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晴的新婚生活還算順利。所謂的“還算”,是指沒有特別的改變。我每一天下班就直接回位在江東區南砂租來的兩房兩廳公寓,邊吃她做的晚飯邊看電視,然後洗澡、上牀睡覺。假日大多出門購物。一旦展開新生活,才察覺到欠缺許多東西。
我們的新婚生活可謂平順。我看得出來,美晴努力想要讓我們的新家住起來更舒服。我也儘量幫忙她。日復一日,過着風平浪靜的生活,置身在如此安穩的生活中,我覺得很舒服。
然而,這種日子有人覺得平靜,有人則覺得無聊。美晴顯然屬於後者。
“你説你想打高爾夫?”我瞪大了眼睛。當時我們在吃晚飯。
“我身邊的朋友大家都開始在打了呀。她們也經常約我。可以吧?”
“你説要去哪練習?”
“木場有一個大練習場,可以在那裏上課。我帶了介紹手冊回來。”
“可是,高爾夫耶……”我手上拿着筷子,停止吃飯的動作。這種事情我想都沒想過。“學費不是很貴嗎?”
“還好啦。又不是那種一對一教學。聽説球具可以用借的,而且還有巴士能到那裏。”
“可是……”
“我也想開始做點什麼事情。”美晴一臉不悦。“我老是整天待在家裏,沒什麼事好做。身邊的朋友都在打高爾夫,偶爾見了面聊聊天,她們也都是在聊高爾夫的事,我根本插不上嘴。那樣很無聊耶。所以,我想我也來打算了。”
“不會影響到家裏的經濟嗎?”我小聲地説。
“這我會想辦法。這樣,可以吧?”
“嗯,既然你都那麼説了……”
“太好了!”美晴説。我看着美晴高興的模樣,心中掠過一種不好的預感。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左右,美晴説想要自己的高爾夫球球杆。
“你當初不是説球具用借的就好了嗎?”
“想到租借費用,還不如用買的比較划算。再説,老師也説,不用適合自己的球具,球很難打得好。像現在這樣,根本沒辦法上場打球。”
“這些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我本來也想忍耐呀。可是,我想既然要買,不如早買早好,所以才會這樣拜託你嘛。好不好啦,老公?”她雙手合十,微微偏着頭。
我嘆了一口氣。“球杆很貴吧?再説,要買的也不光只是球杆吧?應該還得買球袋、球鞋之類的,對吧?”
“現在高爾夫球教室那邊正在舉辦促銷活動,上課的學生只要原價的六折就能買到。聽説還有球袋和球杆整組一起賣的。”
我心想,她根本是中了高爾夫球教室業者的圈套了。
“要花多少錢?”
“價位有高有低,我想盡量買便宜一點的。”
我又嘆了一口氣。社會上的確是掀起了一股高爾夫球熱潮。相同的對話一定在許多夫妻之間上演。“我説,你知道我的薪水多少吧?這裏的房租也不是小數目。你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打高爾夫很亂來嗎?”
“所以我自己也在想辦法籌錢呀。老公,可不可以買嘛?”
“如果有餘錢的話,買是無所謂。”
家裏的錢都是由她在管,如果她説沒問題,我也只有相信她了。
美晴買了一整套球具之後,不久開始以每個月一次左右的頻率,出門到球場打球。我對高爾夫球幾乎一無所知,後來聽説有的人去打一次球就要花上好幾萬,只好*她説出實情。
“我們打的球沒有那麼奢侈啦。除非是高級的球場,而且還要是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場地費才會花上好幾萬元。我們去的都是二流、三流的場地,有時候是淑女日去的,那一天的費用是平常的七折。再説,我中午都只吃拉麪,根本花不到什麼錢,所以你別擔心啦。”
被她這麼一搶白,我根本無話可説。我當時單純地以為,她是有錢才能去打球,要是沒錢的話,她就不會去了吧。
然而,事情還不光只是迷上高爾夫球那麼簡單。
我幾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寢室的梳妝枱旁的衣櫃。又一次,美晴不在家,我突然要找參加喪禮穿的衣服,打開許久不曾打開的衣櫃一看,衣櫃裏塞滿了名牌的盒子和袋子。我看看裏頭,裝的盡是皮包、錢包、首飾、衣服等物品。每一樣看起來都是全新,還沒有用過的樣子。
當時因為要參加守靈,我一找到喪服,也無暇顧及其他,直接就出門了。我回到家後馬上質問美晴,但她卻面不改色,大概已經從衣櫃裏的痕跡,察覺有人動過了。
“那些啊,都是人家送的,或是在折扣商店裏買的。再説,那些看起來很高級,其實根本不值幾個錢。”
“人家送的……為什麼人家要送你?”
“原因很多呀。國外旅行的禮物啦,或是買了之後卻不喜歡啦。”
説到這裏,我不由得覺得事情有異。“我問你,我們家現在有多少存款?”
美晴臉對着電視,沒有馬上回答。我又問了她一次。
“咦?你説什麼?”她將頭轉過來。
“我們家的存款有多少?”
