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飯店在東京都內也算是一家高級飯店。由希子給的晚餐券可以在飯店裏的任何料理店、餐廳使用。如果可以,我想選的是日式料理,因為我從來不曾在餐廳裏好好用過餐,然而美晴卻馬上表示她想吃法國料理。
“因為要不是這種機會,根本吃不到正式的法國料理嘛。”她在電話裏天真無邪地説。
星期五晚上我們在飯店大廳會合,走進地下樓層的一家法國餐廳。那家店要求男性客人必須穿西裝打領帶,我心想:“幸好是在下班之後。”要是假日的話,我一定會身着土裏土氣的便服,連西裝外套也不穿。
儘管手上握有晚餐券,菜色卻必須要自己點。侍者畢恭畢敬地遞上菜單,讓我不知如何是好。菜單上寫的是國字,但我對菜單上的料理是什麼菜色,該怎麼按用餐順序點菜一無所知。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也不管我的無所適從,劈頭就問要不要點什麼飲料。我知道他在問我要喝什麼餐前酒,我卻不知該點什麼好。
就在我困惑不已的時候,坐在對面的美晴直接説:“我要香檳。”
我有一種得救的感覺。“我也一樣。”侍者點頭離去。
“我很少來這種地方、挺緊張的。”我稍微鬆開領帶。説什麼很少來,根本就是第一次來,但我還是裝模作樣地説。
“我也是。不過好開心。這裏盡是高級的料理。”
“可是,我不知道該點什麼好。你可以點你愛吃的。”
“那麼,要不要點這個?主廚全餐。”
被她這麼一説,我看了看菜單。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不用費神了。我放下了心,説:“好啊。”接着我的視線往下移,瞪大了眼睛。上頭寫的數字遠遠超過了晚餐券可以抵用的金額。不用説,超過的部分當然要自行支付。
點晚餐之後,輪到點酒。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侍者的問題,莫名所以地接受他的*。當時我並不知道酒比菜還貴,付錢時眼珠子差點兒掉了下來。
“吃頓飯還真辛苦。”我不禁嘟囔了一句,美晴微微一笑。“點菜辛苦你了。不過能夠吃到美味的料理,真是太好了。”
“那倒是。”我心想:“被她看到自己出糗的樣子了。”但她似乎不以為意。我想這是因為她的個性大而化之,因此對她產生了好感。
至今從沒見過的料理一一上桌,我們歡聲連連。我不知道該怎麼使用刀叉,喝湯時格外緊張,但還是享受到了這場約會的歡樂氣氛。好不容易能夠平靜下來聊天的時候,已經輪到甜點上桌了。微醺讓人的心情挺好。
“田島先生將來的夢想是什麼?”她邊吃冰淇淋邊問我。
“沒有什麼特別的夢想。”我説完後偏着頭,“真要説的話,是一個家吧。”
“家?”
“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家。我現在在外面租房子,但希望將來能有一塊自己的地,蓋一間有院子的家。”
“所以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囉。”
“小時候,我家跟鄰近住家比起來算是一間蠻大的房子。我父親是醫生,家的隔壁就是診所,我母親也在診所幫忙,女傭每天都會到家裏來幫忙。”
“原來你是好人家的大少爺啊。”美晴睜大了雙眼。
“過去的事了。我現在沒父也沒母,什麼都沒了。所以,我希望至少能要回一個家的感覺。”我喝了一口餐後咖啡。
“你的心情我能懂,可是也不一定非得要有自己的房子不可吧?”
“是嗎?”
“畢竟那很花錢呀。我身邊的人都説,將來土地和房子會越來越貴唷。如果每個月都要支付高額貸款,過幾十年苦日子,把那些錢拿來享受人生不是比較好嗎?年輕時不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房子變成自己的時候,都已經變成老頭子了,我覺得那沒有意義。”
“這也是一種想法。”我並不認為她的想法有錯。這也是不想買房子的人的代表性意見。我欽佩地看着她,心想:“她看起來很樂天,沒想到也想那麼多。”
離開餐廳後我們到頂樓的酒吧喝了兩、三杯雞尾酒,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那種店。之前,家居賣場裏擺了一組家庭式吧枱,當時準備了幾種展示用的雞尾酒,所以我知道兩、三種常見的酒名。
稍早之前,我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有機會和一個女人獨處,邊看夜景邊喝雞尾酒。我只是懷着滿腹對倉持的憎恨度過每一天。和美晴在一起之後,我覺得那樣的自己真是可笑透頂。我發現,原來在這世上還有一堆自己不知道的趣事。
在那之後,我們每個月會約會幾次,又過不久,我們一放假就會見面。和美晴約會,為我帶來了過去從未體驗過的各種刺激感受。我們享用世界各國的料理,品嚐從沒喝過的美酒,買了只有在流行雜誌上看過的衣服,進了原本過門而不入的音樂廳。我的眼前就像是敞開了一扇通往嶄新世界的大門,那些令人目眩的體驗感動了我。而我卻將那些感動和對美晴的感情混在一塊兒,遇見她的幾個月後,我已為她深深着迷。
倉持幾乎不曾提過我和美晴交往的事,和我聯絡的反而是由希子。她會打電話來關心一下進展。“聽説你們去了東京迪士尼樂園?”一天夜裏,我一接起話筒,她開頭就説。
“原來你已經從她那裏聽説啦!”
