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9月,米蘭
他們按地位的高低站在那裏。“上帝”在先,“聖母”馬利亞,然後是嬰兒。
到米蘭大教堂來的重要客人和前面兩位已經很熟了,但嬰兒才剛剛出生。
她是意大利最大的集團公司法瑪公司的老闆吉安·巴第斯塔·達歷山德羅的女兒。這是她首次公開露面。
當總理抱着孩子,紅衣主教口中唸唸有詞地吟誦着拉丁文的洗禮詞,命名她為西爾維亞·馬利亞·達歷山德羅時,她的母親卡泰麗娜對丈夫輕聲説道:“我真希望自己相信上帝,這樣我就可以向他表示感謝了。”
他咧開嘴笑了,擁抱着妻子。
“上帝是存在的,卡麗娜①,不然我們怎麼會相遇的呢?”
①卡麗娜,卡泰麗娜之愛稱。
儘管達官貴人們都是從世界各個角落飛來的,但從某個意義上講,走的路最遠的是馬里奧·里納爾迪,因為這個吉安·巴第斯塔的對手和最好的朋友出生在意大利南部一個落後的小地方,長到10歲才有了一雙鞋。現在,他已是密特羅公司(都靈機械製造公司)的總裁,意大利第二位最富有的人。他的公司生產從吹頭髮的吹風機到直升飛機等各種產品——更不用説從法瑪公司生產線上下來的每一輛汽車上的輪胎了。
儘管這一時刻再一次屬於吉安·巴第斯塔,工業界的巨頭全都眾星捧月般圍着他轉,馬里奧卻有一點可以自慰:即使有了兩次婚姻,吉安·巴第斯塔以自己的鉅富卻買不來一個兒子。而這正是他所擁有的。
教長在往嬰兒頭上灑水的時候,馬里奧對身邊那個膚色微黑的英俊少年輕聲説:“她將要成為你的妻子。”
16歲的尼科不知道這是命令還是預言。
密特羅公司財富的繼承人進入了成年。他一天活兒也沒有幹過——而且也不打算幹。
為了讓父親高興,尼科走完了大學教育的過場,給貧困同學錢代他寫論文,甚至替他考試。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從童年起他就愛上了速度:地面上、天空裏、水中。這種廣泛的愛好為他一年到頭提供了冒險的機會。
夏天,他把賽艇停在尼斯港,把父母產業上招待賓客用的宮殿般的房子據為己用,身後跟着不斷變化的人羣。
儘管父親力圖培養西爾維亞對陌生人產生本能的警惕,他卻並不認為自己在裏維埃拉①的鄰居的兒子是個外人。而且尼科還是吉安·巴第斯塔最喜歡的網球球友,每年兩人都要進行持續整個夏天之久的馬拉松式的比賽。誰也不願意輸。
①裏維埃拉,法國東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遊憩勝地。
西爾維亞總是坐在球場邊,不時地站起身來用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宣佈”比分。
尼科最新的公主,絢麗多姿的西蒙娜·加託帕多迷上了她。
“你願意什麼時候和我一起打打網球嗎?”她問道。
“打多少錢的?”小姑娘天真地問道,“尼科和爸爸輸贏可大着呢!”
“她這麼説是為了讓你不想打。”尼科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你的侄女太可愛了。”
“她不是我的侄女,她是我的夥伴。”他説道,一面摟着西蒙娜向平台走去。
西爾維亞痛苦地看着他們離去,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嫉妒。
而尼科自然是忙於自己的活動,根本沒有注意到小姑娘在愛慕着他。
一年冬天,馬里奧和西爾維亞的父親帶她去看尼科在科第納丹佩住比賽雙連雪橇。看着她的英雄和隊員一起沿着滑道飛馳,她感到自己平時被困住、被保鏢窒息住的那部分自我也飛了起來,因為尼科非常真實地實現了她自己對自由的幻想。
那天下午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的雪橇碰上了一片水,失去了控制,旋轉着翻了幾個個兒。司閘員也掉了出來,但顯然沒有受傷。
西爾維亞放聲大哭。吉安·巴第斯塔把她抱了起來,安慰她。
在急救站裏,醫生初步檢查了一下尼科骨頭斷裂的情況,做好準備使他能乘直升飛機到米蘭去。
“你能行嗎?”西爾維亞擔心地問道。
“沒問題,”他做出勇敢的樣子説,“我是不可摧毀的。”
吉安·巴第斯塔到醫院頂層小里納爾迪那寬敞的病房去看他,回來後對妻子和女兒説:
“我看他得在那兒呆上好幾個月了。”
“也許這回醫生能移植點理智到他的腦子裏去,”卡泰麗娜不以為然地説,“那樣他也許會找到點有價值的事情去做。”
“我想他已經在找了。去看他的人的名單就像一本工商界的《名人錄》。我想此後他將要在這個地方競爭金牌了。”
“好,他今後也該安定下來了。他到底在等什麼?”
