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有些委屈:
"可我明明是清醒的呀。要瘋是他們瘋,反正我是不瘋。要瘋是另有原因,反正跟我的統帥和改變沒有關係——誰願意統帥一幫瘋子呢!"
誰知這又上了老杜的當,老杜得意地點着老馬説:
"可世界上的統帥,沒有一個不希望自己的民眾改變和發瘋。連幫主和氣功師,都希望自己的門徒和弟子成為傻子和瘋子呢——不然怎麼以售其奸呢?你就不要金蟬脱殼和推卸自己的責任了——聽説過漆寶之憂嗎?"
這時老馬就像剛才的重病區的瘋子一樣入了老杜的圈套和牢籠——明明知道上了當,可還無法逃脱,只有按照對方規定的鐵軌和道路滑行——老馬愣愣地問:
"漆寶是誰?家住五十街西里嗎?"
老杜鄙夷地點着老馬説:
"看你聰明伶俐,原來不學無術。看來不管是改變或不改變,你都是一個鞋匠。我一個殺豬匠都懂歷史,而你連漆寶都不知道,怎麼能不發傻和發瘋呢?漆寶不是五十街西里你二姨,而是春秋魯國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過時未嫁人家並不擔心,每天依着一棵棗樹仰天嘆息。老馬問:二姨,你每天在這裏嘆息什麼?是想念自己的心上人或是在世上找不到心上人嗎?而你二姨又對你一聲嘆息:志不同道也不同,二姨整天不是擔心自己的夜生活如何度過,而是擔心這個世界和民族的白天,魯君老,太子幼,一旦魯國有難,君臣父子都將受辱和發瘋呢!看看人家漆寶,看到台上老的老小的小,沒幹系還主動擔當責任,而你有責任還極力推脱。誰不承認自己發瘋呢?只有瘋子本人——就像酒鬼從來不承認自己喝多一樣!"
這時老馬就覺得自己確實有些瘋又有些傻。沒傻沒瘋也讓你逼瘋。這時老馬才看出屠户老杜的本相。多夜之後老杜又説,這些經驗也是改變之前從生活、五十街西里和屠宰場學來的,殺豬之前不讓豬變瘋,對於豬的臨終也許更痛苦和更不人道呢。這時老馬又有些自憐,從凌晨四點折磨到日上三竿,就是為了讓老馬在水晶金字塔裏變成個傻子和瘋子嗎?對於眾人的瘋傻和改變,自己有沒有責任呢?自己應不應該馱起已經變傻和變瘋的故土和五十街西里呢?與其一人清醒,還不如變傻和變瘋呢。親人變傻和變瘋之前沒帶着我,現在倒是老杜大爺又給了我一個加入、進入、渾然不覺一次一納米地混入的機會。不是動脈注射,而是一分鐘一滴的靜脈點滴。不是灌溉,而是滲透。到底跟老杜大爺是親戚關係呢。説是老杜大爺逼我和害我,用長遠的歷史眼光看説不定還是幫我和愛我呢。世上只要有一個人愛我,我就成不了大齡未嫁的漆寶。想着想着老馬又想通了,倏忽和轉念之間,他就真有些瘋和傻了。他就不再強調個性、人權、隱私和自我了,加入大眾和混沌一人唱眾人和不管不顧走哪算哪把一切都交給歷史和上帝脱下太尉的官服也就無官一身輕了。老馬突然覺得自己像卸了重載的貨車,速度加快直達目的打開雙蹦燈超過一輛又一輛還沒有覺悟和卸載的貨車只覺得兩耳生風樹林和天地一排排向後退倒也心曠神怡天地廣闊禁不住一個人唱起了愉快的歌。回想往事也許有些辛酸,但悲喜交加歧路分手又給我們的歷史往事增添了些許回憶。情感的一點延伸,幾十年後竟成了神奇;早年的一些誤會和齷齪,竟成了你改變和成名之後的談資。你無恥不無恥呀?但你轉眼又將無恥化為自嘲。想到這裏老馬又落下了淚。看到老馬一會哭一會笑老杜又強調:
"看,這不就是傻和瘋的具體表現嗎?覺得自己清醒,早已是其中一員;説你是新來的,看你的情感反應倒像是熟門熟路。"
老馬又轉悲為喜心平氣和地説:
"老杜大爺,經過您的啓發和引導,我終於認識到自己傻了和瘋了。已經瘋了和傻了卻不承認,又改變了一次卻不自知,表面看是矇混世界和他人,其實是一種自欺到頭來還是害了自己。如果您不是我大爺,也許直到今天您還見死不救呢。本來是漆黑的夜和滾滾的江水,在老杜大爺的搭救下,我終於從翻滾寒冷的江水中被救上了岸;在我渾身濕淋淋和哆嗦打顫咳嗽着往外吐黃水的時候,卻發現漆黑的長江上,陡然搭起一座幾十裏的鋼鐵大橋橋上又燈火通明。豪華的長江遊輪上,大爺給你洗了一個温暖桑拿又給你披上了毯子,這時你怎麼能不為逃離深淵而慶幸和感激涕零和為自己過去的執迷不悟而感到後怕、恐懼、自責和自厭呢!如果這個時候你還向往冰冷的江水,你就一定是瘋了。你已經自責和自厭了,大爺卻不厭其煩和苦口婆心從凌晨四點到日上三竿地在繼續對你教育和挽救。如果這個時候你還不陡然轉化和迷途知返,你不説對得起對不起你大爺的苦心——大爺圖什麼呢?——你對得起你自己和自己幾十年吃過的糧食、蔬菜、水果和牛羊肉嗎?——你對得起改變的五十街西里嗎?現在我不是為了自己的覺悟和清醒在那裏慶幸流下了幸福之淚,而是想着普天下還有許多人明明瘋了和傻了還不自知像過去的自己一樣繼續在寒冷的江水裏掙扎和沉淪,我在心裏就替他們難受和難過不是譴責他們而是像大爺一樣同情他們和嘆息他們流下的是擔心和痛心之淚——到了上帝清算的那一天你還往哪裏逃呢?——大爺,我這樣分析自己和他人不擔心自己而擔心別人在境界上就有點接近漆寶了吧?"
