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班正在訓練,連裏突然集合講話,説近日有大首長要來檢閲,要各班馬上停止別的訓練。一起來練方隊。大家都沒見過大首長,一聽這消息,都挺興奮。一邊改練方隊,一邊悄悄議論:這首長有多長?該不是團長吧?夜裏我和班長站崗,我問班長,班長本來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訴我這是軍事機密。
練了十幾天方隊,上邊來了通知,明天就要檢閲。這時告訴大家,來檢閲的不是團長,也不是師長,是軍長!軍營一下沸騰起來。説軍長要來檢閲我們!有的當即要給家寫信,説這麼個喜訊。班長也興高采烈地對我們講,軍長長得什麼樣什麼樣,到時候檢閲可不要咳嗽。接着又重新排隊,誰站哪兒誰站哪兒。大家又“稀里嘩啦”地卸槍栓,擦槍,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剛剛八點鐘,連裏就吹起了熄燈號,要大家早點休息,養精蓄鋭。燈雖然熄了,但大家哪裏睡得着?後來不知怎麼睡着了,外面又“嘟嘟”響起了哨聲。大家一愣怔,“元首”急忙問:
“又搞緊急集合嗎?”
大家慌了手腳,也不敢開燈,黑暗中開始穿衣收拾揹包,紛紛埋怨:“明天軍長就要檢閲,怎麼還搞緊急集合?”
這時連長進來,“啪”一下拉着燈,告訴大家,不是緊急集合,是提前起牀。起牀後立即到食堂吃飯,吃了飯立即站隊上車;八點鐘以前,要趕到軍部檢閲場。
大家鬆了一口氣,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紛紛説:“我説也不該緊急集合。”又像昨天一樣興奮起來。看看窗户外邊,還黑咕隆咚的。
東方出現了血紅血紅的雲塊。這是大戈壁灘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無際,沒有遮攔,就等着那紅日從血海中滾出。仍是數九寒冬天,零下十幾度,但大家都不覺得冷,擠着站在大卡車上。司機似乎也很興奮,車開得“呼呼”的,遇到溝坎,大家“喔”地一聲,被車廂顛起來,又落回去。大槍上的刺刀,都上了防護油,一人一杆,抱在懷裏。
軍部檢閲場到了。乖乖,原來受檢閲的部隊,不止我們一個連,檢閲場上的人成千上萬,一隊一隊的兵,正橫七豎八開來開去,尋找自己的位置。我問班長:
“這有多少人?”
班長在人羣中搭着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個師。”
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我們都護着自己的刺刀,不讓沾土。連長屁股蛋上吊着手槍,在隊伍中跑來跑去,一個勁兒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開距離!”
大家便一個挨一個,前心貼後心,向前挪動。
七點半了,隊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腳步聲、口令聲少了,廣場上安靜下來。但隨之而起的,是人的説話聲。有的是議論今天人的,有的是指點檢閲台的,還有的是老鄉見面,平時不在一個連隊,現在見到了,便竄過隊伍廝拉着見面,被排長連長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安靜下來。原來檢閲台上有了人,一個參謀模樣的人,在對着麥克風宣佈檢閲紀律,讓大家學會兩句話。即當軍長從隊伍前邊走過喊“同志們辛苦了”時,大家要齊心協力地喊“首長辛苦”。然後問:
“大家聽明白沒有?”
大家齊心協力地喊:“聽明白了!”
接着又讓檢查武器。於是全廣場響起“稀里嘩啦”的槍栓聲。
武器快查完,整理隊伍開始了。各級首長開始紛紛報告。一個連整理好,向營裏報告;一個營整理好,向團裏報告;一個團整理好,向檢閲台報告。全廣場清脆的報告聲,此起彼伏。
最後全體整理完畢,隊伍安靜下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接受報告。他站在指揮台上,從左向右打量隊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長:
“這是誰?”
“師長。”
七點五十分,師長開始看錶,接着開始親自整理隊伍。那麼一個老頭了,喊起“立正”、“稍息”,聲音滯重蒼老,加上那白髮,那一絲不苟的嚴肅,讓人敬畏和感動。於是人們紛紛踮起腳尖,前後左右看齊,使偌大一個廣場,偌多的千軍萬馬,成了一條條橫線、豎線和斜線。好整齊壯觀的隊伍。整個廣場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旗杆上的軍旗,在寒風中“嘩啦啦”地飄動。
八點整。軍長該來了。
時間在“滴答”“嘀答”地響,十五分鐘過去,軍長還沒有來。師長在台上一個勁兒地看錶。隊伍又開始出現騷亂。“老肥”説:“別是軍長忘了吧?”
“元首”説:“忘是不會忘,可能什麼事給耽擱住了。”
半個小時過去,大家更加着急。這時王滴發話:
“看來這閲檢不成了。”
正説着,大路盡頭出現一組車隊,轉眼之間到了隊伍前。是幾輛長長的黑色轎車,明晃晃的。大家紛紛説:“來了,來了。”
於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陣響,廣場又安靜下來。這次可安靜得能往地下掉針,車門打開的聲音,都能聽風。接着從車上走下來一些人。有幾個胖老頭子,也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揹着手,年輕的立即撒成散兵線,向四周圍張望。這時師長在台上緊張地整理自己的軍裝,又轉身整理隊伍:
“大家聽好了,立正——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後一個“立正”,老頭子扯破喉嚨地喊,喊出了身體的全部力量,然後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羣老頭子中的一個敬禮:“報告軍參謀長,X軍X師現在集合完畢,請指示!”
