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那些年如同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般平和寧靜。我們非常幸福,至少在很長的時間中非常幸福。
然後,猶如晴天霹靂,尼科·里納爾迪打來了那個該死的電話。具有諷刺意義的、令我極其生氣的是,就在我覺得自己終於徹底清除了西爾維亞的魔力的時候,她重又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應該當時就拒絕的,那樣對我們大家都會容易一些。那樣一切就會結束——迅速而沒有痛苦地結束。就像子彈射進了腦子裏。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的我禁不住感到好奇。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成了什麼樣的人?儘管我沒有能夠立刻對自己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我身上有着某種東西想要考驗一下我對她免疫力的強度。
我必須和埃維談談。
我對她的日程瞭如指掌。此刻是她在朱利厄德學院的辦公時間,因此我立刻給她掛了個電話。
我剛説了聲喂她就從我的聲音裏預感到了什麼。
“馬特,怎麼了?”她的聲音充滿了關切,“是不是孩子們……?”
“她們很好。”我讓她放心。
“你沒事吧?”
我開始告訴她剛才的事。
她聽到西爾維亞的名字後的第一個反應是聲不由自主的“啊”。我很快向她解釋了我們即將見面的理由。
埃維想了一想,然後低聲説道:“真糟糕。你覺得你能幫助她嗎?”
“也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有點不安。”
“為什麼?我是説,現在她只不過是又一個病人而已,難道不是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
“難道不是嗎,我的上帝?”
“當然是。”我儘量使自己聽起來可信。
“那你怕的是什麼,馬特?你愛我,你這個傻瓜。聽着,一切都會很好。你會把她治好,然後也就治好了你對她的心病。別離開,等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我一邊掛上電話,一邊禁不住在想,我真希望自己有埃維那樣的自信。
我為什麼要同意呢?
和她見面究竟能得到什麼呢?
是道歉嗎?還是某種精神上的懲罰?
是不是可能——(我並未高尚到不會有這種感情)——是一種無意識的要報仇的願望?因為現在我們的地位產生了根本的變化:她是那個受了傷的醫生,而我掌握着治療的本領。
我一直知道她還活着,因為我從報紙上能讀到關於她的報道。我常會看到一些消息,向全世界宣佈説她很好,結了婚,有兩個孩子,享受家庭的歡樂。她有沒有哪怕一次想了解一下我怎麼樣了?
我越來越生氣,其程度使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的心裏竟有着這樣的怨恨。
正在這時,我辦公室的門開了。
“里納爾迪先生和夫人來了。”我的秘書多餘地通報説。
有意思的是,我先看的是他。想來我是要看看她棄我而選的是什麼樣的人。
高個子,寬肩膀,前額突出。我們都已開始歇頂,但他禿得比我更有風度一些。
尼科巧妙地施展着他的個人魅力。有力的握手,聲音自負而有節制。一切都在完全的控制之中。
“希勒醫生,”他直視着我的眼睛説,“謝謝你這麼快就見我們。”
“請坐。”
我的聲音中流露出了絲毫的顫抖嗎?
終於,我向她看去。
她仍然非常漂亮。她眼中的光彩並未減退,走進來時仍照亮了我的房間。儘管她有病,儘管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的魔力似乎並未減退。
她躲避着我的視線,甚至當她低聲説“很高興再見到你”時也是這樣。
這時我明白了:現在她害怕我。
然而,在這個即使是在死亡的陰影下仍舊極為幽雅美麗的女人身上,我認出了我曾經如此熾烈地愛過的人。
我像一個站在大海邊沿上的人,突然被一股強烈的退浪攫住,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
他們並排在我桌前坐下。里納爾迪握着她的手。
即使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我仍禁不住因他觸摸她而感到不快。當然,這是所有權問題。他這是在提醒我,雖然他們在尋求我的幫助,她仍是屬於他的。
至於她呢,她只是消極地、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她仍無法看着我。
尼科採取了主動。“怎麼樣,希勒醫生?我想你已經有機會看過我妻子的病歷了?”
“是的,里納爾迪先生,我看過了。”
“那麼?”
“我想你知道,腫瘤已經發展到了後期,這對你已經不是新聞了。”
他似乎認為這話暗含着批評的意思,感到有必要為自己解釋一下。
“醫生,我一直都很謹慎,覺得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風險太大。她做了化療和放療。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樣就夠了。”
自以為是的白痴,我在心裏衝他大叫。你有什麼資格判斷她應該接受什麼樣的治療?你為什麼不一發現是癌就把她帶到我這裏來?
