花綠綠的腸子,湧了一地。從此,沈姓小寡婦,成了一千多年來延津一個反面婦女死教材。看看,與人勾搭成奸,到了關鍵時候,就兩邊不是人,沒有好下場吧?
殺過沈姓小寡婦,丞相又看我們。問:
“你們怎麼辦呢?”
我們二十萬俘虜“刷”地一下跪到地上,齊聲答:
“我們願意投降丞相。”
丞相笑了:
“你們這些刁民,也跟一個破鞋寡婦差不多,過來過去,幾水了?幾趟了?依我看,還是不要你們的好。”
我們齊聲哀求:
“我們也是被迫無奈。投降袁是假,等待丞相歸來是真。丞相當初在延津時,我們是怎麼樣呢?”
丞相:
“別騙我,我比你們更清楚你們。這樣吧,看以前跟過我的情面,我收降一半,處置一半。收降一半證明本丞相心胸寬大,殺一半以儆效尤。”轉頭對軍士:“動手吧。”
於是,在哭天搶地聲中,軍士把我們人羣分成兩半,東邊十萬,西邊十萬。東邊西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哪邊是生,哪邊是死;自己是在生一邊,還是在死一邊。這時軍士請示曹:
“要哪一半?”
曹説:
“讓我扔個鋼beng試試。正面是東,反面是西。”
大家看着丞相扔鋼beng。鋼beng上了天,大家眼巴巴看它;鋼beng落了地,大家齊刷刷全沒魂了。冥冥之中,一個軍士説:
“右邊,右邊!”
左邊欣喜若狂,接着全軟了身子;右邊的驚跳起來,接着四處亂竄。但四周是軍士,哪裏出得去?出去的都被亂刀砍死。接着,百萬軍士殺十萬人的壯觀場面出現了。刀殺在脖子上,快刀斬亂麻,就像起密封瓶塞一樣,“砰”地一聲,人頭就落了下來。“砰”“砰”“砰”“砰”地聲音不斷響着,急促而有節奏。人脖子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有黑有白,有糙有嫩,有男有女,於是“砰”“砰”“砰”“砰”地音響也個個不同,前後連在一起,就像用鋼錘敲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水碗,組成了一個優美動聽的樂曲。惟一感到可惜的是,豬蛋、孬舅、我也都在右邊一堆十萬人中。在聽了前邊的音樂,快板,慢板,不太快的快板和不太慢的慢板,正為樂曲賞心悦目時,突然感到樂曲聲離自己越來越近,才想起自己也要被殺,便驚慌起來。豬蛋、孬舅都躺到地上打滾,聲稱自己過去都見過丞相,是丞相的心腹,當過“新軍”小頭目,現在不能這樣。我也熊了,尿了一褲,拉着劊子手的衣袖説,我過去給丞相捏過腳,饒我一饒,要不問問丞相,他老人家肯定還記得起我。那邊兩個劊子手,不由分説,已將豬蛋、孬舅的瓶蓋給打開了,冒出五顏六色的煙氣。(豬蛋啊孬舅啊,你們還威風不威風了?你們還牛×不牛×了?你們還在“新軍”旁邊威風地喝斥人不喝斥人了?威嚴的檢閲,火燒地球,壯觀的圍獵場面都哪裏去了?)我這邊的劊子手好些,聽説我曾是丞相身邊的人,不敢造次,便手提血淋淋的屠刀,去到丞相邊打問。但一個劊子手,哪裏能親自跟丞相説得上話,只能問一問丞相的身邊人。可惜呀,他問得不巧,問到了白石頭。白石頭他爹他娘他姐他妹妹,都是我們弄死的,也正有深仇大恨要出而且正看着殺人在出,出得眼紅,出得眼熱,出是解恨,出得解饞,現在問到他頭上,下一個人該不該殺,何況又是我,一個與他之間早有醋意的人,他能怎麼説?任何人如是現在的他,都會不假思索地説:
“什麼曾給丞相捏過腳,我一直在給丞相捏腳,哪裏又鑽出個捏腳的。不説是捏腳的還好,説是捏腳的更可恨該殺。我最恨捏腳的。以後再碰到這情況,不要再問了!”
劊子手伏下半邊身子答:
“zh!”
然後為我欺騙他而感到憤怒,惡恨恨跑回來,就要對我動刀子。我為了向他證明此事確實有過而並非欺騙他,忙揚起我的右手,因那手曾給丞相捏腳,現在還留着與丞相相同的黃水;我還想背幾首詩,以證明這是我跟丞相討論過的;還想説説丞相身邊一些外人不知的生活瑣事,日常愛好,飲食習慣,作息制度,並告訴他將來準備寫本這樣回憶偉人日常生活的暢銷書——以證明我確實曾在丞相身邊呆過而不是欺騙他,但劊子手硬是不由我分説,揮手向西,一道白光閃過,我聽到“砰”地一聲,我的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