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全部的人口突然減少到只剩下西爾維亞和我。
在班上,我們從早到晚坐在一起,晚上就在附近不同的小飯館一起吃飯。在完成規定的第二天課程的準備後,我們就會合起書本來聊天。
如果西爾維亞有着某個獨一無二的特點的話,那就是充滿激情。
她致力於做個好醫生,熱愛歌劇,瘋狂地迷戀職業籃球,熱情地擁抱着生活的每一個方面。現在回想起來,她在我心中喚起的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後的合唱中那種狂喜的感情:“歡樂,上帝的光輝,極樂世界的女兒……”
不知怎的,財富的重擔和童年痛苦的傷痕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妨礙。
至少起初似乎是這樣。
顯然她一直過着極受保護的生活,沒有什麼親密朋友。她天真坦率,不去掩飾存在於她無瑕外表下的複雜性。有意思的是,她經常提到她的母親。
“和父親結婚的時候,媽媽是《晨報》,意大利最大的一家晨報的編輯。但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幾乎沒有一個晚上不在一起。我出生以後,她把住宅的一翼改成了辦公室,在大膽冒失的摩托車通信員、迷人的魅力——以及非常響亮的説話聲——的配合下,在家裏指揮一切。然而她不像那些只顧事業。沒有時間給孩子的女人。無論日夜,只要我需要她,她總是在那裏。”
經歷了痛苦和歲月的間隔,已經很難説這究竟是真實的記憶還是理想化了的回憶。
“後來你是怎麼過來的?”
“呃,有我的父親在。”她柔聲説道,口氣裏更多的是忠於家庭的感情,而不是她真正的想法。然後她低聲承認道:“儘管他更需要我對他的支持。其實爸爸從來沒有能夠真正恢復過來。他直到現在還在拼命工作。我很為他擔心。”
“可是誰為你擔心?誰和你玩?誰送你上學呢?”
“不同的人。我並不特別記得哪個人。當時這好像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全穿着一樣的制服。”
説到這裏我忍不住評論道:“我一直相信有兩件事是不能讓別人代替你做的——理髮和當父母。”
她笑了,會意地、贊同地笑了。“我在學校裏最要好的朋友莎拉·康拉德沒有執照,可喜歡搞心理分析。根據她擅自得出的意見,我患有嚴重的父母缺失症。據她説,如果我不找個心理醫生談談,很可能會把生活中的一切關係搞得一團糟。”
別包括和我的關係,我心裏想道。立刻,我便極力驅散這突如其來的脆弱表現。
“得了,西爾維亞,一切規則都有例外。我是説,有些來自人多、關係密切的家庭的人照樣和孤獨的人一樣搞不好關係。我只舉一個經典的例子成住在鞋子裏的老婦》。”
“沒錯。”西爾維亞大笑,接着背誦道:“‘她把他們全都痛揍了一頓,然後讓他們上牀去睡覺。’”
“對。順便問問,用意大利語念聽起來怎樣?”
“不知道。尼科是用英語給我讀的。”
“啊,尼科。”
“是他。他還教我打網球,下象棋,帶我去看馬戲。”
“那麼我猜你會嫁給他。”我説,掩飾住對自己機會的渺茫產生的悲觀情緒。
“你為什麼這麼説?我的意思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都一百歲了。”
“首先,他沒有一百歲。他年輕得可以和你一起玩耍,又年長得可以依賴。但最重要的是,他似乎總會在那裏,而這一點對你是十分重要的,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把我心中那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花給撲滅了。
“在某種程度上你是對的,”她同意道,“我是説,在我稱為自己的‘鉗閉期’的那段時間裏,他確實是了不起。”
“你指的是什麼?”
“媽媽出事以後,父親一門心思要保護我,這是可以理解的。他不讓我上學,請人來家裏教我。你可以想像,他手下的人對那些可憐的傢伙進行了什麼樣的安全檢查。
“就我的社交生活而言,”她開玩笑地補充説,“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在自己家裏有一應俱全、連爆米花都不缺的電影院夠有多派頭。可是每個週末只有你和那同樣的三四個孩子當觀眾,這並不是多好的事。我到了14歲上才發現,看電影時最不重要的就是銀幕上發生的事。我想和別的人在一起,簡直想得要命。”
“你最後怎麼能夠離開的呢?是否也是在尼科閣下的幫助下做到的?”