“她説你像個孩子似地,玩得很開心。”
“丟死人了。不過既然東京好不容易也有迪士尼樂園,便想去玩玩看。”
“約會就約會沒有必要找藉口吧?話説回來,你們好像進展得挺順利的嘛。”
“什麼東西?”
“你別裝傻了。你們兩個人的感情呀。我聽美晴説,你們每個禮拜都約會。”
“嗯,就那樣囉。”
“那麼,怎麼樣?”她壓低音量。“你是不是差不多該考慮具體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具體的事情指的是什麼,不禁發出一陣低吟。
由希子在電話的那一頭噗嗤地笑。“你在嗯個什麼勁兒啊?”
“我還沒有想通。不,不是説她哪裏不好,而是我一想到自己的未來,總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你也不能老是這樣下去吧?畢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我知道。”
“算了,這種事也輪不到我催促。……啊,你等一下,他有話想跟你説。”
我知道他指的是倉持,就在我心中冒出一股煩悶的情緒時,話筒裏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嗨,你好嗎?”
“嗯。”我發出了既不高興也不難過的聲音。
“由希子好像做了不少雞婆的事。如果你覺得困擾的話就老實告訴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太閒了,老愛插手管別人的事情。”
我聽到由希子不知道在倉持身後講什麼,內容聽不清楚,但倉持嘻嘻地笑。
“沒有那回事。”
“是嘛,那就好。我擔心會不會你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態,而由希子卻自己一頭熱。”
“我也沒有抱着玩玩的心態在交往。”
“是哦,這樣啊。”倉持的語調變得平靜了些。“那麼,你在考慮將來的事了嗎?”
“也不是沒有在考慮。”
“嗯。”倉持呼吸了一口氣之後,低聲説:“我是覺得,還沒有必要着急。”
“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結婚的事呀。像你這種個性的人最好慢慢找對象。你還年輕,今後還會遇到很多人,沒必要着急。”
他用“着急”這兩個字,讓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當然沒有在着急,像我這種個性的人是什麼意思?”
“就是,”倉持説。“你的個性一板一眼,又沒什麼跟女人交往的經驗。像你這樣的人突然被愛情衝昏頭是很危險的。”
“我才沒有被愛情衝昏頭哩!”
“是嗎?”
“我認為自己很冷靜。正因如此,我才會對由希子小姐説,我還沒有真實感。”
“我認為沒有真實感和冷靜是兩回事。不過算了,既然你不會草率下結論,我就放心了。我從之前就在想,等你年過三十,比較穩重之後再組家庭比較好。你現在要考慮婚事,還嫌太早。”
“你跟我不是同年嗎?”
“可是就很多方面來説,我和你不一樣。”
“你想説你善於和女人打交道嗎?”我諷刺地説,但倉持卻不覺得我在酸他。
“嗯,可以那麼説。”他竟然恬不知恥地順着我的話説下去。“我也跟由希子説過了。美晴小姐是不錯,不過我想替你找個更好的女人作為結婚對象。總之,你記得好好斟酌。”
我想説:“用不着你多管閒事。”但在我話還沒説出口之前,電話就換人聽了。由希子向我道歉:“我自作主張幫你們牽紅線,他不太高興。不過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跟美晴相處唷。”
“我當然會。不過話説回來,這傢伙真是個怪胎。”
“就是啊。”由希子在電話裏笑了。
我之前一直很介意我和美晴是在倉持家認識的這件事,但現在那種感覺已經淡了。講起來,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是由希子,跟倉持一點關係也沒有。別説是湊合了,我反而覺得他不希望我和美晴的感情有所發展。這件事讓我感到痛快。我不知道他有什麼企圖,但如果他覺得一切都能如他所願,就大錯特錯了。而且,被他説成是一個對女人晚熟的人,也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或許是逞強好勝的緣故,和倉持通完電話之後,我將和美晴的婚事視為一個現實問題來思考的次數越來越多。要是自己和她安然抵達終點,順利地同組幸福家庭的話,不知道他會作何表情。光是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很開心。
到隅田川看完煙火回家的路上,我搭計程車送美晴回家,到了她家公寓之後我也下車。她驚訝地抬頭看我。
“我不太會講話,”我拿出放在口袋裏一整天的東西。“希望你能收下這個。”
那是一隻鑲着0.4克拉鑽石的白金戒指。鑽石的等級並不算高,但對於一個領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這已經是卯足了勁。
美晴睜大了眼睛。“這,該不會是……”感覺她在調整呼吸。“我可以認為你是在向我那個嗎?”