“咦?有多少哩?”她偏頭想。
“存摺拿來給我看。”
“看是可以,可是我最近沒有去刷本子,你看了也沒用。”
“你提錢的時候,沒有收據嗎?”
“呃,那種東西我平常都會丟掉。”
“那麼,你下次記得看。”
“嗯,我知道了。”
我將家裏的錢全權委託美晴管理,連銀行的提款卡也交給了她,有她提款,再從中給我零用錢。
之後過了幾天,她還是沒有去查銀行存款金額。我一催促,她就説什麼忙得沒空去銀行,或是不小心忘了。我被*急了,直接從公司打電話到往來銀行,報上姓名之後再説出賬户號碼,詢問存款金額。聽到銀行行員的回答,我的心臟差點停掉。那個數字竟然是負的。換句話説,別説是存款了,我們還負債。我在電話中詢問事情為什麼會變這樣。對方是一個女性行員,好像被我怒氣衝衝的語氣嚇到,連忙解釋説是提款卡最高可以預借到定期存款金額的九成。
那天下班時間一到,我馬上離開公司。一回到公寓,客廳裏傳來高分貝的談話聲。我馬上察覺到,她們是美晴一起打高爾夫球的朋友。玄關並排着兩隻不曾看過的鞋子。她們似乎是發現我回來了,談話聲戛然止息。
我一走進客廳,除了美晴,還有兩個女人。她們低頭説:“打擾了。”兩個人都和美晴差不多年紀。一個身穿黑底的衣服,另一個則一身色彩斑斕,兩人的打扮都給人一種花俏的印象。
“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身穿色彩斑斕衣服的女人站起身來,另一個人也隨着起身。
“這樣啊。那麼,改天見。”美晴在玄關目送兩人的離去。
“她們是一起在高爾夫球學校打球的朋友。”美晴回到客廳説。
“美晴。”
“聽説她們改天要去夏威夷打高爾夫球。很棒吧?”
“那不重要。你在那邊坐一下。”我指着沙發。
“到底怎麼了?”她狐疑地坐下來。
我站着説:“我今天查過銀行存款金額了。”
那一瞬間,美晴的眼神立即沉了下來。看到她的模樣,我心裏涼了一大截:“果然沒錯啊。”我原本還希望其中有什麼誤會。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存款金額居然是負的。太奇怪了吧?你給我解釋清楚!”我一口氣説了一長串。説着説着,心情就激動了起來。
“對不起。”美晴坦率地道歉,雙手放在膝上,頭低低的。
“我不是叫你解釋清楚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提太多錢出來,所以銀行裏沒錢了。”
“我知道。我是在問你,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
“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你為什麼要瞞我瞞到今天?”
“我説不出口。”
“你不説打算怎麼辦?紙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喘着大氣。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你連定期存款的部分都花光了,接下來的日子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美晴雙手抱頭,像個小孩子撒嬌似地不斷扭動身體。
“結果是你在高爾夫上花了太多錢,對吧?你説家裏的經濟你會想辦法,結果卻動用了定期存款,對吧?每個月都透支,於是你提定期存款來填補,反覆幾次之後,就成了今天的局面,對吧?”
她默默地點頭。
“搞什麼鬼啊你!”我氣憤地跺腳。“除了高爾夫,連那些高級皮包、衣服也都是你自己花錢買的,對吧?你對我説的那些話全都是騙人的,是不是?!”
“我沒有騙人。我説的都是真的。我沒有買那麼多東西,而且那些真的是在折扣商店裏買的。這點請你相信我。”
“那些都不重要!”我踢倒沙發。“定期存款原本有兩百萬哦!你知道我是用怎樣的心情存下那些錢的嗎?想做的事情沒做,想買的東西也忍住沒買菜存下來的錢。那些錢是為了將來買自己的房子存下來的。現在呢?只剩下五十萬不到。你打算怎麼辦?説啊!你到底要怎麼賠我?!”
她説了什麼,膽太小聲,我沒聽到。
“啊?你説什麼?講清楚一點!”
“……你。”
“什麼?”