“別開玩笑,”她呵責道,“不過事實是,他一直鼓勵我到國外去求學。然而不等父親完全恢復正常,我沒法離開他。”
多麼奇怪,來自一個孩子身上的父母本能。
“最後我決定,要想讓他有朝一日重回人類社會,我就得離開。我是説,我認為如果我讓他獨立生活,他就會不得不開始去尋找別的人。
“總之,英國是唯一一個保安措施使他感到滿意的國家。自然,必須是個天主教學校。因此差不多也就只剩下威爾特郡的聖巴塞洛纓學院了。
“我在那裏很快活,雖然我過了一段時期才習慣了宗教的那一套。除了遇見我最要好的朋友莎拉和學會了世上的一切運動之外,我在那裏還受到了極好的教育。但是每天早晚我唯一祈禱的是,下次探視日讓爸爸挽着一個可愛的女士一起來。”然後她沉思着補充道:“可是他從未這樣做過。
“這意味着我得和他一起在意大利度夏。我無法忍受讓他獨自生活的這個念頭。我未能有機會認識多少同齡人,但我和爸爸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我知道,他很喜歡帶着我一起到工廠去。我使他感到非常驕傲。實際上,那似乎是他唯一不再沉默寡言、真正充滿活力的時候。當他把我介紹給大家的時候,他的臉上會綻出少有的笑容。我也喜歡去工廠。工人們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喜歡他。”
這一點,我從最近在《世界報》上看到的一篇文章中得到了證實。文章提到,她的父親是意大利北部首先為自己從南方來的工人提供低價住房的實業家之一,否則這些工人就不得不把家屬留在老家。
“但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們一起在托斯卡納偏僻森林裏的一家小旅館裏度過的那些週末。那是米蘭和都靈的意大利上流階層中不浮華俗氣的人的度假勝地。”
“如果是這樣,那地方一定真的非常小。”我開玩笑地説。
她笑了起來。“説對了,馬修,所以這個地方才這樣不同一般。儘管名字很樸素,‘旅店’實際上非常閒適高雅。晚上,他們在充滿茉莉花香的花園裏供應晚餐。反正對於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説,那些男人皮膚曬得黑黑的,穿着白色亞麻布西裝,都顯得那麼英俊,可是誰也沒有我的父親好看。女人們都穿着最時髦然而不扎眼的服裝。還有個3人小樂隊為跳舞伴奏。”
“鋼琴、鼓和小提琴,對不對?”
“對,我的音樂家朋友。”她微笑道。
“我琢磨着小提琴會帶來浪漫情調。”
“確實,”她點點頭,“不過遺憾的是,對於一個15歲的女孩和她的父親卻並不如此。”
恐怕不一定,我心裏想。
“每年夏天我都不斷希望我們會遇見一個爸爸喜歡的人。”
想到十幾歲的少女西爾維亞和父親一起圍着舞場跳舞時仍一面謹慎地用眼睛掃視一張張桌子,尋找着合適的寡婦,我受到了奇怪的感動。
“一天晚上,我們旁邊的桌子上坐了兩位女士,年紀較輕的一位膚色微黑,很有吸引力,年齡非常合適。她們離我們很近,我能注意到她手上沒有戴結婚戒指。整個晚餐期間,她們好像一直在往我們這邊看,然後低聲交談。就在送來咖啡之前,年紀大的那位站起身來,吻了吻另一位,道過晚安後便離去了。”
“嘿,這可越來越有意思了。下一步是誰採取的主動?”
“自然是我啦。我突然頭痛起來,説對不起恐怕得先走了,而且堅持要爸爸留下吃完晚飯。
“離開餐廳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看見父親正伸手拿香煙盒。顯然他一點也不着急。這是我已經等了這麼久的一個時刻。我既不能入睡,也看不進書去。我在窗口呆了至少一個小時,伸長了脖子想看見餐廳,看看他們是不是在跳舞。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甚至幻想她會和我們一起在爸爸的平台上吃早餐。她不在那兒。可是他情緒特別好,所以我想,他一定已經安排好了午餐的計劃。我實在等不了那麼久,因此直接問他覺得頭天晚上坐在附近的那個淺黑膚色的漂亮女人怎麼樣。”
她停了下來,沮喪地搖了搖頭。
“別告訴我,”我猜測道,“他喜歡金髮碧眼白皮膚的女人。”
“不對,你這個傻瓜,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
“我想我説得太多了,啊?”西爾維亞抱歉地説。已經快到凌晨一點鐘了,我們正站在“聖跳蚤窩”(我給我們住的那個鬼地方取的又一個渾名)空空的大廳裏。
“一點兒都不,”我真心説道,“要不然你怎麼能瞭解一個人呢?”
