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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再有五六天新兵連就要結束了。又是一個星期天,大家一塊到大點去買東西。大點是部隊一個集鎮,有幾個服務社,一個飯館,幾棵柳樹。周圍卻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大家在那裏買了許多筆記本,相互贈送,算是集結三個月的紀念。筆記本的扉頁上,寫上各自要説的話。各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願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祝進步”,“與×××共勉”等等。班裏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這兩天情緒低落,出來進去低着頭,可能背地哭過,兩隻眼看上去像兩隻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筆記本並不落後,買了一大疊,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寫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長安街,與班副共勉”。我看了這話,明白他的意思。從大點回來,與他並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説:

    “班副,我馬上要去種菜了。”

    我忽然有些難受,説:“‘元首’,到那來封信。”

    他長出一口氣,又説:“班副,我還得求你個事。”

    我説:“什麼事?你説吧。”

    他説:“那件事,就不要擴大範圍了。要傳出去,我就沒法活了。”

    我點點頭,看他,説:“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説:“我不準備送本給王滴。”

    我説:“送誰不送誰,是你的自由。再説,他不也不送本給人嗎?”

    王滴從大點回來,手是空的。他沒買一個筆記本,只是口袋裏裝了半斤奶糖,在那裏一個一個往嘴裏扔,嚼吃。大家説,王滴這人可真怪,原來不該“共勉”的時候,他與連長“共勉”;現在該“共勉”了,他又一個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軍部,看不上大家了。沒想到王滴聽到這話,一口痰連糖吐出來,説:“‘共勉’個屎!三個月下來,一個個跟仇人似的,還‘共勉’!”

    説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長時間不再説話。

    晚上,大家開始在宿舍打點行裝。該洗唰的開始洗涮。這時李上進出出進進,情緒有些急躁,抓耳撓腮。我知道他又為入黨的事。現在新兵連馬上要結束了,他還沒有一點消息。等到宿舍沒人,他來回走動幾圈,突然拉着我的手説: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結束了,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

    我説:“是呀,該啦!怎麼還沒有消息?”

    他説:“副連長不會騙我吧?”

    我想了想説:“身為副連長,説話肯定會負責任的。”

    他嘆了一口氣:“這可讓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領人出去打掃環境衞生。掃完,回宿舍,見李上進一人在鋪上躺着,兩眼瞪着天花板,也不説話。我知道他又為沒消息犯愁,便説:

    “班長,該準備吃飯了。”

    沒想到他猛地躥起來,拉着我的手,咧開黑紅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問:“什麼有了?”

    他説:“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高興,説:“讓你填表了?”

    他不以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這點知識都不懂,那也得組織先找談話呀!剛才連部通訊員通知我,説午飯後指導員找我談話。你想,不就是這事麼?要是不讓入,還會找你談話?”

    我説:“可不!”

    他又拉我到門後,翻開巴掌,説: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麼樣!”

    手掌中又露出他對象的照片。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説:“不錯呀班長。”

    他長出一口氣,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説:“一個月沒給她寫信了。”

    我説:“現在你就大膽放心寫吧!”

    他説:“晚上再寫,晚上再寫。”

    中午,李上進飯吃得飛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對着小圓鏡正了正軍裝,對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連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鐘,我們正在午休,他躡手躡腳回來了。我欠起身問:

    “這麼快班長?”

    他搖搖手,不説話,爬到自己鋪位上,不再動彈。我以為事情已經談妥了,他在高興之中,在聚精會神構思晚上如何給對象寫信,沒想到突然從他鋪位上傳來“嗚嗚”的哭聲。把我們一屋嚇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鋪位上搖他:“你怎麼了班長?”

    他開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説:“你怎麼了班長?”

    李上進也不顧影響,也不顧人多,大聲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們嚇了一跳,問:“到底是怎麼了?”

    李上進邊哭邊説:“班副,你説這像話嗎?”

    我説:“怎麼不像話?”

    “副連長明明説好的,讓我入黨,可指導員找我談話,不讓我入了……”

    我吃了一驚:“他説不讓入了?”

    “説不讓入還不算,還通知我下一批覆員。你説,這樣光着身子,讓我怎麼回家!”