那個老頭子揮了揮手説:“稍息!”
“是!”師長雙拳提起,氣喘吁吁地路回檢閲台,向部隊:“稍息!”
部隊稍息。
軍參謀長老頭子吃力地踱上檢閲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隊,説:“同志們——”
一説“同志們”,隊伍立即立正,千萬只腳跟磕出的聲音,迴盪在廣場。
老頭子又説:“稍息!”然後説:“今天軍長檢閲我們,希望大家……”講了一番話,然後自己又親自整理部隊,又雙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個胖胖的,臉皮有些耷拉,眼下有兩個肉布袋的人報告:
“報告軍長,隊伍整理完畢,請您檢閲!”
那個老頭子倒挺和藹,兩隻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説:“好,好。”
然後,檢閲開始。説是檢閲,其實也就是軍長從隊伍前過一過。但大家能讓軍長從自己臉前過一過,也算很不錯了。於是眼睛不錯珠地、木樁一樣在那裏站着。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這時太陽昇出來了,放射出整齊的光芒。一排排的人,一排排的槍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肅穆壯觀。人在集體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個廣場。在這一片莊嚴肅穆中,軍長也似乎受了感動,把手舉到了帽檐。但他似乎沒學過敬禮,一隻手佝僂着在那裏彎着。可他眼裏閃着一滴明晃晃的東西。走到隊伍一半,他開始向隊伍説:“同志們好!”
大家着了慌。因軍長説的問候詞和參謀交代的不一樣。參謀交代的是:“同志們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轉過神,順着大聲喊:
“首長好!”
幸好還整齊,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獨“老肥”出了洋相,千萬羣人中,他照舊喊了一句“首長辛苦!”隊伍的聲音之外,多出一個“苦”字。幸好是一個人,軍長可能沒聽到。但我們連長立即扭回頭,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軍長走到了我們團隊面前。這時有一個換槍儀式,即當軍長走到哪個團隊時,哪個團隊要整齊地換槍:將胸前的槍分三個動作,換到一側;“啪”“啪”“啪”三下,槍響亮地打着手,煞是壯觀好看。這時“元首”露了相。換槍時,他用力過猛,刺刀擦着了額頭,血立即湧了出來,在臉上流成幾道。但這個動作別人不易發現,他自己也不敢説,仍持槍立着,一動不動,誰知軍長眼尖,竟發現了,突然停止檢閲,來到“元首”面前。“元首”知道壞了事,但也不敢動。軍長盯着他臉上的血看,突然問:“誰是這個連的連長?”
連長立即跑步過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
但立即嚇得篩糠。我們全連跟着害怕,軍長要責備我們了,班長憤怒地盯“元首”。誰知軍長突然笑了,兩隻肉布袋一動一動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對連長説:“這是一個好戰士!”
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元首”十分感動。連長也精神振奮地向軍長敬禮:“是!報告軍長,他是一個好戰士!”
軍長“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向身後招了招手,他身後跟着的如花似玉的女兵,立即上前給“元首”包紮。我們這才知道,她是軍長的保健醫生。“元首”這時感動得嘴角哆嗦,滿眼冒出淚,和血一起往下流。
軍長檢閲完畢,各個方隊散了,整齊地邁着步伐,唱着軍歌開往各自的營地。這時軍長仍站在檢閲台上,向我們指指點點。
我們回到了營房。連裏開始總結工作,講評這次檢閲。嚴厲批評了“老肥”,喊致敬詞時喊錯了一個字;又表揚了“元首”,説他是個好戰士,槍刺破了頭,還一動不動,要大家向他學習。接着班裏又開會。鑑於以上情況,班裏的“骨幹”便作了調整:“老肥”讓撤了下來,“元首”成了“骨幹”。當即就讓二人換了鋪位:“老肥”睡到裏面去,“元首”搬到門口掌握燈繩。“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鋪就撲倒哭了。班長批評他:
“哭什麼哭什麼?你還委屈了?”
“老肥”馬上又挺起身,擦乾眼淚,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興,立即趴到門口鋪頭給家裏寫信。這時王滴來到他跟前,扳過他腦袋,看包紮的傷口,説:“你還真是憨人有個愣頭福!”
晚上,熄燈睡覺。我仍想着白天的儉閲,覺得軍長這人不錯,越是大首長,越關心戰士。想到半夜,出來解手,不巧在廁所碰到排長。見了排長怎好不説話?我搭訕着説:“今天檢閲真威武呀。”
排長邊扣着褲子上的扣子,邊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樣子:“就那麼回事。”
走出廁所,我又説:“軍長這人真關心戰士。”
沒想到排長鼻子裏“哼”了一聲,走了。走了老遠,又扭頭説:“你哪裏知道,他是一個大流氓,醫院裏不知玩了多少女護士!”
我愣在那裏,半天回不過味兒來。回到宿舍,躺到鋪上,翻來覆去再睡不着。我不相信排長的話。那麼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子怎麼會是流氓?那麼一個壯觀的場面,怎麼會是這麼一個結局?想着想着,我不禁既傷心,又失望,眼裏不知不覺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