“我會還你。”她低着頭説。“我會工作賺錢還你。”
“別開玩笑了!”我捶打沙發的椅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給我聽好了!花錢很簡單,但要賺超過一百萬的錢卻很困難!那是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存下來的一筆錢,而你卻……因為我好説話,把那些……”我氣到説不出話來。
美晴突然從沙發上滾到地上,雙手着地,整個人伏在地上向我磕頭賠罪。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開始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可是在大家的邀約之下……。我心想,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但是,我好寂寞,我怕大家如果再也不來約我的話……。我不想被當成是難相處的人。”她的淚水撲簌簌地灑落在地板上。看到她那樣,我原本激動的情緒快速冷卻下來。
“像我們這種領死薪水的人,從一開始打高爾夫就是個錯誤。”
“我不會再去打高爾夫了。”她低着頭繼續討饒。
“真的是……”我咂舌,坐在沙發上用手搔頭。
我感覺美晴站了起來,但沒有看她,但沒有看她。她一聲不吭地離開客廳,我以為她剛哭過,大概是去洗臉了。
然而,過了好一陣子,她還是沒回來。我開始擔心起來,跑去看她怎麼了。她不在洗臉枱前,倒是裏頭浴室的門沒關,我往裏面一看。
美晴割腕倒在地上。
送到醫院後醫師説美晴只是劃傷了皮膚,原來要切斷血管沒有想象中容易。她之所以會暈過去,似乎是因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擊。
美晴在醫院睡了兩、三個小時之後,我便帶她回家了。她一直默不作聲,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那之後的幾天,美晴也幾乎不開口,整天鬱鬱寡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寢室裏躺着。
我決定自己管理提款卡和存摺,儘量不去想花掉的錢,而且總覺得事到如今還去責備看似在反省的妻子,有失成年人的氣度。我決定將這件事當做是她不習慣婚姻生活累積了一些壓力,才會透過打高爾夫和瘋狂採購消除壓力。
然而,問題卻沒有因此而獲得解決。
漸漸地,家裏開始髒亂了起來。美晴變得不太做家事。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美晴別説是準備晚餐,就連食物也沒買,只是一臉嫌麻煩地將囤積的冷凍食品加熱擺上桌。過了幾天這樣的生活之後,我念了她一頓,她卻以“今天累了”或“這個月沒剩什麼生活費了”為藉口搪塞。而且她的語氣漸漸變得不耐煩,不久之後甚至只是口頭上敷衍了事。她好像無時無刻都處在焦躁不安的狀態,我若對她略有微詞,她就會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老公,我可以出去工作嗎?”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美晴看也不看我的臉,用平常那種隨意的口吻問我。
“去哪工作?”
“我一個朋友在池袋開居酒屋,找我去幫忙。”
“居酒屋啊……”
“就是端端菜,洗洗盤子而已。”
“是哦。”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
我看着美晴。她也面對着我。她的目光渙散無神。“我每天都過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每天送你去上班之後,就只能一直我在屋子裏看電視。我已經受夠了自己一個人。最近朋友也不打電話給我了。我把一些約會退掉之後,漸漸地誰也不約我了。你覺得這樣的日子有趣嗎?我現在一點生活意義都沒有。”
“所以你想工作嗎?”
“我也有權享受人生吧?可是看看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我什麼都不能做。所以我才想,玩的錢至少要自己賺。再説,到外面工作可以認識很多朋友,也可以轉換心情。”她説話的語調沒有抑揚頓挫,一開始看着我的眼神也漸漸偏到別的地方去,最後她盯着桌子跟我説話。
這理由和剛開始高爾夫的時候一樣。我想,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我説,要不要生個小孩?”我試探性地問。“一旦有了孩子生下來,你的想法一定會有所改變。”
聽我這麼一説,美晴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我既然閒着沒事做,乾脆去帶小孩嗎?意思是生活中只有家事太無趣的話,就找點更累人的工作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你是什麼意思?我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自己的身上,要是生了小孩,豈不是什麼事都不能做了嗎?”
“你不也説過你想要小孩嗎?”
“那是將來有一天。可是,那和這是兩回事。我還沒有享受到任何的人生樂趣。再説,依照我們目前的經濟狀況,要是生了小孩,生活會很難熬的。你的薪水又不會突然倍增,你説是吧?”
我們對於生小孩的意見一向對立。我想要早點打造一個家,所以想要早點有小孩,但她卻説現在不要小孩。不過實際上帶小孩的人是她,所以我也沒辦法強迫她。結婚前她還裝出一副喜歡小孩的樣子,沒想到結婚後竟然會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居酒屋要晚上上班吧?家裏的事怎麼辦?”
“我至少會先把你的晚餐準備好再去上班,不會造成你的困擾。這樣可以了吧?”
“可是那樣一來,我們的生活作息就錯開了。我們不就都見不到面了嗎?”
“我會在你睡覺之前回來。再説,還有假日呀。與其每天大眼瞪小眼,那樣反而比較有新鮮感。”
我詞窮了。結婚才沒多久,她竟然就説出“大眼瞪小眼”這種話,真令我感到震驚。
“還是不行嗎?”她嘆氣地説。“我從今以後都得一直過着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嗎?毫無娛樂可言,只能像個黃臉婆關在這間房子裏變老變醜嗎?”
“沒人那麼説。”
“可是你眼下之意就是要我這麼做,不是嗎?”
“沒有其他的工作了嗎?不是居酒屋,而是能在白天做的工作。找一下應該會有吧?”
“哪那麼容易找。在那家店可以和朋友在一起,工作起來也比較安心。”
“我一些朋友的太太也在工作,可是大多都是在超市或便利商店。”
“總而言之,就是不行在居酒屋工作,是嗎?你就是要我在超市或便利商店做收銀員就對了?”
“我沒那麼説。”
“那是怎樣嘛?!”
我一不作聲,美晴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要或不要?!”
我敗給了她來勢淘淘的氣勢,最後還是接受了她的提案。為了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只好答應她。看來,當時我應該還愛着她,所以才會不想被她當做不通情理的丈夫,只要是她的願望,我都想盡可能地滿足她。
當然,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因為當時的我還沒發現美晴這個女人的可怕。