    我倒抽一口冷氣:“哎呀,這可沒想到。”

    他又放聲嚎哭起來。

    連裏集合號響了,班裏人都提槍出去集合,宿舍裏就剩我們倆。這時李上進也不哭了,蹲在鋪頭不動。我陪在一旁嘆氣。他埋着頭問:

    “班副,你説,我來到班裏表現怎麼樣?”

    我説:“不錯呀。”

    “跟同志們團結怎麼樣?”

    “不錯呀。”

    “説沒説過出格的話。辦沒辦過出格的事?”

    “沒有呀!”

    “班裏工作搞得怎麼樣?”

    “除了投彈射擊,別的不比人差!”

    “那指導員怎麼這麼處理我?”

    我搖搖頭:“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説:“指導員必定跟我有仇!”接着站起來,開始在地上來回轉。轉了半天,開始兩眼發直。

    我勸他:“班長,你想開些。”

    李上進不説話,只在那裏轉。突然蹲到地上,雙乎抱頭,“這樣光身子,我是寧死不回家。”接着又站起,對着窗户喊:“我X指導員他媽!”

    我急忙把他從窗户口拉回來:“讓人聽見!”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聽見又怎麼樣?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進情緒才平靜下來。到了吹熄燈號,大家圍着勸他,他反倒勸大家:

    “都趕緊睡吧。”

    大家都為他心裏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連王滴也露出一臉的同情,嘆口氣去睡。脱了褲子,又爬到李上進的鋪頭,説:

    “班長,我這還有一把糖,你吃吧。”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進手裏。

    熄了燈。大家再沒有話。都默默盯着天花板,睡不着。這是當兵以來讓人最難受的一夜。連“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沒有這麼難受。不時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躡手躡腳的。翻來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朧入睡。這時外邊“砰”地響了一槍,把大家驚醒。夜裏頭,槍聲清脆嘹亮。大家被嚇了一跳。爬起來紛紛亂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接着外邊響起“嘟嘟”的緊急集合哨子。大家顧不上穿衣服,一窩蜂擁了出來,問: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這時有人説是有了特務,有人説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團混亂,連長提着手槍喘喘跑來,讓大家安靜,説是有人向指導員打黑槍。大家“嗡”地一聲炸了窩。我心裏“咯噔”一下。這時副連長又提着槍跑過來,説指導員看見了,那身影像李上進;又説指導員傷勢不重,只傷了胳膊;又説讓大家趕緊集合,實槍荷彈去抓李上進,防止他叛逃。我們這裏離國境線只幾百公里。

    大家又“嗡”地炸了窩。趕緊站隊,上子彈,兵分幾路,跑着去捉李上進。因李上進是我們班的,大家都看我們。我們班的人都低着頭。我也跟在隊伍中跑,心裏亂如麻。看到排長也提着槍在前邊喘喘地跑,便湊上去問:

    “這是怎麼回事呀,排長?”

    排長抹一把汗,搖頭嘆息道:“這都是經受不住考驗呀,沒想到,他開槍叛逃了!”

    我説:“這肯定跟入黨有關係!”

    排長嘆息:“他哪裏知道,其實支部已經研究了,馬上發展他。”

    我急着問:“那為什麼找他談話,説讓他復員?”

    排長又搖頭:“這還不是對他的考驗?上次沒有發展他,指導員説他神色不對,就想出這麼個點子。沒想到一考驗就考驗出來了!”

    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

    排長説:“他就沒想一想,這明顯是考驗,新兵連哪裏有權復員人呢?”

    我腦袋又“嗡”地響了一下。心裏邊流淚邊喊:

    “班長,你太虧了!”