“不是那個還能是什麼?”我臉上浮現一抹害羞的笑。“你願意收下嗎?”
美晴看着戒指和我的臉,最後低下頭,嘴角露出笑意。“我希望你好好親口對我説……”
“啊……”我渾身發熱了起來。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用舌頭舔舔嘴唇,我感到口乾舌燥。“你願意嫁給我嗎?”我的聲音有點沙啞,總算説出了這一句話。
她隔了一會兒,才微微點頭。我感到全身無力,差點當場蹲下來。
“謝謝你,我,一定會,讓你……”當我話説到一半,美晴對我伸出手掌,要我等一下。“好像要下雨了。剩下的我想要進屋子聽。”
“方便嗎?”
“嗯。”她邁開腳步,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那天,是我第一次進她的房間。
一個月後,我前往美晴位在板橋的老家。她的父親以前是公務員,退休後進入一家制作學校教材的公司工作,母親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胖女人,在日式糕餅店打零工。她還有一個在建材廠商上班的哥哥,不過據説住在札幌。她家看起來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
到了她家我才一打招呼,她父母馬上低下頭説:“我們女兒就請你照顧了。”看似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我想,他們大概覺得女兒差不多該出嫁了。接着兩老緘默不語,連這種時候必定會聊的女兒小時候種種話題也幾乎沒有提起。
“不知道你父母喜不喜歡我?”回家的路上,我問美晴。
“那還用説,當然喜歡呀。”她説。“所以才會連一句話都沒嫌你。”
“可是,我總覺得有點生分。”
“你太緊張了啦。畢竟,這是你的第一次嘛。”
“那倒是。”我笑了。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結婚前必須決定的事情堆積如山。預約婚禮會場也是其中之一,但最重要的則是莫過於住的地方。無論是我或她的公寓,要住兩個人都嫌太擠了。
當我們兩人前往房屋中介公司,接待人員問我們希望的房間格局時,我聽到她説“如果可以,最好是兩房兩廳”,着實嚇了一跳。因為事前商量時我們決定的是兩房一廳。我提到這一點,她竟然聳聳肩,吐吐舌頭説,“我覺得還是有客廳比較方便嘛。何況人家還想要擺沙發……”
“可是預算有限。再説有沒有多餘的錢買沙發都還不知道……”
“我爸媽好像會買沙發組給我們。他們説要在你的店裏買。”
“可是我們的預算……”
“仔細找找,總會有符合我們預算的房子啦。……對吧?”她向接待人員拋了一個媚眼。
“我們找找看吧。”對方是一箇中年男子,臉上露出諂媚的笑。他介紹給我們三間房子,其中兩間是兩房一廳,一間是兩房兩廳。符合預算的是前兩間房子,但美晴面有難色,似乎還是比較中意兩房兩廳。只是,那間房間地段好,又是剛蓋好的新房子,房租我們完全負擔不起。
從那時起,每天就是在找房子,幾乎每天到房屋中介公司報到,又因為覺得一天只看一間太少了,有時候甚至一天看個好幾間。一有不錯的房子,我就拿着傳單找美晴一起去看,然而她怎麼就是不肯點頭,不是嫌房子太小、太舊,就是嫌離車站太遠,但她説的也不無道理。確實,每間房子都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可是既然我們的預算有上限,要滿足所有的條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為了她四處奔走,走得腳都快斷了。我的忍耐終有限度,最後,我終於對她發火:“你別無理取鬧了!”“你也稍微替找房子的人想想!不可能事事如你所願的。你難道就不能忍耐一點嗎?”