這時老杜偶爾有些疏忽——也是看着被自己轉化的成果有些得意和忘乎所以,但恰恰在這條山路轉彎處上了鞋匠老馬的當——雖然從整體和宏觀上他還站在高處,但在這處細節和零碎上他卻打了敗仗。他眯着眼睛點燃一棵煙説:
"還不能説已經接近了圓滿和漆寶,但經過近八個小時的教育和轉化,起碼已經脱離了過去的老馬。"
這時老馬開始得寸進尺:
"既然已經脱離了自己和過去,大爺,您現在把我放回去吧——從凌晨四點到太陽偏西,咱們也磨蹭十來個小時了,我肚子已經咕咕叫早有些餓了。"
這時老杜突然清醒過來。看來還是沒有迷途知返和轉化呀。老杜將手裏的煙摔掉——又氣急敗壞地指着老馬説:
"看來還是沒有瘋和傻呀,看來還是不承認自己瘋和傻呀,看來還是沒有改變呀——如果已經瘋了和傻了,怎麼還會知道温飽和飢餓呢?大爺花了十來個小時——擺歷史,講現實,放投影,你沒有轉化反倒又倒退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一句話倒退幾十年。你不説對得起對不起時間、你大爺和你自己,你對得起剛才銀幕上燒焦的大樓和親人嗎?你十來個小時沒有吃飯就覺得委屈,大爺十來個小時不也滴水未進嗎?你在那裏完全是一個被動,大爺還負有教育和轉化的責任在引導整個談話和教育的進程不比你辛苦?大爺已經瘋了和傻了不知飢飽,你已經瘋了和傻了還在那裏故作清醒嚷嚷餓了——大爺如果沒有瘋和傻,也已經被你氣瘋和氣傻了!——你是要把大爺從瘋和傻的幸福時光再氣回到清醒的狀態嗎?現在我可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了!到底是誰在教育誰?到底是誰在轉化誰?誰是你大爺?你才是我大爺呢!不要忘了那時你是一個太尉,你僅僅是要擺脱自己的瘋和傻嗎?你是要擺脱自己的歷史責任!像你這樣厚顏無恥的人,古往今來我還沒有見過!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有臉説吃飯!"
接着氣鼓鼓地坐在那裏。誰知老馬得理不讓人,甚至開始了第一次反擊,他看着老杜激動和生氣的樣子冷冷地説:
"大爺,在你憤怒和生氣之餘,請不要忽略一個常識,就是瘋了和傻了,也不一定不知道温飽——如果不知道飢飽,集上的傻子和瘋子怎麼還知道端着飯碗乞討呢?"
老杜這時一聲嘆息:
"看來我真要被你逼瘋和逼傻了,看來你又要穿上太尉的衣服,我又要逃出水晶金字塔回到過去的五十街西里開肉鋪了——我倒不是心疼自己,我是可憐祖祖輩輩住在和新遷來的五十街西里的居民!已經被人逼瘋和逼傻了,瘋了傻了還無人承擔責任被人遺棄和遺忘不算還有人要大吃大喝。墮落有這樣的墮落嗎?腐化有這樣的腐化嗎?不顯得太過分一點嗎?還有誰在尊敬和重視我們?集上的乞丐能代表我們改變的五十街西里的居民嗎?你這樣比喻和隱喻是一個什麼意思?——如果不是像不知漆寶一樣是常識上的無知,就是別有用心又要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要大吃大喝嗎?你是藉着大吃大喝又要把我們引到另一條斜路上去吧?老馬,我算看透你了;看着是一個老馬,原來是一個別人——不是你現在不瘋和不傻,而是在瘋和傻上已經超越了我們看來真是瘋過了頭和傻過了頭。不要自以為得計,矯枉過正它就是倒退。不要以為僅僅是害人,説不定蛇頭反轉最後咬死的是你自己。罷罷罷,既然不能志同道合,既然你要墮落下去,既然我對你無能為力,我們只好馬上分道揚鑣——你要吃你就吃,你要喝你就喝,你要走你就走,你要自誤和自裁我們也沒有辦法,反正我不隨波逐流和開歷史的倒車,我不會上你的當,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個人在這水晶金字塔裏繼續辟穀和絕食下去——既然我代表着五十街西里改變的居民,我們就要對這個世界有一個態度!"