僅僅是為了表示我很好地研究了案卷,我做了些一般性的評論,然後,標準的做法要求我用眼膜曲率鏡檢查她的眼底。
不消説,從當實習醫生起,這種例行檢查我已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裏牽涉到多麼密切的接觸。可是,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這是西爾維亞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里納爾迪太太,我想給你檢查一下。”
她點了點頭。
我站起身來,拿起銀色的器械向她走去。當我走近時,立刻就聞出了她的香水氣味,這給夢一般的處境增加了一些現實感。然後,我彎下身子,透過她的瞳孔進行檢查。這是半個生命歷程之前當我們熱戀時我凝視過的那雙同樣的眼睛。
我們的額頭不可避免地相蹭了一下。她沒有做聲。我不知道在她的皮膚表面是否也突然出現了同樣的肌膚相親時的回憶。我記起了撫摩她身體別的地方時的感覺。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而我的感覺竟仍然如此的強烈,這確實使我十分驚訝。
我用的時間一定比我意識到的要長。我的沉思突然被尼科·里納爾迪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
“你的意見是什麼,醫生?”他不客氣地問道。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只是停止了檢查,站直身子,回到我桌後的堡壘中去。這將是我逃避這一切的最後機會,我決心抓住這個機會。
“里納爾迪先生和太太,我對這件事進行了認真的考慮,我確實認為,為了所有有關的人起見,最好請另外一位醫生給你治療。”
“可是你是……”他開始提出反對。
“我的意思不是指另外一種方法,因為我確實認為對你來説,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基因療法。但是有別的專家在這方面做得和我一樣好,譬如我的同事,聖地亞哥的邱醫生——”
西爾維亞驚慌無助地看着尼科。她似乎要對他説什麼,但他一揮手止住了她。
“我來處理這事。”他用意大利語説道。
他站了起來,也許是下意識地企圖威逼我。
“我説,希勒醫生,”他慢吞吞地説,“我們不必細説,我能理解你為什麼不願意接這個病例。在這方面,我尊重你的感情。”
然後,他開始在室內踱來踱去,好像把我的辦公室當成了自己的指揮台。
“但從另一方面來説,我們都知道你是這項工作的先驅。你做的次數最多,你的記錄也最好。”
他走近我的桌子,陰沉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能拒絕給西爾維亞這個機會嗎?”他的右拳不由自主地擊打着我的桌子。
這時,西爾維亞聲音驚恐地説道:“尼科,我想咱們還是走吧。”
他沒有理睬她,仍決心要説服我。但是這一次,他用的是清清楚楚的懇求口氣。我聽到當他説“求你了”時,聲音幾乎哽咽了。
顯然他愛她。
我們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我會怎麼做。最後,我聽到自己在説:“好吧……好吧,里納爾迪太太。”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説道:“我不能説我看到的情況使我高興。視神經腫得很厲害,表明顱內有壓力,這和腫瘤的存在是一致的。不過我沒有必要對你説這些,你自己也是個醫生。我知道你已經做過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做一次磁共振成像掃描。”
“老天爺,這是為什麼?”尼科質問道。
我抬起頭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説,因為我是醫生,這件事由我負責。
“我給醫院打電話安排一下。什麼時間對你最方便?”
“什麼時間都行,我們聽從你的安排。”他又講起禮貌來。
“謝謝。現在我必須提醒你們,即使用基因療法,這個腫瘤也過大了,很危險。”
“但是你會盡量治療的吧?”尼科打斷我問道。
我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回答,好讓他明白我對他的問題做了應有的考慮。
“是的,如果説驗血結果表明沒有禁忌症狀的話。但是我們誰都不應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停了下來,然後較温和地問道:“明白這一點嗎?”
尼科回答説:“明白,醫生。假如沒有,嘔,問題的話,你多快能開始進行治療?”
“我現在就可以讓護士取血去做常規甄別檢查。這就是説,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結果一出來就可以開始治療。
“我強烈建議你們留在紐約,惡性血管神經膠質瘤很容易造成大出血,活動越少越好。”
“這沒有問題,”他同意道,“我們在這裏有一套房子和一個專職護士,我的妻子會很舒服。不過不巧我幾個小時以後就要飛回意大利去,但是我最晚後天回來,而且打電話隨時可以找到我。”
“好的。”我説。但是我心裏在問,他怎麼能過於自信到如此傲慢的程度,會留下我和西爾維亞單獨在一起。
他們離開後,我雙手抱頭坐在那裏,心想我究竟怎麼會同意見他們的。
我很想取消接下來預約的病人,可是我又不願意獨坐沉思。因此,在以後的幾個小時裏,我專心致志於別人的死活問題,忘記了自己。
3點鐘時電話鈴響了,是埃維打來的。
“情況怎樣?”她問道。
“還行。她病得很厲害。”
“真糟糕。但是你感覺如何?”
“替她難過。”我答道。至少這一點是真話。
“我能感覺得到我們有很多可談的,咱們一起到赤毛人飯館去安安靜靜吃一頓晚飯怎樣?”