這時,一直安安靜靜在一邊玩兒的西爾維亞尖聲説:“等我呀!”
1964年春,卡泰麗娜·達歷山德羅被一個恐怖組織綁架。他們索要了一筆大得不像話的贖金。
意大利警方這次以極快的速度,以極高的、從未有過的效率凍結了達歷山德羅家所有的銀行賬户,以免他們向恐怖分子的要求屈服。
這時,里納爾迪父子用行動證明了他們的友誼。
在馬里奧飛到倫敦去籌美元時,尼科飛速趕往瑞士的盧加諾,帶回瑞士法郎,使吉安·巴第斯塔能滿足綁架者的要求。
不幸的是,一直在竊聽電話的憲兵先於贖金到達了恐怖分子那裏。
在隨之而來的交火中,卡泰麗娜中彈死去。
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起,吉安·巴第斯塔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他無法再面對這個世界。
儘管他知道女兒需要他,但他缺乏這份情感強度去做出反應。就彷彿生活在一堵玻璃牆的後面,他能夠看得見,卻無法接觸到別人。
安慰西爾維亞的任務落到了尼科的身上。
葬禮的前一天,當他的父親獨自和吉安·巴第斯塔在書房裏的時候,小里納爾迪溜達到了遊戲室裏。
儘管玩具和娃娃扔得到處都是,房間裏卻沒有人。
於是他又轉到樓下,走進花園,經過毫無生氣的游泳池和同樣渺無人跡的網球場。
終於,在向前面噴泉的方向看去時,他看見西爾維亞坐在一張長凳上,兩眼呆呆地望着天空。她的女家庭教師特納小姐正在給她朗讀,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這個10歲孩子的臉上一副淒涼孤獨的神情。
即使在她終於注意到他以後,她也既沒有笑,也沒有撲到他的懷裏來。
他向女教師點了點頭,在小姑娘身旁坐下,開始輕輕説道:
“西爾維亞,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麼難過。我是説,為你媽媽——也為你。”
片刻的沉默後,她開口了,聲音空空的。
“世界好像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
“是的,我明白在現在這個時刻,生活一定是難以忍受的。但你不能放棄,你知道你媽媽對你的希望會是什麼。”
她搖搖頭,臉上的神情表現出了痛苦,也同樣表現出了困惑。
“尼科,爸爸不願和我説話。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
“你要給他一點時間。他在盡他所能地應付着這一切。”
她神情異樣地看着他。“你相信上帝嗎?”
“難道他們在學校裏不教這個嗎?”
“教,可我是在問你。你信上帝嗎?”
“呃,有時候信。”
“我只是想問問他,媽媽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壞到他要懲罰她。”
是的,尼科暗自想道,這毫無疑問是我不信上帝的時刻之一。
他看着地平線的方向,用盡可能隨便的口氣説:“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可覺得冷了。咱們都回屋子裏去吧,弄點暖和的好東西喝喝。”
起初她沒有回答。
“來吧,朋友,”他把手伸向她,“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慢慢站起身來,三個人走回宅子裏去。
葬禮不對外公開,但這一悲劇卻被無情地四處傳播。
一羣瘟疫般的專門報導上流社會新聞的攝影記者站在公墓牆外匆忙搭起的台子上,照相機像黑兀鷹一樣,貪婪地吸食着受害者的悲痛。
參加葬禮的人們跟在棺材後面慢慢地行進,尼科拉着西爾維亞的手跟在吉安·巴第斯塔和馬里奧·里納爾迪的身後走着。
葬禮結束後,當達官貴人們開始離去時,西爾維亞國在墓坑旁輕聲説道:“再見,媽媽。”
然後她轉過身子,重又握住尼科的手,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