老杜開始大義凜然和視死如歸。浩然正氣之下,他像剛才的老馬一樣又有些自憐。自己圖什麼呢?苦口婆心十來個小時,被挽救和教育的對象還頑固不化並繼續硬化下去,如果五十街西里改變的居民一個個都像老馬,我老杜索性也破碗破摔隨你們去算了。像多夜之前殺豬一樣,看來這次刀口、切入口和突破口沒有找對,讓一頭豬拖着血刀和血脖子逃走了。早知這樣,第一個被教育和轉化的對象就不找老馬應該去找賣雜碎湯打燒餅的老郭。過去他每天凌晨兩點來批發我屠宰場的下水,對他説話就像賣給他下水一樣也有些份量,不像老馬這樣僅憑親戚關係利益並不交關他就無法無天和自做主張了。為了自己的錯誤老杜又有些急躁,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他氣呼呼地做出了決斷:抄起肉案子上的控制器"忽"地一聲將牆壁關掉——牆壁又合攏成長江、黃河、長城和太行山的山水畫,揮手讓衞兵把老馬押解下去——準備押下老馬再換老郭,但這時老馬看到老杜氣急敗壞的樣子卻有些慌亂——到底是變得年輕成為後來者穩不住陣腳呀——誰知道被衞兵押下去會是一個什麼下場呢?屠户出身的人,什麼做不出來呢?水晶金字塔就建築在過去的屠宰場上——多夜之後老杜又得意洋洋地説,這也是給老馬設下的圈套之一;
如果他真要把錯誤堅持下去我也是沒轍——看到衞兵挎着槍來到他面前,老馬又有些慌亂想往回縮,並且——為了縮減自己的錯誤和挽回錯誤的面子——老杜是用氣急敗壞,老馬是用忸怩作態和移花接木,想利用過去的親戚關係和玩笑口氣來沖淡剛才事態和錯誤的濃度和性質,就像一個少女忸怩作態用玩笑的口氣來擺脱一場錯誤和搭別人的車一樣——説:
"已經到了要走的地步了嗎?事情真要結束了嗎?就讓我這樣任着性子瘋下去和傻下去嗎?大爺會看着我在自掘的墳墓裏掙扎而見死不救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覺得錯誤不在我而在大爺了。——剛才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説了一句錯話我見諸行動了嗎?我只是提了一下腸子餓我脱離大爺了嗎?就不能給大爺提一個建議嗎?我只是給大爺提一個建議我全盤否定大爺了嗎?——提建議的本身就不是靠近和緊密嗎?我的二大爺喲,一句玩笑話值得這麼認真嗎?您這是急我呢還是急您自己呢?如果是急我,您就有些犯不上,我犯了錯誤可以繼續滑行和墮落——死不足惜,如果您因此急壞了自己的身子可就讓我死不瞑目嘍。親愛的大爺,其實問題沒那麼嚴重,事到如今,我還是承認自己的瘋和傻和您關於瘋傻的理論基礎的。您剛才關於瘋和傻的一切論述都嚴絲合縫和完美無缺,我的意思僅僅是,作為一場多幕話劇,儘管我們瘋得和傻得不輕,但話劇中間總要有些停頓和幕間休息,也是可以喝口水和吃口飯的,不然不説演員累不累和餓不餓,作為台下的觀眾神經一直繃着也開始思想懶惰和精力渙散了。台詞句句精彩,觀眾不美死也得累死。
國與國之間的談判,中間還要説些黃色笑話調節氣氛呢。不能總是滿堂灌,不能總是一根筋——如果它是一罈酒的話,該加水就得加水,該沖淡就得沖淡;什麼叫藝術節奏呢?這就叫藝術節奏。現在也沒有外人,在場的衞兵也都是您的心腹,咱爺倆兒推心置腹地説一句話,從凌晨四點弄到了太陽偏西,咱們作為兩個傻子和瘋子,您的肚子到底餓不餓呢?"
這時老杜因為老馬的繳械投降又有些放鬆警惕,思想稍一滑行和懶惰,就又上了老馬的當——這才叫軟刀子殺人呢——於是順着老馬的思路想了一下:
"餓也許會感到有些餓,但我一想起片頭之中為了人的尊嚴和江山社稷鮮血噴湧倒下的前輩們和大牲口,我就熱血沸騰為了瘋傻的五十街西里而不知飢飽了——以為那片頭僅僅是裝飾和為了靜場嗎?真正的目的還是為了教育——這也是教育和轉化的一部分。飢不説飢,飽不説飽,什麼叫瘋和傻的最高境界呢,這才叫瘋和傻的最高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