聽到我這麼一説,她變得面無表情,像戴着能劇(*日本的傳統技藝之一,自猿樂發展出來的歌舞劇。)的面具睨着斜下方,從鼻子呼出一口氣。我感覺在她面前好像有一層看不見的布幔落下。從交往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
“那就算了。”她説。
“什麼算了?”
“哪裏都行。由你決定。反正房租是由你付。”
“你幹嘛自暴自棄嘛。我只不過是説,你要做某種程度的妥協罷了。”
“對我而言妥協一點、妥協兩點和全部妥協是沒兩樣的,所以,由你決定就好。我並沒有自暴自棄。”
“我們商量之後再決定不就好了嗎?”
“所以我説哪裏都行呀。是你問我想要怎樣的房子,我才説兩房兩廳的,既然你説不行,那就沒辦法了。所以住哪裏都一樣。我會跟我爸媽説不用買沙發組了。”她將臉轉向一旁。
我嘆了一口氣。“真的可以由我決定?”
“請便。”
“我知道了。”
我們不歡而散。然而,那天晚上她打了電話給我,開口第一句就是“對不起”。
“不經意就説了任性的話,我覺得很抱歉。”
“不,我才要跟你道歉,對你大吼大叫的。”
“房子的事就交給你了。無論是怎樣的地方,我都沒有怨言。”
“可是,你還是想要兩房兩廳的房子吧?”
“是沒錯啦,但是……”
“我會再找找看。”
隔天,房屋中介公司要我做選擇。可供選擇的房子有兩間;一是房租適中的兩房一廳,一是房租勉強能支付的兩房兩廳。
她那温順的道歉聲言猶在耳。我指着兩房兩廳的圖片。
當然,我當時並沒有察覺這是錯誤的第一步,不,應該説是踏進惡夢的第一步。
隔年春天,我們在東京都內的飯店裏舉行結婚典禮。我請的客人幾乎都是公司裏的人,休息室裏別説是親戚了,連父母都不在場。
當我在新郎休息室裏看賀電的時候,倉持和由希子敲了敲門,走了進來。我和由希子經常見面,但和倉持則是他們介紹美晴給我認識之後沒就見過面了。
“沒想到你也會一臉緊張啊。”倉持看着我,賊賊地笑。“總之,先恭喜你了。”
“謝謝。”我説。
“你到底還是沒有聽我的*。”倉持説。“我都説了,婚事急不得的嘛。”
“我並沒有當做耳邊風。”我沒有説謊,不過,被他那麼一説不禁逞強好勝到底還是佔了大部分的因素。
“算了,結婚之後可要過得幸福唷!”
“我會的。”
“那麼,待會見了。”倉持打開門。
“我再跟他説點話就過去了。”由希子説。
“好。我人在對面。”倉持獨自離開了休息室。
看到門關上的那一瞬間,由希子嗤嗤地笑了出來。
“他嘴上是那麼説,其實心裏還是祝福你的。”
“是嗎。”
“那還用説。畢竟……”由希子一臉調皮地看着我。“我想那件事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了。”
“哪件事?”
“嗯。這件事小修要我別説。”由希子吐吐舌,然後繼續説:“其實,説要把美晴介紹給你的是他唷。”
“咦……?”
“可是,他説由我介紹,你應該比較能夠接受,所以他才沒有太過問這件事。”
“不過,美晴是你的同班同學,沒錯吧?”
“基本上是。”
“基本上是?”
“我和她自從畢業以來就沒再見面了。我是在小修公司的派對上和她重逢的。她剛好在小修的公司上班,所以小修反而比我更清楚她的近況。”
“可是,美晴完全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小修覺得不要講比較好。他説,就説是我的同班同學就好。”
我感到血液逆流,耳後隱隱刺痛。
“對不起,一直瞞着你。不過,你們走得很順利,這件事應該沒關係吧?”由希子滑稽地雙手合十,微微一笑。
“可是,為什麼那傢伙要説婚事急不得呢……?”
“我也覺得很奇怪。他是説,雖然介紹你們認識,可是不希望你*之過急,隨便下結論。再説,不管什麼事情最好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所以我是站在贊成的立場。”
我的心臟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我看着她天真無邪説話的臉龐。
“啊,那我也要去對面了。加油唷!”她揮揮手,走了出去。
我茫然地站了好一陣子。我在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自以為跳開了倉持設下的陷阱,沒想到卻徹底中了他的計。無以言喻的不祥預感掠過心頭,我不禁大汗涔涔。
這個時候,敲門聲再度響起。探出頭來的是一個負責會場的女員工。
“新郎官,時間到了。”她恭敬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