    隊伍跑了有十公里,開始拉散兵線。副連長用腳步量着,十米一個,持槍卧倒,趴在冰涼的地上潛伏,等待捉拿李上進。副指導員又宣佈紀律,不準説話,不準咳嗽,儘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聽警告,或持槍頑抗,就開槍消滅他。接着散兵線上響起“嘩啦”“嘩啦”推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左邊的戰士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右邊的戰士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彈推上了膛。

    但我心裏禱告:“班長,你就是逃,也千萬別朝這個方向逃,這裏有散兵線。”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散兵線上一個個哨位,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李上進沒有來。副連長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營房吃飯。吃了飯,又讓大家到各處去搜。我們班的任務,是搜查戈壁灘上的一棵棵駱駝刺草丘。我領着大夥搜。我沒有話,大夥也沒有話,連王滴都沒有話,只是説: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個悲劇。”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説話。

    這樣搜了一天,沒有搜出李上進。

    夜裏又撒散兵線。

    三天過去了。李上進還沒捉拿到。

    這時軍裏都知道了。發出命令:再用三天時間,務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團裏營裏連裏的責任。團裏營裏連裏都嚇傻了。指導員託着受傷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過去了。沒有搜到。

    夜裏連部燈火通明。

    最後一天,李上進捉到了。不過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舉手投降的。原來他藏匿的地點並不遠,就在河邊的一個草堆裏。他從草堆裏鑽出,向人們舉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也來了勁頭。李上進已變得面黃肌瘦,渾身草秸,軍服被扯得一條一條的。領章帽徽還戴着,不過一捉到就讓人扯掉了。精疲力盡的李上進,立即被帶到連部審問。

    副連長問:“你為什麼向指導員開槍?”

    李上進:“他跟我有仇。”

    “他怎麼跟你有仇?”

    “他不讓我入黨。”

    沉默。

    “不讓入黨就開槍?”

    李上進委屈地“嗚嗚”哭了:“副連長,我給你搓背時,你明明説讓我入,指導員卻不讓我入,這不是跟我有仇嗎?”

    副連長紅了臉,“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李上進,你問題的性質已經變了,過了界限了!你向指導員開了槍!你開槍以後不是要叛逃嗎?怎麼不逃了?”

    李上進説:“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邊自殺!”

    “噢——”副連長吃了一驚,看李上進半天,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自殺?”

    李上進:“我想着家裏……還有一個老爹。”

    沉默。

    連部審問李上進,這邊連裏召開大會,要大家深入批判他。連長站在隊伍前講:“這和林彪有什麼區別?林彪謀害毛主席,他謀害指導員;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會後,李上進被押到豬圈旁一間小屋裏。連裏派我和“元首”持槍看守。豬圈旁,是我們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進看我們一眼,嘆息一聲,低頭不説話,進了小屋。看他那渾身散架、垂頭喪氣的樣子,真由一個班長,變成一個囚犯了。圍觀的人散去,剩我們三個人,這時李上進説:

    “班副,快給我弄點吃的吧,餓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剛來部隊,晚上站崗,到鍋爐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旁,説:

    “‘元首’,我是不顧紀律了,我去給他弄點吃的,你要想彙報,你就去彙報。”

    這時“元首”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把步槍上的刺刀卸下來,遞給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點點頭,説:“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連隊廚房偷了一盆剩麪條,悄悄帶了回來。李上進見了食物,不顧死活,雙手抓着亂吃,弄得滿頭滿臉;最後還給噎着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雙拳去捶。看他那狼狽樣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淚。

    夜裏,李上進在屋裏牆上倚着,我和“元首”在外邊坐着。這時我説:

    “班長,你不該這樣呀!”

    但我朝裏看,他已經倚在牆上睡着了。

    “元首”喊:“班長,你醒醒!”

    但怎麼也喊不醒。

    我們倆都開始流淚。

    這時“元首”説:“班副,我有一個主意。”

    我問:“什麼主意?”

    他説:“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點。”

    他小聲説:“咱們把班長放了吧!”

    我説:“放了怎麼辦?”

    他眨巴眼:“讓他逃呀!”

    我嘆息一聲:“往哪裏逃呀,還真能越過邊境線不成?”

    “元首”不説話了,開始嘬牙嘆氣。

    這時我説:“‘元首’,你是一個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進的酣睡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師裏來了一個軍用囚車,提李上進。李上進還迷離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車。臨走,也沒扭頭看看我和“元首”。

    囚車“嗚嗚”地開跑了。

    我和“元首”還站在囚李上進的小屋前,愣着。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麼?”

    我順着“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紙。我和“元首”進屋撿起一看,原來是李上進對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綁着一對大纜繩般的粗辮子,在對我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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