“但是瞭解並不是喜歡的同義詞。”她大着膽子説道。
“西爾維亞,對於你它不可能有任何別的意義。”
我們互相吻了吻面頰以祝晚安,然後她乘電梯回房。我,一個積習難改的美國人,要進行每天的鍛鍊,便沿着吱嘎作響的樓梯爬到我那在第10層上的閣樓(至少那時是這種感覺)。我一邊爬一邊心裏在想——除非我過於陶醉在希望中了——她最後的那句表面看來無關痛癢的話是有它的含義的。尼科還沒有贏得她。我仍有機會。
第二天晚上,當我們在弗洛爾咖啡廳完成了日程上的最後一項——徹底地鑽研了由接觸污染的水而造成的常見的血液傳染病血吸蟲病的發病、發展和治療之後,叫了一瓶乾白葡萄酒,開始了我們此時已經熟悉的儀式:重新打開家庭的心理相冊。
我們談到最初把我們吸引到醫療事業上來的一些事情。
“説實話,”西爾維亞説道,“我記不得有什麼時候我不是多多少少想着要當個醫生。我是説,我覺得早在喬治的時候就開始了。”
“喬治是誰?”
她弓起背俯向桌子。每當她向我述説內心深處的隱秘時總是這樣。今晚,感謝她套頭衫的剪裁樣式,在她對我敍述喬治·望祖託的時候,我無法避免一瞥她美麗的Rx房。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那時我們都是7歲。他很瘦,眼睛黑黑的,又圓又大,個子比我們小得多。下課的時候,別的男孩跑來跑去亂鬧,他總是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我就過去和他做伴。
“可是他從不能到我家來玩,原來,他每天放學以後要到醫院去做透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鬼,這麼久以後説起這件事還是那麼難。顯然他活不了多久了。我的父親提出為他出錢到美國去換一個新腎,我感到非常驕傲。我覺得爸爸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失敗的。”
她停頓了片刻,然後説道:“他們在波士頓綜合醫院給他做手術。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西爾維亞低下了頭。“這件事一直使父親非常不安。但想一想裏祖託太太吧。如果我們沒有干預這事,她的兒子還有可能活上6個月,甚至1年。而情況是,醫學科學只是使結局來得更快。”
我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柔聲説:“因此你決定做個醫生。”
“不是有意識的,不過我心裏一定是懷着這種感覺。無論如何,莎拉的父親,劍橋大學的一位醫學教授,是一家臨終關懷醫院的臨牀主任。有一天他早上查房時允許我們跟在後面。
“約翰·康拉德真是太棒了。我是説,當他和一個病人在一起的時候,他使病人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傾聽每個病人訴説自己的煩惱,而且總能找到恰當的話來鼓勵每一個人。
“那裏有個8歲的小男孩。雖然他非常虛弱,可聽見大夫的笑話仍能竭力笑一笑。
“我突然發現自己希望喬治當年能夠在這樣一個充滿了關懷和人情味的地方死去。我就是那天在回聖巴茨的路上下定決心的。”
“我能想像得出你父親的反映。”
“其實你想像不出來。儘管他顯然非常吃驚,但似乎接受了我的決定。只是到後來他才開始反擊。自然,他的第一招是自責。”
“父母都愛用這一手。”
“總之,這一招不靈以後,他就試着以學醫有多麼艱苦來勸阻我。”
“告訴我,大夫,”我微笑道,“他有沒有形容一番3天一個班,不許睡覺?”
“詳細得令人痛苦。可是我爭辯説,要是別人能經得住,我也能。後來就是——收買。他建議我們建立一個類似福特基金會的組織,向各種各樣有價值的醫學事業提供資助。我承認自己動了心。但是,在整整一個夏天的毫無結果的討論之後,他放棄了。當他和我吻別的時候,他輕輕對我説,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讓我去幹能讓我感到幸福的事。”
“反正,”我試探地説,“其實這不就是在你和尼科結婚之前你做些什麼的問題嗎?”
“上帝啊,”她假裝生氣地看着我道,“你比我爸還夠嗆。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我愛他?我説過愛他嗎?”
“反正那會是個資產大合併。”我回避直接回答。
“這一點我無法否認。”她勉強承認道。
“那麼你們定了日子沒有?”我突然覺得並不想聽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事實是,”她惡作劇地笑着説,“最近兩位父親建議定在8月的最後一個週末。”
“你是説就這個8月?”
她點點頭。“當然,現在他們得往後推了。”
我又開始呼吸了。
我終於明白了她渴望參加國際醫療隊的特別理由。
她不僅能夠為生病的兒童工作,而且還能遠遠地離開尼科·里納爾迪和一切來自家庭的壓力。
“告訴我,西爾維亞,你去非洲的決定是否碰巧和能不參加自己的婚禮有關?”
她想壓下笑,但沒有成功。
“實際上我確實解釋過,我需要時間和空間來好好考慮考慮。”
“他們的態度呢?”
“他們沒有選擇。我像爸爸,可也像媽媽。她也會維護自己的獨立的。所以現在,愛提問的記者先生,你的問題都得到回答了嗎?”
沒有,我對自己説。我剛剛才想起了一整套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