“好主意。我4點半有個研討會。”
“行,戴比有芭蕾課,莉莉有小提琴課。等我把她們都接回家讓她們吃完晚飯就得8點左右了。那時候你肯定沒事了。”
“肯定的,除非齊默爾曼又開始他的長篇大論。研討會完了以後我給你打電話。”
她笑着説:“待會兒見。”
我掛上電話,努力把自己淹沒在工作之中,寫講課提綱,口述報告。由於我説好不要打擾我,因此也不去理會電話鈴聲。大約15分鐘後,秘書按響蜂音器,通知我。“我知道你的囑咐,馬特,但是里納爾迪太太很焦急,要和你説話。”
“好吧,把電話接過來。”
“喂,我打攪你了嗎?”
“沒關係,西爾維亞。怎麼了?”
“我能見見你嗎?你能到我住的地方來嗎?”
我正要説自己有多忙,這時她加了一句:“我確實需要見你。”
我看了一眼手錶。如果我讓默提·舒爾曼去參加研討會,我就可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還能趕得上和埃維的約會。我建議5點鐘,她同意了。
這是一個很暖和的2月下午。我需要新鮮空氣,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緒,因此便步行到在第5大道和68街處他們的樓頂套房去,心裏一直在納悶她會對我説些什麼。
以及以後我能不能把一切告訴埃維。
一個身穿黑白相間制服的意大利女傭給我開了門,接過我的大衣,陪我去到那俯瞰中央公園的巨大的屋頂平台上。西爾維亞穿得暖暖和和地斜躺在一張卧榻上,膝上蓋着毯子。
她把我介紹給坐在她身邊的護士卡拉。卡拉站了起來,以示敬意。我解釋説,血液化驗結果沒問題,我已預定好明天上午10點鐘給她做磁共振成像掃描。這時,護士謹慎地退了出去。
我看着西爾維亞問道:“你為什麼要打電話?”
“尼科走了以後,我突然覺得非常害怕。”
“具體怕的是什麼?”
“怕死。”她的聲音裏含着恐懼。
“但是西爾維亞,我答應了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她抬頭看着我,“這我知道。現在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好多了……馬修”
她的眼神,特別是她説我名字的方式,證實了我的想法沒有錯。我曾經是她生活的中心,不管那是多麼久以前的事了。
“你能在這裏待一會兒嗎?”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很遺憾,我們不得不因為這個原因見面,”她平靜地説,“但是我真的非常高興能再見到你。”
我沒有回答。我感覺到談話正在引向醫生和病人關係範圍以外的領域。但她仍舊接着説了下去。
“你還記得格魯克那部歌劇的結尾嗎?當奧菲歐失去了他的愛人後,唱了那段令人心碎的詠歎調《沒有了尤麗狄西我怎麼辦?》,我失去你以後就是這種感覺。”
她的這個比方也是對我當時感覺的最好形容。但這種談話會導向何處?
“馬修,我有好多事情要對你説。”
如果我説我不渴望知道當年到底出了什麼事,那是在撒謊。如果我不問,我就會帶着這個問題走進墳墓:她怎麼可能愛我。而一分鐘以後卻又棄我而去?
“聽着,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她動情地説。
我等待着。
“你是我一生裏真正的愛。”
儘管我千百萬次這樣想像過,卻從來沒有真正相信我會親耳聽到她説出此話。她的話冷不防使我吃了一驚,影響了我做出理智的判斷。現在,我非得弄明白不可。
“那麼,為什麼,西爾維亞?你為什麼和他結婚?”
她移開了目光。
“解釋起來很困難,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我看得出來她很苦惱,因此小心地選擇着字眼。
“西爾維亞,我中彈後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的臉上突然掠過極度痛苦的神情,似乎一想到那個事件就會引起她的痛苦。這時,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太可怕了,馬特。設法把你活着弄回到診所去的那幾個小時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我覺得你會死去——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要是你一喊我我馬上開車就好了。為此,我一直都在責備自己。整個那一路,我只記得你失去了知覺,躺在我旁邊,而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使傷口停止流血。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弗朗索瓦和吉勒斯把你抬下車。
“你剛一處在他們的安全照料之下,我就覺得天塌了下來。我完全崩潰了。”她兩手蒙着臉輕輕哭了起來。
她的敍述打動了我。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那漫長的驅車回診所之路對於她是多麼可怕。
“後來的事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我輕輕説道。
她停止哭泣,兩眼直直地看着我。
“弗朗索瓦那裏沒有人能開刀取出子彈,所以你不得不把我弄回歐洲。但是能把我弄出厄立特里亞的唯一辦法,是用尼科紅海鑽探平台的直升飛機。於是,你給他打了電話,對嗎?”
“對。”
“而救我一命的代價是……”
她內疚地點了點頭。
“但這是訛詐。上帝,要是你那時候告訴我就好了。”
“馬修,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只能這樣做,我覺得有這個義務,特別是這確實救了你的命。”
我望着她,幾乎無法相信我一直想要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這麼説來,她畢竟是愛我的。她的悲哀是如此明顯,我真希望能擁抱着她,給她以安慰。
而且,就在那一刻,我原諒了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